正文 第六回 含沙射影 虎女忘恩 篝火天燈 獅王顯聖 文 / 還珠樓主
「誰知好日子竟無福享受!那藍牝牛被我兄弟推落山澗,只跌傷了一條臂膀。他在山凹中因為無法上來,腹中飢餓,便去採野草野果捉蛇蟲吃,無意中吃了一種怪草。他又發現恫旁還有一個旱洞,他便住在裡面,每日仍用野草野果蛇蟲度日。轉眼到了秋末冬初,草木枯黃不能下嚥,他越想越恨,又害怕要餓死。他卻不知吃了那怪草之後力氣大足,身輕如燕。那澗崖峭壁除澗旁潮灘上生著許多草木外,崖壁上光滑滑的寸草不生,只離地二十多丈有塊伸出去的崖石。他幾次想爬上去,用盡心力都未辦到,早已絕了望想。這日不知怎的,被他無意中著急一跳,忽然覺得身子縱離那塊崖石竟差不了幾尺高下,便站好了地勢,試一用力再縱,居然到了那塊石上,還發現有路通到上面,不費一點事,被他尋路逃了上來。他上來後,首先回到舊日巢穴一看,那裡已變成了野獸盤踞之所,知道手下人投降以後並無一人回去過。那野獸雖多,好在都是些狐群野兔之類,容易打發。他尋了幾件獵虎寨遺落下的兵器,打死了幾個狐兔作為暫時的糧食,把其餘的也都趕走。先在舊穴住了數月,每日偷偷跑近我們寨前,想尋一個熟人打聽消息。偏巧這日遇見他舊日的一個最親信的獵虎寨,先說他自己的經過,然後間起我們寨中詳情,知道不但那日我被他推下崖去不曾受傷,還將神姑夫妻收服,如今大家全很安居,過好日子。他便勸那親信替他傳知他手下的那群獵虎寨,說他業己生還,並且遇見天神,給他吃了仙草,身輕力大,一縱便有數十丈高,叫大家先訂下日期,再定主意搶我們的山寨。那親信倒也聰明,知道這些獵虎寨自一歸降了我們,不但沒罪受,還很享福。我們待人又不分客主,十分恩厚。誰也不肯再背叛我們,重去受那藍牝牛的虐待。我們稽查又嚴,凡是獵虎寨所居之處,必有兩家黑蠻在他挨近處住。昔日仇敵,如今差不多不是兩下聯了親,就是成了好友。要替藍牝牛傳這種話,不但人心已變難得生效,說不定聽話的人還要前去報告,闖出禍來。再三勸藍牝牛死了這條心,另打主意,最好遠走高飛,省得被我們知道,難逃活命。藍牝牛見這人不聽他話,便逞強用暴力將這親信人捉回去拷打,非逼他去遊說眾人不可。這人被他吊打了三天,終於趁他出外覓食,用嘴咬斷綁的春籐,逃了回來報信。我同周世伯一商量,都以為這是個隱患,立刻帶了人前去搜擒。
誰知這廝見吊打的人逃回,知道不妙,先自隱藏起來。我們接連搜尋了個把月,也未看見他蹤影,以為他逃出山去,日久也就懈怠下來。
「想是我在這裡的緣分將滿,過不了幾個月,周世伯忽然中了瘴毒癱廢在床,飲食都需人服侍,病勢日重一日。偏這時候,我妹子神姑忽然有一天想到她出身所在的虎穴中去閒遊。往常她出門總是同賈妹夫一塊,從未離過,這日因為同妹夫起了一點小口角,鬥氣獨自一人只帶了兩個近身的山女前去。妹夫知她一向有個牛性,要如何便如何,誰也強不過她,氣來不過個一天半天不會消的,只得由她。我妹夫沒跟去不打緊,差一點使我不能在此存身。我妹子神姑本是許久沒有回老家,想去看望她的虎媽同那極小時候在一「塊玩的虎友的,及至回到虎穴一看,她虎媽和幾隻老虎正撲倒一個人,打算張口要吃呢。她自從受了周世伯的教訓,雖然性野絲毫未改,可是已懂得愛惜人命了。一面作起她叫慣的虎聲去止住她虎媽,一面往下縱去。她虎媽聽見她叫聲,又見她回來,果然停嘴不吃那人,高興得直吼,縱到她跟前和她親熱,她同虎媽親熱了一陣,便走到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正是我們遍處搜尋不見的藍牝牛,因為吃她虎媽一撲,業已受傷倒地,不能轉動。我妹子起初原和藍牝牛在一起共事好幾個月,彼時藍牝牛對她非常恭敬,兩下並無惡感。她便把藍牝牛抱到虎穴中去躺著,又到上面將隨去的兩個山女接了下來,用帶去的於糧酒脯給藍牝牛吃。藍牝牛起初見她,以為她既同我成了一家,又在虎口之下同她相遇,想必定要擒了回來治罪,本想逃走。奈因被虎一撲,胯骨脫了節不能動轉,滿擬束手待斃,不曾想到神姑不但沒有傷他之心,反用酒食餵他,又見她只帶兩名山女在側,以為她又和上次一樣負氣逃回虎穴,便用言語試探。雖知神姑只是歸探虎媽並未背叛。可是從談話口氣當中,聽出神姑同我現時雖然骨肉情親,對上次角牛力輸在我手中之事,總覺是個終身不忘的羞恥,覺得離間我姊妹的感情不是辦不到的事。當下一面恭敬神姑,故意又提起前事,再挑撥了幾句。神姑先是半晌沉吟不說,後來被他說動,大怒起來。據那回來的山女說,神姑發怒時不住地在山洞裡縱跳,暴躁如雷,洞口山石被她一陣踢打得亂濺亂飛,未了又息怒低頭呆了一會,猛地躥到藍牝牛跟前,就地上抓起,待要將他甩死的神氣,忽又放下,喝問道:『我雖然輸在我姊姊手裡,但是她待我甚好,你不該提起我的心事。如今你須要替我想個法子,怎麼才得使我去掉這個羞恥,叫大家背後不羞我,還須不傷我的姊姊。你如光說閒話,不能替我想出好法於,我也沒臉回去,我就活生生把你甩死!』藍牝牛知她業已中計,故意做出為難的神氣,說道:
『法子倒有,就怕你不肯依從,說了也是白說。』神姑性子本急,他越不說,越逼著間。
