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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世澤溯川東 十畝芳塘容小隱 孤身游冀北 千行楊柳醉高人 文 / 還珠樓主

    北地山嶽大多童禿,雄厚有餘而幽麗不足。見慣峨眉、青城、黃山、白岳之奇的遊客每以為是美中不足。其實大行自西方蜿蜒而來,穿行冀、晉、豫三省邊境,為程數千里,以達於海。其中林巒森秀,泉石清幽,復嶺重岡,亦多勝處。山勢到北京城西三十里忽然成一別阜,自具洞壑之奇。都人每當春秋佳日輒喜登臨。其最名勝處在香山、翠微之間,名剎甚多。在翠微山者號稱為八大處;香山以碧雲、臥佛兩寺著名,尤為禮佛者所樂道,其實風景叢林均不如翠微遠甚。真具游癖的人多喜翠微,而輕香山。因在城西,總名西山,阜成門乃山行必由之地。離城八里有一小村鎮,地名柳塘村,共只三五十戶人家,內中一家主人余式,上輩本是川東世族,流寓到此。因在當地置有大片產業,門前又是大片湖蕩川日京三四百年前溪河湖蕩頗多,清中葉後始漸湮塞,西山爽氣,近捐眉字,水木清華,頗多勝趣,便隱居下來。余式十六歲上父母雙亡,從小便喜任俠習武,雖然文武雙全,卻不求進取,專喜物色異人奇士,日常都在留心尋訪,均無所遇。

    因他為人謙和,出身富貴人家,不帶絲毫習氣,酒量又好,村中無論老少全都和他說得來,善名久著,武功也頗不弱。離村三里有一小鎮,乃是行客往來打尖之所,酒家黃四,酒最出名,更有自製野味供客下酒,雖是鄉村小店,頗有名聲。余式無事時,也常屏退從人,前往沽飲。店近官道,店側有一片樹林,垂楊古槐,濃蔭如幄。酒家善用地勢,每當夏日,便在林中擺上一些桌凳,連賣酒飯,代賣冰水梅湯,生意甚好。林中並有一座瓦亭,亭中也設有兩個茶座。

    這年夏天清早,余式西山訪友路過當地,因時尚早,過時見林中無什客座,只有幾個赤背村農躺在長板凳上鼾睡未醒。旁坐一個身材矮瘦的小老頭,穿著一件黃葛布的長衫,手持一把折扇,獨個兒坐在樹蔭之中,用扇擊桌,連喊:「你們這裡的人都聾了麼?

    喊了半天怎一個也不過來,欺生不成?再要裝聾作啞,惹得老頭子性起,點把火,連這片樹林都給燒掉,休要後悔!」余式本已走過,因聽老頭罵人,再一停步,聽出那扇子似是鐵製,心中一動。待要回身察看,黃四已由室中趕出,悄聲說道:「好鞋不沾臭狗屎,二爺理他作什?」隨聽老頭罵道:「瞎眼狗才,打量人家都像你呢。我老頭子一頓吃幾十斤酒,只是太窮,沒錢買酒,好容易遇見一個空子,如其被你點破,看我少時不把你打扁才怪。」余式聞言暗付:「黃家的酒醇美有力,我才能吃兩三斤已算大量,這老頭子能吃數十斤,那是如何吃法,我倒要試一試。」少年心性,想到便做,朝黃四使一眼色,不令開口,隨往林中走進。又聽老頭自言自語道:「真打算存心請客,不要擠眉弄眼;不對勁,莫看你肯花錢,我老頭子還不定領不領呢。」

    余式再一走近,看出那老頭穿得雖甚破舊,神情甚做。這時天過辰初,陽光由林隙中射入,恰射在老頭臉上。六月中旬的天氣,自己走了一段已然通體見汗,老頭既不怕熱,那麼強的日光射到臉上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手中折扇又黑又亮,看去份量頗沉,明是精鐵所製;再聽這等說法,心又一動,疑是異人,便走近前去將手一拱,賠笑道:

    「老先生如不嫌棄,我奉陪同飲幾杯如何?」老頭始而不理,余式二次又問,老頭忽然怒道:「你這叫什麼玩意?明明知我口饞量大,偏裝著玩兒,請不起客沒有人勉強你,幾杯酒休說是吃,還不夠我聞的。你沒聽說我要幾十斤才過癮麼?真想請客,教他們先來十斤,等我把酒性逗起,見個意思,然後教黃四把那原封好酒開上一壇,與我過個足癮,有你的好處。至不濟,也把你那身上三十多兩銀子花掉,省得大熱天帶在路上出汗,多好?要捨不得花錢,趁早往西山找對頭去,沒的三杯五杯招我老人家噁心。」

