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勁敵當前 只有小心操勝算 憂危慮遠 密聯豪士備時艱 文 / 還珠樓主
岳飛見案上已點好香燭,另外還有送給老師的束-禮物,知道這是應有的禮節,一切已由正華代為備辦。想起正華去年雪中送炭。始終愛護經過,不禁感動得流下淚來。
剛恭恭敬敬向著師位行禮,又拜了正華和同門師兄,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大串鞭炮,吵得人連話也聽不出。周侗剛把眉頭一皺,跟著走進一人,正是本村富戶王明。後面還有兩名長工,抬著酒席和四大罈美酒。
王明人未進門,先就拱手笑說:「昨晚小兒王貴回家,說起老師收了一位好高足,我連夜備辦了幾樣粗菜和四壇水酒,前來道喜。幸虧家中東西現成,否則,憑咱們老弟兄的交情,失了禮,才笑話呢。」
周侗淡淡地答說:「收一個門人不算什麼,連李四弟辦的這些過節,我都覺得多餘。
他真心求學,我願意教他,這是咱們師徒兩人的事,將來是否成材,還要看他自己。決沒有收人禮物的道理。你又費心怎的?」
王明賠著笑說:「這不算是送禮。我們弟兄好久沒有在一塊聚了,你這位高足又是李四弟的世侄,就這機會,咱們喝幾杯。因為天氣熱,大量肥肉太膩人,特意備了八個涼菜、一些鮮果。底下只有六個炒菜、五個大碗,末了是綠豆水餃和饅頭,涼面、米飯隨便用。我實在看你收了一個好高足,心裡喜歡,你好意思給我退回去嗎?」轉過臉來,又對正華說:「四弟,你也幫我勸一勸,算是我請你,周老師作陪,還不行嗎?」
正華見周侗沒再開口,笑答:「借這個機會,暢飲凡杯,讓小弟兄聚會聚會也好。」
王明隨問:「是不是就著早涼,到後院涼棚底下,先喝起來?」周侗才答:「都可以吧。」
岳飛方覺周侗一直都是那麼和藹可親,對人誠懇,此時正在高興頭上,不知怎會現出厭煩神氣?忽聽正華要自己向王明拜見,便恭恭敬敬喊了聲「王員外」,上前行禮。
王明一手把岳飛拉起,滿面春風地說:「老世侄!你真乖。聽說老師對你十分看重,還要把所有本事都傳給你呢。你那師兄王貴,雖肯用功,心眼卻沒有你多!以後一起同學,將來出去求取功名,你要多照應他,才顯得弟兄們的義氣。」跟著,又問岳飛家境如何,「莊稼人日子都不好過,有個少長短缺的,叫你父親找我去。可惜他當初不肯佃我的田,否則你父子全家也不會受這幾年的苦了。他夫妻老怕承人的情,其實你剛生那年,湯陰發大水,你母子被水沖上岸來,我還幫過忙呢。」
岳飛以前常隨父親岳和到王家去幫做一些雜事,後來王明要叫岳飛替他放牛,岳和推說家中人手少,沒有答應,由此不令登門。今天竟然會這樣親熱,心中好生奇怪,正不知如何回答。周侗忽說:「王員外要喝酒,我們就喝吧,回頭他們還要練功呢。」
王明接口笑說:「我看把岳飛的父親也請了來,更熱鬧些。」
正華知道王明最喜沽恩挾惠,一向把岳和當作長工下人看待。岳和因那年水泛湯陰,妻子曾在王家避過水災,遇上事,不能不去一下、想起這永遠承不完的人情,心卻難過,不肯佃他的田,也是為此。忍不住插口說:「他父親地裡正忙,昨前天已和老師見過兩面,說好了今天不來。和你同坐,更顯拘束,莫叫人家老實人受罪了。」