未後神姑又要惱了,他才叫神姑將跟去的兩個心女帶到洞的深處,不准偷聽,他卻同了神姑走出洞外。商量了好一陣,神姑才高高興興喚兩個山女出來,隨她回去。走時照例仍是她虎媽給她騎著,送她回來。神姑本打算四人同騎那虎,那虎想是也恨壞人,藍牝牛只一近身便咆哮起來,神姑怎麼對虎叫喚也是無用。藍牝牛又負著傷,不大好爬山路,神姑只得命兩個山女扶著他一同回寨。到底他做賊心虛,不敢就和我見面,又對神姑說了一套話,叫神姑繞著山路回到神姑住的住所隱藏,他暫時先不露面。那時神姑已受了他的蠱惑,言聽計從,回去之後將他藏在後崖旁一個石洞之內養傷。第一步先下令給他的左右不准走漏風聲;另撥了神姑最喜歡的山女名叫荀二姐的到山洞去服恃藍牝牛,準備等他傷勢痊癒,就照他的計策行事。神姑身邊服侍的人,差不多都感激我的厚恩,見她把我的仇人偷偷接了來如此厚待,又那麼鬼鬼祟祟,連我妹夫都瞞起不提,雖不知道他們什麼用意,大家都不以為然,但都知道神姑力大性暴,怒發時,誰招惹了她,便被她抓在手內,倒提雙腳,一撕兩半。我妹夫同她是恩愛夫妻,還時常吃她的虧。她既說不准走漏消息,誰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上。
「也是活該好媒敗露,藍牝牛傷勢本重,又走了百十里山路,愈加痛得厲害,只我這裡有周世伯配下預備打獵時受傷人擦的一種百草膏藥可以醫治,她偏又打發那同去的山女來取。這山女名喚鷹兒,雖是黑蠻,隨我多年,我因她聰明伶俐,才撥去服侍神姑夫婦的。神姑也很信任她,所以派她來取藥。這山女人頗忠義,她已覺出藍牝牛不懷好意,神姑同我俱要受他的害,便把當時經過同現在他們的舉動悄悄告訴給我,我聽了非常著急,周世伯又在病中,無人可以商量,他二人所說背人的密語准知於我不利,但不知他們如何下手,想來想去,只得裝作是給他夫妻二人說和,前去探視一下動靜。到了那裡,正遇見我妹夫愁眉不展,一人坐在坡前。我便勸他哄哄我妹子,不要和她一般見識了。我妹夫答道:『大姊,我知道她是這樣性子慣了的,誰還放在心裡?只是她昨晚回來到今天,雖然和我仍像往常一樣,可是她不斷地一人往後崖跑,我這裡用的那苟二姐也忽然不見了。我想跟她到後崖去,她便攔住不讓去,稍一和她爭執,她就要發大氣。
我夫妻二人蒙大姊如此恩待,並是至親骨肉,我怕她性情不好,並容易受騙,萬一做了對不住人的事,叫我如何對得住大姊!,我聽他話中有因,便猜他也從匠人口中得了消息。正要和他細談,偏巧神姑走來,剛見了我,面帶怒容,未後臉又一紅,呆在那裡有好一會。我故意說東道西,對她極力親熱,又問她要百草藥膏作甚。她本是個直性人,不會說誑,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我不願窘她,故意說:『想必是鷹兒假傳你的話,給她的情人要吧?』她忙說:『對了對了。』此時我暗暗好笑,我已知藍牝牛藏身之所,口中和神姑敷衍對答,信步往後崖便走。剛剛走離那崖洞不遠,神姑忽然搶到前面抵住,問我到崖後去作甚。我仍作不知,假說:『因為好久沒有到那一邊走走,想將那洞收拾出來,建幾間石室,作消夏之所。』她聞言雖說不出什麼道理不讓我去,可是臉上神氣難看極了。我本打算故意邊說邊走,那崖洞原是我小時收拾出來歇夏的,裡面並沒多大,只要一進洞去,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將這禍害弄死。我也不給神姑說穿,只說藍牝牛是我仇人,到處尋搜不見,卻被他偷入後寨崖洞潛藏,偏巧被我尋著,所以要將他弄死。如此既除了害,又不傷神姑的面子,豈不兩全其美?不想神姑見攔我不住,我老是笑嘻嘻他說著話往前走,眼看已走到洞口,她忽然翻了臉,對我發怒,明說她洞中有事,今日不能由我進去,並且還不許我在她住的地方停留,再隔三五日,她定到前寨尋我算賬等語。依我性子,當時就要和她爭鬥起來,只因想起我原是虎口餘生,承我庶母恩厚撫養多年,我早打算等他姊弟二人成立,多學一點知識,能以服眾,我就讓位去尋我的生身父親,這片家業遲早是他們的,何苦傷什麼和氣!一想到此,我立刻改了笑臉,對她說道:『我今日到此,原是給你同妹夫講和,順便到後崖看看,井無別的用意,不料倒叫妹子你生氣。這是何必呢!我愛你同弟弟,慢說不叫我到後面來,就是叫我將大司之位相讓也是情願的。你有什麼心思只管和我明說,只要於理無虧,當姊姊的沒有不答應的。
我現在到前面等你,聽你的話吧。』說完,我回轉身就走。等我用飛索渡過後寨,回望她正和我妹夫爭吵呢。我遠遠還勸了他們幾句,就回來準備。我知道我同族心腹中有一人和鷹兒打過野郎(山俗未婚先合,名為打野郎,非有孕,終身不能為正式夫婦),悄悄傳他進寨,命他半夜裡抄秘徑險路去向鷹兒打聽消息。這人才走後不久,忽有人進來報告,以前投降的四個獵虎寨的千長(千長即山酋,位在大司之下),被神姑派人叫進後寨去了。我一面暗下密令,傳知我的心腹加緊防備。
到了半夜,我兄弟捉住了一個刺客,我連忙起來拷問。這刺客就是四個千長當中的一個,起初未歸順時,因他力大心狠,頗得藍牝牛親信,後來叛了藍牝牛率眾歸降。他不知本山規矩:。只有我是一個頭子,雖然統率全山,有生殺之權,也不過住的地方與眾不同,多享受一點,其餘的人除周世伯、神姑夫婦算是客體理當尊重外,別的人名位雖有高低,享受完全一樣,誰勤慎,誰心思靈,誰就過的日子比別人強;不同外人打仗,各做各人應做的事,做完了事,大家在一起歇息玩耍,誰也不准欺負誰。這刺客以為他四人領了那多的獵虎寨前來投降,無論如何我也要重用他們,至不濟,原帶過來的人總得讓他領帶。他卻不知本寨原不須要他們投降,准他們投降,不過是不願自殘同類。他們降了過來,我們還得分出牛羊用具房子給他們食用。雖說本寨地利無盡,耗去的牛羊用具仍可用人力去取回,到底還費我許多調度管理的精神心思。若不是為了想教三族合一,免得年年打仗互有傷亡的話,像他們這種野性生蠻,誰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安居呢?
