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 文 / 還珠樓主
二人白跑了一趟,惟恐夜長夢多,歸心似箭,不分晝夜加急前行,走了些日,算計再有兩天便可到達。這日行經浙皖交界,誤走歧路,錯了宿頭。好在二人野宿已慣,也未在意,仍往前行。走到天黑,忽見山麓深林內有燈光透出。依了陳業,過了前面九盤嶺便人浙境,道路已然打聽明白,帶有乾糧,索性乘著月夜,不必再繞上大路,逕由九盤嶺山徑小路穿越過去,到了浙境,再行覓地打尖歇息。馬琨見月旁有暈,加以從早上路,除了兩次打尖,腳不停步,覺著饑疲交加,便說:「少時恐有風雨,日裡已因心忙將路走岔,徒勞跋涉。九盤嶺山路從未去過,只聽山民指說大概,語多不詳。萬一行至亂山之中又將路走錯,豈非求快反慢?再要遇上風雨,更受顛連。前面現有人家,還是在此投宿住一夜,明日趕早起身,仍舊抄回大路行走,憑我二人的腳程,多繞三五十里也不是趕不出。省去走小路的翻山越嶺,多費筋力跋涉,仍是一樣,還免得又走錯路。」
陳業明知穿越九盤山的途徑,中間雖要越過幾處險峻之地,路卻近去五六十里。已向山民打聽清楚,怎會走錯!但念馬琨是長兄,近日頗又謙和,聞言知他畏難,不便勉強,只得應了。彼時江南諸省物阜年豐,人民安樂,甚是太平。雖見荒山野林,人家孤立,並未生什戒心,高高興興一同前往投宿。那人家緊靠山崖而建,共是兩層樓房。樓前大片空地,外有密林環繞,地極陋僻。空地盡多,卻未種有莊稼,連個尋常山民人家隙地必有的菜畦花果都沒有。樓角卻一邊一個,懸著兩盞紅燈,適見燈光便是由此透出。
陳業見那樓字甚是整齊,附近並無田畝,不類山中民戶。說是富家大族別業,當地只是危崖掩護,雜樹叢生,偏僻晦寒,景物一無可取。再說沿途十餘里,棒莽載途,險阻荒涼,設如無特別原故,怎會孤零零住居此方?心覺有異,方低喚「大哥留意」,忽聽颼的一聲,由門內箭也似竄出一條黑影,直朝馬琨迎面撲去。幸是馬琨手疾眼快,未被撲中。剛一閃躲開,那黑影矯捷非常,腳才點地,二次又復撲到。馬琨這才看出是條大狗,因要在這家投宿,一面縱身閃躲,口中高喚:「樓內主人快請出來!我們並非歹人,乃是山行迷路,來此投宿。」連喚數聲,陳業也隨聲在旁急喊,終無回應。那狗生相又長又大,是個異種,動作輕健,神速異常,尤其是個啞口,一聲不吠,只顧猛撲不已,勢甚激烈。就這幾句話喊過,人狗已是七八個照面。始而只有一狗專撲馬琨。陳業因見樓中無人應聲,馬琨竟不如狗輕快,差一點沒被撲中,早已激怒,將刀拔出,邊縱邊在呼斥,恐將狗殺死惹出波折,乘著狗向馬琨飛撲,縱將過去,伸手一把抓住狗的後腿,待要掄起擒住,再和狗主人理論。不料狗腿才抓到手,又是一條黑影由樓門內飛竄出來,直向陳業撲去。陳業見那狗又是啞口,而且和前狗一樣,有小驢般大,上來一聲不哼,專一撲咬人的咽喉致命之處。樓角燈才點起,內裡不會沒人,連喊叫多聲,並不答理,又放一條惡狗出來,心中未免有氣,又加那狗來勢猛急異常,急切間委實也難於抵禦,恰好前狗在手,順勢掄起一掄,叭的一聲,兩狗相撞。陳業隨即鬆手縱開,二狗吃了虧,越發不肯甘休,雙雙撞落,腳才沾地,回身縱起又撲,本朝陳業一人撲去,似聽樓上有人呼斥了一聲,二狗立即分開,各撲一人,這才狂吠起來。那狗俱是異種,久經訓練,靈警多力,上來吃了點虧,越發狡儈。陳業想再將它擒住,也辦不到,又怕傷了狗惹出事來,喊是無人答理,退又不行。二人俱是長途跋涉,曉夜奔馳之餘,忽然遇見這樣有長力的異種惡狗,時候久了,漸覺氣力不加,狗卻越來越猛。
陳業正想主意,馬琨已忍不住暴怒,大喝:「三弟!我等遠客拜方投宿,允否聽便。
似此人不出面,縱狗傷人,連喊不應,和他有什情理可講?還不如將這兩孽畜除去,各自上路,免得留在世上害人。」這時樓上已有人答話。馬琨忿極之下,再加人狗急鬥,亂做一堆,也未聽清。說到未兩句,鏢已連珠發出。那撲馬琨的一個由丈許遠近縱起,張開一張利齒森森、鱷魚一般的大口,舌伸老長,剛剛近面撲來,大約鬥時已久,見人並沒攜有傢伙,又見人力漸弱,驕敵過甚,不曾防備。哪知馬琨為人陰毒,取鏢發出,均經苦練。發時又快又狠又準,輕易看他不出。狗又身子懸空,來勢似箭直射。馬琨揚手一鏢,恰好由口裡打進,直透頸腹。一聲慘號過處,仍朝馬琨撲去。馬琨料這一鏢必然致命,將身一閃讓過,那狗直竄出去三丈來遠,才筆直扒伏地上,口噴鮮血,死於非命。說時遲,那時快!當馬琨用鏢發出時,樓上人已縱落。偏巧陳業聽出馬琨口氣,似要對狗下毒手,急喊:「大哥,且慢!」百忙中偏視側看,微一分神,對面惡狗已自縱身撲到,相去迎面不過尺許,喊聲「不好」,忙將身往下一矮,正待讓過迎面來勢,一掌打向狗肩,借勁一按,往旁側縱出去。猛覺左肩一痛,耳聽連聲慘吠,狗已斜迸起老高,落地身死。
原來馬琨鏢早發出,剛避開死狗,一眼瞥見另一惡狗已和箭一般射向陳業頭前。斗這一陣,深知該狗厲害,休說被它咬中咽喉等要害非死不可,便這猛力一衝和那鋼鉤一般的利爪,如被撲中也是承當不起。一時情急,不及再顧什來人,揚手接連三隻鋼鏢打去。說也真巧,馬琨由狗的身後向前打,勢子稍偏,本來打不中它的要害,那狗偏吃了靈警太甚的虧,竟會閃躲暗器。馬琨頭鏢到時,那狗已離陳業頭頸不遠,忽然聽出鋼鏢帶起的風聲,知道有人暗算,身子猛地用力一偏,頭往下一低,那鏢竟從狗股間斜擦而過,雖未透體,狗已受了微傷,才怒號得一聲,不料二三兩鏢連珠發來,這一歪,人狗方向恰好對直,狗前半身再往下一低,狗股正對來鏢,全被打中。未一鏢更是對準股竅打入,直穿胸腹。那狗多麼兇惡也難禁受,情急負痛,一聲慘號,懸空連身彈起,四腳飛舞滾轉,朝側前縱竄出去,叭的一聲,四腿齊蜷,瞪著一雙火也似紅的凶睛,死於就地,胸前兀自喘息不已,死狀甚是慘厲。
按說陳業本不致受傷,因是馬琨突然發鏢,事出不意,身子正往右躲,惡狗躲鏢,身向左閃,恰好成了一邊。狗再吃了一鏢,情急怒竄,左爪正擦向陳業左肩,這時又連中兩鏢,奇痛鑽心,一意護痛閃避,正無著腳之處,自然就勢向陳業左肩一用力,騰空翻躍而起。狗爪如鉤,這一來又加了許多力量,於是陳業吃狗利爪連衣帶肉一齊抓破。
馬琨見陳業縱向一旁,手撫左肩,料已受傷,剛跑過去,口問:「怎麼?」忽聽腦後風生,仍沒顧到來人,只當又是惡狗。身才縱起,想躲來勢,來人的棍已攔腰打到。還算陳業因覺肩頭傷處麻痛,正側臉查看,忽瞥見一條人影縱將過來,對準馬琨揚棍便打,料是狗主,見馬琨並未防備,不及出聲招呼,縱身一腳向來人腕間踢去。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短衣壯漢,身手頗矯捷,縮手避開,怒喝:「何方野種,敢傷我的神狗!今天不叫你們給狗抵命,我不姓張!」隨說隨將手中棍和雨點一般朝二人打去。陳業邊躲邊說:
「你要打架,說完情理再打。」來人仍是口中亂罵,縱身打來。
馬琨因是連殺二狗的對頭,手又有刀招架,追打更急,差一點沒被打中。不由怒上加怒,大喝:「三弟!這類野狗一樣的山賊,和他有什情理可講?打就打,誰還怕他不成?」說罷,也將刀法施展開來。陳業因身在異地,樓房甚多,主人決不止這一個,惟恐再有勁敵出來助戰,想自己站個地步,便大喝道:「我兄弟兩人,你只一個,兩打一不是好漢。既要動手,一對一,隨你挑好了。」馬琨明白陳業心思,覺出敵人縱躍雖然矯捷,棍法尋常,忙喝:「這樣滿好!三弟你且退下,待我教訓這賊。」
陳業便退下去,暗中留神戒備,偶一抬頭望見屋角紅燈,竟是一方一圓。方的一盞三面皆黑,只向外一面是紅的,下面燈角還有繩繫住,固定懸在那裡,頗似義父所說綠林中夜間用來傳號令的信旗燈,越料不是善地。鬧了一陣,飢渴交加,肩頭傷處,又紅腫老高,疼癢非常。尚幸樓中無人出門,敵如再多,更是不了。方自愁急,敵人不是馬琨對手,棍法已自散漫,口用土語亂喊,也不知說些什麼。一會瞥見樓窗內有人影閃動,定睛一看,乃是一個女子,正由窗中走出,顫巍巍手攀窗根,似要沿窗欞往那方燈移去,料是轉燈用信號求救。敵人呼喝越急,意似催促。對方偏是女子,正不知如何攔阻。那女子攀窗移了幾步,似頗膽小,朝下叫了幾聲,不敢再進。敵人又喝兩聲,女子便轉回窗內。方疑她另有動作,敵人倏地冷不防抽空縱起,直朝懸燈的樓角飛去。當女子和敵人用土語喝同時,馬琨也自覺出有異,暗中將鏢取出,本意想打女的,還未動手,人已回窗,一見敵人縱起,如何能容?抬手一鏢,打個正著,「哎呀」一聲,墜落下地,傷在股間,不是要害,一落地便往左近林內竄去。
馬琨又打了兩鏢,跟蹤追往。偏巧此林乃全林最深一處,一面連著山崖,等追進去,再找人已無蹤影,不敢深入。陳業見狀大喜,忙催快走。馬琨只答了句「三弟快來」,便往樓門內跑去。陳業連喚不住,心想適見女子扒窗情景,樓內未必有什能手,不知是何用意,只得跟蹤追入。見樓中俱是一些婦孺,內中一個年輕的頗有姿色,裝束甚是妖艷,其餘皆似溫婢,迥不類山民人家,見馬琨進門,齊喊「饒命」。馬琨喝道:「你們不許跑動!我不是強盜,新由山裡迷路出來,只和你家討些吃的。」少婦便喚使女:
「有什現成飲食,快些取來!」口音是湖北人。陳業才知馬琨餓極,已然入內,不便再攔。自己恰也飢渴,心想前途不知有無凶險,吃點也好。那婦女們多半小腳,這家恰正開飯,不多一會,急先取到。馬琨不甚放心,見少婦手拉一個小孩,手還在顫,便令先吃,覺無異狀,方始大吃起來。吃完,又把餘下菜飯好帶的,討布包了,方始出門。陳業便說:「那燈是信號。」馬琨揚手二鏢,陳業想攔,燈已打落。
陳業急道:「此間必與盜黨有關,速行為是!」說罷,一同腳底加勁,到了山口。
回顧無人追趕,忙掩身形,往裡飛跑。到了高處,回望來路,紅燈未見懸起,料知敵人傷重,尚未回轉。正猜談這家是何路數,陳業忽覺被狗抓處熱痛如炙,兼以麻癢,難受至極,始而還能勉強急行,走出十里以外,全身皆被扯痛,由不得把腳步放慢。身在異地,人單勢孤,心又惦慮追兵,強忍痛楚。又行里許,這才禁熬不住。眼望前面,高山連亙,形勢陡峻。山腳東面不遠是條黑谷,淡月光中望去,密林蓊翳,境甚幽僻。想起來時山民所說,不甚相符,匆促行路,也不知走錯沒有。撫摩傷處,越腫越高,微一動轉,奇痛攻心,委實寸步難移。沒奈何只得咬緊牙關,由馬琨半扶半抱,走向右側矮樹林中,尋一平坦草厚之處席地坐下。陳業忽覺奇痛難支,偏身臥倒。情知狗爪有毒,弄巧就許危及生命,無如荒山野地,休說延醫,連尋個人家討個歇處養息都辦不到。
馬琨也知事情又是全由自己而起,先依陳業,一直入山,固不會惹出這場災害,就是遇見惡狗,以陳業的身手,決躲得過那狗一撲之勢,如非自己急發三鏢,何至為狗所傷,看陳業傷勢十分凶險,深悔不該冒失。正自著急,忽聽遠遠呼哨之聲,料是敵人糾眾追來。陳業已萬難行動,棄他獨逃,一則問心不過,二則途徑不熟。萬一逃出撞上,豈非自投羅網?想了想,乘敵未到,縱出林外。一看伏處形勢,那叢矮樹就在路側不遠,稀落落高不過人,內裡卻有幾處草地,尤妙在樹幹甚低,葉密枝繁,密草高二三尺。由外看內,彷彿一目瞭然,極易混過,決想不到內有逃人藏伏。那藏處緊貼一株矮樹根下,特意走近樹前,探頭查看。陳業已為豐草所掩,看不出絲毫形跡。馬琨從小頑皮,生長山中,小時常與錢復等捉迷藏,深知虛實明晦之理,適才只為陳業痛苦難支,敵人久未追來,戒心已去,還是陳業力說「小心」,這才稍微留意。先只圖近,顧慮不深,想不到反得了這等絕好藏身之地,心中略寬,決計不再移動。趕回悄告陳業,一同將身臥倒,靜心相候。不消片刻,那呼哨之聲便由遠而近。
