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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四野哀鴻 救凶災突來怪客 文 / 還珠樓主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流水,戶戶垂楊,這是山東濟南府風景的寫照,自來便為人所絕稱。當地非但風景清麗,民俗淳厚,富有慷慨義俠之風,又是歷來省會所在、風景之區,加以南北要衝,冠蓋往來舟車必由之地,一向五方雜處,市厘繁盛,民殷物阜,出產豐富,休說太平年間,便是小康時節也是人煙稠密、熱鬧非常。

    這時正當滿清中葉,雖然異族專制,奴視人命,貧富懸殊,尊卑相隔,善良的百姓只管終年掙扎於窮苦愁歎之中,但因彼時一般官吏還不敢十分明目張膽竭澤而漁,做那殺雞求蛋的蠢事,人民雖然一天衰弱一天,日子越來越難過,因其取法陰柔,刮盡天下人的脂膏,只供一家一姓的窮奢極欲,對於他手下的忠實爪牙貪贓枉法之事卻是嚴刑峻罰,除得他默許的少數親貴之外決不寬假。即使有那心機奸狡的官吏貪污自肥,到底偷偷摸摸,不敢任性妄為。

    在專制帝王愚民政策之下,還有好些為了好名心盛因而潔身自愛、不忠於民而忠於君的書獃子互相標榜,無形監視,比起清末民初那樣變本加厲,只知殘民以逞、不使人民絲毫喘息的時節到底還好一點。尤其是在城市之中,不遇到兵荒馬亂、水旱天災,只管民間還是極苦;終歲勤勞不得溫飽,在這班官吏豪紳。富商大賈,以及路過舟車、往來冠蓋和行商負販陪襯之下,居然也點綴出一片昇平氣象,彷彿一個毒瘡,或是潛伏的隱病重症,內裡情勢萬分凶險,外表皮膚仍是好好的,照樣每日高車駟馬行止如常,絲毫也看不出來;內裡埋藏著隱憂大患,不知何年何時就要一發不可收拾,乘著歷史轉變的必然規律去舊重新,改革過來。

    可是舊的未死,新的未生,在那迴光返照的短短歷史過程中,人民的智慧能力由歷代苦難磨練中也自然生長,雖因時機沒有成熟,人的覺悟也未普遍,但這一類反抗暴政、打擊惡霸豪紳甚至揭竿起義的壯舉,定必此伏彼起,時有發生。雖因暴力強大,本身條件不夠,領導不良,或是個人功利之念大重,自私心甚,事敗垂成,反被後人加上"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惡嘲,但隨歷史進化、事實教訓,這類義舉失敗一次,人民的智能和思想也必更深一層,終非成功不止。其實那兩句嘲笑的話根本不通,如說敗則為寇,那成功的專制帝王先就是個極惡窮凶的強盜頭子,如何能夠以此譏笑那些失敗的英雄義士呢?話已越說越遠,本書只是採取昔年民間傳聞幾個突出義俠之士的事跡,因其成名由於得人,雖是這推翻封建專制和宗法迷信的歷史過程中的一點微波,並非真要描寫一部有史可稽的農民起義小說,但可代表彼時一班覺悟人民的思想,為歷史演變的必然律作一小注,可見今日打倒封建專制,人民取得偉大的勝利,以為千秋不拔之基,成功並非出於偶然而已。

    閒話說過,且說這年濟南省會,正是一個十一月的天氣,大明湖花柳樹木早已黃落,九秋競賽的菊花盛會連葉子都尋不到一片,湖場之上只剩千頃寒流,幾行衰柳,寒鴉噪晚,敗屋搖風,以前春秋佳日宴游之盛早已移往朱門華屋、暖房復室之中,昔日舞扇歌衫、酒痕花影全都成了過眼雲煙,不留陳跡,便那遊人必到的歷下亭和沿河那些富貴人家的水閣也都顯得冷清清的。除一些漁船小艇為謀衣食,還在湖上浮流往來,在寒風中掙扎,點綴這有名風景之地而外,到處落葉飄蕭,枯草狼藉,全是一片蕭颯荒涼景象,連那許多富貴人家的園林樓台也似換了一個樣子。這片渺渺平波非但不和往日一樣增加它的聲勢,反倒給它添出許多可憐相,再被左近的漁村農舍、土屋茅簷一襯,相形之下越看越難看,絲毫也不調和。