其餘三個千長比較還好,只他見我待他和其餘獵虎寨一樣,雖說食穿住用都比原來舒服,但是終嫌沒有權柄,再加本寨全數的人耕作畜牧、打獵釣魚、養蠶織布,男女各有各的事,除了春秋好天氣同祭祖節外,誰都得做事。我雖不常親自去做,出主意、想心思、考查勤情、調度買賣、添換物品、安置他們房子、讀書寫字,實際上比他們還要勞苦。
他想和從前當頭於一樣,眾人去尋了吃的來敬奉他,還得由他隨意打罵,不勞而得如何辦得到!他放肆慣了的,受不了這種拘束,幾次想帶了原來的手下回去。偏偏他手下起初因為一出世便受強橫有力的頭子的暴虐待承,過慣了苦日子,不覺的,以為他們天生力小的人應該如此,及至歸降了我們,日子一久,都覺得這是天堂,誰再肯受他們的活罪?再加我用周世伯的主意,三族雜居,凡男女愛慕和別族女子成婚的,除照例犒賞外,余外還由公上獎牛羊各二頭,意思是想借此去掉他們的成見,使三族連為一體,免得日久生禍端,同時也是暗用自己的人去監察這些野性難馴的生蠻。慢說他四人威信已失,手下人樂不願反,即使他們願反叛,也不易號召在一處。他含恨在心,莫可奈何,只得隨眾度日。這晚行事,是因神姑自我走後又同妹夫鬧了一架,仍去和藍牝牛商量。她全是受了藍牝牛的挑撥,想起前事,一見我就紅眼,又加妹夫不會調解,越發僵上了火。
藍牝牛一聽她說起我彷彿有些伯她,便猜當初角牛力我一定敵神姑不過,必是神姑一時失了步用錯了力才敗了的。這種勝敗兩傷的比武,他正可從旁取利。先勸神姑得尺進步來和我說,要和我平分,一個前寨一個後寨,各霸一方,手下的人卻只要那些措虎寨,其餘同族和黑蠻仍由我統率,牛羊房子出產一方一半。如我不依,便二次用角牛力來打賭。神姑說得好,她在虎穴中過的是畜生日子,承我將她接來好待承,再要奪我牛羊房子,大覺不對,不願意,只想同我再比一次武,贏了我,遮回以先羞臉,仍是好姊妹等語。藍牝牛見此計說她不動,假說這不過是借此為由,我必不答應,就可動手比武了,並非真要各分一半。神姑又說我素來愛她,她歡喜什麼,只要我看出意思就送給她,萬一她和我一說我就答應,豈不更無法比武了,藍牝牛又說道:『這就是你姊姊的詭計,成心用虛情假意使你不好意思翻臉,卻使你永遠在她手底下坐吃,留一個話柄,她好獨自稱尊。假如真要分她一半,她必不肯的。』神姑這才怒道:『我本未想起此事,都是鬼支使碰見了你。你這一提起,害得我又恨她又愛她,如今因為帶你來,還和我丈夫翻了臉。既然你說她平日對我是虛情假意,那我倒非同她比上一回不可。只是不管我這第二次輸贏怎樣,如果你說的不對,休想活命!我明日就依你去做,只是我姊姊素得人心,萬一她倒真個答應分我一半,那些獵虎寨不肯歸我,又該怎麼辦呢,』藍牝牛道:『你不知我們獵虎寨全有一股子特性,決不喜歡你們這種過日子法。當初他們投降,實在是逼得無法。我舊日手下四個千長,每人有二百多心腹。為首的一個名喚追馬,是我最寵信的心腹。只要我有法子,一喊他們,他們都來。你如不放心,只要你能將他們四人喚來,我同他們對面一商量,再由我想一個法子,不愁我的人不會過來。我們把主意安排定後,你再照我的話去說。你姊姊如果答應,可見得她怕你。從前你雖然輸了,現在也算將面子爭回。如果不答應,你再去和她角牛力,豈不是好?』神姑答道:『我從沒有私自喚過前寨的人到此,這四個千長肯來嗎?』藍牝牛道:『這個我自有法於,不過仍得借你的力量才行。」說罷,便將身上帶的虎符取出遞與神姑,叫神姑就派苟二姐拿了這符到前面去尋著那四個千長,將虎符與他們看,說他已到了神姑這裡,現在神姑同他喚他們前來有要事相商等語。那虎符是一塊虎皮,反面用火石畫上許多像蚯蚓一般的花紋,只藍牝牛與四個千長各人有那麼一塊,算是他們的護身符和傳話的憑信,那苟二姐奉了神姑之命,到前面先尋著追馬說了來意。追馬本就想叛,忽一聽藍牝牛到了後寨,還和神姑聯了手,高興非凡。他同苟二姐連尋著那三個同伴,告知一切。這三個干長起初雖埋怨我不另眼相看,日於一多,覺得我們這裡都是如此,又加上吃穿用樣樣全比從前強,也就相安,不作他想,經不住追馬和苟二姐再三苦勸,才有點活動,一同前去。
他們前腳走,早有我安排下的耳目前來報信。好在我早有通盤打算,不怕他們反上天去。
