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古洞權棲 石枕夢迴驚異嘯 荒山遇魅 金星霆擊救天人 文 / 還珠樓主
前文狄武、倚劍困身火海,突遇雷雨,回風滅火,逃得性命。倚劍因往後殿探看,狄武換完濕衣,睡醒一看,面前站著一個怪物,方自驚惶,忽聞獸嘯將怪物引走,想起倚劍人在後殿,凶多吉少,連忙趕去。倚劍剛剛死裡逃生,一談前事,才知倚劍剛才把廟中佛像內雙劍巧得到手,心中狂喜,想往外跑,猛覺腦後一股冷氣吹來,回頭一看,原來正是先前逃走那怪物,不知何時回轉,獨腳長身,身材高大,正伸著兩條長臂和兩隻形如鳥爪、比蒲扇還大的怪手,怒瞪著一雙銅鈴也似的凶睛,張開血唇大口,獠牙森森外露,由身後惡狠狠作勢待撲過來。這一對面,神態分外獰惡,當時嚇得心膽皆裂,狂叫一聲,便望斜刺裡縱去。本意繞樹奔逃,抽空往前面去與狄武會合同逃,不料力盡神疲之餘,又恐狄武不知厲害,想要報警,邊逃邊喊,剛急喊得:「大哥快逃!怪物來了!」驚悸亡魂中,微一疏神,被樹根一絆,腳底一滑,往前躥跌出去,翻身栽倒。如換常人,必為怪物所殺無疑,一則命不該絕,又得高人傳授,練就一身武功,人當情急拚命之餘,往往急中生智發出本能,身才落地,就勢旋風般一連幾滾往旁滾去,怪物利爪也自抓到,一下撲空。倚劍因往旁滾,百忙中瞥見怪物只管縱躍如飛,上半身卻是僵直,低身動作不甚靈便,心想反正難逃毒手,忙舉雙劍,施展陳進所傳地趟刀法,左手劍照準怪物獨腿上斫去,初意本是拚命,怪物身堅似鐵,未必能傷,這一劍竟用了全力。
誰知仙劍神奇,寒光到處,怪腿迎刃而斷。倚劍見狀大喜,跟手翻身縱起,正趕怪物痛極怒吼,下半身失去支柱,又正前撲,不及收勢,被倚劍反手一劍,攔腰斫去,一下連胸腹帶脊樑斬斷了大半片,連聲厲吼,雙手撐地欲起,還待回抓傷敵,倚劍看出它無能為力,雙劍齊揮,將手臂先斬斷了一條,等用劍去斬怪頭時,怪物已自死去。倚劍力也用盡,剛往回走,猛聽牆外一聲怒吼,跟著牆頭上又冒起一個怪物,這一驚直非小可,嚇得回頭就跑,驚慌忙亂中忘了擇路,一著急倒往偏殿殘基上縱去,剛到上面,雙足一軟,眼前一黑,頭昏眼花,昏死過去,隔了些時逐漸醒轉,聞得狄武哭喊,疑是夢中,睜眼急呼,果是狄武尋來,見面互談經過。因還有一個怪物,不知何故,現了一現未跳進院,反到前面想害狄武,又被怪獸引走,心想此非善地,又見雨住天明,弟兄二人驚喜哭訴了一陣,便往前面趕去。
狄武見他通身泥污水濕,甚是憐惜,忙取衣履,與之更換,井代守望,提心吊膽更換完畢,把那油布食囊中未濕透的乾糧取些出來,也不敢再作停留,正催快走,倚劍忽想起雙劍無鞘,堅執往尋,一面啃著乾糧,去往佛像肚內察看,洞不甚深,將寶珠和劍垂下一照,心又大喜,原來劍鞘竟懸洞壁之上,並且還是兩個,洞底彷彿有一革囊,忙用劍尖鉤起一看,大只尺許,乃是魚鱗所制,裡面好似藏有暗器之類,怎麼也打不開,惟恐怪物回轉,各人分帶一劍。狄武強令倚劍將革囊帶上,到了前途,打開再分。二人手持乾糧,邊吃邊走,到了廟外,看出當地形勢真是萬分險惡,除來路石坡外,坡側面只數十畝空地,下余全是森林包圍,地下滿是劫灰痕跡,吃雨水一沖,到處狼藉。相隔火場這近,昨晚那場大雨下得稍慢一步,坡側面林木更多,濺上火星定必燃燒,那時四面皆火,身困其中,逃將過來只有送死,總算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怪物不見,許為怪獸所傷,還得了兩口寶劍,少年心性,自是喜極忘形,邊走邊說,不時拔劍出視,互相比較,得意非常。又見日光漸升,陰霧全消,到處都是雨後新瀑流泉,那一帶風景又好,上來恐怕遇見昨晚鬼怪,還存有戒心,後來越談越高興,連怪物也自忘卻,一口氣走出數十里,一人未遇,也不知所行何處,離金鳳坡還有多遠。