馬琨聽出敵人竟分東南西北四面合圍而來,料知敵人土著路熟,且幸適才沒有背友獨逃,否則看這形勢,定非撞上不可!方自咋舌,暗道「慚愧」,遙窺火光點點,敵人已有兩三股合攏。還有一股由山上下來的也將到達。一會便在林外不遠聚集,七張八口,紛紛議論。人均粗野異常,語聲頗高,容易入耳。大意說這等搜法,山那邊還有弟兄迎堵;月亮底下,逃人決無藏處。他說由山裡出來,定是真的。
有的說:「如是真話,他已闖禍,又把號燈打滅。明是行家,豈肯自說去路:他傷了兩狗,已該萬死,又將這位小舅爺打傷,小夫人嚇病。人再跑掉,連個姓名去處都沒有,改日老頭子到來,這責任誰擔得起?我們不能說山外幾條路都有人追,這裡便可疏忽。如若兩頭落空,全未捉到,大家都不得了。這兩小狗是走長路的,看他那麼又渴又餓,地方又生,定跑不遠。這裡路雖難走,共只有限幾處可以藏躲。各路口子早已把好,插翅難飛。水東村那片水,他過不去。再說那老傢伙近年脾氣越怪,雖然可惡,卻不許外人人村一步。前年連他老朋友來尋幾次,未了也只隔水說了兩句,便把來人僵住在那裡,各自回去,怎會容這等小野種停留?我們還是不要偷懶,寧願白費氣力,免得日後吃老頭子的排頭。」
一個又說:「你說老傢伙性情古怪,一點不錯。他專做人討厭的事。那年被狗咬的外路人,不是他救去醫好的麼?弄巧就許逃到他那裡去了呢。否則,如在山裡,怎尋不到?」這人一說,全都住口。呆了一呆,便有人提議往探,似又有些顧慮。商量了一會,齊往東走。底下因多爭論,話未聽清,大約村裡還有敵黨熟人,到了再見機行事。敵黨共有二十多人,立處相隔馬。陳二人臥處只三兩丈遠近,地勢還較高些。只覺議論紛紛,並無一人注目及此。二人料他還要回轉,又恐還有一些未趕到的,哪裡還敢再動?仍在原處守候。約有半個多時辰,敵黨忽然急跑回來,語聲嘈雜,似有埋怨咒罵之言。路過近側,忽有一人在高處喊道:「山北號燈連閃,定是兩小狗出現,和我們的人動手。這野種腳底真快,不知怎會被他繞向山北去了,必定扎手,還不快追?」這人凌高一呼,眾聲齊應,一窩蜂似往山上跑去,一會便翻過山去,端的腳程身手俱非尋常。
馬琨驚魂乍定,一想當地夜間雖好,日裡恐自難說。再說陳業傷勢沉重,出路全斷,其勢不能久伏野地。想起適才來人曾說,水東村老傢伙前年救一為惡狗所傷的外路人之言,不禁心中一動。暗忖:所說老傢伙,必是一個精幹醫治狗咬的異人,不特醫道高明,還有極大聲威,否則來人不會那樣又厭惡又害怕,連探問一下都不敢冒失前往。如今實逼處此,陳業總算對己還好,捨他逃走,一則有點問心不安,二則錢復出困更無指望。
莫如為他死中求活,見機行事。乘敵走遠,姑試走上一回,真要不行,再打獨自脫身主意。想到這裡,俯視陳業,已然昏暈在地。只聽傳言,前途難料,帶了他反倒累贅,且去村中尋見那能醫老人再說。低喚兩聲「三弟」,不聽答應。四顧無人,便即縱出,飛步往谷中趕去。行約里許,走出先見密林,忽聽泉聲振耳。向前一看,對面懸崖如削。
當中一條闊澗,寬約八九丈。俯視澗底,深達二十來丈,山泉自上流頭銀龍也似飛來,撞在澗中危石之上,珠飛雲舞,映月生輝,波濤蕩蕩,與附近松濤相與嗚和,空山迴響,越顯清洪。
方疑迷路,忽瞥見右側一條獨木橋由對崖頂斜掛下來,搭向這岸,對面橋盡處還有燈光掩映,不敢冒失走過,先隔澗喚道:「我等山行迷路,有一同伴為惡狗所傷。聞說老村主備有靈藥,起死回生,特來求救。對岸大哥,可否容我過去麼?」連喚了三數聲,才聽一個老年紀口音的人遙答道:「你這樣說法,你那受傷的同伴呢?」馬琨聽出口風,有了允意,心中大快,又知對方必已看見自己,才如此說法,忙即躬身答道:「多謝老人家的厚意。在下同伴為惡狗咬傷,人已昏迷,現在困倒離此裡把路的野草地裡。因不知路,背著他不大好走,沒有同來。」言還未了,對崖老人已喝道:「你這年輕小伙子好沒道理!你向我們求救,卻不背了來。莫非還叫我們替你抬人去麼?在自你們還是朋友,同在患難之中,你獨自跑開。休說你那對頭厲害,捉去凌遲碎剮,休想活命,就是對頭被人引到遠處去,如今天暖,烏牛山草地裡常有青狼毒蛇來往,他受那麼重傷,遇上還能活命麼?還不快去!」馬琨自免不了又辯兩句。老人又喝道:「你這人,我看不大夠朋友!好在村主的意思救的又不是你,廢話不要說了,越描越花,快背人去吧!我還告訴你,你那對頭,遍山都有卡子,除了我們這裡,無論逃到何處,遲早被他捉去。
我們獨木橋不能常放,你去了不論人在不在,快點回來。如見此橋已撤,可在澗底找個地方藏好,等我們今夜明早有人出進,放橋時再逃過來,免得出去送死。再不,你要有本事,能縱過來也行。憑你這樣人,順便過來還可,再要勞動我為你搭橋,卻辦不到。
聽明白了,去吧!」
馬琨雖聽對方說話老氣橫秋,一則近日連遭挫辱之餘,已知江湖上厲害,又在急難之際,照著對方口氣,明是仇人克墾勁敵,英俠一流人物。如得登門,陳業傷勢安危還在其次,第一自己先保無憂,如何還敢計較?連忙躬身施禮,謝過指教,往回路飛跑。
趕到原處一看,連陳業帶隨身小包均無蹤影,不禁大驚。知他傷重,就是醒轉也必寸步難移,何況人已昏暈,如何能行?包裹同時不見,定被敵人尋來,一齊劫去,此時必在搜尋自己蹤跡,眾寡不敵,遇上便無倖免。再不見機,一落敵手非死不可。逃是逃不出去,除了水東村或可保全,此外更無生路。當時一害怕,嚇得連在附近找都未找,翻身又往崖前飛跑。途中回顧,且喜無人追趕。行抵澗旁不遠,那木橋已然離地,漸漸往上懸起,似要往對崖撤去,高喊:「老人家且慢一點!容我過去。」連喊兩聲,不聽對崖應聲,也不見有人出現,那橋已離地丈許,眼看就要撤回,一時情急,慌不迭奮力一縱,到了上面。手剛抱緊,木橋倏地往起一揚,勢忽加快。馬琨驟出不意,幾被甩落澗底,直似有心捉弄神氣。方暗罵「老鬼可惡」,忽聽來路澗岸有人拍手之聲,木橋忽又穩住勢子,往下沉落。偏頭一看,澗邊站著一人,正是仇敵一般裝束,料是發覺追來,後面必有多人,退是無路,直似亡羊逃獸,不暇再顧前途如何,得路便闖。乘著木橋落勢穩緩,急忙扒起,慌不迭連縱帶跳,飛奔過去。等到對岸,後面追人也由橋上趕來,瞥見崖頂下面燈光點點,水影星羅,明是大片人家水田。正要朝下縱去,忽從側面縱出一人,老聲老氣喝道:「你這後生太沒道理!這裡好由你隨便亂闖麼?」
馬琨定睛一看,面前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子,手裡提著一串大鑰匙,面上似有不快神情。知是先說話那老人,覺出適才這一擋斤兩甚重,不敢怠慢,忙賠笑躬身道:
「我回到原處,同伴已被仇人捉去。聽了老伯之指教,恐敵人追來,不敢停留,連忙奔回,橋已快要懸起。連喊兩聲,不聽答應,只當沒人在此。請老伯伯不要見怪吧。」老頭把眼一瞪,怒道:「沒人在此,那橋怎會自己起落的?」還要往下說時,後面那人也自趕到,朝老頭將手一擺,便捨了馬琨,同往先出現處走去。馬琨這才看出,那地方是個石堆的小屋,微有燈光外映,地甚幽僻,耳聽輪聲鹿鹿,知道起落木橋的絞盤設在屋內。自己被老人僵在門外,話未說完,既不能隨便下岸,又不便冒昧走入,更恐仇敵追來發現,自己後來那人,又不知是否仇敵一面,滿心憂惶。看那老人,卻似毫不介意神氣,沒奈何只得提著心,掩向屋旁側耳偷聽。屋中人語聲低微,頭幾句未聽真,到了後來,心思略靜,才聽來人道:「祖老太爺自前年起,又愛管閒事了。人家既然怕我,也就算了,半夜三更差我們做這險事,要被這群草賊看破,就說不怕他們,終免不了麻煩,何苦來呢?何況又是這樣沒什起色的人。」
老頭道:「你知什麼!我說這個雖是沒起色的小鬼,但那一個身邊竟會帶有雙龍令,你說多麼怪事!今晚幸虧你兄弟多事,剛巧他老人家在崖下田岸上閒踱,你兄弟一告訴,立時答應,命你弟兄二人分頭行事,還命我在此守候,真要有事,好給你們打接應。老人家本為雙龍令的主人隱居到此,一想起就難過。他家人又打聽不出一點信息,適才聽我孫一說,恰好那人被你兄弟給他用了靈泉乳救醒,一見人便摸身旁,稍微談問,才知這雙龍令只他一人知道。老人家聽說,高興得了不得。我看這個還不錯,哪能一樣比呢?」底下語聲高低不一,大意似說,救了一個與村主極有關係的人,為救此人,還犯著大險,幾乎被對頭識破。馬琨心想陳業幼遭孤露,義父陳松又是西北路上人物,怎會與這類隱名歸老的江南英俠之士有什瓜葛?方自尋思出神,屋中老少二人忽然相繼走出,一見馬琨貼屋而立,老頭便怒道:「我說你這後生不是好人,一點不錯。怎鬼頭鬼腦偷聽別人說話?」馬琨忍愧答說:「實是怕仇敵追來看見,彼此不便。這裡地較隱秘,並非有心偷聽。」老頭冷笑道:「由你強辯!這些話料已被你聽去。你如在外走口,自送性命,與我何干?你那同伴已有人救來。」隨顧後來那少年道:「老三,你領他去見你祖父吧。說我少時再去。這廝品行心術不好,少和他說話。」
馬琨聞言雖覺難堪,且喜對方並非敵黨,陳業已然遇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也就聽之。少年卻比老頭和氣得多,一面請問姓名,一面揖客上路,往屋下走去。馬琨路上回問,才知村主年已九旬,姓蒲名蘆,子孫眾多。全村皆他一家,並無外姓。看守崖前獨木橋的是他堂弟蒲煎。少年是蒲蘆的第三孫子,名喚蒲青,還有一弟蒲紅。當晚弟兄二人在村中高峰上閒眺,遙望山外盜黨外家竹樓上,紅燈明滅了兩次,後即閃動緊急信號。蒲紅年輕喜事,因以前救過一人,知道盜黨常用紅燈信號傳令。先前滅而復明,必有外人誤入盜室,還是個有本領的。否則那裡惡狗厲害,來人決逃不走,也不能將信燈打滅。忙即過崖探看,正遇盜黨搜索逃人。略微偷聽了幾句趕回去,便和叔祖蒲菰談說此事。恰值老村主蒲蘆閒步田岸走來,問知此事。蒲蘆本已不願管事,吃蒲紅一陣軟語央告,也就答應,當即部署救人之策。盜黨搜尋逃人,不見蹤跡。內有一盜,和蒲菰見過幾次,知他天性孤僻,喜歡孤身一人住在崖口小屋之中,與木橋相隔甚近,可以隔岸探問,便跑了來,吃蒲前排植回去。盜黨剛走,蒲蘆深知山中地理,料定逃人難於隱伏,再一算計程途,人又受傷,必是藏在山腳一帶的叢林茂草之間。盜黨粗心,只知搜索淺處,所以未被看出。蒲青已往後山行那疑兵之計。夜中不易辨別遠近,再把燈光縮小,盜黨當是大寨號燈,必然趕去,便令蒲紅尾隨,等盜黨走遠,急速尋到逃人,救回村來。
蒲紅領命,尋到二人藏處,馬琨業已先走。見陳業傷重,便用乃祖所制靈藥塞向口裡,連人帶衣包一齊背回,因有捷徑,腳程又快,馬琨恐遇盜黨,又是一路掩藏而行,所以趕到頭裡。過橋不久,馬琨、蒲青也相次到來等語。適與蒲菰在小屋所說之言,好些均未說出。不便深問,只得藏在肚裡,極口稱謝不迭。
行約二里,穿行好些田壟,轉過一個滿種果樹的土山,便見左側寬約兩丈大溪,水平幾將齊岸,流波蕩蕩,勢甚迅急。右側峰巒矗列,峭拔奇秀,月光照上去,都幻成了銀紫色。峰腰崖隙之間,孤零零建有三四處樓舍亭台,間有燈光掩映。對面大山橫亙,山坡上高低錯落著十來戶人家,燈光點點,望如疏星。中有一家,居近山腳,屋宇最多,頗似村主之居。前行不遠,蒲青忽然揖客右轉,穿過一條短短的行徑便到崖下。馬琨方想:這崖如此陡峭高峻,怎麼上法?蒲青忽又說道:「馬兄請在此暫候,待小弟稟過家祖,放下繩梯,再行奉請。」
馬琨才謙謝得一句,蒲青己手腳並用,援崖直上,晃眼便到達崖腰一塊突出的山石上面,一閃不見。那地方遠望原有一所小樓閣,崖勢壁立,又在中腰突出一大塊,所以近前反看不見。待了不多一會,馬琨正仰望間,猛見一條黑影,帶著呼呼風聲,怪蟒也似自峰腰飛墜,當頭壓下,嚇得慌不迭往旁一縱,躲開來勢。反身回顧,蒲青已同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並立面前,笑指少年道:「這是舍弟蒲紅,梯已放落。家祖現在半峰樓相候,請上去吧。」馬琨一看峰上果懸下一條軟梯,才知蒲氏兄弟下時手抓梯頭,人與梯一同飛墜。那梯離地尚有丈許高下,雖然不會傷人,似此一聲不出徑直飛落,不是有心相戲,也是賣弄。暗忖:平日不肯用功,妄自恃強,才一出門走動,便到處遇見能手,真是慚愧。既然本領不如,還是老實些好。一面應諾,又恭維了蒲氏弟兄幾句,方始縱身援梯,一步一步援了上去。