    余式人甚聰明機警,聽老頭越說越不像話,暗忖:「自來奇士高人多喜滑稽玩世,否則萍水相逢,怎會說話如此不通情理?」等他說完,笑答道:「我沒料老先生如此豪爽,休要見怪。既是海量,何必十斤,盡用好了。他這裡二十斤一壇的方是陳年好酒,我命他先取兩壇請老先生一嘗如何?」老頭立轉喜容道:「你這娃兒倒有一點意思。既說陪我,你也坐下。我老人家酒吃夠了便睡,你如乘我睡熟溜走,那就害苦了我。」余式道:「焉有此理。」隨喚黃四取兩壇原封蓮花白,有什麼酒菜都取了來,再殺兩隻雞,與老先生下酒。黃四雖料定老頭是個騙子,但知余式公子哥的脾氣,心想有人會賬,我便不怕,管他閒事作什?貪圖多賣,把箱中的隔夜酒菜,連同新熏烤的抱腿、兔脯、山雞等待制野味盡量取出,擺了一桌,將酒罈打開,並在老頭面前放了一個大碗,把酒斟上。老頭好似犯了饞癆,毫不容套,左手端碗,一揚脖,呼的一聲先去了大半碗。右手也不用筷,抓起盤中一條雞腿,啃了一口雞肉,連嚼兩嚼,再端碗一飲而盡。余式見這等濃厚的白酒竟能如此豪飲,大是驚奇,忙又給他滿上,老頭照樣又是兩口飲完,一路亂搶,手口並用,神態甚是滑稽,看去饞極。似這樣接連七碗過去,少說也有四五斤下肚,方始舉碗笑道:「古人飲茶,七碗風生。我以酒代茶,也是七碗一停,你怎看著我一口不飲?」余式見他飲此大量急酒,太陽地裡自己勢不可擋,老頭若無其事,除吃相難看外點汗俱無,越疑異人,恭身說道:「後輩量淺,不敢多飲。這裡太陽已照進來,請移往亭中陰涼之處,用小杯奉陪如何?」老頭把眼一瞪道:「我最喜在太陽底下飲酒,人家賞月,我賞太陽。你不知道太陽好處,只管走開,只把銀包留下,你那三十多兩銀子也就夠我吃個十幾頓好酒,你當多麼?」

    余式想起,自己原因左近摩河庵老尼性明乃亡姊方外知交,她俗家侄子王源也是知友,嚮往西山四平台下,耕讀為業,近受惡人欺侮,家又清貧,昨夜命人告知,特意帶了三十多兩銀子親身送去,就便問明結仇原因,相機為之出氣。及聽老頭兩次提起銀數,心想:「我出門時,又在腰問荷包以內,長衣未脫,如何得知?王源欠銀已允代償,午後再往也是一樣。這老頭瘋瘋癲癲實是奇怪,好歹也探出他的來歷才罷。」幾次想要開口,均以老頭吃得大猛,不便發問,聞言乘機答道:「銀錢小事,再多無妨,不知老前輩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還望見示。」老頭怒道:「你管我呢?當我吃白食的騙子,想審我麼?我酒還沒有吃夠,如不願當空子,銀包留下,你只找對頭去,等我睡了再問,就會對你說了。」余式道:「老前輩不要取笑,睡中如何說法,無須多心,儘管請用。

    不過這裡實在太熱,換個地方也好。」說時,老頭手到碗乾,已把第二罈酒打開斟上,也不再理人,一路豪飲不已。菜倒未吃甚多,但也具有兼人之量。余式見他酒已吃了三十餘斤,越看越怪,決計忍熱坐候,看他能吃多少。等到第二壇剩了小半,老頭笑道:

    「這壇吃完也差不多了。你想溜可不行。」余式見他一飲四十來斤,這等酒量聽也未聽說過,聞言忙把銀包解下,放在桌上,說道:「老前輩不必多疑,銀子在此,如還需用,家中還有,這裡也可記賬。」話未說完,老頭兩隻怪眼往上一翻,怒道:「你有銀子嚇誰?當沒有見過,寒槍我麼?」余式還要辯白,老頭已將酒罈端起,放向口邊,把餘下的五六斤酒一口氣飲完,放下酒罈,喊聲:「痛快,我要睡了,不許碰我!」身子一彎,左手拿起那柄鐵折扇,就勢仰臥長凳之上,打起呼來。余式喊了兩聲未應,只得守候在旁。