正走之間,狄武忽然想起,倚劍連日奔馳,飽受驚險危難,昨晚又是一夜未睡,只在雨地暈倒了些時,並不曾睡,辛苦大甚,自己也覺疲勞,見前面道旁有一崖洞,甚是高大,內裡石筍頗多,最大的高達三數丈,小峰也似平地突起,兩邊壁上危石錯落,多半可以攀升,上面並有好些洞穴,陽光正照裡面,前半光景甚是爽朗,暗忖:「這座山洞少說也有十畝方圓,後半被石筍小峰擋住,還不知有無奇景?」洞頂離地高達十丈,洞壁峭拔,猛獸不能上去,欲往壁洞裡面睡上一會再走,便和倚劍說了。倚劍本就疲極,只為驚弓之鳥,惟恐連日太累,睡得必香,萬一睡熟,又被怪物野獸侵害,想找一個適當地方,一直不曾遇上,及見那洞高大敞亮,通體皆石,所有石筍小峰全都玲瓏峭拔,上面更稀落生著一些草花蘭惠之類香草,清芬陣陣,時透鼻端,壁勢大都上凸下凹,有的小洞外面還有奇石突伸,平台也似,野獸絕不能上,自己卻可攀援,上路以來尚是初次遇到。二人都是年少好奇,見壁間洞穴殊形異態,各具勝況,覺著好玩,也未去往後半探看,各施輕功,攀著壁間怪石,選了一個形勢奇秀、玲瓏美觀、大約丈許、前有平崖的一洞援將上去。那洞離下面入口最近,又是右壁,陽光正好斜射進來,內裡廣約三丈,近門有一塊大青石甚是光潤,宛如天然石榻橫臥左壁,妙在通體淨無纖塵,清潔異常,洞中又甚溫暖。二人本早疲倦,先前高興,急走還不覺得,這一坐定,因愛那洞明爽乾淨,狄武首先拿包裹當枕頭,仰面一躺,直喊:「舒服!這洞真好!二弟你也躺上一會。」倚劍本心還想那洞太大,形勢奇特,從未見過,先打算觀察完了全洞再睡,上時在洞前平台上俯視後面,奇石林立,盡頭處黑沉沉的,好似無什洞穴,由明視暗本看不真,加以壁前奇石森列,將後面洞壁遮住,匆促間也未細看,便隨入洞,以為全景均在眼底,人也委實疲極,聞言心想,此洞離地六七丈,如非近來功力大進,便自己也上不來,這類山洞即便藏有野獸,也難侵害,又見上下煩難,心氣一懶,便自隨同臥倒,起初只想暫為養神,等到眼皮一合,不由昏沉睡去。
睡了些時,狄武夢中聞得山風大作,呼呼亂響,驚醒一看,洞中光景昏暗,大洞口外依舊雲白天青,陽光斜照對面老松之上,耳聽山風甚大,似由洞口一帶往西刮去,心想此正初冬,如何會有東南風?當時也未在意,側顧倚劍睡得甚香,暗忖:「兄弟真好,路上實在虧他,昨夜又從死裡逃生,先前睡時,隨帶皮擎尚在包中,不曾取出鋪蓋,醒來覺冷,防其受涼,便把包裹打開,取了出來與他蓋上,自己也披上一件,見昨夜濕衣泥污狼藉,已然半干,忙著趕路,未得洗刷,覺著這類事自己弄不來,全仗倚劍一人去做,實在問心不安,勸他又不肯聽,所帶包裹,雖經父母仔細盤算精製,力求輕便,畢竟是個累贅,自改步行,多由倚劍一人挑著行走,偶然分背一段,也是極少時候,既然情如手足,如何令他獨勞?幾次令他將這兩件大棉袍棄去,只留濕而未污的內衣,偏不肯聽,莫如乘他未醒,將水濕的兩件丟向後洞壁下亂石叢中,這樣走路,比較輕省一些,還兔途中洗刷費事。」主意打定,便把昨晚幾件濕污的棉袍襖,除中小衣外,全挑出來裹成一團,走向洞外平台,猛力往盡頭處暗影中擲去。狄武力大手准,又是由上打下,這一擲竟擲到盡頭壁下,遠遠聞得嗒的一聲落在地上。