上到峰腰一看,那塊突石大約畝許,甚是平整,樓共兩層,上下只得六間。蒲氏弟兄已然援崖先到,同立樓前相候,說道:「家祖已給貴友服藥醫傷,同在樓上。貴友受傷,為時太久,沉重異常。另換一人,就遇家祖,也未必有回生之望。家祖現出全力救他一命。仗他童身,體力堅強,望是有望,痊癒恐在半年之後了。」蒲紅接口又道:
「那豺狗是賊黨由西藏木裡府附近荒山中捉來,狗爪的毒比嘴還凶得多,所以陳兄傷勢比上次那人要厲害。我救他時,已然暈死,再有個把時辰不救,就沒命了。因須靜心調養,不能隨意言動,家祖特意把他安置在半峰樓,便是為此。馬兄此去,只能見到家祖,陳兄恐家祖未必許見呢。」
馬琨急難投止,但求有人庇護,不受仇敵之害,陳業安危本未十分在念,聞言只是略作惋惜,諾諾連聲。蒲氏弟兄又閒談了幾句,仍未延客人門。馬琨方覺奇怪,瞥見來路岸上似有一星火光閃動,蒲紅便道:「家祖手邊有事未完,不能即時見客。下面來了一個朋友,請和家兄在此少候。小弟少去即回,再同馬兄入見吧。」說罷,不俟答言,便往崖邊跑去。也沒聽繩梯響,人便下落。馬琨天性多疑,身居異地,所遇三人,言動閃爍,身已及門,忽又設辯延挨,尤其陳業不令會見,不知村主葫蘆裡賣的什藥?蒲紅去後,蒲青便借話引話,重又套問身世來歷。馬琨自打錢應泰的旗號,連受挫辱,長了閱歷。萍水相逢,前途難料,既不敢盡情吐實,又恐對方輕視,便說:「家居臨安天目山中,與陳業是師兄弟。新近由湖北黃岡與一老輩拜壽回來,迷路至此。不想在山外望見燈光,誤投賊家,先遇惡狗猛咬,不合將狗殺死,致與賊黨結仇。」
話還未畢,忽聽樓上有人呼喚:「青孫領客上來!」蒲青剛剛應聲,又見一條黑影躍上崖石,正是蒲紅回轉。蒲青隨問:「人來沒有?祖父正叫客進見呢。」蒲紅聞言忙道:「我先進去,你陪客人隨後來吧。」說罷,蒲紅當先往內跑去,隨聽上樓之聲。蒲青跟著讓客入門。馬琨看他弟兄二人一快一慢,好似有什話要先向乃祖報告,故意延挨神氣,測不透是何用意,只得聽之。樓內陳設極為精雅整潔。樓下一排三間,大房兩明一暗。明間左角有一小門,進門一邊是上到二層的樓梯;一邊是兩間通連的小房,臨窗設有爐灶,似是童僕居所,到處燈光朗照,只不再見什人。緣梯上樓一看,除樓梯口一排小房外,因是倚山貼崖就著地勢建成。上一層崖石恰往裡面縮進,於是前樓也往後展,本就大了好些,再加此為主人登臨養靜之所,生性又喜歡爽朗,將三大間樓房一齊打通,只靠右面用湘妃竹鑲嵌成一個玲瓏剔透、樣式精雅的隔斷,以作點綴。全樓四面皆窗,稀落落十餘件桌椅几案,多半傍窗而設。當中幾乎全空,比起下面一層更是寬敞。明燈四垂,亮如白晝,哪裡也是乾乾淨淨的不見一點灰星。加以地居峰半,青山排闥,明月當窗,自樓頂以上直達峰頂,遍生虯松古樹。樓左右隙地又栽有不少修竹,偶然清風吹過,黑影交加,松竹互喧,如引洞蕭,景物端的清幽絕俗。
馬琨方自入門,暗讚「好地方」,蒲紅已由隔斷內現身迎出,笑道:「家祖剛給貴友上完藥,現正洗手,一會就出來。請這邊坐吧。」隨和蒲青邀了馬琨,同往右壁竹椅坐下相候。蒲紅又在旁幾上端過三杯茶來待客。馬琨自進門起,處處留神,見兩層樓房雖不能算間間走到,但全樓地方問數只此,門戶又皆洞開,偏不見陳業蹤跡,多生疑慮。
細查那湘竹隔斷,除兩頭貼壁處各有書畫隔扇外,余均半截,孔洞空靈,人在裡面行動均可窺見,似與外間一般大小。適在樓下還聽老人樓上相喚,怎麼蒲紅由裡走出,卻不見乃祖人影?主人既把自己延向右壁遠處落座,可知不願來客走近,其勢不便向前窺探,到底隔斷裡面是否還有暗間在內?主人形跡詭異,諸多可疑,事尚難測,不在事前查探出一點端倪,終覺放心不下,老提著一個心,無計可施。其實馬琨也是驚弓之鳥,私心太重,平日在自刁狡,臨事則迷,只管盤算利害,全不想對方何等人物!正主人不說,便蒲氏兄弟也非對手。如有惡意,何必還費這許多事?不過陳業剛才救醒,一息奄奄,語多不詳。主人又是一個智慮周祥的老輩,故交情重,惟恐處置不慎,以致平添出這些周折。就看馬琨不起,既然伸手,也必救人救徹,並無他意,卻害馬琨獨個附會猜測,疑心生暗鬼,越想越左,白白提心吊膽,著了好些冤枉急。
他這裡神志不寧,蒲氏弟兄也漸看出,暗中好笑,互一使眼色,又吃馬琨覷見,心裡越毛,正在憂急出汗,瞥見隔斷內有,一人影晃動,跟著款步走出一個長身鶴立的老頭,蒲氏弟兄隨即起立。馬琨見那老頭生得長眉秀目,面白如玉。稀落落三絡鬍鬚長垂飄胸,根根見肉,又黑又亮,貌相甚是清瘦。一身葛中野服,芒鞋布襪,淨無纖塵,直似畫中人物。知是村主蒲蘆,以前雖沒聽師長說過,照著當晚經歷,對方決非庸流,不等蒲氏兄弟引見,趕即搶前跪拜,口稱:「村主老前輩在上,後生小輩馬琨拜見。」蒲蘆冷冷地說道:「不要多禮,起來說話。」馬琨仍叩了幾個頭,謝過收留解救之恩,方始垂手起立。蒲蘆隨就旁設竹椅坐下,叫客也坐,馬琨為對方儀表所懾,再四謙謝。蒲青復說:「家祖性喜疏放,不願見人拘柬。我們都坐,馬兄還是坐吧。」馬琨這才偏身就座,蒲氏弟兄也各坐下。蒲蘆隨問:「聽你說由湖北黃岡拜壽回來,幾時起身的?」
馬琨說了。蒲蘆又問道:「如此說來,你們想是給莫家拜壽去。你兩方是什交情呢?」
馬琨暗查語氣,無什憎惡,自己又是適在樓下說到黃岡拜壽,才命入見的,料定他和莫老必有淵源。本意借此拉攏,忽想起前為好勝說誑吃了大虧。師父的旗號從未響過;陳業打的旗號又沒明說,對方底細摸清前,先不抬出師父,留個退步,過後見事行事。如是莫全好友,陳業身後那人必與有交。早晚陳業自會說出,愛屋及烏,一樣也受厚待。
如是師父老友,更無庸說。反正總有一面,暫時以含混一點為是。便照實答道:「後輩與莫老前輩並無淵源。只為盟弟陳業,他有一位師長是莫老前輩的好友,奉命前往拜壽,弟子慕名同往。陳業與後輩原是患難至交,這次不知何故,始而不令同行,後見無法推托,雖然答應,命他代往拜壽的師長名姓卻未言明。他為人謹慎忠厚,料有疑難,也就沒有深問。到了莫家,只他一人和莫老前輩密談過一兩次,後輩只是隨眾行禮祝壽、聽戲吃酒,並未交談,過了正日,就起身回浙江,陳業始終未提前事。不料山行迷路,誤往賊家投宿,被賊放出惡狗傷人,苦苦追逼,定要置人於死。後輩實氣不過,將狗殺死,陳業竟為狗爪抓傷。多蒙老前輩搭救,感恩不盡。」
蒲蘆忽道:「這就是了。莫家我也曾有人去,不知何故,今尚未到。那裡人多,你也許不會交談。你們所遇惡賊,老巢不在此地,這裡只是他屯糧之所。本意除他,一則我已歸隱,不願再管閒事;二則他在本山,人不犯他,從不輕易害人。近年賊頭在山口外置了一處外家,養有兩條西藏來的豺種惡狗,雖傷過幾次人,也都有因,並非無故尋人晦氣;三則又略看他師父一點情面,反正早晚有人除他,既知怕我,也就未為已甚。
此賊疑心特大,性更懼內。置下外家,恐有人勾引,特地在山口僻處建了房子,另外再養下兩條惡狗。又恐孤懸野外,除那美妾之兄外,俱是女流,萬一受什外人欺侮,在樓角懸上兩盞號燈。他那惡狗深通人性,除他當面招呼過的,無論生熟,見面就咬。狗嘴和四爪都有奇毒,遇上十有九死。他每隔些日,假著巡查來此一次,滿以為防範緊密,不料那看守本山糧食的兩小頭目,俱和他美妾有好,妾兄圖財,恐事敗失了衣食父母,勾串一氣,那兩盞紅燈,反做了通姦私會的信號。狗雖猛惡,因受妾兄管理日久,和對賊頭一樣聽話,全沒用處。他們雖然兇惡,卻不敢越橋一步,你二人在此無妨。不過你那同伴傷勢太重,便不殘廢,也須過了夏天才能痊癒。此時他尚不能言動見人,等過幾日體力稍復,你們見面,再定行止好了。」說罷,轉喚:「青孫,你領他到下面找個住處去。」逕自起身入內。馬琨忙即起立,還想探詢陳業並請見上一面,人已步進隔斷以內。馬琨假作相送,偏頭往裡一看,裡牆並無門戶,竟不知適才祖孫二人由何處走出,蒲蘆坐在畫案前,正取紙筆,似要寫信。不便再為愉覷,蒲氏弟兄又在旁邊邀客同行,只得一同走出。
蒲紅到了樓梯,便即停步作別。馬琨藉著說客套話的閒空,暗查正房牆後,兩間小房俱都打通,望過去一目瞭然,也沒見有門戶,此外更看不出有什房舍,主人偏說陳業在此養病,好生不解,忍不住問道:「這所樓房孤懸峰腰,景致很好,可惜地方還小一點,上下只得七八間房子。還有此樓雖只丈高,除卻像賢昆仲這等本領,常人就有那繩梯也難上下。祖太爺在此養靜,不曾帶有傭人,想是下人們上不來的原故吧?」蒲青知他有心探問,仍作不解道:「這裡人不論老少男女,都學過幾夭粗功夫。此峰只家祖和三家叔能夠隨意上落。別人因為弄慣,有的還須用梯上落。好些都空手緣壁而上,下去只要一縱,更是容易。家祖生性好潔喜靜,除偶有一二老友來訪,一住樓中,動輒一兩月外,平日也有在峰下全家同住的時候。如住峰上,便只令孫兒們輪班服侍,就便傳授一點功課。有時高興,也許把孫兒們都叫上去,住個十天半月,輕易不許下人們走上。
後樓兒個小間和下面樓房,都是愚弟兄來時住的地方。此次許陳兄在此養病,還是自有樓房以來頭一遭,你莫輕看了呢!」
馬琨聽了,好生驚異,陳業住處終未問出。蒲青隨領馬琨走向下面坡上一所平房以內,說道:「這裡是三家叔的房子,因三家叔好道,終身不娶,常年在外,難得回家,房子常空。去年家祖命紅弟過繼與三家叔,才搬來此,又邀我作伴同住。今該紅弟在峰上輪值,馬兄在此,倒也清靜。只是家祖素不願子孫安逸偷懶,下人甚少,又都各有各事。小輩享受只管享受,一切起居飲食,卻要自己下手去做,無人服侍馬兄,太已簡慢罷了。」
馬琨見那所房舍建在山坡高處,一排五間。燈光下几淨窗明,素壁如雪。陳設精雅,起居用具無不舒適清潔,不染纖塵。屋外花木蕭森,桐蔭匝地,又是倚山而建,左有奇峰矗立,右有清溪映帶。時已深夜,星月雲遮,雖看不出全景,如在日裡,這四外的山光水影,樹色泉聲,不知又有多少享受!聞言極口遜謝,稱讚不置。房是短工字,中間一長間,兩旁各一明暗間。蒲氏兄弟因便夜談,將左邊二室打通,同住在內。在暗間雖有席榻,向無人住,此時用作客房。馬琨坐定,蒲青便即走去,一會端了一大木盤,托著好些茶酒餚點進來,笑道:「客來匆促,山居無什食物,家人睡得又早。適去廚下,只取了些日裡剩下的餚點,連同二位住客自帶食物都帶了來,不成敬意。夜行勞頓,請用完了安歇吧。」馬琨本還有些狐疑,及見那菜餚果然是由山外賊家吃完上路時包帶的食物,這才斷定陳業實在當地。看情景主人決無惡意,心越寬放。二人一同吃完,蒲青又將吃殘的收拾,放入托盤,作別走去,馬琨實也倦極,臥倒床上,便自睡熟。次早起來,忽聞鳥聲關關,十分娛耳。睜眼一看,瓦窗上樹影橫斜,陽光由樹影中透窗而入,斜射地上,重重交織,映得滿室雪亮。估量天已不早,連忙爬起,穿好衣服,走到對屋一看,蒲青已然離去。回到中間書房,才見桌上壓有蒲青所留字條,大意是說朝來起身,見馬琨未醒,知昨夜倦極,沒有驚動。因往半山樓拜謁祖父,傍午始回。室無童僕,房後叢竹下,在一火爐上有熱水晨粥、小菜兩碟,連同盥具,均在書桌左下層抽屜內,請自取用等語。
馬琨一一尋到用了,閒坐室內,久候蒲氏兄弟,無一回轉。難星已過,不由想起昨晚蒲氏祖孫之言。陳業被惡狗咬傷,須要醫治數月始能痊癒,不知確否?追原禍始,又是自己惹出來的。似此曠日持久,萬一錢應泰由新疆回來,事必洩露,如何是好?有心獨自回轉,但又一點門路沒有,不禁又急又悔,只想不起個主意。隔窗遙望,山坡下風和日暖,水碧山青,村人不分男女老幼,俱都忙於農事。田里稻麥一片青綠,菜花吐蕊,燦如黃金。天明前又下了一場小雨,土脈膏腴,石苔肥澗。遙峰近嶺,山光濃翠,到處點塵不揚,清景如繪。馬琨人雖鄙俗,淑景當前,也由不得默化潛移,心襟一爽。暗忖:
無怪乎一幹成名人物,老來都愛歸隱。這樣安閒的清福,誰人不愛?休說莫、蒲二老這兩處好地方,就是自家所居天目山中,好風景、好土地的地方也不少。如再加點人力開墾田畝,佈置起來不也和這裡差不許多麼,可惜師父報仇心切,除弄些自吃的田地外,平日只憑姨母經管,概不過問,永沒提起經營過。白有那好地方,真是可惜!此番回去,也學這兩處的樣,就勢佈置起來,招人開墾。不但住得舒服,人來看了體面,還可多進銀錢。每日無事,再下苦用功,練成本領,以便報仇洩恨,又省得異日出門,再受人閒氣欺侮。
正想在有趣頭上,蒲青忽然走來,和馬琨周旋了幾句,便去當中房舍中端了酒菜午飯前來,一同吃了。馬琨看他也甚謙和,盡力拉攏交情,想套問當地情形和賊黨是何路數。誰知蒲青雖然年輕和氣,卻極口穩,馬琨每一發問,便笑答道:「馬兄稍安勿躁,貴友固是傷重不能行動,即便能行,我們曾命人出山窺探,對頭因在山內山外緊搜馬、陳二兄沒有尋到,已然疑心我們有人收留,沒想到這次家祖也會作主罷了。今早賊頭恰來看他愛妾,得知此事暴怒萬分,也斷定人在這裡。有心來此討人,因恐惹翻家祖,不敢冒失。他不知陳兄傷得這重,知道村中不留外人,又和前年那人一樣,治好了傷便即遣走,二位早晚終留不住。為此四下埋伏,這座九盤嶺被他們堵個水洩不通。除非家祖親送出山,你們插翅也難飛過,淨忙也無用啊!」馬琨後又連問數次,蒲青始終守口如瓶,不特主人洋情沒有問出,連仇敵姓名虛實都不吐露,陳業更見不到。蒲青每日天甫黎明,便往半峰樓上參謁祖父,除兩頓飯時匆匆趕回陪客,吃完了飯,收完碗盤立即辭去,歸臥都在深夜,說不幾句話便道安置。蒲紅更從當夜分手就未再見。馬琨每日獨自一人,枯坐室中,難受已極。有心出門走動,一則蒲青常說仇敵近日窺伺甚緊,頗有人村討人之勢,恐走出去被仇敵窺見,使主人難於處置。二則村中男婦老幼各有所事,自從來到以後,永無一人登門。偶在門外閒立,遇人走過,不等自己點頭答話,便即匆匆閃開。蒲青時道「簡慢,累客悶坐」,從沒請向外間隨意走動。冒昧遊行,也許不便,沒奈何只得罷了。似這樣熬了十天。
這晚天雨,蒲青下午回來,吃完夜飯沒有再出。馬琨向蒲青商說:「請向祖大公先容,求見陳業一面。」蒲紅忽然冒雨奔人,先往裡房換了衣履,再出相見。落座之後,蒲青便問:「你那事辦得如何?」蒲紅道:「人已見到,祖父只有一點料過了些,餘者都對。那人得知祖父心意,甚是感謝,有封親筆書信和些禮物帶回。行抵山口,竟和去時情形大為異樣。最可恨是,那班狗賊竟敢盤查一樣,問我何時出山,由哪裡回來。依我脾氣,真恨不能砍他幾個才稱心,只為祖父再三叮囑,回來必有賊黨攔路,不許一般見識和他爭鬥。我身上又帶有那人的信,只得騙他,說是黃岡拜壽回來。他們雖沒敢深攔,卻派人尾隨下來。我過木橋時天正下雨,叔祖說對岸有賊窺探,叫我自走,不要回頭,由他發付。隨聽老人家喝罵之聲,也沒回看,便到峰上。祖父見我沒和賊打,甚是歡喜,看信時卻流了眼淚,神情很難過。陳兄人已清醒,毒還沒有提淨,他也想見馬兄。
家祖說今日天雨,叫我回來歇息,告知馬兄,明日午飯後同去半峰樓見面。我到正屋和各位尊長見了一面便跑來了,飯還沒吃。我知哥哥遇到這樣天氣,回來必早,必定留有酒菜點心消夜。今晚有什吃的沒有。」
蒲青道:「你口福倒真不錯!我因六弟年幼,半峰樓上又住有病客,怕他一人照應不到,每日前往服侍祖父,早出曉歸,到家就睡,馬兄來,一直沒好待承。正趕今早十五叔由黃岡回來,祖父命他陪侍,談說黃岡之事。午後天雨,叫我把莫大公送的禮物交與伯母收存,說是晚飯後不用回去,省得樓上拖泥帶水。明早起又該十五叔的班,我趁這機會,想和馬兄作一長夜之飲。和伯母要了兩隻風雞、一大塊熟滷肉。半缸桂花灑,又去坡後掘了幾斤嫩筍,還有晚飯時剩下的火腿肚兒燉雞,準備夜裡消夜,剩的明日中飯,省得現做。我近來食量小了些,馬兄比我還差。適才正想這許多東西做兩頓,兩個人吃不完,弟侄們又不肯來,要剩到明晚再吃就不鮮了。你來豈不正好?風雞已托人代煮,少時五侄會送來。那筍一半已放在火腿湯裡,一半想現燒來。蘸醬麻油吃。你要餓時先去做來,我們吃酒談天,也是一樣。」
蒲紅道:「我來時祖父正吃點心,我隨著吃了好些,餓並不餓,沒吃什麼罷了。你既備有消夜,反正明日無事,自然半夜裡吃有趣,況且風雞也還沒送來呢。見祖父時,十五叔不在跟前,急於去見阿娘和尋你,沒待多時,也沒聽祖父說起。怪不得那伙毛賊聽我說是黃岡拜壽回轉,一個問我:『為什事耽擱,落在後面?』我不知十五叔先到,當他說俏皮話,沒好氣說:『你管我哩!這山是你們的麼?走路還受你們盤查?』他們見我有氣,又改笑臉,說:『大家鄉鄰,因見小哥由山外來,隨便談問兩句閒天也不要緊,何必動氣?既不愛理我們,你自己請吧。』等我走過,又聽一個說:『看這神情不像,多少年的好鄉鄰,我們平日又尊敬老先生,永沒失過什麼,怎會為了外人來傷和氣?』那話明是說給我聽,我也沒睬。原來十五叔竟趕在我的前頭了。」
蒲青道:「單是兩個過路人傷了他狗,賊頭不會如此看重,這裡頭定然還有別事。
照連日緊急神情,你來時,湊巧有十五叔到在前頭,他為人外表比我們和氣得多,又認識好些賊黨。他帶有黃岡土物為證,你說黃岡回來,好些相符,賊黨才放你過來。否則照著連日情形,賊頭已然氣極恨透,如非祖父難惹,雖斷定馬、陳二兄藏在這裡,終無一人眼見。地方既大,其勢又不能入山搜尋,暫時無可奈何。祖父料他早晚必請同黨中能手來此窺探虛實,決不甘休,你如被他發覺形跡,且不容你脫身呢!他雖不敢明奈何你,只用話一激,不能和麼公一樣倚老賣老,故意瘋瘋癲癲亂說,當然要說實話。只管我們仗義救人不算理虧,他卻說我們有心和他做對頭,事不就大了麼?祖父因已洗手多年,不到萬分不得已,決不願再惹閒事,常說有涵養才是真英雄。他老人家打算不動聲色把人救出險地,你沒和賊黨負氣爭鬥,話又答得合節,再好沒有。賊頭深知ど公為人和他昔年威名、老來處境,雖在我家,無殊寄居,天大的事都由他自行打發。不和他認真,白吃虧;認了真話,打他不過,吃虧更大。這位老人家又無理可講,徒子徒孫成名有勢的,到處都是,稍微出點花樣便禁不起,在恨得牙癢癢,不能因他傷了人來做借口。
其實借口還好,真要把兩老當做尋常人家兄弟,事情更糟,轉不如各算各賬,或者還有翻本之時。所以我們只要不再惹事,賊黨便沒得說。祖父適才誇獎你,便由於此。」
蒲紅道:「照此說來,ど公又出手了麼?」蒲青道:「誰說不是?你走的那天早上,賊頭便到,聽說山內外追尋已遍,沒將逃人追上,不由暴怒。先還慎重,及至發下轉牌,分好幾路四出查探,有見過像馬、陳二位年貌裝束的沒有。回報俱是無人見到。這一帶地僻人稀,生人走過,極為觸目。如已逃出山去,萬瞞不過人的眼目。陳兄負傷,在賊家強索食物時,又吃小賊婆看去。豺狗爪牙毒重,只一皮破見血,多麼結實身子,縱然傷輕,也難逃出百里以外,尤其對時必死,只我家所配靈藥能夠起死回生。這一來,斷定人被我們救來,以為祖父不會再管閒事,定和上次所救受傷人一樣,又是ど公救下,向祖父討藥解救。始而打算先打招呼,以免和上次一般,硬向他討情將人放走。先命人來說,逃的是他生平大仇敵所派奸細,為了調戲他的美妾,為狗所困。後將兩條訓練多年萬金難買的異種猛犬殺死,逃來此地,務請看在多年鄉鄰情面,將人交他,或是自行放出,由他自捉。捉不到拉倒,捉到只要問明不是仇敵所差,也就放脫,決不加害。」
「你想ど公嫌惡他們已非一日,正熬不得,如何有好臉嘴?陰陽怪氣,真真假假,把來人挖苦一頓。來人識得厲害,沒敢惹他。回去不知怎的,會換了個冒失鬼來。ど公始而不認人在山裡,繼又答說:『譬如人在山裡,交你太失面子。我姓蒲的生平沒吃過這虧。如由我放,你們不說捉不到拉倒嗎?那就譬如捉不到好了,尋找作什?』來人吃他時有時無,瘋瘋顛顛,氣得沒法,情急拚命,中了誘敵之計,追將過來。不知ど公用什方法,來人才走上橋頭,木橋倏地揚起,人便失足下落,偏又吃一根細麻繩套在腳上,吊在半懸空裡。麻繩太細,如若用力上援,非斷不可,落下去便粉身碎骨。尤其ど公養的那隻小花貓,也跟著淘氣,扒在橋上,那人一動,它便用爪亂抓麻繩,嚇得那人不敢再動。還算學過一點輕功,提穩著氣倒吊在那裡,上下不得。ど公便叫花貓陪他,自去石室中睡午覺。」
「直到下午,賊黨見那廝久出不歸,著人尋求,仍是干看著急,不能救他上岸。那寬的澗岸,吊在當中,如用套索,人是可以套到,撞在崖上還不是死!無計可施,只得忍氣高喊,說好話。有好一會,ど公才半理不理地走出,大罵:『這廝犯了昔年各不相犯之約!照理不是我們答應,他的人不敢過澗一步,和我們的人不是他先答應不能踏他寨門一樣。自己失信無禮,又沒本領飛渡,以為木橋放落,可以現成跑過。不料踏錯地方,橋自懸起,如非橋上有這麼一根逗貓狗玩的麻繩恰巧將他套住,掉在澗裡送命,你們頭子還當我害他的呢?自不小心,活該現眼,怨著誰來?我老頭子孤身一人,借住在堂兄家裡,村中沒有房子可住。愛這收放木橋的小房清淨,出入方便,暫住在此。除一隻小花貓外,室中並無一人。你問這廝,是不是自己罵人,硬要過來,橋自懸起,我老頭子可曾動過什手來?真要打也容易,我決不過澗來欺負你們。橋這邊又是我堂兄地界,他愛清閒,我在此只是借住,不能給他惹事,是人不是人都引了來。我先將這廝救起,不管你們人多少,我只一人,就在這橋上分個高下。還有那橋吃他一跳,壓住機簧,收放不得。須先把人救起,才能放平。你們躲向旁邊,省我過來時撞倒了你,又說我倚老賣老,以大壓小。』說完,人早站在崖邊,施展他老人家當年絕技,使一個『燕子抄水』的身法,腳登崖口,往對岸平穿過去,飛到中心,就勢凌空撈了那廝,帶將過去,同向對崖落下。」
「這先後來的兩個,都算是賊黨中好手,本心還想人救下後,再拚個死活,遮遮羞臉。一見那麼寬崖岸,空身飛越已屬萬難,中途還將吊的人救下,挾起同飛,身子和箭一般平直。這等功夫,他們做夢也未見過,如何還敢動手?無奈賊頭法令太嚴,沒有落實頭緒,怎好交代?先一個連急怒帶驚嚇,目瞪口呆,忍氣吞聲;後一個又拉醜臉,假套交情,恭維麼公,說好話。麼公一味瞎說,也不說有,也不說無。二人軟硬全沒用上,含憤回去,由此連渡口帶附近一帶高處,便常有人在上往我們這裡窺探。沒有幾天,忽有一賊乘著陰天黑夜,由下流僻靜處用套索偷渡過來。你想ど公是什等人物,入山又只渡口一條必由之路,怎能瞞過?吃麼公一下擒住,制了個半死。因見來人寧死不說何人所差,是個硬漢,料是為友而來,本非賊黨,做戒了幾句將他放掉。ど公手重,那人回去縱不殘廢,也須將養些時。賊頭屢失面子,恨人骨髓,只不過心中顧忌,沒敢十分叫明罷了。」
馬琨一聽,事正緊急。以蒲氏祖孫這等本領,對於賊黨尚未輕視,仇敵厲害可想而知。細查主人對待陳業好似十分關愛。否則照蒲氏兄弟語氣,蒲老早已高蹈,不問世事,如換別人,只管遇上,也不肯仗義援手,決不會如此盡心盡力。連蒲紅次早出走,都似於此有關,不是偶然相值。明午見了陳業,就他不肯吐露,也可看出兩分。自己久留在此終不是事。他如真和主人有什淵源,硬教他轉求主人,勉為其難,好歹先把自己護送出去。一則省得強敵嚴伺,夜長夢多。一旦露出破綻,彼此都有未便。二則錢復被困日久,母姨均不知情。雖然獨自回去無什效力,到底師父也還有些老友。這次回去,給他一個病急投醫,亂鑽亂闖,是知道的地方,挨次尋遍,也許能夠尋出道路。天下事難說,萬一湊巧將人救出,豈非絕妙?怎麼也比枯守這裡強些。主意打定,便向蒲青打探出山道路,可有什隱秘捷徑無有?