既是神姑喊他們,索性裝作不知,等他們有點舉動再說,所以他們來去都未加攔阻。這四人去見了神姑和藍牝牛,異口同聲都說所有獵虎寨俱同這裡的人分開離居,差不多全已死心塌地歸順。如果神姑和我明要,成不成雖拿不準,還不壞事,要是叫他們暗中起事,不但決不能行,非洩漏機密惹出禍事不可。藍牝牛一面用他的獵虎寨人土話叫這四個人對神姑說,只要我肯答應,他們手下一定歸到神姑這邊來。四人對神姑照話一說,藍牝牛忽然又勸神姑先不必急,等他傷勢好了再和我來說。此時我妹夫賈存明已從鷹兒那裡得知此事,又擔心又害怕,覺得神姑忘恩負義,大是不該,勸了神姑幾次,白吵了兩架,仍是攔阻不住,夫妻差一點沒大翻臉。晚飯後,見神姑又到崖洞中去,悄悄跟在她後面偷聽,聽到這段話,不由怒氣上升,撞進去對準藍牝牛就是一刀。人沒殺成,反被神姑搶上前去將刀奪過折斷,將我妹夫抱回石室,用春籐捆了起來,藍牝牛看出神姑雖然被他說動,總還是猶疑不決,只想爭回臉面,下願傷我,話言話語當中已有些疑他蠱惑,又說如果他說的話是假,還要尋他算賬。再加上我妹夫又不願意他們這種舉動,越想越怕弄巧成拙,這才想出這行刺之計,趁神姑抱我妹夫出去的當兒,悄悄叫這四個千長就在今明晚帶了毒箭緬刀,掩入我住的寨中將我刺死,他心想若能將我刺死,便不怕舊日手下不歸附他,剩下神姑一人便容易對付了。這四個千長被他甜言蜜語說動了心,以為事成有大享受,答應之後,回到前面一看,見無什動靜,以為他們到後寨去我並不知道,益發高興。四人一商量,那三人都知我厲害,不敢前來行刺,未後仍是公推了追馬。這廝平時見我出入常是單身,不帶一人,臥室沒有人守護,也沒有門,以為只要我是在睡著便可下手。他卻不知我睡夢驚醒,暗中又還有準備。還未容他走進我的室內,恰值我兄弟探望周世伯的病回來,半途中遇見到後寨向鷹兒探聽機密的心腹。我兄弟問他何往,他對我兄弟說了個大概。我兄弟聞言大怒,當時就要去打死藍牝牛,與我出氣。
那人知他性如烈火,只服我一人,別人調解不住,深悔失言,只得假說我正要尋他商量收拾藍牝牛之事。我兄弟才氣急敗壞地趕了回來,走到寨旁,忽見我臥室窗前花柱上伏著一團黑影。他想起從前,以為我嫡母生的兄弟又來尋事,他便輕腳輕手掩上前去。偏偏那晚我坐在前面火池旁,靜候到後寨去的人回來報信,並沒有睡。刺客趴在我的窗口見我不在,打算先進窗來尋個地方潛伏,等我回來睡著就好下手。這全寨石室,只我那間臥室的窗戶外面是個斜坡,離地有一入多高,那刺客盤著窗外花簾的柱子才能看見裡面,怕跳進來有響動,便由花簾的柱子抓住窗沿往裡爬。剛把上半身伸進窗來,兩隻腳還懸在窗外,正待伸進,被我兄弟從後掩至,縱上去,兩手抓住他一隻腳腕,使勁往下一墜一甩。要論刺客的本領力氣本也不弱,無如我兄弟本來力大,又經周世伯拿了一本《五禽經》給他練了兩年,不但力氣長大,手腳更非常靈活,刺客只是一些蠻力,又是出其不意,被我兄弟這一甩,甩出去有七八丈遠,撞在山石上面暈死過去,一絲不費力就將他制服。
「我兄弟見刺客是獵虎寨的千長追馬,早就知他心懷不忿,又在這半夜三更帶著緬刀毒箭偷進我的臥室,定然不懷好意,恨極了,先用刺客的刀砍斷他一隻腿,倒拖著來見我。正在審問之間,到後寨打聽消息的人又回來報信說起前情,並說荀二姐已做了藍牝牛的情人,因疑心消息是鷹兒走漏的,向神姑進讒。幸而鷹兒素得寵信,我問神姑話時又一毫沒有牽涉到她,才免了一頓毒打,然而已不讓她隨侍在旁,以後消息恐難打聽了。此時處境很難,神姑既護庇著藍牝牛,我不願和她翻臉,她被惡人利用,早晚不定生出什麼禍事。想來想去,只得問完刺客口供,先將他吊起,叫我兄弟明日不要對人說起夜間有人行刺之事,也不許到後寨去問神姑。一面喚來二十個得力的親信同族,火速將那三個千長擒來,並去傳諭大家,暗中不動聲色,嚴防那些獵虎寨勾結,表面上仍若無事一般。這三個千長擒到以後,知道好謀敗露,非常害怕。我先用好言安慰一陣,問出了實話同藍牝牛的詭計,便將他們一同捆起,撥了十幾個人輪班看守,靜候神姑動作。
神姑本不知藍牝牛行刺,藍牝牛原約四人三日內行刺成否俱要回信,等到第四日全無動靜,心中未免發慌。偏偏神姑因那日一怒之下將妹夫綁在屋內,原是怕他絮叨干涉,並無惡意,神姑回屋依舊將他鬆綁親熱,不過她出去時仍要將他綁起。妹大自命英雄,如何受得自己妻子這般欺負,無奈力氣沒有神姑大,斗又鬥她不過,只有氣在心裡,一連三日飯也不吃。神姑伯他餓壞了身體,著了急,與他賠了多少好話,第四日早起放了綁陪著他在屋內,連藍牝牛那裡也未去。妹夫雖然進了飲食,總是坐在那裡,怒氣沖沖一言下發。神姑見勸他不轉,又生了氣,要再綁他。妹夫忽然轉怒為笑,去尋紙筆寫字。
神姑並未留意,心中仍然惦記著與藍牝牛商量如何爭回以前的面子,趁妹夫高興時又抽空去尋藍牝牛。藍牝牛便說仍教苟二姐今晚悄悄去喊那四個千長來問話。