    時將中午,照例不是上座時候,先臥兩人已被黃四喊開,余式枯坐無聊,又命黃四取了一壺酒,就殘餚吃了幾杯。黃四幾次要想開口,均被揮手遣走。後來日光當頂,坐處不在樹蔭之下,又吃了些白酒,實在熱得難受,暗忖:「老頭已睡,我往前面陰涼處等候不是一樣,何必多受活罪。」剛一起身,覺著衣服絆住,低頭一看,原來衣角不知何時被風吹起,吃老頭睡夢中把手一甩,搭向桌腿,右手食指卻將衣角按住。看似無意,試用力一扯,竟似釘在桌腿之上,休想扯動分毫,越發驚奇。老頭有不許人碰他的話,不敢驚動,只得仍坐原處。正在尋思,此老必是異人,忽見所用下人尋來,說:「適才王五爺派人送信來請,說是當地土豪蔡八太歲昨日將人打傷,今早尋上門去,力逼照他所寫借據歸還本利三十兩,否則今晚便要將王五爺的妹於六姑霸佔為妾,只說二爺已然送銀前往,適聽過路人說,才知在此飲酒,待來稟報,請二爺快去。」

    余式原知土豪慣於重利盤剝,本心是想靈光寺僧頗有勢力,與己交好,孤身前往先代還銀,討還借據,再與論理,相機行事。聞言不禁激動俠腸,怒火上升,忙命下人跑回取銀,並將所用軟鞭帶來,一面告知黃四:「這位老先生務代問明來歷姓名,請其明日再來飲酒,並說自己身有要約,必須一往,留銀而去,請其原諒。」黃四未及答話,忽聽老頭睡夢中吃語道:「好厲害的腦袋,這要被他撞上一下還有命麼?」余式當他醒轉,連帶喊了兩三次,老頭呼聲又起,衣角仍被按在桌腿之上,無法取下。心急朋友安危,用力一掙,竟將衣角撕破,缺了一塊,正是老頭手按之處,宛如用刀剪去,甚是整齊。下人恰將軟鞭、銀子取來,余式又多留了十兩交與黃四,連同前銀,算完酒賬,所餘全令轉交老頭。曬了一早晨的太陽,早已頭暈眼花,週身是汗,把臉洗了,圍上軟鞭,匆匆上路,也未理會那衣角破得怎會那樣整齊。心急友難,下人又備了一匹馬來,出林縱馬急馳,迎風而行,反覺爽快。

    二十多里的路,放開轡頭,一口氣便自到達,共總不到半個時辰,入門一看,王氏兄妹一個遍體鱗傷,一個哭得淚人也似。問起前情,才知土豪蔡太歲橫行西山八大處已有多年,狗子蔡文魁號稱小太歲,父子均會武功,又與江湖上人勾結往來,平日霸佔民女,無惡不作。因見六姑貌美。始而強聘為妾,王源自是不允,於是立下假借據,將人擒去,吊打了一陣,逼令次日還銀,已允賣田還他,暗向余式求救。今朝狗子親來,竟說人財均要,如違休想活命。余式少年心性,又仗恃近三年來從一城內名武師學了一身武功,膽大好勝,人又義氣,當時怒火上撞,連靈光寺的和尚均未往見,將馬留下,問明蔡家路徑,孤身尋去。到了門前,見房舍高大,門前懶凳上坐著四五個短衣赤臂、橫眉豎目的壯漢,正在揮扇吃瓜,見有生人上門,怒喝:「找誰?」余式因所從武師乃北京西河沿天泰鏢局有名鏢頭紅旗楊文豹,久跑江湖,最講外場,受過指教;見惡奴氣勢洶洶,甚是強橫,心中有氣,表面卻不發作,帶笑問道:「我乃紅旗楊老師的徒弟,因有一事,要向貴上請教,可去通報一聲。」楊文豹威名遠震,北京城內外幾於婦孺皆知。

    話才出口,眾惡奴立時改容,內一胖子迎前問道:「我們老莊主都不在家,到秘魔崖太平寺去了,客人有什話對我說罷。」

    西山八大處只太平寺風景較差,也無什麼名勝,只是樹多。寺在翠微山麓,離靈光寺約有半里。余式上次來時便聽靈光寺方丈月波說起太平寺自從方丈圓寂,便被惡僧法現勾結土豪霸佔,不守清規。聞言料知所說土豪必是蔡氏父子無疑,不禁心中一動。本是滿腹盛氣而來,便對惡奴冷笑道:「我的話必須與你主人對面,既不在家,我往廟裡尋他便了。」惡奴聞言,意似不快,方要開口,余式已然走去,微聞惡奴罵道:「這小子打著紅旗老楊的旗號,打算唬誰?知道是真是假,還怪不錯哩。」余式因想兩廟相隔甚近,本欲先找月波打聽幾句。再尋土豪理論。剛走出半里多路,忽見一騎快馬沿山跑去,馬背上人好似蔡家惡奴,知往長安寺送信,暗忖:「前聞凶僧法現頗有武功,月波雖與官紳來往,情面頗重,人卻文弱,何苦為他添麻煩?由此路去又要經過太平寺,還要繞走回路。」更不尋思,竟往太平寺趕去。當地本要經過王家,只須中途繞走半里多地,心想:「王源兄妹正聽回信,反正順路,何不就便告知,以免時久疑慮。」哪知趕到王家一看,兄妹二人全都不見,門已倒鎖,門內什物凌亂滿地,好似有人打搶過一樣,連自己那匹快馬也搶了去,料知蔡氏父子所為,不禁怒從心起,將腰間板帶一緊,匆匆往太平寺趕去。