    為了冬日天寒,富貴人們看完明湖秋色,照例便要全體撤退,不得不將這大好風景之區讓與那些窮苦的人們任意逍遙,非但不花錢出去,並還用他的勞力於中取利,謀取衣食,無奈平日養尊處優,心身脆弱,尋常寒風尚禁不住,何況大片寒流還要增加風力寒威。只要湖上凍冰,天降大雪,為了自命風雅,坐著密不通風的暖轎,穿著重裘,把身體從頭到腳包裹成一個快要入殮的死人,一面借此機會巴結權要,去往歷下亭和沿湖富家園林之中大宴賓客,號稱賞雪。其實還是酒肉征逐,歌舞荒淫,至多撥開簾縫或是隔著玻璃窗朝那些奔走雪地、飢寒交迫的人們看上兩眼,手已覺著冰冷。偶然酒酣耳熟,推窗一望,便算湖海氣豪,袁安臥雪不能與之媲美。可是室中爐火熊熊,本來溫暖如春,忽有大量冷氣寒風倒灌進去,這班又驕又嫩的達官紳富怎經得住?當時仗著權勢或是一時浮名,自鳴得意,表示高雅,這世上最乾淨的東西冰和雪到底有何好處,和自然之美並未真個領略多少,同座的人業已冷得躬背抄手,清鼻涕直流,自己也凍得透骨冰涼,瑟瑟亂抖,實在無法抗這寒威。再說也太不近人情,酒氣也被寒風消化多半,終於說上幾句號稱雋語雄談的大話狂言,表示他名高地位高,非但有權有勢,文章經濟名下無虛,連那幾根瘦骨頭或是一身癡肉肥軀也比在座那些行屍走肉扎硬得多。

    這位領頭開窗賞雪的人雖只瞬息和片刻之間,如其是個大吏幕賓,濟南名士,假裝清狂的遊客山人之流,在人家表面恭維、暗中懷恨之下還好一些;如是一位過往親貴,封疆大吏,本城的豪紳巨富這一下卻不得了,當時傳為佳話壯舉,彷彿立馬天山,奔馳雪漠都無如此豪快英奇,只管在座的人回去都要傷風頭痛,延醫服藥,妻妾家人同聲咒罵,表面還得歌功頌德,稱揚清高,那專工拍馬的詩文詞賦更似雪片紛飛,此唱彼和,投送不絕。隨同他們這類只顧自己盡情享受,不問絲毫民間疾苦的賞雪盛會,消寒雅集,往往鬧成一天星斗,這一冬真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惜是那許多精紙佳墨被這群附庸風雅的行屍走肉盡量糟蹋,互相比賽,每日都積上幾大本和一大疊,過不幾時全都委於泥沙,連當柴來煮飯都不起什作用,真叫罪孽深重,可鄙可恨,除此偶然快雪時晴,偶然連小富翁都舉辦不起的宴會而外,大明湖上簡直冷落已極,可是南北關幾處鬧市仍是肩摩踵接,熱鬧非常。又當離年將近的十一月下旬,轉眼就到臘八,富貴人家固是由九月底起便要置辦年貨和各種年景,便是小康之家到了此時也都紛紛醃肉風雞,精製糖果年糕之類,藉著過年祭祖宗的舊禮和爭面子的虛名,把它當成一件不可少的大事。