「二人正在談話,忽然鷹幾手中拿著一封信,說是我妹夫說他有要事出山去一行,留下這封書信與神姑,叫神姑拿信去尋周世伯之子周鳴鏘看,便可明白。神姑人雖聰明,對於讀書卻是不行。我們幾個人都在無事時求周世伯教讀書寫字,只她教時還好,過後便忘,後來一賭氣就不學了。我妹夫本是賈萬策近族,山民世家,從小就讀過書,又從周世伯學了多日,寫的又是草字,神姑當然更看不懂。先還以為妹夫定是連日氣悶,想到外面游散游散,並未在意,哪裡料到妹夫是因見她老和藍牝牛在一齊鬼混,勸說她不聽,還將自己綁起,認為大辱奇恥,又疑神姑變了心,與藍牝有了私情,又羞又恨,決意棄她而去呢。倒是藍牝牛鬼心眼多,那日神姑夫妻吵架以及妹夫被神姑綁禁室中,他又是知道的,細間了神姑連日和妹夫不睦的情形,心疑妹夫定是因勸神姑不轉,跑到前寨討好。他想同神姑苟且已非一日,一則因傷未痊好,二則知道他們夫妻恩愛,不過難得他們有此嫌隙,正好乘機下手,巴不得信上所寫如他所料,便勸神姑速去尋人看信。
周世伯住的地方相隔本不甚遠,神姑喚人請來了周鳴鏘,一看妹夫的書信,才知是和她決裂。信上大意寫著妹夫因全家被好仇陷害,逃入野山,又被獵虎寨捆綁要殺,多蒙神姑救到虎穴,配為夫婦。本想隱居深山,白頭偕老,不料神姑野性難退,言行剛暴。妹夫念在以前救命之恩,又愛她,平時不與她計較,不料這次竟忘了姊妹骨肉之情同我相待之恩,勾結藍牝牛與我為難,自己勸她,忠言逆耳,反被捆禁,受盡羞辱,她和藍牝牛形跡親密,尤其令人傷心短氣。現已覺得忍無可忍,決計棄她,到昆明山中訪友出家,望她急速洗心革面,獻出藍牝牛,與我言歸於好,以免被好人播弄,兩敗俱傷。又說她有孕在身已經三月,萬不能和我角牛力等語。
「神姑聽完這信,急得一路大哭,跑回家去什麼也不顧了,匆匆間明瞭我妹夫去的方向,知道走了好半天不大好追,便跑到高處大聲虎嘯,將她虎媽喚來,騎上虎背就追,想將妹夫尋回。按說妹夫雖走了半日,要坐虎去追豈有追不上之理?無奈神姑對於出山的路徑不熟,又負氣不肯前來問我,只知朝直路去追,一直追出野人山外好幾百里。她一個山女騎在虎背上,後面還跟隨著幾十隻老虎,在山中時大家已知道她能通虎語,只要有她在,虎並不傷人,還不怎樣,這一走到有漢人的地方,人家看見這多老虎,膽小的自然一見就跑,有那膽大有本領的豈肯坐視!她剛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嚇得家家閉戶關門,行人四散奔逃。她見追了多遠並未將人追上,才想起妹夫單人步行決走不了這麼遠路,便又往回路來追,直追回到山口,仍未尋見妹夫,復翻身又往去路去追。似這樣往返兩次,太陽業已偏西,沿路上的人逃得沒個人影。等到她第三次往回路追尋時,她正走過一個村寨,忽聽一陣鑼聲,由寨裡跑出來五六十個人,手執兵器弓箭,容她帶的這群老虎剛剛衝過,那箭如下雨一般朝她身後射來,連射中了十凡隻老虎,同時又聽見和雷一樣響的聲音,飛過來許多火彈,沾在虎身上便燃燒起來,虎負痛一逃,火越大,比箭還厲害。神姑幾時見過這般厲害的東西?連她的虎媽也嚇得連聲吼叫,背著她直往回路就跑。幸喜虎快人慢,沒被那夥人追上,那箭還不似我們的箭有毒,只有六七隻被火燒傷的虎逃竄沒有影子。她騎著虎媽,帶了許多受傷的虎,狼狼狽狽哭著逃了回來。
此時我已得了妹夫私自負氣逃走、神姑騎虎出山去追的信,我恐怕她走入漢人地界惹事,又怕引了外人追趕進山,一面傳令佈置山口,親身帶了數十人迎上前去。她見了我跳下虎來,竟忘了前怨,反拉著我想法替她去尋妹夫。我一面答應她即忙派人四處代她追尋,又見她帶來那些虎有好些中了箭傷不住狂吼,便取出周世伯配的金創藥,因為誰也不敢近前,叫她自己代虎去拔箭上藥。我平日最愛打獵,那天原是見虎吼得可憐,出於無心的舉動,誰知此後本山的虎竟不再傷人了。當下我問明了神姑逃回來的情形,便勸她道:
『你這樣蠻於是不行的。妹夫走時既留有地方,必定是借此看看你能改悔不能。要是今天真追尋他不回,包在我身上,我定會派人到雲南去將他尋回來的。』她當時對我說這番話真是非常感激,不但前嫌盡釋,反和我說了許多後悔的話,只求我不要再殺害藍牝牛,因為人家既忠心幫她,她不忍心見他送命。我因她為人固執,只得勉強答應。誰知當時我怕他夫妻情重著急安慰她一番話,以後未能辦到,藍牝牛這個禍根不除,終究成為今日之害呢。
「我妹夫既一去不歸,神姑又非常性急,先是每日都來催我尋找。派了好幾起人去到雲南昆明附近各處山中尋找,俱無蹤影。日子一多,神姑漸漸由想生恨,怨我妹夫不該太已薄情。藍牝牛看出神姑心意,乘機獻媚,又有荀二姐給他出力拉攏,不知怎的竟會勾引上手。我知道此事,非常著急。山民中夫妻感情不投,原可隨意分合,另尋旁人;妹夫又是那樣決絕地棄了神姑而去,神姑另和別人成婚原不虧理。無奈這個藍牝牛既是一個兇惡好狠的人,又不是我們同族,還有以前仇隙,豈非異日大害!神姑素來執拗,無法阻攔,知道勸她也是不聽,除了隨時小心防範外,簡直想不出一個好法子。那藍牝牛比我妹夫更會得女人歡心,神姑竟和他打得火熱。兩月前神姑忽然親來尋我,還是要和我分家,將獵虎寨撥過去歸她管領。此時我尋妹夫未尋著,卻在無意中從回來的同族口中得知我父母消息。