    剛走不多遠,迎頭遇見兩個鄉農。因王家獨住山坡之上,雖然旁無鄰居,坡下卻有一二十戶人家,相隔只十餘丈,斷無不見之理,忙即迎前打聽。鄉農一聽問的是王家兄妹,臉全變色,答了句「不知道」,轉身便走。後向另一老農詢問:「王家出事可曾看見?人被對頭架往何方?」老農人頗鯁直,口答「不知」,卻把眼望著太平寺那一面,努嘴示意。余式知問不出就裡,只得加急趕去。行經道旁樹蔭之下,微聞有人低語道:

    「這小子冒失鬼,想找死麼?」心正急怒,只當說的別人,也未留意。等走出一段,覺著頭上草帽被樹枝掛了一下,忽想起道旁發話人口音頗似今早所見異人,心中一動。回頭一看,日光正盛,到處蟬聲,斷續相聞,來路靜蕩蕩的,哪有人影?余式心中有事,也未細看樹上,仍舊往前急趕。到了寺前一看,山門大開。因是午後最熱之時,休說遊客,連個山民都無,廟中甚是清靜,時見一二和尚往來殿廊之間,神態從容,也不似有什麼變故情景。正想詢問,進門遇見西廊下有一香火,赤著上身在洗衣服。余式富家公子,隱居郊外,時往西山遊玩,熟人甚多,認出那香火是廟中舊人,便去和他打聽。香火先作不相識,後來假裝倒水,回顧無人,急匆匆低聲說道:「二爺還不趕快回家去?」

    余式見他神色張皇,料有原因,還待往下盤問,那香火好似情急膽小,又因余式為人慷慨,以前得過好處,不忍坐視落網,俏聲說道:「二爺你去廟後松林中,等我來了再說。」說罷忽又故意板臉,高聲說道:「你這位施主奇怪,你打聽的人這裡沒有,要想燒香請自進去,自然有人接待。我剛洗兩件衣服,光著膀子,如何領你進去?撞見當家的,砸了飯鍋,我找誰去?」

    余式聞言會意,心想:「師父常說遇事氣要沉穩,越忙越糟,索性去往松林,等香火來了問明再說也好。」故意說道:「你這廝好沒有道理,也許蔡家父子沒有我走得快,待我迎上前去。他們來時,可說我奉師命有事拜望,少時還來看他。我先到靈光寺打個轉去。」說罷轉身便往外走,繞向廟後松林,等了一會,正自不耐,忽見香火東張西望趕近身側,不等問話便先說道:「我的二太爺,你怎不知厲害?不錯,王家兄妹全被搶來,目前藏向廟東地窖之內。那地方外表是一萊園,內有地道,與廟相通。別的你不用打聽,單這位新當家的本領就大著呢,休說是余二爺你一個人,再加十倍也是白送,何苦-這渾水?請快回家,少管閒事。」忽聽有人接口道:「有人來了,膽子這小,還不快滾!」余式循聲注視,並無人影,那香火卻嚇得面無人色,不顧說話,回頭便往廟前跑去。隨聽叭叭兩響和香火喊痛分辯之聲,知被凶僧手下看出,受了連累,忙即趕去一看,兩個身材高大的生臉和尚各用一手抓著香火膀子橫拖倒扯,正往廟門中走進,急得那香火直喊:「饒命!我沒對外人說什麼!」

    余式見狀老大不忍,激於義憤,忙喝:「你們幹嗎打人?」說罷,只一兩縱便到門內,手指兩凶僧,正待喝問何故打那香火,內中一個凶睛怒瞪,方要開口,被另一個擺手攔住,裝著一臉詭笑,賠話道:「施主息怒,這香火又懶又饞,犯了廟規,為此拖他去見當家師處罰。此是小廟規矩,施主不必介意,請到禪堂待茶。看施主情面,我們不再難為他便了。」余式明見對方神色可疑,不是好人,自恃武功與師父的威望,盛氣頭上毫未在意,又見對方賠話,沒有拿到贓證,不便發作,隨問道:「蔡家父於在廟裡麼?」凶僧笑道:「蔡家老少兩施主正在裡面做佛事,不能出來,請往後殿相見吧。」