    如在往年本也可以安然渡過,當年卻因去年一次水災、本年又是一次蝗蟲,山東全省凡是靠近黃河之區多半顆粒無收。總算災情起後有幾個外省來的隱名善士,穿著雖極樸素,自稱陝、甘兩省的富翁,所營商業十九相連,平日交情極深,家又豪富,買賣甚多,偏於西北、西南諸省,為了兩次出門途遇盜賊劫殺,均仗幾個窮苦百姓全力相助得免於難,連財物均得保全,因此覺著真正善良勇敢的好人都在這大群窮苦人民裡面,互相約定,同發善願,遇見窮苦的人民有什為難之事也以全力相助,算是報恩報德,傾家蕩產均所不計。新近聽說黃河決口,特地約集同道和有好心的人,帶了大量財物兼程趕來,準備盡一分力量是一分,救一處是一處。只是他們曾經立誓,為善不願人知,再者災區廣大,不是少數人的財力所能全數辦到,如將所發銀米用完,在官樣文章說而不辦之下,災民不過苟延數日性命,終於不免饑寒之苦。必須照他所說,先由人救,轉為自救,在他們盡力照顧之下,照他所說,斟酌當地情形,使災民另謀生路。一面幫助官府築堤修河,也由他在暗中種種幫助,方法甚多,無一處沒成效,一時也說不兀。

    這些善人為數甚多,領頭的雖只幾個,可是所到之處災情必要減少,至少也必安定下來,不會蔓延開去。非但所想方法隨時變化,因地制宜,都不相同,並且被他感動的富戶豪紳極多,中間還除去了好些惡霸巨賊和坐地分贓的大盜,連那本來綠林出沒之區,大災一過,人民日子雖甚勞苦,反倒有了生氣,地面也安靜下來。只是一件,為首數人那樣豪富,所需銀米賑糧無一次不是按時運到,從未使人失望苦等。只是人都帶著一身土氣,說話直率,最怕見官,更怕出名,仗著被他感化的善士越來越多,哪一處都有幾個,並且還是地方上的紳富有名人物,平日出面和官府交涉,或是為民請命,想出主意,要官府出什公文告示之類也都是這些被他感化的地方上人,並有許多能幹忠實的災民為他不辭勞苦,奔走出力,所以這年災情雖大,居然兩次均得平息,人民財產損失雖多,災民性命卻保全了不少。

    話雖如此,但是兩次大災隔年發生,到底災區太大,命雖保住,在對方細心籌計與當地好心紳富合力協助之下,也只勉強不致餓死,生活仍極窮苦。最可憐是將近年底又是一場大雪,比往年冷了好幾倍,本不十分天冷的濟南省會竟成了酷寒之區。城關內外雖極熱鬧繁華,便是上次水災也是轉日即退,那些高牆大屋並無損傷,反因有了一點水漬,嫌不美觀,重加粉刷修飾,煥然一新。鄉間農民終日戰慄在敗屋寒威之中,冷得喘不過氣來。城關內外人家商店還是那麼繁富景象。省城大吏反因災情平息得快,難民沒有十分逃亡,更無暴動騷擾之事,虛報賑糧,上下侵吞不算,並還得到朝廷傳旨嘉獎,說他功在國家,德被蒼生,一個個均覺官運亨通,趾高氣揚,自命才能出眾,智計周詳。

    一班捧臭腿的文人幕賓、僚屬下吏和豪紳顯富再從而歌功頌德,互相吹捧,越發鬧得烏煙瘴氣,一天星斗,地方官府看見兩次凶災之後,省城還是這麼熱鬧繁華,固然居功自滿,恬不知恥。往來達官貴人見此景象,再一飛章入奏,上達袁聰,把這大大小小地方官吏卑鄙無恥、掩耳盜鈴得來的歌功頌德之聲一齊收集攏來,在君王專制、人都奴隸的原則下再去歌頌天王聖明,恩周黎庶,把所有功德歸於那個連人民影子都未見到,甚而賑糧樣子顏色都不知道的獨夫,事雖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卻可轉眼陞官,指日發財,連鄉下都未到過一步。何況災區的難民居然有此天上飛來的運氣,因吞賑糧發財不算,還要陞官,怎不志得意滿,一體同歡?