周侗微笑不語,王明也未再讓,便請入席,岳飛到了後面一看,後院地勢寬大,三面房舍,都是几淨窗明,陳設整齊,比起外面那間書房要好得多。西北角土坡上,還有一座涼亭,可以望遠。心想:「老師家中人口不多,這些房多一半空在那裡,為什麼單在臨門一間教讀?」心方不解。王明已在讓坐,一面喚岳飛過去。
院中共陳列著兩桌開席(每桌六人,空出前面)。上首一桌,坐的是老師、正華、周義。岳飛和王明王貴父於;下首一桌,坐著楊再興。徐慶,霍銳。湯懷、張顯和吉青等師兄弟。
岳飛正想那日看再興和周義比武情景,周侗忽命周義到下手一桌,把再興喚過來,隨對岳飛說:「這是我的世侄,去冬由我故鄉關中尋訪到此,在我這裡住了半年。他家傳一套六合槍很好,你就這幾天光跟他學學。他快走了。」
岳飛剛起立恭答了一個「是」字,再興已起立恭答:「侄兒大後日就要起身,所學槍法,火候大差,恐怕來不及。最好和二弟同教岳師弟,老世叔從旁指點吧。」
周侗笑說:「你當這娃是門外漢麼?他在你未來以前,早從你世弟他們那裡偷學了去。只你家傳的『亂點桃花』、『驚龍回首』的絕招不曾見過罷了。」再興諾諾連聲。
王明不住向周、李二人敬酒敬菜,對岳、楊二人也極慇勤,隔不一會,便命王貴敬酒。
周侗說:「我們還是自斟自飲,多少隨意,比較爽快,你父子這一客套,我和四弟還不怎的,他們就吃不舒服了。」
王明知周侗不喜俗禮,才停了讓。又叫岳飛稱他世伯,不許再稱員外。這一頓酒飯甚是豐盛,一直吃到中午才罷。長工們又送上許多瓜果。正華想小弟兄們免去拘束,暢暢快快談一會,便把王明、周侗拉到上房談天去了。
三個大人一走,周義忙說:「這時候太陽當頂,涼棚底下還是有些烤人。我們快到房後涼亭裡去,可以隨便說笑,又涼快。」說完,領頭先走。涼亭在一座二畝方圓的土山上,離地只三四丈,周圍好些大樹,亭內外設有竹製桌椅。小弟兄們坐在那裡又說又笑,親熱非常。
岳飛見當地高柳鳴蟬,清風拂袖,大片濃蔭,被風一吹,宛如滿地碧雲,往來流走。
那由枝葉空隙中篩下來的日影,被風一吹,銀鱗也似,不住閃動。方才暑氣,不覺為之一消。笑說:「這涼亭幾時蓋的、小弟常在門外走動,竟沒有看出來。」
楊再興接口笑說:「這涼亭地勢真好,由這裡外望,哪一面都可以看出老遠。由外望內,全被樹和房子擋住,休說遠望,就到院子裡頭也看不出來。你平日只站門外頭,自然就看不見了。」
岳飛對楊再興本來就有好感,又知雙方只有三日之聚,少時還要向人家學那六合槍,由不得比較親熱一些。王貴、湯懷、張顯三人因在周侗門下日久,雖然多少還帶著一點富家子弟的習氣,對於岳飛卻都看重,談得很投機。
吉青之父永祥是個貧農,因農村中難以度日,又不願依靠親戚,三年前去往江淮一帶代人家運米。遇見押運「花石綱」的官差,將他硬抓了去,連受磨折,挨餓野死在外,連屍首也不知下落。去年春天,周侗由外回來,見吉青在田岸上痛哭咒罵。上前一問,才知吉青每日與人家牧牛,受盡饑寒。又因細故,被主人責打,逃了出來。心生憐憫,把他帶到那家,問明是個無依靠的孤兒,被田主人眶去,為他牧牛看羊,並未立下什麼賣身契約。便說了那主人幾句,將吉青帶回家去。先想教他讀書習武,後見吉青不喜讀書,練武卻極肯下苦。自來授徒,就是量材器使,因人而施,不拘常格。知他勇猛多力,便傳授了他一對狼牙棒。
徐慶、霍銳都是當地農家之子,平日讀書習武,均肯用功,還打得一手好連珠弩。
楊再興卻是將門之後,父親楊隆和周侗至好,屢立軍功,被奸臣重貫陷害,幾乎送命。