空洞回音,聽去甚響,倚劍立被驚醒,一看天色,知時不早,忙即坐起,見石上濕衣狼藉,袍襖不見,狄武正站洞口朝內觀望,方喊得一聲「大哥」,忽聽後壁哞的一聲怒吼,心中一驚。狄武也聽出是猛獸吼聲,忙趕回來。各把寶劍暗器拿起,伏身洞口,朝外觀看。先見盡頭壁下暗影之中,有兩團茶杯大小的亮光閃了兩閃,隨聽轟轟怒吼,震得全洞盡起回音,由亂石叢中縱出一個形似人熊的怪物。那東西生得又高又大,非熊非猴,人頭熊身,猿臂猴發,通身黑毛又滑又亮,口似血盆,獠牙外露,一雙凸出的藍眼凶光閃閃,下面一對熊掌,兩臂特長,下垂離地不過尺許,乍看身相粗蠢,動作卻極敏捷,先由石筍林後閃出,朝四外略微張望,忽然怒吼一聲,手腳並用,往對面洞壁攀援上去,朝壁間大小各洞四處探查,似在搜尋神氣,由此上下盤旋,和壁虎一般,在全洞壁上躥來躥去,其行若飛,不論多麼陡峭洞壁,手爪一攀便直上去,和粘在上面一樣,晃眼便將對面洞壁尋遍,突然暴怒發威,厲吼了一聲,正待往下縱落,不料微一疏神,一下踏空,直落下來,下面恰是一叢七八尺高的石筍,根根劍立,石尖多半鋒利。二人見那怪物由離地七八丈的危崖壁上凌空下墜,勢子又猛又急,身更沉重,這一下不是腹破腸流,也必跌個半死,忽聽喀嚓連聲,石筍竟被壓斷了好幾根,怪物卻未受重傷,倒地便即縱起,好似負痛情急,口中怒吼連聲,兩爪齊揮,只三四下,便將那一二尺粗的殘餘石筍一齊打斷,二次縱身,又往自己這面跑來,只一縱便援壁而上,往左近各洞搜尋過去。
二人看出那怪身堅勝鐵,力大異常,縱躍輕靈,猛惡無比,知比昨晚所遇鬼怪還要厲害得多,哪裡還敢冒失!全都膽寒心跳。惟恐劍光外露,各自隱藏洞側,將劍藏向背後,手握金丸,準備萬一尋了上來,冷不防劍、九齊施,先用紅線金丸打它雙目。狄武兩次要想下手,均因倚劍看出怪物動作太快,一下打不中,被它撲到,休想活命,一面勸止,不令輕動。二人正打手勢商計,等怪物尋到洞口左近,由狄武用連珠手法用六枚紅線金丸打它口眼致命之處,倚劍伏在洞左,萬一逼進,再由側面暴起夾攻。怪物原是疑心人在近處,左右兩面都是由內而外搜尋過來,這時已將尋到二人藏身的洞口左近,吼嘯之聲越急,全洞轟轟震耳欲聾。方自驚急,洞口外又遠遠傳來一聲怪嘯。二人聽出是昨晚所遇獨腳鬼怪,心更發慌。那熊形怪物聞得洞外嘯聲,忽自壁問縱落,隱身石後,緊跟著,大洞口外人影一閃,先是一個青布包頭、手持鋼刀的青衣少女箭也似直躥進來,偏頭朝後略一回顧,便往下面石後藏起,相隔怪物伏處不過兩丈遠近。怪物見人走進,意似喜極,嘻著一張血口,搖晃著兩條長臂,輕悄悄掩將過去。少女似被獨腳鬼怪追來,耳聽嘯聲越近,神情似頗驚慌,一手拿著一隻鋼鏢,正在探頭外望,全神貫注前面,毫未防到身後有此惡物。
二人在上面看得逼真,見怪物悄悄掩向少女身後,兩條樹幹般粗、比蒲扇還大的怪爪,鋼鉤也似已然揚起,離少女也只數尺遠近,眼看就要抓到,少女絲毫不曾驚覺,喊聲「不好」,狄武首先激於義憤,大喝:「那女子留意身後,快往左面縱逃!」說時手中一枚金丸已朝怪物頭上打去,明知這一下未必能夠成功,原是情急救人,想借此將怪物引開,免遭毒手。這時,怪物兩條前爪已快抓向少女身上,動作極快,本無倖免,也是少女命不該絕,人又機智靈警,本就聞到一股腥膻氣味,心中驚疑,只為追她的怪物,嘯聲已近洞口,雖然心動,未即回顧,聞得頭上有人發話,身後又有腥風撲來,自知不妙,身法又極靈巧,聞聲驚覺,立往左側小峰後躥去。本來逃勢稍慢,仍是難免遇害,事也真巧,右側身後乃怪物來路,空地較多,左面是一小峰,高只兩丈,峰側又有兩塊丈許大的怪石,中間只有尺許寬窄縫。少女先聽怪嘯越近,本就著忙,見洞中怪石森立,疏密相間,只前半當中大片空地,一發現峰下石縫,便打算掩藏過去,藉著山石遮蔽,用手中鋼鏢去打怪目,不料才逃毒手又入虎穴,聲才人耳,更不尋思,便往石縫中竄去。