一聽神姑那樣說法,心想這片基業原是我寄父、庶母遺留,當然得歸她和我兄弟享受,不過藍牝牛和我們以前有仇,心懷惡意,我如將全山交出,自己單人出山去尋我生身父母,全山黑蠻和同族定受藍牝牛的害無疑。意欲再留此半年細細佈置一番,想法使我兄弟得到全寨人的愛戴,將大司之位讓給我兄弟去做,然後我再脫身一走。主意決定後,我便答應了神姑,將所有獵虎寨都撥歸她管,只周世伯全家住的地方除外。神姑見我如此慷慨,自無話說,只有鷹兒不願隨她,要回到前寨來,藍牝牛原以為我不會應允,想借此挑撥神姑和我拚命,及至見我竟然一說就照辦,大出意料,不但不知感激,越以為我是怕她,朝夕圖謀,想將全山都奪過去才好。氣得我兄弟幾次三番要和神姑、藍牝牛拚命,都被我攔住,可是因這一來,愈加添了我的憂慮,知道我若一走,他姊弟二人決難相容。他二人相爭藍牝牛得利,自是叫人忿恨,就是他姊弟內中傷了一個,我也對不住死去的庶母。
「正在每日愁思,忽然周世伯被他兒子尋來一種藥草,吃了下去漸漸病癒。我心中大喜,便和他去商量我的行止。他因癱廢昏迷,前後不到一年,本山竟出了這種不幸的事,非常難過。依他老人家之見,主張我去尋著了生身父母後便接了回來,無須將山讓出。先將後寨分與神姑,已是大大的失計。如再將前寨讓給我兄弟,全山的人早晚非受獵虎寨的害不可,豈不把多年心血付與流水,還害了全山黑蠻和同族受異族宰割,大大不可!我原有我的心思,又因從周世伯讀了些詩書,實不願再和這些山民再處下去。當時我只含糊答應,說是這一層待我訪著生身父親再說,只請代我想個主意,我出山去這一年半載,如何才能使我兄弟鎮得住大眾,和後寨不動干戈。他知山民最信神鬼,命他兒子周嗚鏘由一個親信同族護送陪伴,秘密進省,由周鳴鏘獨自悄悄買了許多藥品、硫磺。礬硝以及應用的東西回來,先做好了百十個『流星趕月』,擇好一個僻靜崖壁,用藥和磺硝在石壁上畫了一個大入騎著一隻大獅子。頭十日,正好山中跳舞趕郎之期,我特意邀了神姑和藍牝牛來吃肉飲酒,和我們一同拜月。等到大家都喝了七八成醉,跳唱正歡之時,我忽然裝瘋倒地,跳起來滿山飛跑,縱跳了一陣回到原處,故意裝作我庶母附體說話的神氣,說本山的人不久便有大禍臨頭,全山人都要死絕,只有供奉獅王神才能免禍。我兄弟便是獅王神的次子降生,若我在半年內能讓出大司之位給我兄弟,不但保得全山平安,還能叫全山人等越發快樂。大家如果不信,十日後夜晚三更,大家可跪在寨前高峰上面,眼看東方懸崖石壁上,獅王神當顯出法身給大家看。說完,我便自行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過了一會才起來。神姑性急,搶先對我說適才獅王神顯聖之事。我故作不信,和他們爭論。等眾人都異口同聲,直到周世伯也故意說親眼得見的確如此,我才故意氣忿忿他說道:『既然你們大家全說,我本人總未聽見。好在獅王神說是再過十天便顯法身給我們看,此時也無須爭論,且到那晚上見了法身再說。如果是真,為了全山生靈禍福,我無不依從。』大家都覺這話說得有理,仍舊盡歡而散。
「這種假作神聖替我兄弟收買人心,並且借此鎮住神姑和藍牝牛,法子再好不過,但是選用的那一個懸崖石壁,中隔千百丈深溝,石壁又非常險峻光滑,極難飛渡。那幾十個特大的『流星趕月』,還可預先請周嗚鏘在頭一天趁人不見,愉偷懸縋過去藏好待用,那石壁上用礬硝去畫神像,以備顯聖之時用火點燃,非我親去不行。事情又非常機密,除我和周世伯父子,連我兄弟本人都不能讓他知道,神像最早也只能在前兩個時辰去畫,畫早了被風吹露濕就要不靈。我細想了兩天,親身去查看了好幾回地勢,才將放流星之事完全托周鳴鏘去辦。第八天我裝起病來,我住的臥室外面加上簾於,派了幾個有本領的心腹山女防守,不准外人進來。原定是第十天晚上三更時分去看獅神顯聖,我對大家說:『我無論如何有病,准在三更以前趕到。』大家都以為我捨不得讓出大司之位氣病了的,俱沒想到是我在搗鬼。我還怕神姑誤撞進來找我,期前假說我因在病中,恐到場不能行禮,請神姑先代我去領著眾人焚燎。應用的藥品硝磺早經配好運去,神像畫法也早由周世伯教會,不過要畫得大些罷了。
「到了那日初更以前,我便從窗戶跳出,偷偷用飛索度過懸崖,再用春籐拴在樹上,將身縋到那塊其平如鏡的石壁上面,用配好的藥硝畫了一個似人非人似獅非獅的東西,近頭處正齊壁頂,恰好安上一根引火藥線。畫好已近二更,留下周嗚鏘點流星發火。急忙趕回,業已快打三更,再由正門出去,趕到拜神的峰頂。全山的人,除了緊要口子派人加緊防守以備萬一外,都在峰頭跪成一片。我們山中看時候全看星宿,自從周世伯來,才添了打更滴漏。三更過不多時,對崖流星放起,恰似百十盞天燈滿空飛舞,不一會又是一陣火花過處,石壁上面現出一個半獅半人的東西,有半盞茶時才漸漸消滅。慢說山民不曾見過,就連我若非自己辦的玄虛,也要當是神靈出現呢。這一來把大家全都哄信,都是又驚恐又希奇,立刻對於我兄弟恭敬到了萬分。我便對人眾說決定遵神的命,在半年內將大司讓我兄弟去做,以免神靈降禍,問大家意思怎樣。大家雖然怕神降災,平素對我兄弟感情不錯,換他來做大司也甚願意,但是因我對他們有功有德,無緣無故失了大司之位,俱覺得過意不去,異口同聲說我讓位以後,仍要舉我做副大司,與我兄弟同為全山之主。我只得隨意敷衍了幾句,推說病尚未痊,要回去靜養,先自走回。