蒲紅笑道:「馬兄想拋了陳兄獨自抄小路逃出去麼?怪不得有人說你和陳兄雖是一盟結拜,心志迥乎不同呢。」馬琨吃他道破心事,索性老了臉皮答道:「並非不顧朋友,臨難先脫。只緣家中尚有急事,家母獨居山中,盼歸甚切,好些難言之隱。便此次誤走山路,也為心急回家之故,不料求速反緩,惹下這場禍事。如非祖大公和賢昆仲仗義相救,豈能倖免!如今敝友傷重難行,外有仇敵環伺,本不應即時離去。無如家中之事,關係更重於此。明知此行險難甚大,無奈事情急如星火,也說不得了,心跡久而自明。
敝友歸心之急更勝小弟。事情本應奉告,只為丟臉之事羞於啟齒,現時又系敝友一人主持。前者已為小弟心粗糊塗延誤至今,不堪再誤,所以未便明言。實不相瞞,小弟身雖在此,每一想到家母和那急事,心便如刀割。兄久居在此,不特山路熟悉,更有家傳絕藝,令祖老大公更不用說。好在敝友托庇府上安如泰山,小弟留此並無益處,如蒙鼎力設法救助,使能起身回家,感謝不盡!」
蒲青聞言,只望著蒲紅微笑。蒲紅初聽時面色似稍不快,聽到後來方始轉和,笑答道:「賊黨與我們居此山中年月差不許多。家祖入山,算來還在他後。縱有捷徑,雙方俱都熟悉。此時防守正嚴,要想偷渡陳倉,如何能行?明走倒可。他和我們邪正不能並容,只不過他們惡行雖著,本山只供屯糧之用,素少劣跡,又知敬畏,才得容忍至今。
本來一水一火,無所顧忌,也不怕他那些埋伏堵截。一則家祖說反正他們今秋俱當遭報,樂得聽其自生自滅,何苦多費手腳?二則馬兄的事雖然未說,小弟年輕愚直,有口無心,不怕見怪。以馬兄行徑,獨自回去不特無什效果,或者還要因而多事都說不定。最好稍安勿躁,等陳兄傷癒復原同行穩妥得多。荒山僻野難留嘉客,馬兄行意已決,自然未便強留。我們既能延客人山,自會送客出去。且等明午見了陳兄,從長計議。如真非走不可,愚弟兄自會稟明家祖,或明或暗,總使馬兄平安出境,渡過一切難關好了。」
馬琨聽他語多譏諷,錢復的事也似知底,雖然有些難堪,且喜如願以償,居然允將自己護送出門。蒲青並無異言,可知實能辦到,乃弟所說不是大話,不禁寬心大放,暗中欣幸己極,也無心再計及主人話中有刺,沒口稱謝不迭。
正說之間,忽聽中屋外間有人叫門。蒲青出門,一會端了一個提盒走進。蒲紅急問道:「送東西的是剛侄麼?」蒲青把頭一點,蒲紅忙即追出,推門喊了兩聲,並無回應,進房埋怨道:「我正想見他,哥哥怎不把他留住?同玩一夜多好!」蒲青道:「我怎沒留?他偏仍咬定那晚的話,說在平日我們不要他,還賴在這裡呢;今夜卻不願進來。隨便吃酒閒玩,不好拿出長輩架子強逼,外面雨大,週身通濕,只得放他走了。」說時,蒲紅已將提盒打開,內裡裝著兩隻新蒸就的風雞和大盤熱氣騰騰的筍肉包子。馬琨瞥見盤底壓著一個紙條,上寫:「侄兒不願見那人,今晚恕不奉陪。明天想到西山口逗老兔子,紅叔當有此膽智也……」底下還未及看清,已被蒲青一手拾起,略看了看扯碎,塞向字紙簍內。
蒲紅正撕風雞,沒什留意,笑問:「剛侄又有什花樣?」蒲青道:「總歸頑皮,他還有什好事?停歇再和你說,沒的叫外客笑話。」隨對馬琨道:「這是六舍侄,名叫蒲剛,年紀才得十四歲。因他小時多病,從斷奶起便隨家祖起臥了六年,頗得家祖憐愛,學了一點手腳,專門愛打抱不平。他如看人不得,什頑皮事都做得出。幸是個眼軟不服硬的脾氣,有那曉得他性情的,看他年輕,讓他一點,也就罷了。否則鬧起來,不做到淋漓盡致不肯歇手。後山毛賊常吃他的苦頭,雖然暫時還不曉得對頭是我家一個頑童,我總怕他將來撞到定頭貨,吃上苦就不小。勸又不聽,真沒有法子!」蒲紅看了馬琨一眼,笑道:「其實遇上他作對,只消服個低,不就完了麼?至於碰釘子的話,他一個小孩子家吃點虧,也不算十分丟人。何況還有那位老人家在後頭呢,怕點什麼?」蒲青道:
「你還說呢!他一個人反還不夠?都是你們老小兩個給他長的志,要不也沒這大膽子。」
蒲紅笑道:「你說老ど公還差不多,我本事還沒他大,能長他的志麼?」蒲青道:「你少說。好些壞主意,不是你給他出的麼?早晚被祖父曉得,看你兩叔侄受用!」蒲紅道:
「你當祖父真不曉得麼?我們有什事情能瞞得過他老人家?還不是疼愛剛侄,裝不知道罷了。」蒲青微怒道:「紅弟連祖父也議論起來,膽也忒大了!」蒲紅臉上一紅,不再答言。
這時雨勢更大,四圍竹樹吃風雨吹打,匯聚繁喧,聒耳如潮。蒲青早把小泥風爐搬來房內。三人一邊燒剝竹筍撕些雞肉就酒,一邊隨口談笑。馬琨恃能說,心欺主人年幼,不曾出山遠遊,便把近來足跡所經當作談資,盡情加以粉飾。先說起黃岡之行並莫家做壽盛況,漸漸談到故鄉各縣景物。蒲青還不怎樣,蒲紅只是微笑,不讚一詞,馬琨忽然警覺,想起蒲紅離山多日,看這神情,莫非所去之地便是金華?心方一動,猛又聽得有小孩敲窗,高喚「紅叔」。蒲紅忙答道:「剛侄怎不進來消夜?這般大雨天還不睡,雨地裡跑來跑去作什?」窗外小孩道:「你快出來,大ど公喊你呢。」蒲紅聞言,答聲:
「你等一等,我換好雨衣就來。可要帶點吃的去?」小孩答道:「不要,那裡都有,傢伙卻要帶上。今晚我們就睡在那邊了。」蒲青喝道:「剛侄!大雨夜深,你們鬧些什麼?」小孩答道:「青叔你不要管,這是太麼公做的事,我不過傳句話吧。」說時,蒲紅已急匆匆跑向裡間,一會穿了一身油綢子制的雨衣帽褲,背插鋼拐,腰佩鏢囊,走將出來,說:「哥哥陪馬兄吃完早睡。太麼公喊我有事,明日午後,峰樓見面再說,今夜我不回來了。」說罷轉身就走。蒲青連忙追出。
馬琨聽二人語聲頗低,尋一窗隙往外一看,窗外大雨如注,由明視暗,什麼也看不見。一會微聞門響,便見一大一小兩條黑影,在窗前燈光微映中橫越而過,其疾如飛,一閃即逝,除雨聲花花外,更聽不到別的聲息。尤其那小的一條黑影,身法更快,知是蒲剛,好生驚服。暗忖:小小年紀如此身手。蒲青弟兄的本領雖未實地領教,看行徑也比自己要強得多。平日自恃師傳本領,解數神奇,別有心法,妄作聰明,不肯下苦用功,連那十幾手絕招殺手也都不曾到家,便心高氣做,目空一切。雖知這一次走到江湖路上,到處都是荊棘,蒲氏全家老少個個能手,師父對於江西諸名家都常述說,單沒提他,此老已隱此多年,難道師父就會毫無所聞麼?正想著奇怪,忽聽蒲青笑道:「馬兄不日便可回裡,不必愁思。再吃點東西,請安歇罷。」
馬琨回頭一看,蒲青已早回坐原處,知被看破,自身是客,不該窺覷主人動作,隨口遮飾道:「令侄一點年紀,竟有如此本領,令人佩服。小弟在自癡長幾歲,什麼都未得著門徑,真愧殺了!」蒲青笑道:「令師錢老先生有神拳祖師之稱,馬兄是他高足至親,豈有不濟之理?舍侄算得什麼?聽說近來江浙一帶小輩弟兄中,著實出了幾個好手。
有一個外號黑摩勒的天生奇資更是出奇,年紀也和舍侄相差不了多少,那才令人佩服呢。」馬琨聽他提起錢應泰,分明自己來歷行徑俱已深悉,只當陳業所說,起初未打出師父旗號,不便多說,隨口敷衍過去。蒲青又說起黑摩勒的身世為人和那一身本領。馬琨一聽,世上竟有這等年幼的異人,越發驚奇,由此便記在心裡。談過一陣,各自安歇。
次早醒來,聽中室內有人說話,好似蒲氏兄弟之外,還有一人。語聲甚低,聽了一會,沒有聽出。蒲青忽在外喚道:「馬兄醒了麼?」馬琨答道:「剛醒,今早又起晚了。」蒲青道:「晚並不晚,家十五叔來了。」馬琨知來人是蒲青的堂叔蒲江,新從黃岡回來。他拜完了壽,又耽擱這些天才起身,和莫家交情深厚,可想而知。自己出醜的事,不知曉得也未?又沒不見之理,只得應聲趕即扒起,穿好衣服,蒲青已把洗漱水端了進來。馬琨慌忙接過,歉謝連聲。
蒲青低語道:「事也真巧。馬兄昨晚想家,送你出山雖非至難,到底也費手腳。今早天才亮,十五叔便冒雨來此,說昨晚賊黨要乘雨夜偷人材中查探,馬、陳二兄如仍藏匿在此,自非大舉約請能手,借口與我們拚個死活不可。便不在此,只要探出了我們放走,也是不肯甘休。不知怎的被剛侄知道,將紅弟約去,同到白龍澗吊橋附近埋伏,先已吃ど公擒到一個,後又來了兩個,用索抓飛渡的。剛侄容他渡過,冷不防搶過索抓,丟向澗底,斷了來人回路,再和紅弟同出動手。這時天交半夜,雨也漸住。來人武功實是不弱,按說剛侄還可應付,紅弟卻是稍差。ど公脾氣,照例只許人一對一,不許倚多為勝,見來人只得兩個,便在旁觀戰,沒有上前。所幸路生天雨,來人久聞家祖和麼公威名,自覺深入重地,勢孤境危,不免有點心慌膽怯。剛侄又刁又狠,和他動手的一個,才一照面便中了一三稜刺,和紅弟換了個,才得打個平手,整打了一個更次,未分勝敗。
賊黨後面還有一個望風的不曾過澗,聞得對崖同黨喝斗之聲,情知不妙,忙即歸報。老賊原在附近等候,因後來這兩個俱是他的好友,路過相訪,自告奮勇前來,如若失陷,丟人不起,得信情急,忙即率眾來救,準備與ど公拚命。剛到澗邊,正待喝罵,向ど公叫陣,恰值三家叔回家省親,還和一位姓甘的老前輩同來。因在路上管點閒事耽擱,到晚了些,恰好遇上。同時ど公見紅弟、剛侄久未得手,也自不耐。又聽先擒那賊供說,賊頭近聽愛妾兄妹之言,說我們近年屢屢恃強欺人,與他為難,兩雄不能並立,必有一傷,與其等將來吃了大虧再破臉,何如乘他隱藏逃人,其曲在彼之際,和蒲氏祖孫分個高下。能將蒲家轟走自好,不能,索性棄了這裡,併入老巢,日後再打報仇主意,也倒省心。老賊耳軟,竟信枕邊之言,連日四出約請能人,不是同黨中還有幾人持重作梗,早來犯了。今晚決定先探逃人下落,以定計較。就你二位不是我們救走,人早出山。因他手下已被ど公連傷了幾個,怎麼也要撈回一點面子才罷。反正仇怨已結,便將紅弟、剛侄喝退,空手上前,將來人一齊點倒。
「甘老前輩和雙方都是熟人,先遇老賊,問知底細,硬行出面打圓場。老賊久知三家叔不但自身本領高強,又精劍術,尤其一些師友俱是當世最負盛名的人物,真比麼公還要難惹。他不知三家叔每年必定歸省,只聽說出家入山,從師學劍,永無歸期,想不到會在此時回來,如非有甘老前輩同行,當晚這老賊定吃大虧,弄巧身敗名裂命都不保。
起初只當家祖不會管這類閒事,來和麼公拚命,也只憑著一時盛氣,原無把握,只已率眾來到,不做也得做。到時心中恐已發寒,再見三家叔,自然越發氣餒,巴不得有人出頭解圍,立即買了面子,說了幾句場面話。意思仍想查問人在這裡也未,不交出也行,至少必須說出來人姓名來歷,看是他仇家所差不是。三家叔不知就裡,但知老賊不會無因而至。他性情寬和,不輕與人爭持,又看朋友面子,與甘老前輩一同飛身過澗,見了ど公,問知就裡,因明人不做暗事,已將二位來歷說出。告以實是路過,因賊黨故縱惡狗傷人,逼得無法,將狗殺死,現被ど公救來,尚未痊癒。令老賊回去追究,如果所說不實,我們必將二人交出,不傷多年鄰里和氣。否則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濟困扶危,誰都應該。不但人不交出,還要令他處治他那無故縱狗傷人的賊黨。老賊素性多疑,本料定你們是他仇家所差,一聽不是,知我們決不會假,所說如實,情理上說不過去,只得認了晦氣答應。反是那被麼公點倒的二人不肯甘休,約我們下半年在一個地方相見,說了幾句過場話,逕和老賊作別而去。先擒小賊被三叔放掉,只家祖一層未對老賊說起。
事情都推麼公和紅弟所做,總算交代過去。家祖得知此事,便令十五叔傳話,說三家叔午飯後尚須出山一行,正好送你。早點後,可往峰上去見陳兄作別,不必等到午後了。」
馬琨聞言大喜,忙即感謝」。蒲青還要往下說時,馬琨洗漱早畢,覺蒲江一人枯坐外室,尚未禮見,笑問:「我們談得久了,十五叔在外,等我拜見之後一同領教吧。」
蒲青低語道:「家十五叔性情古怪,難和生人投緣。最好不要理睬,由他去,也不可見怪,嫌他簡慢。他實是天性如此,只一處久,就自然好了。馬兄今日要走,何必白費口舌,我尚有事,不能奉陪。你只在房中,等吃完點心再出去相見,稍微請教,便隨他走。
十五叔也是愛乾淨,昨夜一場大雨,現仍小雨未住,多好功夫的人,上半峰樓去,也難得不會弄髒的。我如非有事覆命,今日不該班,正好不上去,省得受十五叔的教訓。我是小輩,又沒法分辯,你沒上慣想必更難。要是一身水泥糊塗,怎見家祖?你可將我雨衣鞋帽穿去,到了上面一齊脫下,扔將下來。回時身上濕污與否就無關了,三家叔又不在乎這些。」
馬琨屢聽老主人生具潔癖,隨口謝了。時天還早,蒲青也是剛起不久,未用早點。
依了馬珉,不吃就去。蒲青說是不忙,自去端來點心,和馬琨吃完。出房一看,蒲江已早走去。蒲青取來雨衣鞋帽,與馬琨換停當,才見蒲江走來。馬琨禮敘之後,見蒲江年比蒲青略長,身材瘦小,二目炯炯,神光足滿,通身整潔,暗忖:外面雨還未住,滿地污泥,他衣服乾淨,還說打得有傘。這鞋靴怎會又新又乾淨,一點濕跡俱無?心中奇怪,便留了神。蒲青笑問道:「祖父早課未畢,十五叔就上峰去麼?」蒲江道:「可令他兩個先會面,早點無妨。」馬琨因有先人之言,自居後輩,執禮甚恭。蒲江只是冷冷地說得聲「走」,便當先出門。
馬琨見他隨手在門外拿了一樣東西,跟出一看,乃是一長一短兩根木棍。長的一根,上面張著一個油布傘,一到門外便騰身平起,腳不沾地以手代足,鶴行鸞步一般向前走去,卻不甚快,才知靴鞋不濕之故。只不知那峰如何上法。回顧蒲青,揮手催行,忙擇水泥較少之處,一路縱跟趕去。一會相次到了峰下,繩梯已先懸在那裡。蒲江道:「我先上去等你。」說罷,將左手短棍往泥地裡一插,深入尺許,跟著身子往上一起,輕輕落在棍頭之上。隨將傘放落少許,成了活的,不會撐滿,然後一手握著傘軸,一手握柄,倏地一收一放。下面單足在棍頭上一點勁,人便凌空直起。上到三丈來高,勢子一衰,眼看快要下落,蒲江又將右腳踹著左腿,身子一屈一伸之間,手中傘又是一收一放,人更高起,接連兩三下便飛向峰上,不見人影。耳聽峰腰上喝道:「你就上來好了!」這類五禽輕功,馬琨雖常聽師父說天山狄家叔侄弟兄俱精幹此,但是運起來,也只平地飛身到了空中,只能在停處顯些解數身法。前後左右改道斜飛,至多作上兩個盤旋,上時快慢由心,除狄梁公已成劍仙,絕跡飛行,又當別論,如想節節升高,卻是萬難,蒲江身法雖與所聞不類,似這樣只憑一把傘便可平地升天,休說眼見,連聽都未聽說過。蒲青還說他本領不過比己略強,在蒲氏全家中比起來只算中中,餘人可想而知。哪裡還敢怠慢?聞聲立應,飛步往上便縱。
那繩梯最下一層,離地也有丈許,大雨之後,泥濘土軟,又滑又粘,峰腰上更掛著好幾十道大小飛瀑,風一吹過便淋漓滿身,涼氣逼人頭面,氣都快透不出。馬琨又恐把衣服弄污,越矜持越使不上勁,縱了兩次才到梯上,冒著積溜新瀑,援梯而上。梯是軟的,下面又沒繫住,由峰腰上直垂下來,長而且厭,本來無風自搖,風勢再大,越發左右搖晃。中間好多處都扭結成條,無法解開,足不能踏,只得用手援上,有好一會才到峰腰石崖,崖口籐草附生,水泥雜沓,等翻身而上,通體已是水泥污染。因上時蒲江催喚,到了崖上,雨勢忽又轉大,見蒲江已早縱向樓門以內,一時疏忽,忘了蒲青之誡,冒雨往前便跑。快到樓門,還未走進,蒲江忽又跑出,低喝:「你快停步!這樣就往裡跑麼?」馬琨這才想起主人父子俱有潔癖,並且雨衣帽兜也還未往峰下扔落,不由臉上一紅,連聲道歉,自告冒失,撥頭往外便跑,才一轉身又聽蒲江喝道:「回來!雨這樣大,你就落了泥衣,豈不還是淋濕?」馬琨回身立定,進退兩難,不知何是好。蒲江仍寒著一張臉,指著左角道,「那樓角底下有一鶴棚,鶴早有事飛出。由那裡可沿樓簷進來,不走雨地,你可那邊去,將雨衣鞋套帽兜一齊脫下,再進門來好了。」馬琨賠笑道:
「來時青哥叫我上峰時把雨衣拋下,想必還要穿著呢。十五叔有傘借一把用,好麼?」
蒲江道:「叫你脫你就脫,哪有這些囉嗦!」說罷便自回身,先往裡走。
馬琨見他聲色俱厲,實是難堪,無如托庇人家簷下,無可如何,強忍著一肚子氣。
轉過樓角,果有一鶴棚在彼,甚是潔淨。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脫下,就著簷溜略微沖洗污泥,疊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側縱向樓簷台階,再向正門繞進,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與,未便冒失亂走。守候了半盞茶時,蒲江才由樓上走下,低語道:「老大公現在習靜,不喜吵鬧。你那同伴現在樓中屋裡,不能夠下樓來,你須輕腳輕手上去。說話也放低聲些。否則我這人不會客氣,莫怪我說話不好聽。」馬琨一面忍氣賠笑答道,心想早起還聽他叔侄們在外屋有說有笑,蒲青還說他從十四五歲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紀不大,交遊甚廣。自己初會乍見,自居小輩,十分謙恭小心,並無一毫開罪之處,為何這樣說話喪謗,又乾又澀,一點不近人情?蒲江說完了話,依舊先上。馬琨見他腳點輕極,知老人耳音更靈,連受叮囑,哪敢大意?隨著提氣躡足而上。