怪獸早已抓到,也因頭上有人大喝,受驚略停,緩得一緩,一下抓空,相差不過尺許,端的險極,同時頭上早中了一金丸,雖未穿透入骨,但是狄武由高下擊,用力甚猛,一下正中鼻樑之上,自然不免疼痛,當時急怒,剛厲吼得一聲,待要縱起尋仇,洞口白影一晃,那獨腳怪物已飛步縱躍追來,一眼瞥見仇人由山石後往峰側縱去,不禁怒火上攻,惡狠狠飛撲過去。
這兩個怪物,一名獨腳旱魃,乃深山中最猛惡的異種山魈:一名游風,又名鬼猩,雄的能御風而行,全身只頭上和臍眼幾處致命所在,餘者比鐵還堅,刀斧不入,能手捉飛鳥,生裂虎犀,握石成粉,力大無窮,上下懸崖峭壁如馳平地,靈便已極。這類猛惡的精怪,照例每遇必鬥,不能並立,那鬼猩不知旱魃是向少女尋仇,一見來勢猛惡,誤認為向它進攻,不暇旁顧,當它仇敵,一聲怒吼,揚爪便抓。旱魃原因昨晚廟中想吃狄武,因見對方身放紅光,覺著奇怪,微一遲疑,不料狄武前遇怪獸獨角龍犀感恩圖報,先尾隨在二人身後,大火起時方始驚逃,後來大雨滅火,又尋了來,由高坡上發現旱魃正在後殿牆外探頭,想傷倚劍,怒吼撲去,將其引走,與斗不敵,暫時逃退,心念恩人安危,又追了來,一見想傷狄武,重又怒吼發威,這次竟以全力相拼,且鬥且逃,一直將旱魃引出老遠,鬥到午後方始捨去。旱魃斗了大半日,腹中飢餓,回廟尋人不見,母的又被人殺死,守伺數年的法寶靈丹也被仇人得去,越發激怒,立時尋來,走到路上,遇見少女,意欲飽餐之後再尋仇人,不料對方武功甚高,人又靈警,仗著沿途樹林山石掩藏,人未抓到,反被用鏢打瞎一眼,並還故佈疑陣,由相反方逃走,本來不知去向,因少女還有一兄,想起怪物厲害,怕乃兄無心撞見,中途偶然登高察看,正趕旱魃林中窮搜不見,乃往高處眺望,兩下正好隔山相對。少女知被發現,慌不擇路往下飛逃。旱魃也暴怒追來,當地只此一條途徑,一見有洞,往裡探頭,發現少女,猛撲過去,由明向暗,因鬼猩週身漆黑,又有山石擋住半身,急切間沒有看真,剛一縱起,忽聽怒吼撲來,也是又驚又怒,於是惡鬥起來。
兩怪都是天生神力,旱魃縱躍也頗輕快,只是吃了獨腳的虧。二人憑高下望,見這兩怪全無章法,一味亂撲亂打,先是互相對擊,打得叭叭山響,加上同聲厲吼,震得山鳴谷應,聲勢十分驚人。鬼猩沒有旱魃高,每打對方頭臉,必要縱身飛起,雖然打中,旱魃的手也到了它的身上,又都手重力猛,各自負痛厲吼不已。最後鬼猩情急暴怒,見對頭一眼已瞎,想將另一眼抓瞎。旱魃看出它的心意,也伸雙手抓去,不知怎的一來,兩下錯空。旱魃身高。雙手將鬼猩的頭抱住,張嘴便咬,鬼猩也將旱魃連肩帶臂抱緊,去勢又猛,互相對撞,「砰」的一聲,跟著叭嚓一聲大震,一同跌倒地上。旱魃似知獨腿吃虧,又是獨眼,不敢放鬆,鬼猩也恐仇敵咬它致命所在,互相扭緊,此啃彼咬,各用利爪朝仇敵頸臂間亂抓,全都疼得厲聲怒吼,在地上滾來滾去。偶然一個翻滾,掃向石筍旁邊,或是踹中一下,那尺許粗的石筍立被折斷。二人見少女逃命以後,便朝上面含笑點頭,幾次想要衝出,均因兩怪滿地飛滾扭結,老在洞口一帶,欲逃不敢,勢頗惶急。二人知她害怕,又恐洞後還有別的精怪,倚劍首先高呼:「此洞我們也是新來!這兩怪物厲害無比,黑的更凶。姑娘乘其勝敗未分,如能攀援上來,三人合力比較好些。」