    余式又問:「王氏兄妹可也在內?」凶僧答說:「也在裡面,是蔡施主帶來,說是有什債務,方丈正代雙方調解呢。」余式一聽便著了急,立命帶路。行時,瞥見香火滿面愁苦之容,剛由地上戰兢兢爬起,眼望自己,意似不令進去,冷笑一聲,回頭說道:「你無須害怕,是我喊你問話,你一問三不知,犯的是什麼廟規?見了當家師,自會代你分說。」說時,瞥見內一凶僧冷笑,面帶輕視之容,越發有氣,心想:「且到裡面再說,這時不值與你計較。」

    正尋思間,已然走過大殿,剛進二層院落,便聽閂門上鎖之聲,回顧二門已然鎖閉,另兩凶僧剛剛退去。正要喝問何故關門,忽聽喊了一聲「阿彌陀佛」,聲如洪鐘,由對面走廊走下一個身材高大、貌相兇惡的和尚,見面便問道:「你就是紅旗小楊的徒弟麼,到我這裡作什?」余式見他辭色不遜,不由大怒,喝道:「蔡家父子假造借據,意圖霸佔良家婦女,將我好友王源兄妹架來廟中,特來尋他理論。」話未說完,那和尚正是凶僧法現,聞言已碟碟怪笑道:「你也不打聽佛爺何等人物,你師父小楊見我尚且不敢無禮,你真吃了熊豹心膽,敢來犯我虎威?徒兒們與我拿下,先打他三百鞭子再說。」余式早看出東廊走出七八個短衣凶僧,手中俱都持有武器,怒視自己,神態凶橫,知非動手不可,忙把衣扣解開,一手脫下長衣,剛把腰纏軟鞭取下,凶僧話也說完,喝令擒人。

    余式因見人多,正在相度地勢,準備一拼,猛瞥見東廊下凶僧身後似有一條人影一閃,滿擬眾凶僧必要一湧齊上,人影當是廟中同黨,也未在意。東廊裡面共是七個凶僧,有的手中刀棍等兵器已然揚起,全都作出向前趕撲之勢,不知怎的,一個個目瞪口呆,宛如泥塑木雕的偶像,釘在那裡不言不動。

    為首凶僧法現先前怒視余式發話,沒有注意東廊,話完不見兇徒上前,方始側顧,剛大喝一聲:「蠢東西,我說的話……」底下三字還未出口,眼前紅影一閃,知道來了暗算,想躲已自無及,嗒的一聲由斜刺裡飛來一件東西。因那話字是張口音,恰巧打中口內,塞了一滿嘴,覺著又軟又硬,微帶鹹味和血腥氣,吐出一看,原來是新削下來的一個人鼻子,來勢又急又猛,竟將門牙打掉兩個,順口流血,同時早看出眾兇徒被人點了穴道,不禁又急又怒,大喝:「鼠輩暗箭傷人,豬狗不如,快現原形,與佛爺見個高下。」話未說完,猛覺身側疾風颯然。凶僧畢竟久經大敵,武功甚高,先前驕狂粗心,見來人只有一個,只顧正面之敵,沒想到另有高人成心惡作劇,要他好看。及見兇徒被人點穴,便有了防備,立時往側一閃,本意還想練就一身硬功,銅筋鐵骨,只把要穴護住,來人被這一雙鐵掌抓中,或是打上一下,立時筋斷骨折;哪知他快,來人比他更快,眼前人影一晃,叭的一聲左頰早被打了一個滿臉花。平日自負身堅似鐵,刀斧不傷,這嘴巴竟難忍受,那力量大得出奇,又準又狠,當時打得頭昏眼花,兩太陽直冒金星,幾乎站立不穩。仗著腳底功夫還好,身雖高大,武功卻極精純,急怒交加中知來勁敵,慌不迭翻身倒縱出去兩丈遠近,方始定睛注視。來人也未追來,乃是一個身著黃葛衫、腰掛鐵蕭的瘦矮老頭,笑嘻嘻罵道:「你這禿驢倚眾行兇,背後罵人,小楊兒也是你喊的麼?你愛和人親嘴,我先送你一個整人鼻子,這好東西你偏不受,要吐出來,才又送你這一巴掌,管保打得不冤枉吧。你本就不是人養的樣兒,這一來狗臉半高半低,更他媽的難看。甭瞪眼,不服氣過來,我把你那半邊狗臉再找補上一下,準保一般平,你瞧怎麼樣?」凶僧聽對方打了人還不住口的挖苦,本是怒極,因見對方生得其貌不揚,身手這等輕靈厲害,又是突如其來,愛徒剛一起步全被點倒,余式已然跑到敵人身側,口喊「老前輩」,神情親密,斷定不是易與。又恐愛徒殘廢,只得強捺怒火,任其嘲罵,想等話完,套問明了來歷姓名,能敵則敵,否則便向其服從,免毀這片辛苦強佔來的基業,還保愛徒性命,日後再作報仇之計。