蒲江到頂回望,面上又帶輕鄙之容。馬琨只一味謙恭忍耐,恨在心裡。先以為對待陳業必也如此,及至隨進前樓一看,仍是那晚初會老人的房間,陳業臥在一個鋪有厚氈的小竹榻上,馬琨進門才睜開眼,低喚了聲「大哥」,並未坐起。面容較前清瘦,看神氣似是大病初癒。先不在此,新由別屋搭來,蒲江對他卻好,不特神情和悅親熱,招呼尤極周到。馬琨自從避難遇救來此,和陳業尚是初見。連日暗中觀察,蒲家定是隱名前輩英俠,決非尋常人物。底細來歷,蒲青毫未吐露。自己這一面的實情,不知陳業對人說出也未?見蒲江老在榻前盤桓,不肯離去,人又機智異常,惟恐漏口惹出事來,正想措辭探詢。蒲江看出他遲疑神情,作色低語道:「這樓上沒你多待的時候,陳世侄重傷初癒,本難見人。因他說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時必有話和他說,定要見上一面,為此才許你到此。他須保養,不能多說,也實沒有什話和你說,你如無話,就該回去了。」陳業見馬琨臉帶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見怪,馬大哥原是聽我囑咐在先。初次見面,恐把話說錯,所以躊躇,小侄對他一說,就明白了。」
蒲江攔道:「你元氣虧耗大甚,不可再勞神耗氣。他既吞吞吐吐,我來代你說罷。」
陳業謝了。馬琨見陳業只說這幾句話便自面紅氣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聽雙方口氣,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陳業盟兄弟,理應愛屋及烏,為何待遇相差,如此懸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麼,陳世侄以前和我們不特素昧生平,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論的世交。這些與你無干,不必說了。他每日只有子時服藥後那一會,可以多說幾句活。你的來意,他已說了一個大概,本來不算什麼。一則事不幹己,老大公近年不願我們無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為人又太好一點,所以不願插手。只好等陳世侄體氣復原,再作計較了。你回去任便,不過現時江南各省,除卻黃岡莫老、丐仙呂-、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幾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裡,將人要出來,不得明做暗做,全辦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實一點。瞞著你母姨,靜等陳世侄回去再辦。老乞婆見小錢還有點骨頭,想磨折成她的黨羽,只不胡亂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過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決無害。你如胡亂找人,鬧出些事故來,就難說了。我們是無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隱居以來最愛靜,不喜人來走動,你不可再向外人亂說。憑你這樣,也決尋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錢應泰,現在新疆焉替八角窪朋友堡中養傷,一半年內不會回家。他那兒子也未必是什好種,就此磨練,於他反倒有益。陳世侄體復回去再辦,決來得及。話已說完,聽不聽由你。至於那賊是誰,你也應該知道。日後遇上,好有防備。
我懶得說,你到下面去問青侄吧。」
馬琨聽他說話帶著教訓口吻,心雖不快,無可如何。陳業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說出來,再多說話,徒受搶白。便和陳業略微敘別,並對蒲江說,求見老村主,拜謝告辭,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見。現在時候提前,老大公現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沒人再送你出險了。話我替你說到,我三哥吃完午飯,說走就走,沒有準時,你快回去,早點弄飯吃了,等著吧。」
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對己輕視,見也無益。倒是目前因殺狗而起的對頭聲勢頗大,不知何等人物?現得蒲家護助雖可無害,異日狹路相逢,卻是吉凶難料。以前屢問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問他,想必肯說。行期匆促,實應問知底細,好作打算。
隨向蒲江客套幾句,托向老村主代為叩謝救助之德。蒲江微微點頭便催起身。馬琨見陳業面目淒然,似頗惜別,滿肚皮話無從發問,心裡也覺發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只得致了保重,作別下樓。先到鶴棚,見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處,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飯業俱已備齊,放在火旁,菜頗豐美。因想打聽山外對頭底細,不知蒲青何時歸來。蒲江恃強孤做,乃兄本領更大,想必更難說話。
方自發急,無意中推窗遙望,偶一抬頭,瞥見左側半峰樓崖上有一條白影飛落,到地化為兩人。一個正是蒲紅,另一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時直似飛仙下墜、身法之輕靈美妙,從未見過。這時雨勢又小了些,空中濕雲似奔馬一般急馳,天色似有晴意,到處林木,煙籠霧罩,滿地都是積潦。少時落在一塊山石上面,手裡依舊挾著蒲紅,朝那無水的石地上縱去,一縱便是七八丈遠近,接連十幾縱便到坡前。馬琨正看得出神,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馬兄回來恁快,陳兄見到了麼?」回看正是蒲青。隨又說道:
「那便是三家叔,紅弟便過繼在他名下。有家叔護送出山,當可放心了。」馬琨便把前事說了。蒲青道:「十五叔生來這樣脾氣,不似三家叔有涵養,只一投機,頭都割得下;那人行為要不對他心思,不願意全攏在臉上,誰勸也無用。我們相處這些日,總算緣分。
依我看,馬兄為人不過忒聰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聽說陳兄人就長厚,因此到處受益,被人看重。其實我們年紀都輕,如能處處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軌道,日久不特樣佯進境,也受人看重了。」馬琨不知蒲青為人情熱,語有深心,暗想:初來不久,無什劣跡落在人家眼裡,陳業更不會背後道人短處,為何說出這等話來?隨口應了。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無蹤跡,笑問:「三叔令弟怎未到來?」蒲青雙眉微皺,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見二伯母說話去了,須要午飯後才能來此。我們先弄飯吃,吃時再談那老賊來歷行徑吧。」馬琨也覺腹中飢餓,便幫同料理。一會盛好菜飯,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釀美酒取出同飲,一邊談那賊黨之事。
馬琨才知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贛交界水陸兩路的大盜。因他生來面白如玉,現年已逾六十,並未留須,依舊一頭黑髮,看去不過四十來歲。又練就一身好輕功,江湖上都稱他為「老玉郎、飛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計退隱,只為手下人多,相從年久,徒黨不肯離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積金資又被妻妾把住,雖有好些田莊,仍不夠用,為此每年中總要出兩次手,做上兩批大的才罷。九盤嶺是他糧倉,他又好色好酒,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個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藉著巡嶺為名,常來盤桓。自忖年老,妾又淫蕩,越愛越不放心,特地把他兩條最心愛的豺狗弄來。又因妾兄楊和原是心腹黨羽,便命他調養惡狗。除他以外,無論何人,只一進門便縱惡狗,咬殺勿論。以為這樣外人決難入門。誰知那妾天生水性楊花,先見乃兄把她獻給頭子為妾,本已不願,只為從小失母,素畏楊和凶狠,不敢倔強,胡南旺雖老,身卻健強,望如中年,初還相安。無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蕩後山,相隔頗遠,不能常來相伴。
山僻煩悶,漸和楊和吵鬧,要出門遊逛。楊和因妹子最得頭子歡心,不敢過於拘束,先只陪了在附近山中遊玩。
那管本山糧倉的頭目名叫柴梁,是個色鬼。胡南旺原命他就便留心照料,並在樓角設有告急燈號。久聞妾美,心癢癢的,不得見面機會。這日聽手下人報說,看見小夫人入山遊玩,立即備了酒食果點往獻慇勤,就便一看如何美法。柴梁乃胡南旺的外甥,年輕體健,又善巴結體貼。兩下一見,便有了心思,終於由那妾將楊和用酒灌醉,將狗鎖好,與柴梁勾引成好。等楊和知道,兩下已打得火熱。既不敢舉發,好夫淫婦再一脅迫利誘,反被說通,拿樓角紅燈做了通姦來住的信號。日久被蒲氏兄弟路過探出,蒲老不許子孫多管閒事。胡南旺愛那妾如命,上次楊和帶著狗,隨好夫淫婦出來閒逛,恰值一人路過,也是縱狗傷人,見不能取勝,一擁齊上。那人名叫卞真,武功頗好,寡不敵眾,落荒逃走,吃狗追上,剛抓傷了一點臂膀,本難活命,因在無心中驚動崖上蟠伏的一條大蟒,和二狗惡鬥起來,才得逃走,仗著受傷不久,所逃之處正是人村路徑,村中剛有人出,澗橋放落沒有懸起,遇的人恰是蒲菰,般般湊巧,沒三天便即治癒。二賊尋來,人未交出,硬給送出山去放掉,本已結下嫌隙。這次馬、陳二人一來,結怨自然更深。
現時雖畏蒲家孫叔侄本領難敵,終於不肯甘休。
馬琨曾聽錢應泰說過胡南旺的厲害,好不心驚,且喜底細得知,日後遇上還可趨避。
當時謝了指教,又托蒲青代向蒲老諸人一一致謝。說完,飯已用畢。馬琨終覺蒲氏全家這好武功,定有極大名望,況且隱居江南,竟未聽人說過,在在人家住了這些日,名號來歷全都茫然,豈非笑話?隨又設詞探詢。蒲青笑道:「馬兄在外面沒聽說過家祖麼?
這也難怪。實不相瞞,這裡本是寒家世業。家祖同母弟兄共是三人,家祖居長,幼年離家,遠赴巴蜀深山之中從師習武,年滿三十才在外走動。時值明季,逆閹柄政,爪牙密佈,流毒天下。家祖專行俠義之事,因恐連累家中,只管威震江湖,也不回家看望,從未用過真實姓名。二位叔祖謙和方正,治家甚嚴。全家老少男女雖從家祖學會武功,只用以防身禦寇,從沒和人爭鬥。家祖夫妻又遠居異地,江湖上只有限幾人知道底細。近十年來,家祖母去世,家祖才率了本房子孫歸隱。寒家人丁雖多,家祖只生先父和三家叔二人。先父名源,三家叔名漪,在外也是輕易不露真名。胡南旺因是近鄰,加以年老,見多識廣,才被知道幾分。倒是家族叔祖昔年門徒甚眾,性情率直。江湖上提起蒲苑,知道的人還少;若提起天山鵬,就沒有不知道的了。」
馬琨一聽,那守澗橋的蒲ど公,竟是當年名震西北的天山鵬。前聽師父說他,已被仇人暗害慘死,不想隱居此地,心中一震,忙接口道:「ど公便是當年在甘肅蘭州金天觀雷壇大會擂場上,獨力劈四魔,飛腳踢死『滾地雷』,外號又叫『生死戰筆』的天山大鵬卜五先生麼?那『卜五』二字一定也是同音借用的了?」蒲青答說:「正是。」馬琨連受挫辱,本意回家辦完錢復之事,便從名師下苦習武,這一得知蒲氏諸人底細,忽想起現放著好些蓋世高人在此,為何還要回去,捨近求遠?心方一動,又想這些人都重孝義,方以省親為名求他護送,忽然中變,不好措辭。
正躊躇問,蒲漪、蒲江二人已然笑語走進。蒲青忙即起立,為馬琨引見。蒲漪人果謙和,與蒲江判若兩人。禮敘之後,蒲漪便說要走,令蒲青借身雨衣與馬琨。將衣包取來,用油布包好,又問馬琨:「盤川夠不?」馬琨極口辭謝才罷,隨向蒲氏弟兄作別,隨了蒲漪走出。馬琨見蒲漪中等身材,看去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貌相談吐無不文雅,一點看不出有什驚人的武藝。因和馬琨同行,穿著蒲江的雨衣從容上路,和常人一樣,也不矜才使氣。一會走到村口危崖,先去崖上,見了蒲菰,馬琨又稱謝一番。蒲菰仍那麼老氣橫秋的略微應聲,轉對蒲漪道:「三侄見了那人,急速回山,我還有話對你說呢。
老賊為人陰險,經了昨晚這一來,表面似已說開,日後終於難免生事的。天門三老,他雖相識,請來與我們為敵,人決不肯。你父子再加上我,差一點的,哪敢虎口拔牙?據我猜想,他只有狗賊禿和花老乞婆可請。一個有點邪門鬼道;一個自身本領還在其次,好些老相好都有一兩下辣手,可以轉請,弄巧他都約來,好讓我盡情跳進一回,省得精力老沒處發散,也是好事。」蒲漪笑道:「ど叔想左了,花家老乞婆現時有事,怎能來此?老賊禿行蹤不定,聽說花家也正尋他。老賊交情沒花家深,就肯來,也必等那群叫花子金華北山講禮分出勝敗之後。可是這面請有丐仙呂-,外加那多年薪膽的仇人勁敵,如何勝得了呢?到日我們本應前往助威,爹爹親往都說不定。這樣倒好,一舉兩便。等侄兒回來,探明老賊用意,索性兩下叫明,令他自去約人,就在花子講禮那天分個高下好了。」
蒲菰又問:「甘老頭走了未?」蒲漪笑答:「這位甘朋友真是好人!他和我做平輩相交,還可說年歲差不太多,秋來北山之行他也要去。間是何意,他說雙方都有好些朋友,一動上手,當場不讓,兵刃又沒眼睛,一勝一敗,彼此仇怨循環,永無了結。他實不願大家為幾個臭叫花子失和,意欲約出幾個有名望的好老先期趕往,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好。否則也釜底抽薪,得保全一個是一個。我說花家老乞婆人最勢利,不懂情義,此時如無查洪老刺猖助紂為虐,以老大哥的情面,或者還能說動,勸他給雙方善了。現時他已黨羽眾多,妄想借此長他威望,你去了不但不會聽,還許鬧個無趣呢!他只不聽,我又不便把我父子為何必去的事對他明說。適才吃完了飯,由十弟和剛侄陪他往半峰樓去。爹爹和他倒很談得來,命我留他住在樓上,等我回來才定行止呢。」蒲菰道:「那小老頭為人爽直好心腸,我也喜他。今秋金華我必前往,決不能使他偌大年紀跌翻在老花婆手裡。」蒲漪喜道:「我和他道義相交已逾十年,金華之行,我有好些事,分不開身。他又那麼性情固執,勸是不聽,其勢不能兼顧。照我猜想,他去了,非當眾受辱不可!老頭子心性剛直,受不住話。花家能手甚多,又是些無賴,一動手,非吃大虧不可,以後叫他如何做人?有ど叔暗往相助,再加兩個老乞婆也無足為慮了。」
蒲菰見他口角含笑,喜形於色,眼珠一轉,忽然作色道:「好娃兒,我上你當了!
明是你爹恐我記著當年的事,到日不肯同去,藉著姓甘的,拿話繞我,等吐口允去,再由他出面明說差遣,是與不是?回時對你爹說,無論怎樣,我總是他兄弟。再說近年我也閒得夠了,正沒處出火去。他有什事,只管明說,不必藏頭露尾,套我口氣。至於昔日的事,人死不結冤,並且本來是我脾氣不好,自找沒趣,不能怪人,此時為死人出力,才是英雄行徑呢。」蒲漪笑道:「ど叔既這麼說,那更好了。少時請ど叔到半峰樓去吧。」蒲前點首。蒲漪隨即離別,同了馬琨上路。
那獨木吊橋,已早放落。澗深崖陡,獨木滑厭,蒲漪笑問馬琨:「你自問能走過不?