好容易放歸田里,不滿一年,竟至氣死。再興三日後便要回家,準備前去投軍,見岳飛年紀最小,那樣聰明好學,也頗看重,只覺著周侗對岳飛愛得過份了些。
周義聰明機警,文武兩門都是家學淵源。因周侗輕易不到柳林中去,有時指點武功要訣,都把學生們喊到裡面去傳授。平日讀書習武,多由周義帶頭用功,小弟兄們都信服他。眾人暢談了一陣,不覺太陽偏西。
周義說:「客人此時已走,今天是練武日子,家父還要岳師弟練一回六合槍給大家看呢。」
王貴笑道:「岳師弟剛頭天拜師,還沒有得到傳授,只在林外偷看了幾個月,就能行嗎?」
周義早看出王貴有些妒意,微笑答說:「家父向來沒有看錯過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槍法學會沒有,到時再看吧。聽說還要叫楊大哥和他比對手呢。」
王貴沒有再開口。眾人同到柳林一看,周侗、正華業已先到,上來便叫岳飛把平日所記的槍法先練一回。岳飛自知無師之學,以前連槍法名稱都不知道,還有點發慌,臉方一紅。
周侗笑說:「你不要怕,我和山後楊家槍法同一門路,你在背後練時,我暗中看過,你非但把看到的全學了去,還加了一些變化,楊賢侄幼承家學,也許比你強些;周義別的還好,六合槍沒用過功,就未必是你的對手了。」隨令周義、楊再興分別和岳飛先對上一趟槍。
再興讓周義和岳飛先比,周義不肯,笑說:「照我爹爹那樣說法,非但我不是岳師弟的對手,就是大哥你也得留點神呢。比別的,我還將就奉陪,這套六合槍,我實在太差,還是大哥和岳師弟對比的好,別叫我獻醜了。」
再興未及回答,忽聽周侗笑說:「二娃子今日居然也有自知之明,知難而退了。」
再興和周義世交弟兄,感情最好,聞言有些不服,口答:「我先獻醜也好。」隨取過兩枝沒有鋒尖的槍,遞了一,枝與岳飛。同到周、李二老面前,打了一拱,又朝岳飛說了一聲「請」,便往場中心走去。
岳飛方纔已聽說起楊家六合槍的威力,認定不是再興對手,但又不敢違抗師命,只得走向對面,躬身笑說:「小弟實在沒有師長教過,又從來沒和人對過手,還望楊大哥多多指教,手下留情,若能把這套槍法學會,感謝不盡。」
再興見他謙恭和氣,彬彬有禮,笑答:「兄弟放心,你只管施展,我不會傷你的。」
岳飛連聲稱謝,先在相隔十步之外,雙手持槍齊眉,微微一舉,往橫裡走動了兩步。
再興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遲不進攻,神情又不像是十分緊張,連催動手,均答「不敢」。側顧周侗正和正華指點岳飛說笑,似在稱讚,全不理會自己,心中又添了兩分不快,見岳飛右手緊握槍把,左手虛攏著槍桿,槍尖微微下垂,望著自己,往來走動,好像不敢出手神氣。
再興暗忖:「這小孩雖不會是我的對手,看他腳底這樣輕快,身法竟比王貴、徐慶還穩,莫怪周世叔看重,我先逗他一逗試試。」笑說,「兄弟這樣謙虛,愚兄只得佔先了。」說罷,連上兩步,一個「鳳凰三點頭」,化為「長蛇出洞」的解數,朝岳飛一槍當胸刺去。
再興這一槍,本是虛實兼用的招式,先還打算手下留情,虛點一下,然後看事行事,等比過一陣再行施展,稍微佔點上風就停。不料事情出人意外,見槍尖離岳飛左肩不過三四尺光景,轉眼就非刺中不可;本心不願傷他,還未來得及把勢子收住。就這心念微微一動,瞬息之間,猛瞥見岳飛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突閃精光,彷彿具有一種威力,自己連人帶槍,已在人家目光籠罩之下。