    凶僧正在咬牙切齒暗中盤算,忽見西邊殿廊跑來一個小和尚,老遠便叫道:「老蔡施主被人打死,小蔡施主鼻子帶舌頭全被人割去,連下領也掉了下來,暈死兩三次,師父快去看看。」凶僧霸佔此廟全仗蔡氏父子相助,廟產甚多,雙方交情甚厚,但是心雄氣粗,想將八大處一齊據為己有。舊日僧徒多被驅逐,手下惡徒全招了來,師徒十餘人盤據寺中,酒色不斷,全山僧俗人人側目,敢怒而不敢言。日前為了分贓不勻,曾與老蔡爭執,盡人皆知,當時又有恐嚇之言,忽然父子二人死傷廟內,有口難分,官府必當謀殺。哉輔重地非比偏僻之鄉,縱令自己一身武功,可以拒捕逃走,這廟絕保不住。素性凶暴,聞言不禁急怒攻心,頓忘厲害,破口大罵:「鼠輩小狗欺人大甚,佛爺今日和你拼了。」說罷縱身一躍,待要飛撲過去,忽聽敵人喝道:「小余兒躲開,這裡沒你的事。」聲到人到,老頭也同時飛縱過來,兩下同時飛縱,恰巧撞個滿懷。凶僧自恃神力,百忙中運足氣力,待要與敵硬撞,心方暗罵:「老賊該死!」說時遲,那時快,兩下已撞個正著,叭的一聲大震,老頭落地絲毫未傷,凶僧卻被跌出去好幾丈。老頭笑道:

    「我向來不打躺下的,你爬起來。」

    凶僧這一撞,五臟六腑心脈皆震,知道受傷甚重,也不答話,勉強把氣沉穩,裝著不能起立,冷不防手伸腰間,把自練獨門暗器二十四枝蒺藜釘揚手猛朝老頭、余式打去。

    此釘乃凶僧所練獨門暗器,用百煉精鋼打就,具有奇毒,二十四枝做一套。不用時可以合成一根四五寸長好似螺旋形的鋼梭,懸在腰間,寒暑不離。用時取下,三指一擰,往外一甩,便化成二十四點明光耀眼的寒星,銀花蓋頂,朝敵人暴雨一般打去,按著相隔遠近和敵人強弱分佈,最廣時竟達三丈方圓,來勢又猛又急,多快身法也難躲閃。凶僧乃著名僧盜大門和尚門徒,學暗器時,因乃師雖極凶橫,輕易不肯傷害無辜和不如他的人,曾奉嚴命告誡,輕易不肯妄用。加以用過之後收合費事,釘上鋼刺容易折斷,鑄煉不易,生平共只用過兩次便成大名。當日原見敵勢太強,萬難抵敵,准知不能兩立,萬分情急之下發將出來,滿擬手到成功,雙方相隔又只兩丈左近,斷無不中之理。不料釘剛脫手,眼看著一蓬寒星亂箭也似快要打中敵人身上,猛瞥見老頭把手一揚,立覺一股罡氣猛撲過來,蒺藜釘也被反震回來,日光之下晶芒耀眼,知道不好,忙就地一滾,打算閃避,已自無及,眼前一花,連念頭也不容轉,那二十四枚蒺藜釘倒有一大半打在身上。因是夏天奇熱之際,上身未穿衣服,全被釘在肉內,內有兩釘將門牙打掉見血,一將左眼打瞎,毒發更快。一聲怒吼,便自死去。

    老頭隨對余式道:「凶僧雖然該死,但是這裡叢林善地,附近廟字人家又多,你有家有業的人休受連累。你那朋友在後園禪房以內,有一小和尚看守,已被我制服,你自去領人,先回家去。我處置完這些惡徒和他們打官司去。」余式已把老頭視若天神,知是劍俠一流,立意拜他為師,聞言忙下跪道:「弟子家只一人,無什掛念。今日如非恩師解救,早死非命。凶僧淫惡不法,人所共知,王氏夫妻被他擄來便是見證。恩師世外高人,如何去與皂隸為伍、這官司由弟子親身投案,只請指示姓名住處,以便官司打完前往求教,得拜在恩師門下,便感恩不盡了。」老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當官司好打的麼?死傷多人,加上土豪父子,就算他們惡跡昭彰,你是激於義憤,投案自首,應從未減,不死也去一層皮,祖業還要敗光,非遇恩赦仍難活命。官司打完,人已衰老,如何拜我為師、乖乖聽我的話,各自回家。本來你又不曾動手,與你何干?」余式忙道:

    「恩師投案不也是一樣麼?」老頭道:「我孤身一人,無家無業,來去自如,說走就走,怎會和你一樣?」余式心想:「此老必是不肯連累自己和廟中無辜僧徒,先去自首,再行逃遁,似此高人官府怎麼攔得他住。」便不再堅持,重又請問家鄉姓名。老頭怒道:

    「你這娃兒怎麼不聽好話?等我到官,你不就知道了麼?再若嘮叨,惹我性起,從此休想再見我面。」

    余式人頗機警,聽出語有深意,忙即改口道:「弟子不敢,遵命就是。」老頭道:

    「此是中殿,凶憎不許原有僧徒和外人走進,時間大久也不相宜。惡徒知我蹤跡還不妨事,恐被別人聽去,傳揚在外,於你不利。我投案後,你無須前往探望,除非我自願尋人,誰也尋我不到。可將身上銀子借點我用,這把扇子留做押頭便了。」余式忙把銀包遞過,方說:「銀子現成,要什押頭?」話未說完,老頭已發怒喝止,不令開口,隨將手中鐵扇遞過,吩咐到家再看,余式才自會意。老頭隨命速往救人,別的全不要管。余式本還不捨就走,因見老頭已有不快之容,心想:「少時去往衙前打聽便能知道。」只得趕往後園,一看,王氏兄妹和先前報信的小和尚正在說話,問知土豪父於一死一傷,活的足筋已斷,不能行路,後殿地窖窩藏婦女,連遊客也輕易不能進去,另有小門隔斷。

    惡徒除小和尚外均已死傷顛倒,無人往援,尚在苦挨,便照老頭之言,由小和尚引路,逕由後門牽馬走出,代王氏兄妹雇上一輛騾車,一同回家。到後便派心腹卞人分頭去往西山和縣衙提督衙門等處打聽,一面安頓好王氏兄妹。

    背人打開鐵扇一看,原來那扇共是二十六根鋼骨,絹面又細又厚,一面上繪雲龍,乃江南大俠周污所畫,並有題跋。大意是說:老頭名叫鐵扇老人,乃關中有名怪俠,蹤跡常在陝、甘、新疆一帶,行蹤飄忽,不可捉摸。手中這柄鐵扇專點敵人穴道,更煉就內家罡氣,綠林中人聞名喪膽。鐵扇便是他的信符,持在手中到處通行,多厲害的盜賊也不敢於加害等情。另外附有一張紙條,令余式不要管他,如欲送還此扇,可在百日之後起身往甘肅走去,到了涼州向人打聽便知他的蹤跡。寥寥兩行字,寫得十分飛舞,文意簡潔,書法精妙。余式看完大喜,不等家人回報,袖了鐵扇,乘天未黑,騎上快馬趕往城內,尋到紅旗楊武師,打聽異人來歷,並請指示機宜。楊武師聞言大驚道:「鐵扇老人年過百歲,已有多年不聽說起,我保鏢多年,從未見過,也只聽幾位與他相識的師長老輩談到此老一些奇跡,想不到垂青到你。這等機緣百年難遇,如能拜在他的門下,不特武功大進,並還可享長壽。就仗在他門下這點聲威,走遍天下也無人敢來欺你。不過此老性情古怪,隨心所喜,不合他意,任你千方百計想見一面都難如願,最好照他意思去做。好在此老本領便是銅牆鐵壁也困他不住。輦毅之下出此大案,關係重大,此老胸中必有成算;否則以上豪為人,不會再留活口,暫由他去。過了百天,便照所說往甘肅尋他,只要不畏艱苦,必能如願,否則這柄鐵扇也不會交你。你稟賦雖好,如在江湖上走動雖還不夠,但有此扇在手,誰也不敢輕捋虎鬚,自惹殺身之禍。趁城還未關,快些回去,我往衙門打聽。就便代你問候打點,比你去方便得多,免得將來坊裡尋你討厭。」說罷分手。

    余式到家,打聽的人深夜方回,說:「太平寺住持惡僧為了姘婦與土豪父子爭風,將人殺死,畏罪逃走。惡徒九人本意想要分佔西山八大處,因有三人在旁幫兇,也都隨師同逃。聽廟中香火說,地窖中還搜出四名婦女、不少金銀,中殿天井內有兩攤黃水。

    先前還不知廟中出了血案,由一小和尚出尋地保官人,鎮守城郊的官兵聞報也自趕到,驅散閒人,閉門搜索查問,好大一會,才同地方官帶了案中人證回去。出時,同有一個外路口音的黃衣老頭,看去不像官人,又不似與此案有關的人犯,為首官員都對他恭敬,請其上馬,老頭不肯,說聲『少時再見』,便自走去。」次早城內打聽的人回報,也說是惡僧與土豪爭風鬥毆,殺人在逃,現在有關人犯已全收禁,發下海捕文書,到處查拿。