如覺膽小,可由我挾你過去。」馬琨暗忖:此人本領比我強勝十倍,就有一點功夫,也不在他眼裡。何如藏拙到底,還大氣些。便笑答道:「小侄初涉寶山,曾由橋上走過,一則天晴,二則追兵正緊,不曾細看。跑過之後,才見橋寬雖有尺許,並不平整。著腳一面最多不過三寸,有一多半還是圓的。日來大雨還更險滑難行,實在不敢自信呢。」
言還未了,蒲苑已在旁發話,怒道:「你能過則過,不能過,我們自會送你過的。
哪有許多嚕嗦!三侄先走,我來送他過澗。」說罷,左手一伸,便將馬琨右臂抓住,往前微送。馬琨身不由己往前便倒,以為蒲煎必是提送過橋。一則這樣送法未免難看;又覺手重難禁,方喊:「老ど公快請放手!不敢勞動!」猛覺得腿腕也是一緊,連身被人提起,往回一悠,方覺不妙,耳聽一聲:「不許亂動,去吧!」腿臂同時一鬆,竟吃蒲寬脫手將人扔出,凌空筆直往對岸飛去,勢急如箭,只覺兩耳生風,頭暈目眩。兩岸相去十餘丈,下臨絕澗,對岸又是山石,不論落下或是撞上,都是死路,暗道「完了」,這時休說施展身手,竟連轉念頭的工夫都沒有。心方一緊,猛又覺身子吃人把住,放立地上,兀自心顫神搖不已,驚魂乍定,睜眼一看,身已過澗。蒲漪立在面前微笑道:
「ど叔粗魯,你受驚了吧?」回望對崖,蒲菰已懶步往小屋中走去,只得賠笑答道;「小侄實沒出息,倒嚇了一大跳。」
蒲漪道:「ど叔天性如此,不要見怪。對頭已知人在我處,話已叫明,決想不到你今天會走。這場雨下得也好,兔被留心看見。否則你有我同行,當時無妨,可是難免無人尾隨。我再一離開,你就有事了。」馬琨謝了救護。蒲漪道:「救人危難,份內之事,何須言謝?你出道不久,諒無什多過處,以後持躬對人,只往好處行事,到處都是康莊。
就遇上事,也不愁沒有人相助,你自思忖去吧。」馬琨隨口應了。
那雨是大一陣小一陣,到處煙籠霧罩,一望迷茫,只聽雨聲潺潺,與溪流泉瀑之聲相應,四面山道沒一個人影。馬琨隨著蒲漪一路躥高縱矮,超越積潦,冒雨急馳,不消多時,已離來路山口不遠。正走之間,忽聽蒲漪低喝:「噤聲」,跟著一手挾了馬琨,竟往路側一個兩丈來高的峭壁上縱去。壁上原有不少松樹,枝幹繁茂,蒲漪放下馬琨悄聲說道:「老賊法令真嚴,這般大雨,明料你不會出山,防守巡邏依然嚴緊。今日如不是我送你,必落他手無疑。我們且待一會,等這些鼠賊過去再走。這裡地勢甚好,他們奉行故事,目力又差,絕想不到有人在上面。你隱在那株老松後面,先看東南,後看東北,就知道厲害了。」馬琨依言低頭先往東南山口一看,霧沉沉的,並不見有人跡;再看東北是條曲折的谷徑,一頭深入山中,一頭通向來路,雨雖漸小,水氣甚重,光景模糊,不能看到遠處。看了一陣,蒲漪問:「看見人沒有?」馬琨答說:「小侄目力不濟,大霧甚重,看不清楚。」蒲漪笑道:「他們現分兩路,一由東南山口,一由東北賊巢出來,到右面谷口會哨,再往我們來路一帶巡邏。待一會就看出來了。」
馬琨重又往下注視,一會工夫,果見有四五笠影出沒前面煙樹之中,逐漸走向空地,現出全身。共是七個盜黨,各穿著一色又黑又亮的油綢子雨衣,手執刀槍,腰懸鏢弩等暗器,由山口一面急行而來。走著走著,當頭一個梢長大漢忽然撮口一聲呼哨,跟著便聽東北方有呼哨響應。再看羊腸谷內,也有好些笠影刀光隱現出沒。這兩撥盜黨和走馬燈般繞著山徑急馳,行動甚速,直似發現敵人,前往兜拿神氣。不消片刻,前撥七人便由崖下馳過,往谷中奔去。蒲漪道:「鼠賊已過,山口也許還有餘黨守望,我往前面引開他們,你順大路快趕來吧!」說罷,一同縱落。蒲漪當先急馳,其速如飛,晃眼穿林而入,不知去向。
馬琨惟恐先過去的盜黨折回追來,也忙加速前奔,行抵山口,還不見蒲漪人影。正懸著心,忽見口外有一身背包裹頭戴雨笠的壯漢迎面跑來,心中大驚,忙往路側大樹後一閃避過,暗中拔刀戒備時,那壯漢像是趕路心急,一味超越路上積潦,竟沒看見馬琨,逕自跑過。過時馬琨覺著來人好生面善,方自尋思,忽聽呼哨之聲,來路左側林中又跑出兩個盜黨,手持刀槍,與壯漢做一路趕去。隨聽谷中呼哨四起,此應彼和,由遠而近。
馬琨恐口外還有盜黨埋伏,出去撞上,正在探頭張皇,舉棋不定,忽聽身後低喝「快走」,回顧正是蒲漪,料已將防守人引開,驚喜交集,忙隨急馳。剛出山口。便聽山裡隱隱喊殺之聲。回顧口外,日前鬥狗肇事的樹林,已有紅白二旗升起,知有盜黨在內用信號指揮。陳業未走,自己已然逃出,所格殺的,必是適見大漢無疑。邊跑邊想,一會走出山外野地,滿地水塘泥濘,樹林頗多。蒲漪又令在林中覓地稍候,自向來路馳去。
馬琨見他腳底,快得如飛一般,越加讚羨。在林中候有半盞茶時,才見蒲漪跑回,不等開口便先說道:「我因山口有人防守,怕你撞上,當時無妨,事後定吃追去,難免受害。已然誘開,山外恰巧來了一人。事雖合筍,無如老賊心毒,那人雖還不弱,好漢終打不過人多,特意回去看個下落,意欲為他解圍。不料那廝竟是來訪他們的自己人,動手不久便自說明來意,已由盜黨引見老賊去了,白叫我空跑一趟。」馬琨便說:「那人看去面熟,只想不起何處見過。」蒲漪道:「那人是個老江湖。你雖是老錢門下,隱居多年,初次出門,怎會相識?你除花、莫兩家,還到過別處麼?」馬琨聞言,忽想起那壯漢正是黃岡拜壽所遇刺客,自己還曾和他結拜,怎好出口?不禁面上一紅。蒲漪何等心細,見狀知有難言之隱,重又追問道:「那廝自稱山東來的,姓白,要見老賊才說來歷,必有深意在內。你既認得,卻不肯說。你們與花家有仇,將來如有什事就來不及了。」馬琨暗付:此人本領神出鬼沒,既留上心,早晚必被探明,隱瞞反誤交情。不好意思全吐,只說:「此人不姓白,名叫洪明,先改姓名邱義;兄弟洪亮,改名鄔小,曾往黃岡莫老前輩家中行刺,被莫老拿獲放掉。」話未說完,蒲漪笑道:「如此說來,我明白了。十五弟拜壽回來曾說此事,洪明就是他麼?真個妙極。我們上路吧。」馬琨一聽自己的事原來人家早已知道,怪不得蒲家諸人均多輕視,越想越黨內愧,只得把前情重又委曲說出。蒲漪聽了倒不怎樣,只道:「你年輕初出,未免荒唐,以後遇事不可輕狂,就無事了。」
二人邊說邊走,沿途俱是荒野,極少遇到人家,盜黨亦未發覺追躡。走到黃昏,上了正路,天忽放晴,尋一鎮店打完了尖,恰好雲開月上,重又乘月起身。馬琨佩服蒲漪本領,不住小心巴結,想要拜門領教,蒲漪總以婉言推卻,只得罷了。蒲漪道路極熟,所行多是山路捷徑,腳程又快。馬琨雖覺勞乏,也能勉強舉步。半夜裡又吃了頓乾糧,略微歇息又走,回上官道,眼看天近黎明,蒲漪忽道:「日裡本該分手,因你道路不熟,沿途與老賊通氣的人家店戶頗多,以前難免不有知會,恐你遇上又生波折。救人救徹,特意送到此地。前面乃赴臨安的大路,險境早過。我已為你耽延好些時刻,必須分手。
你到家後,最好在家奉母,聽天安命,不要輕舉妄動,胡亂尋人。陳業復元回來,自有救人之策。否則無益有害,你自上路吧。」馬琨料蒲漪所去之處也在金華、蘭溪左近,路上連問兩次未說,不便再問,聞言只得拜謝作別。蒲漪回身自行,其走如飛,晃眼無跡。
這時天已向明,鎮上人煙漸動。馬琨所借雨衣早已包好交託蒲漪帶回,跑了這一天一夜,也實力盡精疲,又饑又渴,便往鎮上尋了一家客店,弄些早點飽餐之後,先睡一覺,睡到午後方始起身,往天目山中趕去。到家一看,母、姨二人因上次陳、馬二人走時,曾說不久當同錢復回家一次。人不回來,也無音信,正在懸望。馬琨不敢明言前事,仍說:「錢復、陳業俱在杭州從師習武。因姨懸念,特地回家看望。」兩老姊妹俱都記著夫仇,巴不得子侄能知上進,只囑咐去時多帶銀錢衣物備用,最好能令錢復回家一行。
馬琨只得推說:「世弟因在西湖會見好些名家,深感自家本領不濟,曾立大志,不等學有進益決不回家。己曾勸他數次,至快也須等到冬天,把所學根基紮穩才肯回來。大約過年時總回家的。」一番鬼話,雖將母、姨二人哄信,但是錢復失陷以後音息全無,為日已久,欲往窺探,又覺膽怯。已說在杭從師,其勢不能在家久停,出門又沒個待處。
陳業復元尚須數月,錢應泰和陳松新疆養傷之事,不知真假。如在此時回來,更是糟極。
越想心越煩,勉強在家中住了數日,決計仍往金華尋人,碰碰運氣,也許得到一點門路。
當即向乃母取了銀兩衣物,起身到了金華江邊,擺渡過去。
馬琨求救之人,一名虞干,一名章文豹,俱是當年江南有名武師。前番往訪,章文豹山東訪友未歸,出已三月;虞干更是出門多年,從來未回家一次,有時托人帶信,也未明言身在何處,家中只有老妻蠕媳撫兩孤孫虞德、虞厚,年雖十三四,向不出門,什麼話都問不出來。想了想,還是章家比較有點指望。誰知到後一問,笑面虎飛叉章文豹已早到家,偏是身染時瘟,不能見客。馬琨原料章文豹也不是花家對手,出力無望,只想由他指點門徑,便將自備禮物送上,假說奉錢應泰之命前來看望,有話面陳。待了一會,文豹長子章煥出來,接到裡面。馬琨見章煥生得一表人材,英氣勃勃,料非凡庸,便背著人宛轉說明來意。章煥聞說與花家結怨,人已被困多日,沉吟了一會答道:「家父實是病重不能見客。家父能了的事,小弟一樣能了。不過此事十分棘手,尤其花家老太婆近年似想重整旗鼓,一意孤行。她雖令你尋人說情,事隔多日,保不又出變故。虞世伯與錢世伯,當年刎頸之交,一向隱居江邊,你可曾尋過他麼?」馬琨聽那口氣,虞干在家,有心不見外人,假說尚未去過。章煥笑道:「家父常說虞世伯本領高強還在其次,第一是機智絕倫,加以交遍天下,南北各省到處都有知交,就許花家和老刺猖都能賣他一個情面。只惜歸隱故鄉之後便洗手杜門,專一教養兩個孤孫,不問外事,見他難點罷了。你就去未必能夠見著,他長孫虞德倒常和我來往,你可住我家,等我著人請來,先請他探一探老人家的意思再說。」說罷,招呼下人為馬琨安排住處,往外走去。
馬琨聽說要請虞德到來,頗悔先不該說未去他家的話,方想措詞挽轉,章煥人已走出。隔有片時,章煥同了虞德走來,馬琨前本見過,忙起招呼。各自敘見之後,虞德笑對章煥道:「我說是這位馬叔不是?」馬琨見章煥此番回來,神情沒有初見時親切,以為先說假話之故,忙賠笑道,「上次曾往虞世伯家求教,沒有見著。這回還未登門,不知世伯可在家麼?」章煥道:「虞世伯歸隱了多年,怎會不在家中?只不肯見無聊的人罷了。我已將大世兄找來,你什意思可對他說。家父正該吃藥時候,我須進去,停歇再會。」說罷自去。馬琨知他不快,但也無法,便和虞德商量求助。虞德道:「馬叔上次走後,家祖曾往北山。大約聽了什閒話,家祖是不會見你的了,去也見不到。章世叔這人說一句算一句,只答應過,多不情願也無反悔。既允你暫住在此,最好不要離開,免得再來時無人容留。花家人多勢眾,沒個落腳之處易吃他虧。」
馬琨聽出兩家均對己不滿,好生不解,便用甘言套問就裡,虞德人頗爽直,笑道:
「你說花家是對頭,當然不說你好,這話也對。但向家祖說閒話的不止花家,還有別人呢。不過家祖總看老友情分,雖不見你,仍就盡心。先去北山,只聽老太婆說起錢世叔因為性情倔強,差點被老刺猖弄成殘廢,又不合屢次想逃,以致沒法待承。本人並未見著。前日乘便又去,在花家住了一日,還帶出一封信來。那信是給一個姓陳的,家祖因他再三求說,此事不能讓他家中老人知道,姓陳的又不在此,無處投遞,只得暗中托人照料,靜等姓陳的來了再交,如今信還在我家呢。事情不過如此。聽家祖說。除了姓陳的來,簡直誰也無法可想。就肯見你,不也無用麼?」馬琨便說:「陳業是盟弟,同為錢復之事奔走,現在友人家中養病,約須交秋始能痊癒。自己惦念錢復,迫不及待,才趕了出來。那信想必於己有關,可否交己帶去,或是借來一看?」虞德道:「我起初聽說,也覺馬叔不對。今見馬叔行徑,並非無情無義,就此置身事外,可見傳言太過。那信上原提到你,等我回去和家祖商量再說吧。」
馬琨聽虞德口氣,花家起釁之事似已盡知。錢復單給陳業一人寫信,明有怨望,信上所提料無好話。否則虞氏祖孫也不能如此見輕。此時如經己手將錢復救出,或是讓人知道自己曾出死力相救還好,不然錢復已悟自己好刁無義,到家向父母一說,怎得做人?