少女先就看出兩個英俊少年,聞呼一想有理,不乘此時藉著壁前石林掩蔽去往會合,兩怪勝負一分,休想活命,便在亂石叢中走到壁下,攀援上來。狄武救人心盛,先也隨同呼喊,後見少女身法輕靈,已然離洞不遠,恐其力弱,剛把身伴套索垂下,少女已縱身而上。隨聽山風大作,遠遠傳來,同時兩怪一個翻轉。鬼猩本佔優勢,不知怎的微一鬆懈,仰面朝天,被旱魈雙爪叉緊勁間,壓向身上。鬼猩怒極,一爪叉住敵頸,一爪去抓旱魃那只好眼,這一來,彼此全有短處。
正在相持不下,倚劍忙喊:「大哥!那獨腳怪好鬥,昨夜還被我殺死一個,這黑熊精卻是厲害,現正仰面朝天,怎不給它一枚金丸試試?」話未說完,狄武手中金丸已朝鬼猩打去。本因鬼猩猛惡,兩丸同發,去打它的雙目,不料相隔太高,下面兩怪又都力大無窮,正在拚命掙扎,閃動甚急,天更昏黑,狄武手法雖准,畢竟吃了黑暗的虧,只照兩隻怪眼打去,微聞噗的一聲,第一九不知打中沒有,心中一急,第二九相繼打下,怪眼居然閉了一隻,同時聞得洞外狂風呼呼,飛沙走石,也越來越近。兩怪本來都在怒嘯,震撼全洞,鬼猩先被撳在地下,自從怪目閉上以後,吼聲越厲,騰躍之勢也更猛急。
狄武因怪頭亂晃,兩怪同是勢猛非常,因師長父母再三叮囑,那紅線金丸十分寶貴,怪日雖似打瞎了一隻,到底沒有看真,惟恐再擊不中或是打它不死,就能逃生,那金丸也必失落,剛將第三丸取出,心中盤算如何打法,忽聽兩怪同時一聲怒吼,各自把手一推,雙雙奮身躍起,一東一西倒縱出去。鬼猩勢力較猛,又被仇敵撳在地下,互相抓著頭頸一同躍起,再各用神力就勢猛推,一下倒縱出七八丈,正撞在身後那片石筍林中,只聽喀嚓轟隆連聲大震中,那最細也有尺許、高約一兩丈的石筍,竟被撞跌了好幾根,斷石紛紛下墜,正壓身上。鬼猩肚中金丸毒氣大發,暴怒瘋狂之下吃亂石一打,越發犯了野性凶威,不問青紅皂白,一縱身便往左側撲去。那地方原是一根三四尺粗的石筍。鬼猩連受重創,痛極心昏,把側面石筍誤認仇敵,猛撲拚命,不料去勢太猛,腳底被斷石樁一絆,身子往前一衝,一下撞在石筍上面,又是一聲大震,那重約數千斤的怪石立被齊腰折斷,倒將下來壓向頭上,經此一來,任多猛惡的怪物也禁不住這一下,當時撲地,手腳略一舞動,便伏在斷石之下不再掙扎。另一面旱魈也為受了誤傷,負痛情急,向後倒縱,那地方正近洞口,因覺仇敵厲害,剛要逃遁,忽然洞外一陣狂風吹進。旱魃知來仇敵,待要回身,一個和鬼猩長得一樣的怪物已隨著怪風撲到,進洞只怒吼一聲,便將旱魃頭頸用利爪抓住,爭鬥起來。
上面三人見這怪物更凶,身材比起前見還要粗壯力大,竟能凌虛躡空而行,才一現身,瞥見雌猩死在地上,怒吼一聲,便將旱魈頭頸抓住,連身懸將起來。旱魃原也警覺身後來了敵人,無如來勢大快,驟不及防,等到回身,頸間要害已被鬼猩抓緊,毒發神昏之際,情急拚命,也未閃躲,就勢猛伸利爪朝前抓去,爪利如鋼,全身之力又都在爪臂之上,自是厲害。那隻鬼猩原是雄的,性情比雌的,還要凶暴的多,一見配偶慘死,旱魃恰在當地,當它所殺,便發了急,照著往常生裂猛獸的習慣朝前猛抓,毫無顧忌,不料對方也是力大爪利,情急拚命,來勢極猛。事有湊巧,雄猩身緊如鋼,除口眼等致命之處,只脅下左右兩根軟骨,一時疏忽,竟被旱魃右爪抓緊,深深插將進去。雄猩眼看一下便將仇敵頭頸折斷,忽然受此致命一傷,負痛怒吼,鬆手想要逃避。誰知旱魈先和雌猩苦鬥,已受重傷,再吃雄猩猛力一抓,也是負痛情急,兩條利爪鋼鉤也似,左爪抓緊雄猩腰間,已是死不肯放,右爪更是深深嵌進右脅之內,插向骨縫裡面,如何能夠去掉!雄猩痛還其次,最厲害的是又酸又麻,又脹又癢,不掙已是夠受,這一掙更難受得厲害,當時支持不住,雙雙跌翻地上,急得怒聲厲吼,與旱魃扭在一起,滿地亂迸。