    上寫凶僧武功甚好,官差押解恐有差池,令沿途地方官協同緝拿,尋到問明口供,就地正法等。余式見鐵扇老人並未投案,將信將疑,心正不解。

    第三日楊武師趕來,背人一說,才知老人當日本想投案,不料有一皇室親貴微服遊山,中途聞報,正趕官差趕來,守城官員本認得他,便同了去。那貴人武功甚好,更養有不少有名武師,到廟一看。老人原令小和尚去往報案,自在廟中守候,見官兵到來,正要自首,不料那親貴同行有一個高眼認出兇犯是個異人,再一問答,猛想起此老來歷,當時嚇了一跳,親貴更是有心結納,到前聽出情形可疑,入門屏退從人官差,只和為首官員、同行兩武師走進,向老人禮敘。吩咐地方官照僧俗爭風致起兇殺遮掩過去,不令老人到案,只請同去城中一敘。老人先不答應,後經再三卑禮勸說,方始應諾去往親貴府中留住三日,但令傳知地方官不許牽連別人,並告土豪,如能悔過,還可容他活命,如為此案興訟,或與別人為難,按他以往行為,本身難保,還要抄家。土豪自無話說。

    一場大血案就此含糊過去。楊武師因和官府中人均有交往,那親貴所養武師又是他的師叔,好容易才打聽出來,只不知凶憎師徒屍首何往,也不知老人真實下落。親貴人甚忌刻,暗囑到時起身,不可再多打聽。余式聞言,大喜稱謝,次日準備好了行囊,將家事托與一個寄住的長親代管,準備上路。

    由京人甘原有兩條道路,一經潼關人陝,再由長安取道注陽長武直赴涼州。一由北京經由山西大同,經過綏遠和陝西榆林邊界,沿著黃河到了蘭州省城再轉涼州。余式因所尋異人此時尚未回甘,頭一條既是官驛大道,所經又多名勝,正好就便一遊,意欲先去嵩洛一訪龍門伊闕古跡,再入潼關,逕上華山,攀登太白,取道長安,憑弔漢唐故宮、霸橋煙樹,然後沿著徑水直赴長安,再轉甘涼。這等走法既了平日想游大華心願,沿途並有兩家戚友可以探望。剛要起身,楊武師忽然來說:「昨代打聽,老人已由王府起身,行時聲言要往開封、嵩山等處訪友,再往峨眉、青城尋一至交,此去行蹤不定,要到明秋方返故鄉,如有人來尋他,可代告知。在王府住了三日,也未說出家住何處。」余式送走楊武師一想,為時尚早,聽師父口氣似為自己而發,反正想要遊山,師父所去又是嵩山,何不就此趕去?如能途中相遇再好沒有;否則,師父飛行絕跡,追他不上,就此機會作一快游,有此一年多的光陰在江湖上多訪尋幾個高人奇士也是好的,決計起身趕去。等到嵩山尋不見人再打主意,或是仍走原路,沿途遊玩過去,去往甘涼等處訪問等候;或是取道襄樊,經由老河口到了漢陽,再轉水路入川,索性跟在師父後面,遇見更好,如再不遇,攬完峨眉、青城之秀,再經棧道褒斜,通行秦嶺,轉赴長安往甘肅去也是一樣。

    余式本具山水之癖,越想越高興,主意打定,便即起身。好在家中富有,楊武師長年保鏢,所經各省全都有入可托,用錢方便,一切不用操心。行李也經指點,輕巧齊備。

    武器是條軟鞭,一口寶劍,六隻鋼鏢。衣著也甚樸素,直似一個慣行長路的落魄文人,看不出一點富家習氣。依了楊武師的心意,說余式孤身上路,初涉江湖,反正沿途有人照應,何必多帶金銀,一旦露白惹事豈不討厭、所攜盤川足有富餘。余式天性豪俠,平日揮金如土,又是初出遠門,心想,「途中尋人,總不如自帶方便,再要趕上偏僻鄉邑,身邊無錢,寸步難行。」口中應諾,暗中只把白銀換成黃金,連同各地莊票,委實帶了不少。楊武師本是明眼,一看人馬腳上帶起來的塵上,便知不曾聽話,背地裡又帶有百兩黃金在身上,當時不便再勸,便把江湖上行徑說了又說,再三叮囑留心,切忌伸手管人閒事;須知孤身力薄,外面能手甚多,一個不巧,救人不成,幹事無補,反為自己添了麻煩,何苦來呢?這些話余式已聽過多次,因知師父好意,雖然感謝,並未放在心上,一直送到盧溝橋。方始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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