    哪知就在這四野災鴻,啼饑號寒,官府紳富日常舉酒消寒,互相歌頌期望,明明一場大雪,來年春麥十九凍死,轉眼又有災荒來臨,反說瑞雪飛花,預慶豐年的大家高興頭上,首縣洪斌忽然發生極大掃興之事。先是去年水災初起時,省城官府和各地方官混賬該死,始而匿災不報,後見災情擴大,正在捶胸跳腳,申斥下吏,萬分愁急,無計可施之際,忽然救星天降,來了這一夥隱名富商,不惜傾家蕩產,仗義行善。這班人既不居功,又不好名,一味不辭勞苦,分頭下手,心思之細密和辦法之好簡直從來所無。最難得是藉著公家照例興修河工之便,以工代賑,表面由幾個大紳富領頭,他卻暗中指點相助,因此救活許多災民,堤工並還分外堅固,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再有險難。撫台因聽內中兩個口快心直的紳富露了一點口風,民間又有種種傳說,先慕對方豪富,欲以義士名號約其相見,誰知遍尋無著,連先露口風的兩人也從此諱莫如深,不吐一字。

    撫台偶和幕賓談起,越想越覺可疑,認為天下無此好人,並還不止一個,當他借此收買人心,必有用意。萬一圖謀不軌,糾集難民反抗朝廷,豈不比這次水災的亂子還大十倍!一句話提醒,發了大急,忙即密令各地州縣,派了干捕,連他本人明查暗訪,暗中窺探這幾個人的來歷下落,結果呈報上來,雖是異口同聲說那幾個義士大都其貌不揚,上氣甚重,所施家財也不甚多,不過都是山野之人,和老百姓談得投機,專一勸人吃苦耐勞,要用自家能力謀生,不可專要別人救濟。因其生長陝、甘偏僻省份,出身貧苦,肯幫災民做事,所以老百姓都感激他,互相傳說,把一分變成十分八分,其實這幾個人土頭土腦,連客套話都不會說,又最怕官,根本都是謠言,要他命也不敢犯上作亂,哪有造反之事!

    撫、藩兩院雖因民間傳說太多,還是有些疑慮,幾次密派能吏化裝私訪,設法與之相見,回呈也是一樣。跟著災情一平,人便不見。剛放了心,次年又鬧蝗災,這幾個民間傳說的大善士重又出現,災民雖然喜極如狂,撫、藩兩院,連幾個有心計的府縣都多了心,認為天下無此奇士,幾經密計,正假裝欽佩,想借請客向眾義士稱謝功德為名,各地訪查,只一發現,便軟硬兼施,名為敦請禮見,實則陰謀捉去拷問。誰知對方專和窮人在一起,因其怕官,不敢來見,而那成千成萬的窮苦人民當他親人一樣,誰也不說實話,打扮又和這些窮人差不多,難於辨認,休說是人,連人毛也尋不到一根。

    眼看蝗災在對方領頭之下已快撲滅,被害的災民也在暗中得到救濟,全省人民全都歌功頌德,談到對方定必眉飛色舞,稱讚不絕。官府這面費了許多人力,連影子都尋不到的當兒,忽然發現有幾個土氣甚重的外來富商在大明湖上遊玩飲酒,並還喊了許多妓女陪飲。細一訪問,才知第二次救災與對方無關,只是民間謠傳,這幾人因販蘭州水煙去往江南一帶出售,路過當地,本來到後就走,因甫關外設有分號,內有兩人吃炸蝗蟲(北方名炸螞蚱,夾大餅吃甚香美,天津人尤所特嗜)太多,病倒店中,新近才好。想起受了蝗蟲之害幾乎送命,死在異鄉,打算走前快樂幾天,開開眼界,因此在這秋末冬初湖上遊客稀少之時,雇了遊船,飲酒作樂。