總算旱魃氣力沒有它大,力已用盡,不多一會毒發身死,兩條怪爪仍然嵌在雄猩身上。
雄猩萬分痛癢難耐中,只管暴怒亂滾,還不知仇敵已死,後來試出利爪嵌得甚緊,決去不掉,不動比較好些,於是明白過來,躺在一旁,仰臥喘息,先前急迸亂滾,一味痛癢交加,還不覺得,這一停止,雖然稍好,但已成了驚弓之鳥,哪敢稍微轉動!只得強捺火性,咬牙忍受,正打不起主意。上面男女三人早想下手,只為雄猩勢更猛惡,動作如風,惟恐打它不中,再被發現蹤跡,只一縱身便可撲到面前,俱都心驚膽寒,不敢妄動,後見昨晚所遇怪物已死,怪爪緊嵌在雄猩身上,狄武取出金丸,幾番作勢想打,均因雄猩跳迸太快,惟恐一擊不中反惹禍事,未了才看出它的短處,二次正舉金丸要打,忽聽少女低聲攔道:「這怪物身子比鐵還堅,一下不能制命固是禍事,即便打中,未死以前被它撲來,我們三人立成粉碎,還是再看一會,拿穩下手為是。」狄武因和少女初遇,不便實說金丸來歷,悄聲答道:「先前怪物便是被我打傷,此怪仰面朝天,身上又壓著一個怪物,左眼正露在外,下面光景黑暗,如能打中,立可成功。」說時,忽聽怪物在下面連聲嗚嘯,只聲音漸低,不似先前洪厲。
原來那雄猩雖然性如烈火,也極靈警,耳目尤為敏銳,比雌的強得多,初進門只顧仇敵,隨即受傷,暴怒亂跳,一經收勢靜臥,便發現壁洞上面寶光和生人說話之聲,如換平日,早就縱身躍起,此時卻是有力難施,絲毫不能轉動。狄武不知身佩蟒珠,天黑便能散光,怪物耳靈,連語聲也被聽去,那鳴嘯用意是想求人救它,只要下去將旱魃雙手斬斷,立可收服,又見洞口暮色昏茫中,有兩團金紅光閃了一閃,匆促中沒有看清,以為還有怪物,不此時下手除害,為數一多,勢更凶險,心中一急,更不尋思,揚手便朝下面那只凶光閃閃的怪眼猛力打去。不料一下激怒,仍和先前一樣,只聽一聲震天價的怒吼,忽然一陣疾風帶著極長大兩條黑影,一同自地飛起,往上撲來。倚劍忙喊「大哥快退」,左手一拉狄武,右手寶劍不問青紅皂白,便朝黑影斫去,只聽喀嚓一聲,緊跟著,洞前平石突然折斷,往下墜落,轟隆砰訇之聲震得地動山搖,那黑影只冒了半身便自下墜,洞外突石竟被折斷了半截。倚劍情急救人,不顧命朝前猛斫,如非狄武退時瞥見,回手抓住衣服,差點沒有隨同下墜,驚魂乍定,又聽下面獸吼連聲,正是前遇異獸,心方一喜。少女笑道:「二位大哥,怪物多半已死,這吼聲乃是本山新近出現的一隻獨角神獸,雖然猛惡無比,向不傷人,平日專與毒蛇猛獸作對,頗有靈性,再好沒有,妹子此次同家兄犯險遊山,便為尋它。下面兩怪,一個已死,一個落下去,只怒吼了一聲便不聽它跳動,即便還未斷氣,神獸也打得它過。我這時才看出你們胸前放光,頗像螺絲峽那條毒蟒的眼珠。先前不曾細談,也許你們誤走螺絲峽,將蟒珠無心得到,只取一粒用套索縋下一看,就知道了。」狄武、倚劍原因怪物來勢猛惡,心驚膽寒,這時一想,洞口甚小,怪物帶著那麼大一個東西,怎衝得進?心方略定,聞言大喜,探頭往下一看,下面橫著兩個死怪,那吼聲果是前遇神獸,正蹲一旁,昂首向上吼嘯不已。