「我剛進屋,我兄弟忽然跟了進來。他素來性暴氣浮,惟獨對於這次神靈顯聖之事始終未發一言,每天總是愁眉苦臉。我見他哭喪著一個臉,便間他:『神靈要你做大司,我已答應,至多還有半年就讓給你。不久你便是一山之主,正應該喜歡,同大家在前山吃酒慶祝才是,為何這樣氣鼓鼓的?』他只坐在石礅上流淚,也不答言。我連間幾句,都快急了,他才說道:『姊姊你不用裝假了,我全知道,你無非是想丟下我們走罷了。』我見他竟然知道我的機密,大吃一驚,連忙禁他,不要往下再說,同他走出了屋,到僻靜無人之處一問。原來他平素和周世伯的女兒文美最為要好,那日見我酒後裝瘋,便對文美說:『獅神太已不公平。本山全靠姊姊辛苦治理,大家才有福享,如何不讓姊姊做大司?太不對了。』文美原是聽周世伯說過,便將此中詳情對他說了,只未說我不是他親手足。他聽了知道我要出山去,便吵起來,不但自己不願做這便宜大司,反要當眾說出機密,讓我走不成。嚇得周文美著起急來,再三勸阻,說:『你要這麼一來,不但你姊姊失了威信,以後不好服人,要讓神姑他們知道,還要惹出大禍。我爹爹知我洩漏機密也不能饒我。你只能請你姊姊早去早回,千萬不可洩漏此事。』後來拿尋死要挾,他才將他念頭打消。因為他從小是我帶大,姊弟感情極好。他實在不願意我走,愁思了多少天,決定親身來苦求,他決不願代我做大司,請我無論如何不要走,邊說邊哭。我被他逼得無法,沒奈何便對他說神姑才是他親姊妹,我只是一個外人,久已想去尋找生身父母,無奈不知道詳細蹤跡,又因他年紀還幼,如今神姑尋回,他也漸成大人,恰好得知了我父母的下落,正好將全山交出,分給他姊弟二人管領。因為藍牝牛在神姑身側,是個禍害,才想出借神服人的計策,好使眾人心服。神姑和藍牝牛再圖謀前寨,仍恐走後出事,所以又定下半年期限,就這幾月中細細指點交代,教他能依著我的章法去做,同時在行前如能設法將藍牝牛除去更好,如若不然,也要多想一點防範之法,一等諸事穩妥無優,即時動身去尋找生身父母。勸他不要固執,反而不美。我反覆勸了他好幾遍,直到答應他尋著了父母一同回來,他才點頭。周世伯這人真是足智多謀,老成持重,他的子女也俱都能文能武,非常能幹。難得他女兒文美肯和我兄弟要好,正可借此給我兄弟添個幫手。我便擇日給他們照漢人規矩下定婚禮,結了親事。
「前日我將本寨諸事一一交代指點我兄弟,又在各口子上添了許多防備,才和周世伯商量動身之計。才一進去,便見他屋內坐著一個穿的極破爛的生人。本寨到處都有人防守,也不知他是怎麼進山來的;事前連一點信都不知道。周世伯和我引見,叫我上前行禮,又叫我趕緊命人去抬酒來請那人喝。那人也不說話,只管喝我們那裡的青稞酒,一口氣喝了兩大葫蘆,站起身來也不告辭,往外就走。周世伯恭恭敬敬送他出去,這時他才說了一聲『下月再見』,涕涕拖拖,拖著鞋往前走。我因他是個生人,恐防守的人不讓他出去,正要叫人護送,周世伯連說不必,只叫我隨他進去。我間起此人怎麼會到此地,是不是周世伯打發人將他請來。周世伯細細告訴了我此人的來歷。原來此人是位出家的道爺,不但本領高強,道法精通,最可喜是他和周世伯同我父親當年俱是莫逆總角之交。他姓單名鶚,因為好喝酒,人家都叫他作醉方朔、陸地真人。」
余獨與楊氏父女自從坐定吃喝,便聽這姓雲的山女說她以往身世,滔滔不絕,不但說得有條有理,而且音聲婉妙,舉止從容,一點也不帶山人氣習。後來又聽了她的出身,才知是個宦家之後,雖然生長南疆,卻也讀書識字,各人都把疑懼之念拋開,聽得出神,忘了倦意,及至說出那窮道人單鶚的名字,益發要聚精會神往下細聽。這時大家早已酒足飯飽,山女便喚人來將殘餘撤去,汲些新泉來飲。余獨恨不能她早點說出師父蹤跡,便問:「這位道爺後來怎樣?」山女答道:「要不是這位道爺,我也不會請諸位來此。
且等新泉取來,我再往下細談如何?」