    首縣是個極聰明穩練的巧宦,發現對方蹤跡之後,如獲至寶,一面向兩院密稟,一面自往私訪,連向商民探詢,均說這幾人非但上氣甚重,說話也極粗野,是陝、甘兩省的土財主。上年水災曾經每人捐過一兩千銀子,因是老實商人,把錢看得太重,雖做好事,卻恐別人欺騙,情願吃苦受氣,非要親身下鄉不可,和苦人談得來也是實事,勸人行善也是真的,不過只在濟寧州放了一次賑,代當地放賑的富翁代買過幾次賑糧,因其忠實可靠,能耐勞苦,有錢人看他不起,苦人都說他好。自來苦人終是多的,於是越傳越廣。後聽官府說他傾家救災,想要見他,便嚇得逃了回去。今年才來,一說叫他再去救災,便嚇得將頭連搖,說幫助苦人願意,大老爺卻見不起。這次本還不敢露面,為了南關分號有事交割,又聽人說官府嫌他土氣,知道民間傳說都是謠言,已無見他之意,方始心安。

    首縣洪斌先還不大相信,既恐放走要犯,萬一對方真有異圖,被他瞞過,如何得了?

    又恐真弄了去,答話時節土氣太重,衝撞上司,鬧出笑話,還受處分,重又青衣小帽,威脅一個商民作為慕他善名求見,與之相識,接連細心觀察了兩天,實是幾個口快心直,能耐勞苦而又仗義,知道窮人艱難的土老財,非但有家有業有字號,連買賣也不甚大,只為說話算數,上千上萬銀子的買賣憑他一言全都信任。

    這次遊湖豪舉雖是生平第一次的享受,一半因他死裡逃生,大病初起,本是相識行商公賀;一半還是為了病中耽擱,所運貨物忽然暴漲兩倍,因禍得福,出於意外,連上次施捨的錢都賺了回來。內中兩人又是同日生辰,三方面湊在一起,這幾個土老財又未見過世面,見湖上酒食聲色之美初次經歷,歡喜如狂,不是朋友恐他迷戀下去,再三勸告,還不捨走。如今貨物業已起運,人也快走,連當面帶背後用盡心思實無絲毫可疑形跡,又非真正豪富,如何配與貴官相見,只得稟告上去。撫、藩兩院本意只想對方是個安然良民,一聽首縣那等說法,說起那些土頭土腦、鄉下老不開眼的笑話,幾乎笑得肚痛,首縣一走便忍不住笑到上房裡去,這等人自然不值見面,也就聽之。這日因是省城幾個次一等的官吏和幾個在籍顯宦、無聊文人聯合舉行的消寒雅集,土老兒坐鎮之事民間傳為美談,官府卻把它當作謠言和一樁大笑話,說之不已,簡直成了茶餘酒後談笑之資,有時甚而把它當作譏嘲熟友下僚的口實。

    這日因當集期,縣衙內來了一個新客,越發當作談助。剛剛談起此事,來人是個告老回家的京官,頗有一點手眼情面,人也精明,聽眾人談到此事,方想開口告以途中所聞,忽聽人來密報,西關兩處富翁同時失竊,最奇是出事時節並非深宵,也只剛剛掌燈不久。雙方本是兒女親家,所居只有一園之隔,內裡並還相通,都是同時覺著華燈光中有一條人影一閃,在牆壁上一瞥而過,其勢絕快,跟著便被愉去大量貴重財物。內中一家當人影由牆上閃過時,只覺著那人影子脅生雙翼,似鳥非鳥,其急如飛,疑是鬼怪之類,正在驚呼喊人。那家原有幾個護院武師,剛得信趕到,便聽對面房頂有人發話,說將財物盜去,追出一看,乃是一個脅下似有雙翅的黑影。等到眾人吶喊追上,業已無蹤。

    一看房頂所立之處,連個腳印都無,也看不出怎麼走的。等到兩家互相詢問,差不多同時發生。

    首縣洪斌號稱能吏,最得上游器重,撫、藩兩院業已聯名奏保,簡在帝心,滿擬至多明年春夏之交必要高昇,不料省會重地竟出了離奇古怪的大竊案,正在驚慌失措,兩家事主忽派親信拿了密函前來求見,只當失物貴重,托他緝捕盜賊,追回失物。對方非但本人是有名紳富,並還有人在朝為官,頗有權勢,連本省督撫都要對他敷衍,自己是地方官,一旦失去許多珍貴財物,就是盜賊能夠擒到也是丟臉。