再興想起周侗平日所說,忙想收勢,一團籮圈大的槍花已迎面飛來!剛暗道一聲「不好」,手中一震,啪的一聲,手中槍已被岳飛的槍絞碎了二尺來長一段,虎口震得生疼!隨聽周侗笑說:「這還不算,你們兩個重新再比。老二快給他們換槍!」周義忙取了兩枝槍,分給岳、楊二人。
岳飛先未留意,正覺著原槍長短稱手,經周義一指,才知再興的槍雖被絞碎,自己手中槍盡頭處也快折斷。忙將新槍接過,悄問:「我沒想到把槍絞斷,楊大哥會怪我麼?」周義笑答:「焉有此理?」周侗已把再興喊到面前說:「你二人力量差不多,槍法還是你的熟練。不過岳飛應戰沉著,目光敏銳。你被他全神照住,又不該輕看人家年幼,才吃了虧。這回再比,你卻不能大意呢。」
再興連聲應諾。見岳飛紅著張臉,有些不好意思神氣,忙說:「我們兄弟時常比試,誰勝誰敗,都沒關係。我沒想到你的手勁會那麼大。這回再比,恐怕我還是要輸呢。」
岳飛忙答:「小弟如何能比大哥?」話未說完,再興已縱向對面,橫槍相待,連說了兩個「請」字;微聞周侗歎了口氣,也未理會。因再興又在喊「請」,剛把手一拱,再興已舉槍刺來,只得一舉手中槍,迎上前去。
這兩人一個是家傳本領,人又好勝,先前一念輕敵,吃了一點虧,覺著丟人,一心想要挽回顏面;一個是聰明刻苦、肯下工夫,只管無師之學,一招一式都從平日細心體會苦練而來,又認定不是再興對手,步步留心,槍無虛發,因此佔了便宜。
二次上場,再興先還在自信心盛;後見岳飛雖是守多攻少,但是變化無數,應付自如;所學明是周侗傳授,偏又多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解數,上下進退,使人莫測。微一疏忽,便非敗不可;心裡一緊,便把全身本領盡量施展。二人打了一個難解難分,連周侗也在旁誇起好來。
雙方打到了半個多時辰。再興見岳飛越來越勇,自己用盡心力,想佔一點上風,竟辦不到。一時情急,虛晃一槍,倏地回身,雙足一點,往斜刺裡飛縱出去。本意這回馬槍是家傳殺手,敵人只一近身,便非吃大虧不可。哪知人剛縱起,便聽腦後風生!斜陽返照中,一條人影已跟著縱將過來,剛暗道一個「好」字,待要回槍刺去,說時遲,那時快!再興剛將手中槍連身側轉,岳飛的槍業已到了身後,槍頭往下一蓋,噠的一聲,再興槍頭首先著地。如是真正臨敵,敵人就勢再來一槍,便非受傷不可。
再興情知勝敗已分,只得紅著一張臉,笑說:「我真輸了。」
岳飛本未再攻,也紅著一張臉答說:「大哥讓我。」
再興走到周、李二老面前,喊了一聲「世叔」。周侗面色微微一沉,說:「你的槍法應該比他好,為什麼會輸呢?」再興不敢回答。
周侗隨向眾人說:「按再興槍法,差一點的人決非他的對手,只是他求勝心切,氣浮了些。岳飛六合槍法雖未學全,但他心靈手快,又能採用別的兵器之長,加以變化。
最可喜是始終氣定神閒,目力敏銳,先佔了不少便宜。這都是他平日勤敏用功,不怕苦,肯用心思而來。剛一拜門,我便叫他當眾比試,就為的是教大家看看,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多用一分心力,便有一分的收成。無論何事,千萬自恃不得。輕視旁人和粗心大意,都非給自己找麻煩不可。遇敵而驕,氣已先浮,對方卻以全力應付,專攻他的短處,他就有十成把握,也要打個對折。再要不知人家深淺,就要吃大虧了。知己知彼。