一會新泉汲來,山女吩咐餘人出去,接說道:「這位單爺,後來見面我也叫他世伯了。他也是貴陽人,小時與我父親、周世伯、還有一位雙姓歐陽的世叔,四人同學讀過書。除我父親因為祖父年老家貧,不得已降志辱身去做官外,周世伯是教館度日,惟獨他和歐陽世叔每日裝瘋賣傻,歌哭無常,有一天忽然不知去向。後來我父親在知府任上,他二位還尋了去相見,業已改了道裝,當時勸我父親急流勇退,住了三日不辭而別。我父親也覺他言得極是,答應了,因循兩年沒有照辦,後來他受人陷害,幾乎身死。他此次是無意之中到野人山採藥煉丹,清早聽見有人讀《檀弓》、《左傳》,以為有什麼高人隱居。他已成了一位劍仙,能夠飛行絕跡,我們防守的人如何能夠見他?被他按照書聲尋蹤,看見鳴鏘、文美兄妹坐在巖腳下向陽處高聲朗誦,周世伯也正站在旁邊閒望。
他出家後也曾見過周世伯兩次,年前又到貴陽尋訪,打算送點銀子,一打聽,才知周世伯全家搬走,不知下落,不想多年老友卻在此地相遇。兩人都欣喜非常,周世伯又把自己隱居此間經過和我的來歷告知。周世伯正要喊人叫我去見他,恰好我自己進來。這位單世伯無事輕易不大愛說話,自從那日走後,過不一月又來過幾次,來了我也必去相見。
他很誇獎我幾次,尋親的事卻叫我不要急,說雲南經過路上,有好幾處都有壞人。我素未和漢人交往,單身行走既不便又危險。我自然不服,他便叫我和他先打,打得過便可以去。連打他幾次,我全輸了。我見不能去,很傷心失望。他才說並不是不叫我去,還未到時候。削了一柄木劍,叫我每次在他來時學點劍法,他說一時無處尋覓好劍,暫時且先拿這個學。我因聽周世伯說他已成劍仙。能將身與劍合而為一,御氣飛行,幾次請他練給我看,都未允許。前些日,他喝酒喝高了興,又加我和周世伯從旁再三請求,他才答應。只見他手一揚便是一道白光,兩三人合抱的一株大枯樹,被白光一繞就成兩段。
我見了高興得了不得,求他教我。他說他從沒收過女弟子,因為世交,又見我肯用功,偶爾遇見,指點武藝還可,那飛劍又不是容易學成,他不常在山,帶在身旁多有不便。
經我再三苦求,才答應給我另尋一個有本領的女劍仙做師父,這次到雲南尋親便可相見,我問何時才可前去。他說替我將同行的夥伴尋著,就可動身了。他和周世伯心意有些大同小異。周世伯遁跡蠻荒,不踐異土,獨善其身的。他卻是憑著本領遊戲人間,以救漢族人民的疾苦來修道家的外功的,所以他遇見資質好、根基厚的人,便即度去收歸門下,也不知代人打了多少抱不平,做了多少好事。聽說除歐陽世叔外,他還有一位姓樂的師兄,劍術愈發高深。我這才信服天下能人甚多,憑我天生幾斤蠻力,竟是一無用處。他前日走後,忽然在昨晚半夜三更到了周世伯那裡,叫人將我找去,說是他昨日在黔靈下救了一家姓楊的父女三人,還收了一個弟子名叫余獨,就由這新收的弟子護送那楊氏父女至雲南去投親,那家親戚又是單世伯的生平好友。今早必從這野人山外經過,這四人千里長途非常艱險,命我先去接進山來款待數日,隨同一路動身。並說我父親已不在原處,現在已和楊老先生的令親住在一起。我和這四人結伴同行,彼此俱有益處。如從小路越山行走,雖然艱難一點,還有奇遇,命我不可錯過機會。我一聞此言,便即喚起我兄弟,乘月夜出山等候。到了野人山口,我命人四路迎探。去的人還未回來報信,忽然路旁深草裡跳起一隻老虎。我們追到樹林之內,恰巧遇著四位,形象穿著人數俱和單世伯所言相符,你又說出姓余,知道不會有錯,恐天光大亮後被路人看出我們蹤跡,未及說清原委,便把四位迎接到此。我想這三位定是楊家父女了?」
余獨和楊氏父女聽完她這一席話,早都變憂為喜,寬心樂意。楊氏父女通了姓名道謝之後,余獨便問:「家師醉方朔既然昨晚到此,想必未走?昨日承家師不棄收列門牆,尚未暢領訓誨,意欲專誠前去拜見。請領在下前去,不勝感謝。」山女道:「昨晚單世伯來時,吩咐完了上邊的話,命我將本山安置安置,隨你們起身。叫我仍姓本來的姓,取名林璇。他說他就動身到湖廣去辦一件未了的事,明年才來看望周世伯,在我未出山時,便先飛空走了。行時曾說楊老先生的令親已由雲龍山移居莽蒼山紅心谷,雲龍山別業仍在。我同胞兄弟林璜和楊老先生令親工人武是師兄弟,日前才由舍弟將我父母全家接到紅心谷去的。兩家既同在一處,我們做一路走再好沒有了。」余獨聽說師父已走,好生依戀,因為山女林璇傳了醉方朔留下的話,便和楊宏道商量,決定隨本山主人取進止。
大家又坐談了一會,林璇的兄弟雲虎進來請林璇出去升座理事,林璇叫雲虎和余獨、楊氏父女一一見禮之後,然後說道:「本寨一月兩次稽考全寨人等耕作漁獵的勤情,頗費時候。因我不久要走,須和我兄弟同去分配賞罰。遠客到此,無人作陪,如果諸位願看看此地風俗,不妨同去,省得在此悶坐。」余獨本想看看此地的殊方異俗同主人作為,自是願去。只楊宏道上了幾歲年紀,從昨日起連受驚恐疲勞,又同林璇坐談了這一大半天,恨不得歇息一會才好。丹妹、碧娃原想跟去見識見識,因為要陪侍老父,只得作罷。
余獨便和林璇說知,留下他父女三人在室內歇息,還派了兩名山女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