    方才報信的人並非事主,乃是平日豢養的一個極精明強幹的老捕快班頭,因由西關經過,聽人說起,那人正是內中一家的老管家。因兩家賬房師爺商計報官之事,正開失單,他在一旁也曾參與,氣憤頭上,想起捕頭與他多年相識,家在西關附近,主人又不許張揚,意欲前往探詢。剛一出門,恰巧路遇,那班頭是個積年名捕,名叫趙三元,還有一個老夥計畢貴,外號雙料韓信,又叫大小活無常,人最機警老練,手裡也頗來得,眼皮最雜,非但省城一些鼠竊狗偷對他尊敬,便是山東路上的綠林豪客、江湖俠士和有名望的武師也都有點情面。因其老奸巨猾,作法巧妙,一向顧生不顧死,顧貴不顧賤,專講避重就輕,一面賣弄情面去拉攏那些有本領的人物,互相勾結,增加他的威勢,一面卻又裝著一臉笑容,對付那些鼠竊狗偷。平日無事,非但不肯擒捉莊搾,有什為難之事並還出力相助,可是遇到大案子發生便要對方出力,或是交出一個小弟兄去打冒名官司,他再從中鬧鬼,向官私兩面矇混,暗中取利。曾對這班人說,沒有勢力的哪怕是個土財主,你們下得了手只管偷盜,不過事前必須商定,推出一人準備打那義氣官司,對方不究,或是被我唬住,不敢報官,便便宜你們,我也不想抽頭。如其對方催逼得緊,大老爺追究下來,無人出頭代我交案,莫怪我狠,只要你們言而有信,堂上堂下都有照應。這班吃空手飯的人自然願意,反正倒霉的還是那些新人伙的小賊,與他無傷。中間雖然常有冤殺的人,卻是從來沒有不破的竊盜案,因此名頭高大,連督撫也都知他能幹。

    趙、畢二捕雖然名利雙收,這裡面也煞費苦心,仗著多年經驗,一聽失竊情形,便知外來飛賊不是尋常,一面警告對方千萬不可聲張,否則這高本領的盜賊不是尋常人力所敵。你們也有好些有名武師護院,如何被他從容來去,盜走許多貴重之物,只見人影一閃,休說捉賊,連蹤跡都看不出。他那壁上黑影分明有意示威,一個不巧,人再受傷,豈不冤枉?報官自然應該,最好請你們東家派人寫一密信去和本官密商,不要走漏風聲,事才好辦。說完便匆匆趕回稟告。照理天已不早,又當風雪嚴寒之夜,就是報官也應是在明日一早,這等深夜趕來,事情必關重要,心正急得亂跳,忙令把來人請到簽押房中,煙茶款待,一面裝不曉得,向同席賓客客套兩句,推說接到緊急文書,去去就來。眾人本已吃得酒足飯飽,又見主人有緊要公事,紛起告辭。

    照舊官場的禮節,就是席散,客人要走,連送茶傳煙,吩咐車轎送客,至少還要忙亂上半個時辰才得停當。洪斌剛把首座和兩個撫院幕賓送出,內中幾個平日交厚、不拘形跡的熟客偏不知趣,還在那裡搖頭晃腦,拿著水煙袋指手畫腳,放言高論,不知何時才肯起身。心正著急,心腹家人忽來密稟,說來人是事主的舅老爺和堂兄弟,因聽大老爺請客,命人轉告,說他雖有要事相商,並不忙迫,只管從容,並說他們兩家平安無事,請老爺放心等語。洪斌一聽,來人深夜密函求見,分明事在緊急,卻是這等說法,老大不解。二次送客時,瞥見趙三元立在一旁,等客一走,便湊過來悄聲稟告,說:"事已無妨,外面還不曉得,請大老爺放心。"洪斌見他也是這等說法,心中略寬,當人不便詢問,心想此事如其鬧大,前程大有妨礙,連那幾個熟客也不及招呼,忍不住往簽押房趕去。賓主相見,把信打開一看,心雖稍定,依然不免愁急。