兵法首先要有自知之明,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能知道人家呢?老覺著自己還差,事情又非辦非學不可,才能臨事不懼,好謀而成呢!不論多大的盆缸,都有一定的容量,稍微加一點水,就溢出來。可是世間上所有的水,極大部分都往海裡流,幾時聽見說海滿到裝不下水過?所以自滿的人無異自絕於人,長進兩個字更談不到了。平心而論,再興的功力實在比岳飛強,他兩次比輸,都由於輕敵自滿。岳飛卻是如臨大敵,惟恐有失,全神貫注在對方身上,又無僥倖求勝之念,即此勝敗已分。加以再興又粗心了些,沒有看出岳飛那些解數是從哪一種兵器變化而來,當然休想取勝了。」
再興恭答:「岳賢弟真是一個奇才,他那心、眼、手、身、法、步無一不快,無一不穩。再比恐還不是對手,小侄情願認輸,只將那套六合槍傳授給他如何?」
周侗見岳飛恭立在旁,專心聽話,小小年紀,兩次打敗楊再興,非但沒有絲毫驕矜之容,反倒帶有警惕神氣。又聽再興這等說法,微笑點頭說:「勝敗常事,何況自家弟兄。你還是和他再比一回,然後傳授,彼此都有長進。」
再興不敢違抗,只得笑對岳飛說:「我再陪兄弟走一回。」岳飛忙答:「小弟遵命。」
二人這次對手,與前不同;雙方都懷著戒慎心理,並肩走到場中。各把手一拱,拉了個門戶,然後再說一聲「請」,便動起手來。表面上彷彿比頭兩次快,也沒有那些客套,實際上再興是聽了周侗的話,業已知道了自己的短處,比平日對敵留心得多。岳飛也是加倍謹慎,一絲不亂。雙方越打越快,打到急處,成了兩團槍花裹著兩條人影,在場中上下縱橫,往來飛舞,真個緊張已極。
到了最後,岳飛見再興剛讓過自己一槍,倏地一個「鷂子翻身」,迎頭就是一槍桿,彷彿有點手忙腳亂神氣。因已連勝兩陣,不願再佔上風,又不願意故意假敗,連忙橫槍一架。沒想到再興見他防禦周密,難以進攻,故意把槍用力掄下。等岳飛一架,就勢倒轉槍柄,往上一挑,那手法之快,到了極點。
岳飛萬不料再興有這一手,百忙中覺著自己的槍微微往下一虛,知道勁已被人卸去。
剛暗道一聲「不好」,想要往後縱退時,就這雙足還未沾地的晃眼之間,一股極大的猛力,已貼著自己槍桿,往上一挑!跟著連人飛起,甩出去丈許高遠,只聽颼的一聲,一股疾風過處,陽光斜照中,一條人影突由身後飛來,未容回顧,已被人輕輕抱住,落向地上。回頭一看,正是再興,笑說:「多謝大哥!」
再興見岳飛滿面笑容,神態天真,由不得心生喜愛,忙問:「你受驚了吧?」岳飛方答「沒有」,周李二人業已走過。周侗問岳飛:「為什麼不撒手丟槍,反而被槍帶起?」
岳飛答說:「一來楊大哥來勢太快,倘若冒失鬆手,稍微掌不住勁,便要翻倒。二來兵器乃是防身之物,不敢隨便脫手。想借他那一點勁,把弟子帶將出去,到地再說。
沒想到楊大哥身法那樣神速。要是真個對敵,弟子就凶多吉少了。」
周侗將頭微點,便命岳、楊二人暫停,吩咐周義、徐慶帶頭練習弓箭和「注坡」法(騎術)。一面指點與岳飛看,一面對再興說:「你來此半年,只有今日才是長進。年輕人好勝,原無足奇,像你方纔那樣自滿,以後萬來不得。」