原來雄猩正在哀鳴怒吼,不料紅光中,飛來一點金星,因先前所受痛癢太甚,不敢閃動,金丸又小又快,初發時還有亮光,一到下面黑暗之中便看不出,護痛疏忽,微微呆了一呆,便被打中左眼,當時奇痛攻心,怒吼得一聲,傷處又是奇痛奇癢,不由犯了野性凶威,奮身向上撲來,哪知洞口外面還有一片突崖擋住,雖是久居熟地,急痛昏迷中沒有看清,一眼已瞎,所中金丸比雌猩打得更重更準,身上又帶著那麼長大的怪屍,等到突崖邊上,已是強弩之末,縱起時又吃獨腳神獸三不知趕來,恐其傷害恩人,情急上縱,一口沒咬中雄猩,卻將旱魃獨腿用前爪抓住,往下一扯。雄猩情急拚命,本就痛癢難禁,哪禁得起神獸猛力一扯!洞中崖石又脆,單爪剛扳住崖邊,另一手回抱著旱魃死屍,本待就勢上躥殺敵報仇,被倚劍一劍將頭斫去小半邊,連急帶痛,用足全力往下一扳,突崖竟被扳折,直壓身上,隨同下墜,恰巧打在兩怪脅下連接之處,一下震分為二,脅下軟骨立被怪爪扯裂,金丸毒又入腦,發作較快,當時痛暈死去。那崖石重有千斤,也被震成粉碎,神獸差一點沒受重傷。天也黑透,珠光越發鮮明,狄武蟒珠還未縋下,剛出洞口,珠光便自下照,看得頗真,只比上面稍暗而已。
三人看出三怪物全死,神獸又在下面,俱都驚喜交集。狄武和少女更是同樣心思,不顧說話,便緣壁而下,近地丈許縱落。倚劍相繼隨下,見那三個怪物端的猛惡非凡,想起前情,好生駭異。狄武惟恐神獸又逃,再聽說它通靈不肯傷人,越發高興。一下地,便先往洞縱去,攔住去路,以防逃遁,忽聽少女嬌呼道:「大哥無須!它不會走。」回頭一看,原來少女手上拿著一株枯乾了的草花,正朝神獸引逗。神獸果無逃意,反往少女身前走去,張口便咬,將花接去嚼吃,歡嘯不已。少女隨由身畔取出一根銀鏈,揚手一串銀光,待往神獸頭上飛去。神獸想走無及,已被鎖向頸間,意似不願,目視狄武,連聲怒吼。少女方笑說:「你已兩次遇險,再不隨我回家,早晚遇害。」神獸仍往狄武身邊強掙,怒吼不服。狄武會意,近前撫問道:「你是願跟我一路麼?」神獸點頭,連問數聲均是如此。少女意似不快,朝狄武一看,欲言又止,轉向神獸嬌嗔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好春坪蔬果甚多,都是你愛吃的,新近又蒙楊仙師移植了好些仙草,你吃了輕身益氣,越發通靈,有多少好處,偏隨他們,你知他們是去何處?如是城市,怎能帶你出山?」話未說完,狄武一聽好春坪,猛想起佟芳霞所說田氏兄妹,忙接口道:
「姑娘可姓田麼?」少女看出狄武愛那神獸,意欲帶走,本是不快,想要說上幾句,又覺對方有救命之恩,不便發作,心又不捨神獸,聞言似嗔似喜,反問道:「我便是田雲鸞,哥哥田雲章,你怎知我來歷?」狄武因先前怪物大凶,將少女援上以後,因見兩怪惡鬥,各自心驚出神,誰也不顧說話,聞言才想起雙方尚未問詢,便將前事一說。
雲鸞驚道:「那佟芳霞賊婢是我對頭,竟會說我好話?你幫她說好話罷?」狄武見她先呼大哥,這時面含薄慍,前恭後倨,不知何意,忙答:「此女乃是盜黨,人甚輕狂。