    原來那是兩封事主的親筆書信,上面只簡單幾句隱語。大意是說,今夜家中鬧賊,小有驚擾,但是彼此交情深厚,恐累老父台的官聲,已不報案,一切由來人面詳。再一探詢,因對方世家望族,在籍顯宦富紳稍有一點頭面的親屬俱都相熟,來者均是熟人,一開口便說,此事業已過去,老父台眼看高昇之際,不應有此波瀾。我們兩家失主因感老父台平日照護,已決不再追究,只是下人無知,難免傳揚出去,望老父台嚴囑捕快人等最好不提此事等語。洪斌何等精明細心,聽出來人答話含混,矛盾甚多,料知內有隱情,一面滿口答應,再套交情,細心探詢,說彼此情如一家,方纔我已得到風聲,就是二位老前輩投鼠忌器,不肯報官,兄弟是地方官,也應知道一點真情,好為他日之備。

    如蒙見告,更是萬分感激。來人年紀都輕,雖奉失主之命不許洩漏,禁不起洪斌老奸巨猾,話說極巧,一個已露了口風,便不好意思再為隱瞞,只得再三囑咐,不令洩漏,並還不許捉賊,否則鬧出別的凶險之事,便要惟他是問。洪斌聞言越發驚疑,再三力保決不洩漏一字,對方方始悄聲說出。內中一人並還去往窗前向外窺探,神態驚惶,彷彿飛賊暗中跟來,怕被聽去光景,下人自然早已遣開。洪斌把話聽完,不禁嚇得心驚膽寒,暗中叫不迭的苦,料知難猶未已,決不止此兩家,沒奈何只得假裝鎮靜,隨聲敷衍,並請來人轉告,對二位老封翁不要談說自己知道,只說兄弟無論何事全都遵命而行。把人送走之後,立將趙、畢二捕喊到上房,背人密談。先說了許多收買人心好聽的活,最後才將來人所說告知。

    剛一開口,趙三元便先答說:"小人方才業已探明底細,比來時所說還要厲害。這等形同鬼怪的飛賊真不好辦,但是大老爺指日高昇,我們平日受恩深重,決不坐視,只管放心。難得事主被他嚇倒,不敢聲張,事情緩和得多。小人業已連夜托人,朋日一早便去尋人相助,好歹也將這廝請走,只要大老爺答應不再追究兩家之事,免得擒他不到鬧得更凶。如其擒到,問出兩家盜案,反而不便。小人私見,不知大老爺以為如何?"

    洪斌方答:"只不礙著我的前程,怎麼都行。"忽聽窗外有人哈哈大笑。洪斌到底不知利害,方發官威怒喝:"哪一個混賬王八蛋這樣大膽,敢在上房放肆,押起來打!"畢貴慌即低說:"大老爺禁聲,下人無此大膽,恐是有心作對。"

    洪斌聞言立被提醒,心方一驚,趙三元已當先搶出,知道內衙關防嚴密,除卻兩個最得寵的心腹書僮,便自己和畢貴也須奉命才敢走進,當著本官不便示弱,一看院中無人,忙即縱往房上,把手朝外一拱,連照江湖規矩打了幾聲招呼,明言本官並不與之為敵,只請過路英雄賞個薄面,對面領教,談上幾句,有何吩咐無不遵命。哪知說完只聽笑聲吃吃,時東時西,兩面都有,由近而遠,底下便無聲息,知道對方決不好惹,人也不知多少,如何還敢妄動,帶著滿腹愁急縱將下來,連同伴也未敢驚動,朝洪斌低聲稟告了幾句。洪、畢二人聽完全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隔了一會,還是照著趙三元的主意,連夜出去請人相助,先用軟功,只求瘟神早點離開本地去往別處發財,越遠越妙。

    在兩家失主被他嚇倒,不敢聲張,甘心吃啞巴虧之下,落個上下平安,算是萬幸。真要故意為難,把濟南府當成金銀窖,媚顧到底,說不得只好請出幾位名武師和一些相識的江湖中人以及平日包庇的鼠竊狗偷之類,連明帶暗合力下手,與之一拼。明知事非容易,也說不得了。