再興連聲應「是」。等眾人練完,又把整套六合槍都傳與岳飛。周義、徐慶等同學也跟著一起練。練完之後,岳飛才知以前所記不全,和再興的家傳槍法也有一些不同。
因再興三日後便起身,眾弟子還要他傳授楊家鉤連槍,直練到再興起身的頭一天晚上才罷。
再興走後,岳飛先是早來晚去,和眾同學一齊讀書習武。到了中秋節後,周侗又命岳飛搬到周家居住,傳授他的兵法戰陣之學。岳飛天資穎悟,一點就透,同侗對他十分期愛,可是稍微有點錯處,也決不肯寬貸。岳飛對於周侗,自是又尊敬,又感激,師徒二人親如父子。
周侗平日深居簡出,和眾學生家長極少來往。偶訪李正華、岳和二人,都在夜間。
可是每隔三數月,必要出門一次,一去總是一兩個月,回時面上常帶憂容,彷彿心思很沉重。常說:「國家正當多事之秋,不久兵禍一起,河北首當其衝,河南也難倖免。你們必須趁此時光,努力用功,學成本領以為國用。若是畏難苟安,使大好光陰平白度過,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周侗以前教學,本來文武並重,學館中也極少外客登門。由岳飛到後第三年起,詩文詞章之學,漸漸不再談問,對於關河險要和行軍佈陣之法,卻是再三講解,力求詳盡。
騎射習武,也比以前格外著重。考問時遇能自出新意、發明心得的學生,定必喜動顏色,獎勉備至。來訪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來客多是一些少年壯士,登門都在放完夜學以後,至多住上一夜,次日一早必走。更有的來去匆匆,談完了話便自別去。
岳飛受過周義指教,從未過問。這日因事回來,次日黃昏後方回學館。剛進後院,便聽得周侗哈哈笑道:「你一見此人就知道了。將來你們能在一起才好呢。」
岳飛聽出老師房中有了外客,剛想退走,又聽周侗在喚「鵬舉(岳飛的號)進來」,連忙應聲走進。
周侗笑指室中少年說:「他本是我忘年之交黃機密,偏要和你二師兄論平輩,你也以平輩之禮相見吧。」
岳、黃二人禮見之後,周侗命坐。笑說:「機密要往太行訪友,本來要走,我想使你們先見一面,留他小飲幾杯。機密多涉關河。胸懷大志,不是紙上談兵的書生。你先向他請教,我寫封信就來。」說罷走出。
岳飛見機密年約二十左右,看去人頗穩練。說話有條有理,心思甚細,遊歷過的地方也很多。知道老師從來不輕許可人,便有了結交之意。雙方正談得投機,同義已捧了酒菜進來。岳、黃二人連忙起接,剛擺好座位,周侗走進,將所寫的信交與機密,然後同飲。老少四人邊吃邊談,毫無拘束。周侗又勸機密明日一清早再走。機密應了。
岳飛聽周、黃二人之言,才知大行山中聚著許多壯士;他們種著一些山田,以忠義安民為號,結寨自保,專與貪官惡霸作對。內有兩個為首的,一名牛皋,一名梁興,各自佔據一個山頭,本不相下。機密與牛皋,覺著分開勢單,知道梁興是周侗至交,特意來與商量,想使二人合在一起。周侗早看出內憂外患越來越重,每一想起,便自憂急。
平日專喜培養人才,結交志士,也是為國儲才之意。聽機密一說,當時答應。酒後又談了一陣,方各入睡。
次日天還不曾亮透,周義便送機密起身。岳飛見眾同學一個未來,也送了去。三人邊談邊走,送出十里之外,方始慇勤握手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