我先發現凶僧陰謀,原想除害,只為青門峽尋師心急,她又說得那麼人多厲害,才行逃走。雖蒙助我脫身,並看她不起,怎會幫她?」少女聞言,忽又回嗔作喜道:「你竟是往青門峽去的麼?令師是十四俠中哪一位?」狄武答道:「家師姓裴。」說時,倚劍正往後洞怪窟探看回來,不知狄武和少女一見投緣,無形中已兩心相印,一聽這等口快,連師父的姓也說了出來,想攔話已出口。雲鸞越喜道:「這樣我們不是外人。我哥哥的師父,便是十四俠中第八位老仙師艾寒搓,也是你的八師叔。我只問你,這神獸想跟你,肯不肯讓我收養罷?」狄武一聽,雲鸞之兄雲章竟是同門師兄,去到她家,便可問出各位師長蹤跡,還交一位好友,好生驚喜,見雲鸞美秀如仙,人又天真嬌憨,一雙秀目淨如澄波,望著自己等候答話,似恐神獸被己帶走,甚是情急,由不得心生愛好,不忍拂意,暗忖神獸雖然可愛,自己沒有寶鏈難於馴服,論交情,她是小妹,也應讓她,少時還去她家投宿,請指明路,如何使其難堪?忙笑答道:「此獸已被賢妹擒住,如何奪人之愛?此時天已黑透,欲往府上投宿,拜訪令兄,請指明路,不知可否?」少女大喜道:
「大哥真好!似你這兩位哥哥,請還請不到呢!哥哥比我本事大,怪物雖然傷他不了,怎未尋來?我實放心不下。神獸脾氣古怪,請大哥說一聲,教它跟我回去。我們騎了它找哥哥,要快得多。」狄武越看少女越愛,依言說了,神獸果不再吼。少女笑問:「你見我哥哥麼?」神獸剛把頭一點,忽見洞外飛進一人,落地一看,乃是一個白衣佩劍的少年。雲鸞忙喊:「哥哥快來!這是裴師伯新收的兩位哥哥。我差點沒被怪物殺死,全仗狄大哥救我,才得無事。那蟒珠也被他們得去。這獨角神獸感他殺蟒救命之恩,本要隨他同去青門峽,多蒙狄大哥相讓,已被我收服在此,你說多好!」
來人正是田雲章,因尋獨角神獸,途遇雄猩,惡鬥了一陣。雲章也是拜師不久,飛劍尚未煉成,幾非其敵,又恐雄猩往傷妹子,只得勉力相持,將其絆住,想等妹子逃遠再走,鬥到天黑,方覺力乏,雄猩追近怪巢,想是聞得母猩嘯聲,忽然騰空飛去,雲章才保無事,歇了一會,因妹子如見自己與猩惡鬥,必來助戰,半日不見,心中憂疑,一路尋來,忽聽神獸吼聲,心疑妹子也許拿了師父所賜銀鏈將其擒住,尚未馴服,在彼相持,連忙跟蹤尋找,怪窟地勢隱僻,從未到過,也不知妹子遇見旱越、鬼猩,死裡逃生之事,入洞見妹子同兩少年在內,問知同門弟兄,裴師伯新收愛徒,好生歡喜,靜聽雲鸞把話說完,笑道:「妹妹就是這等脾氣,話和爆豆一樣。」雲鸞賭氣道:「哥哥也不和狄武大哥請教,見面就埋怨!」雲章笑道:「你哪還容我開口呢!妹妹莫生氣,狄大哥不是外人,怎會笑你?」隨向狄武、倚劍互相禮敘。
雲章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這神獸我們已擒到過兩次,均未馴服,通靈威猛,其行如風,只性太野。這次受了家師指教,不知何故,舍妹最是愛它。我們四人索性騎它同行,到家再談罷。」雲鸞見倚劍拿了狄武先拋棄的濕棉衣,嫌它污穢,笑道:「二哥,此衣太髒,不必要了。我哥哥衣服頗多,長短都有,便現做也來得及,帶它作什?」
狄武也嫌大髒,倚劍原由石林後尋出,已被石筍掛破,只得丟了。神獸似解人意,早已蹲伏相待。雲鸞銀鏈始終不曾鬆手,首先騎上獸頸,雲章居中,狄武、倚劍並坐在獸背近股之處,雲鸞手持銀鏈,朝頭微拍,嬌呼「快走」,四人一騎便往洞外跑去。神獸先還從容前馳,已是快極,後來雲鸞笑說:「二位哥哥連我都餓了,還不快走!」神獸長嘯一聲,騰身飛起,只聽耳旁風聲呼呼,朗月疏星之下,兩邊山石林木宛如狂濤一般,光影閃閃往身後倒退過去,端的神速非常,又穩又快,一晃便是三數十里的山路。狄武見前面雲鸞獨騎獸頸,凌風急馳,袂帶飄飄,風鬟霧鬢,月光照處,越顯得英姿婀娜,丰神絕世,方自暗中讚好,忽聽雲鸞回眸嬌笑道:「前面便是好春坪,大哥快到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