    原來洪斌善於做官,最有心計,出身又是富紳世家,手面闊大,非但善於應酬上司同僚,對於手下這些爪牙也比別的官府肯用錢,肯說好聽的話,便這兩個老奸巨猾的名捕也被騙了個死心塌地。一經商定,便命丫頭取來兩百銀子交與二捕,令其應用,如其不夠,隨時去往賬房支取。昔年捕快差役本與人民對立,在彼時官府統治之下,無論那人多麼刁狡,只在本官有權勢的時節,照例都肯為他效力,只保得對方陞官發財,哪管人民死活。何況二捕又有一點本領,覺著洪斌待人寬厚,不計金錢,每次辦案賞罰嚴明,常得重賞,事還未辦便給了這多銀子,當時雖感本官寬厚,一口承當,或軟或硬都非把事辦成不可,等到退將下來互一商計,又去房頂查看,連個腳印都未尋到,才知事情萬分艱難。非但飛賊本領高強,連失主派人送信都在暗中尾隨,心思細密,絲毫不肯放鬆,本官也在他的監視之下,估計這樣高手就是勞師動眾,多約能手,勝敗也所難料,再要軟硬不吃,作對到底,簡直糟不可言,越想越覺可慮。不等天明,便先起身,去尋內中一個相識的名武師求教。去時十分隱秘,因料對方不到逼緊不會和官為難,索性連洪斌命他多派幾個好手保護上房,均是陽奉陰違,推說人應藏在暗處,一個未派。先在炕上裝睡養神,挨到離明不遠,悄悄起身,就這樣,還防對方暗中跟蹤,故意低聲議論,說些表示好意想要結交的鬼話,一路留神,並無動靜。

    第一個往尋的名武師外號神拳大保陳玉庭,本來就是富家,從小好武,學了一身本領,年已五十光景,相識的人甚多,人又好名,喜管閒事,仗義疏財,常向趙、畢二人照應相識囚犯,雙方交情最深。在陳玉庭的心意,自己相識人多,官府雖也交往,但在去任之時不如這類地頭蛇有用處,有事相托,上下都有人力,更為方便,借此還可抬高江湖上的聲望,官私兩面都走得通,何況趙、畢二人也是一位老名武師的徒弟,本領又都不弱,三教九流都有朋友,許多地方均可利用,合在一起彼此都好。但因家財富有,除好名好交外並無惡念,平日對人也極謙和,從不以強凌弱,財勢之外再加一身武功,所收門徒多半富貴人家子弟,無形中也成了本城一個大紳士。雖不似別的顯宦豪紳能受官府尊敬,在地方上也算數得出的人物。趙、畢二捕均工心計,善於拉攏,會放交情,雙方處得極好。

    眼看走到,一過鵲華橋往南,走不幾步就可叩門相見,路上走了一陣,天已快亮,主人好武,照例微明起身,多少年來從未間斷,自己又是熟客,可以一直走到他那練武功的後園平台上去,連通報都無須。雖然來得大早,並不算是冒昧,何況以前放有不少交情,對方請托的事較多,偶然求助請教,斷無見拒之理。哪知剛一上橋,忽然瞥見陳家門外立著兩人,另有三個像是他的得力徒弟,剛由南面飛馳而來,和門外兩人匆匆立談,一個已往裡面跑進,彷彿有什事情發生光景,心中一動。門前四個徒弟望見橋上有人也趕了過來,手還拿著兵刃。二捕一看,越料出了變故。未等開口,內中一個認出二捕,知是來尋乃師,也將兵刃收起,匆匆說道:"這裡不是講話之所,天也太冷,請到裡面聽師父和二位班頭面談如何?"賓主六人一同趕到裡面,陳玉庭滿臉都是憤急之容,見了二捕忽然笑道:"我料你們必來尋我,果然不差,但沒想到來得這樣早法。你那事情雖不深知,我也明白大概,這等異人恐非兄弟所能抵敵,可知我也被他開了一個玩笑,丟了大人麼?"二人聽出飛賊已先光顧陳家,比他還早到一步,剛走不久,不禁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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