到處受勞受怨,事還不容不管,不禁愧忿交集,越想越難過,假意歎道:「聽世兄的話,定是錢二弟對我有什誤會。老世伯聽了他話,所以不願見我了。論和花家結怨,原是錢二弟和我起的。因他先拍了胸脯,不叫我們上前,又見花家勢盛,敵他不過,三人一齊陷住更不好辦,這才忍氣退出。這多日來,為了請人救他,千里跋涉,受盡苦楚,他反恨我,豈非冤枉?我們情同骨肉,他終年輕,心跡是非,久而自明,這時且不去管他。
我總盡我心力去做好了。」
虞德原聽了乃祖詳說馬琨為人經過,見他仍自護強辯,忍不住笑道:「錢世叔不明白你的好心,我也明白。總之黃岡之行你要不去,什事都沒有了。」馬琨聽他連自己在黃岡丟醜的事都知道,好生奇怪,方要開口,虞德又接說道:「事已過去,不必提了。
聽說花家還住有兩個會邪法的妖道,氣焰甚大。除非南明老人有信,人決要不出來,便家祖也是不行。如想盡人事的話,章世叔人最熱心,少時我代你把話說開,必能幫忙。
試上一回,你看好麼?」馬琨一想,已成眾惡,連錢復都在懷恨。老錢只此一子,愛逾性命,言聽計從。老錢耳軟,為人險刻,如被說上兩句小話,以後母子二人休想存身。
只有做些盡心盡力之事,使眾周知,以為異日相見之地,此外更無善法,便向虞德商托:
但盼錢復獲解,任何勞怨譏嘲皆非所計。虞德畢竟年輕性直,馬琨又說得懇切,竟為所動,以為祖父所知尚有虛實,馬琨只是求好太過,粗心疏忽,以致招來重謗。
一會章煥走進,虞德先把他拉向旁邊,力為解說。章煥是個直腸熱心漢子,又和虞德世交至好,也當馬琨諸多可原,心中去了厭惡,允為幫忙。因父病重,馬琨的事並未告知,就此未提。虞德隨回家去,又向祖父虞干解說。虞干雖然老成練達,明知馬琨不是善良,無如憐愛長孫大甚,又聽說馬琨為友實是熱腸,細一尋思,也覺好些俱似無心之過,便對虞德道:「他的事那日祝三叔和我說過,已盡知悉。避重就輕雖不義氣,也算是人之恆情。陳業黃岡之行本可如願,他偏執意隨往,誤人誤己,爭功好勝,全出私心,也可原恕。但他好友被困,自身剛得出險,便往一娘家調戲少女,似此為人居心還堪問麼?我看此人終非善類,見決不見。錢世叔人雖稍差,總是多年老友,他老來只此一子,萬無坐視之理。起初只是一時閒氣,便我也能將人要出。無如此子性情忒急,老花婆早把話說明,明知無濟還想逃出,已覺輕率,更不該在人追急之時放火洩忿,打傷花家好些下人。此時花家非錢應泰親自登門負荊,賠還所燒之物,當眾施責,不肯輕放。
除卻南明老人和莫老親來硬要,直是休想。我如下手,未始不行,偏又身家在此,後患堪虞,不能輕舉妄動。我也不是不管,一二日內便去花家相機而作,能救出更好,只此子不再生枝節,陳業回來,或是等到花家今秋群丐講理之時,也必出困無疑。事緩則圓,忙則憤事。信可帶與他看,使知利害。孫兒心好,切勿受他甘言誘激,輕往犯險。要知花家與去年孫兒去時不同,氣焰囂張,今非昔比。稍一不慎,便連我同丟大人,幹事仍是無補,不可大意呢!」
虞德道:「現時他也深知花家難鬥,只盼祖父為力,並沒有要孫兒和章世叔做什險事。說他輕浮沒品,許是不錯,心並不壞,祖父放心好了。」隨將錢復與陳業的信索去,往見馬琨,告以祖父日內即往北山相機行事。馬琨己恨錢復,此時本是做作,再一看信,越發愧忿。
原來錢復在花家失陷的頭一天,已覺出馬琨膽小畏事,言行不一。及至晚來去見查洪,仗著年少氣壯,豁出性命,一味硬上。雖然投了查洪脾胃,略吃苦頭便罷,沒受重傷,可是查洪咬定錢應泰親來賠禮始能放人,將他交與苗秀,帶去困在花園以內。本來安居無事,偏生錢復性暴,不知身落人手,四面皆敵,萬逃不出,見居室清靜,看守人只是兩個執役童子,以為逃出容易。到了夜深人靜,將二童打倒綁起,越牆逃走,走沒幾步,便被花家山口守望黨羽發見,一聲信號,人便雲集,幾個照面立被擒住。第一次逃走,女鐵丐花四姑還愛惜他,不曾動火,只把他受人愚弄之事說知。因此對於馬琨,逐漸想起懷恨。及至待了幾日,實待不住,又起逃意。花家對於錢復視若嬰童,知道羅網周密,決難逃脫。除告誡他不許私逃,再逃捉回便即無幸外,並未十分拘束,園中各地均可自在遊玩。
這日錢復正煩急間,偶登假山遙望,見牆外不遠有一草垛,忽然想用調虎離山之計,夜裡又把看守人綁起,盜了苗秀所用刀鏢,越牆逃出。先往垛上縱火,然後覓地藏起,等人往救,再行乘隙逃走。那晚恰值風高月黑,轉眼光映重霄,火勢瀰漫,連後園房舍一齊引燃。花家果然慌了手腳。錢復見人多忙於救火,暗幸得計,一路蛇行鷺伏,往山外逃去。不料花家久經大敵,臨變一絲不亂,得報便知是他所為。一面令人救火,一面暗中派人去往各出口堵截。錢復逃到山口,伏兵忽起,知道這次擒回必吃苦頭,情急拚命,連用鋼鏢打傷了三四個。眼看可以突圍而出,猛覺背上奇痛,週身發麻,不能動轉,等被擒住才看出是老刺猖查洪突然出現。回到花家,那火救到天明才滅。老花婆年老吝財,不似昔年慷慨。雖未用刑拷打,卻是怒極,把錢復辱罵了一頓,說:「小狗不宜好待承,燒的房舍什物,等老狗回來領人時,定令加倍賠償!」一面把人困在山石洞裡,外有鐵柵封鎖。衣食起居如常,只能隔著柵門和防守小童說話。看看當前園景,一步也不能走出,這已夠受。還有被擒時,被老刺猖用了分筋錯骨法,下手又重,脊骨本已受傷,老花婆忿怒之下只顧亂罵,忘了解開,容到想起,已過了兩三個時辰。如今背脊常痛,氣血凝滯,又生背瘡,痛得眠食不安。自又負氣好強,不願找仇人醫治瘡傷,越來越重,痛苦萬分。
直到日前,虞幹探明底細,入園看望,見錢復面容消瘦,忍痛流汗。背人詢問,自述姓名來意,始行告知,夜來私往送藥。老花婆為錢復,本備有書籍筆墨紙硯,供他寫讀解悶,以示管教故人之子,未懷惡意。錢復早寫有一信,準備買通守童,代為送出,恐有差遲,延未敢發,便向虞乾哭訴,求其相救。一面在信上添了些話,托其轉交陳業。
除非自己遇害,只可照老花婆的話尋人解救,千萬不可使家中父母知道。即使父親日後回來,也只可說是遇見異人拜師,現已從師遠遊在外,惟恐母親懸念,故未實說。此外歷述馬琨平日如何引誘同玩,不肯用功,教他賣藝惹事,臨到出了事,又拿話激他上前,自己卻置身事外,去之惟恐不速。深悔當初不聽陳業之言,吃這大虧等語。
馬琨看完一想,怪不得虞、章諸人看輕自己,原來聽了錢復之言。強壓忿怒,長歎道:「錢二弟真個小孩脾氣!他平日和我至厚,所以責備我也最甚。他只見我營救無信,以為置身事外。哪知這些日來為他受的苦呢?日久見人心,他既這麼說,如真不能將他救出,自有明心之法,總使知道我不是壞人便了。」章煥人最忠實,經虞干一解說,馬琨做作又好,也就不再嫌惡。由此馬琨在章家長住下去。
虞干和花四姑原來相熟,曾和花四姑明說,自己和錢應泰是老朋友。他子在此,雖因所行不善,不便求情放他,但應常來看望。錢復的瘡傷,也是虞干和花四姑說了,才行延醫診治。自馬琨到後,又連去了幾次。因見錢復終日煩躁,忿急成病,日漸消瘦,氣惱過度,瘡傷也是時發時愈,恐他少年人氣盛心厭,因而傷生,便向花四姑婉言勸解,說錢應泰歸期遙遠,小娃兒家,何必和他一般見識?況已折磨些日,意欲將人領走,等錢應泰回來,必令其登門負荊。至於燒燬的房舍財物,由己先代賠墊。花四姑始而推在查洪身上,等虞干二次勸說,恰值花家來了錢應泰兩個對頭,花四姑受了慫恿,不但未允所請,反而口出不遜,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兩下幾乎變臉。鬧得虞干也不能再去花家看望。想要硬來,又以花家黨羽雲集,人多勢眾,萬敵不住,只得罷休。過了些日,恐久不去錢復失望優急,冒著奇險夜往北山,暗晤錢復,明告以此時無法,非等秋後不能脫身,勸以耐心靜守,不可憂急。話完歸途,幾被花家察覺。幸得一異人暗助,才兔失陷。花家也有了警兆,沒料是虞干所為,當是對頭人山訪聽虛實,防備漸嚴。
馬琨在章家,總算已知利害,還能安分,未出什事。光陰易過,一晃經秋。這日虞幹得那異人相助,又往花家訪看。錢復已是骨瘦如柴,問知花家自從虞干失和去後,相待日酷。有一次苗氏兄弟陪了兩客來看,俱是錢應泰的對頭。免不了指著錢復,大罵數說。錢復自覺給老父丟人大甚,怒極欲和來人拚命,無奈鐵柵堅牢,折毀不能,平日多吃對頭來頓譏嘲。行時怒說,此時錢復已是花家籠中之鳥,不與一般見識打落水狗。只等老錢到來,向花家磕頭賠禮之後再行處治,非令老賊絕後不可。錢復見來人年老,相貌彷彿像是孿生兄弟,疑是昔年父親的大仇人,福建名武師林飛虎、飛彪兄弟,連聲怒喝:「老賊留名!小爺只有三寸氣在,果不與你們這般狗男女甘休!」來人連理也不理,便被苗氏弟兄勸走。後來盤問看守小童,必是林氏兄弟,想起所受屈辱,憤不欲生,一場大病,幾乎危殆,近日方始痊癒,人卻憔悴異常。隨說花家來了不少黨羽,不時同了苗氏兄弟來園習武。老少人等個個狂做異常,迥與初來時神情不類。因已秋深,算計陳業將回,盼望愈切,再四位求虞干和那同去異人相助。虞干去的一晚正是苗秀壽日,花四姑設筵慶賀,連日各地新來人多。值天陰雨,錢復所居山洞偏於園中西北山腳下,地甚僻靜。二人便由洞後削壁飛落,一到,先由那異人將防守小童暗中點了啞穴,走時才行解開。二童本已入睡,有一個醒的,也當夢魔混過。假使錢復能夠攀越那洞後百丈高下的危壁,便毀柵將人救走也是易事。
花家這次本來不會警覺,同行異人偏行痛恨花家當晚剛到的黨羽小飛燕吳祿,先助虞干援上危壁,重又設詞縱落下去,暗入客廳,將吳祿喚醒點倒,用刀挖斷腳筋,仍由危壁逃走,因此將鄰室黨羽驚動,追將出來。仗著藝高人膽大,上下危壁捷逾猿烏,敵人又誤以為後園無路,齊向園外山口一帶追逐,沒被追上。可是花家能手甚多,事後一查問,便知敵人來路不由山口。鬧到天明,終於發現泥中腳印和壁上痕跡,百餘丈高的峭壁,來人竟能上下自如,又驚又怒,總算沒想到錢復身上還是幸事。異人下手時戴有面具,吳祿是個淫賊,仇敵大眾,也沒斷定仇人是誰。花家自覺丟人,一面給吳祿醫傷,一面加緊戒備。除了手下徒黨,連外來賓客中能手俱都派了職司,晝夜巡守,插翅也難深入了。
馬琨聞說,方恐錢復憂急病死,自身脫不了干係。每日愁急,無計可施。陳業忽然趕到,好似一切均已前知,逕住章家相陪。略間前情,便同往南明山去。行時虞干深知南明老人厭恨錢應泰,並已立誓不見外人,不問世事。明求必然不允,反倒絕望,只有出其不意,將老人刻有山居的竹牌信符盜出,立即趕往花家向老刺猖要人,或者還能有望,便對陳、馬二人告以機宜。馬琨為表義氣,立拍胸脯,身任其難。不料竹令符又被小鐵猴侯紹取走,白吃了多日辛苦。想起北山群丐講理會期在即,花家如勝,.至不濟還可熬到錢應泰回來,忍辱領子,否則林氏兄弟恨錢應泰入骨,又有老賊應使絕後之言,見勢不佳,必對錢復暗下毒手。為此惶急萬分,明知侯紹難惹,但也無法,只得尾隨下去。本商量將牌盜到了手,立去金華北山,救出錢復後即行奉還。以侯紹為人,這類事如與明說,未始不可暫借一用。偏生膽小怯敵,又恐江湖上入多通聲氣,事由侯紹口中洩露,立成畫餅。這一起意偷盜,累得馬。陳二人白吃了許多的虧。最終雖然將牌偷到手,又吃黑摩勒截住奪走。侯紹見黑摩勒手持竹牌,誤以為有心作鬧,一把奪過,正在埋怨。黑摩勒忽然省悟那盜牌的紅臉少年尚在林內,連忙追入,人已逃走。歸途各敘經過,侯紹才知黑摩勒和江明也是追賊的,只不知這兩少年盜牌詳情。
侯紹隨說:「昔年曾和錢應泰相識,擒到馬琨以後,經他哀求苦告,也就放了。不想他同伴陳業回來,將牌盜去。其實借他一用無妨,就此被他盜走,卻是丟人不起。何況我還要用它應急呢!」江明便把樊秋走時情景對侯紹說了。侯紹喜道:「照此一說,他既和老偷兒作上對,沒個交代落場是不會來了,何況寶物又被令師攜走了呢。這南明老人的竹令符暫時已無用處,還是拿去還他,以後要用再借的好。那盜牌少年正是陳業。」黑摩勒天生俠腸,先受他騙也頗有氣,及聽侯紹將馬琨口裡所得大概情形說出,不由感動,覺著陳業為友義氣,又想起適才受擒時誠懇之狀,忽然心動,笑道:「四叔現既無用,我看陳、馬二人甚是可憐,何如成全他們朋友義氣呢?」
侯紹笑道:「錢應泰為人該遭此報。馬琨我也見過,更是陰毒險狠,江湖上敗類。
他師徒兩個一家人,不會有什好物事!陳業卻像是個好人。老刺猖出了名的不好惹,只南明老人竹令符能夠將人救出,此外別無法想。而且我知林氏兄弟與老錢有殺妻之恨,曾經立誓:一旦報仇,必殺老錢全家。自從在武夷山練成了兩件暗器,已尋老錢好幾年。
不料老錢自從敗在天山狄遁手裡,一直隱居天目山中,難得出門,也不與昔日朋友見面,一點不知仇人尋他。林氏兄弟也訪他不到,難得他子被困花家,正好借此引老錢上門,連父帶子一齊下手。如無南明老人令符,小錢固然早晚不保;就用令符,老刺猖向例要做就做,林氏兄弟多不願意也必攔他不得。真要硬攔,老刺蝟必然變臉,說:『人是我擒來的,現在並不知他家住何方,我現看老友情面放掉。你尋他父子報仇,我不管;是好的,須等他走沒了影,你自設法尋訪,才夠交代。要打我老查手裡趁現成,他家大人又不在此,休說不是丈夫所為,我這裡先辦不到!』林氏兄弟嘴和手都吃他不消,又在花家作客,白碰一鼻子灰,自然更恨。當時由他放走,必定隨後尾隨下來,或是就手殺死,或是將人擒去,要老的出面來索,那日子就更難過了。我們打算救人,就當救徹。
固然林氏兄弟不是好東西,如非當年叔侄三人在福州稱霸,橫行欺人,也不致吃錢應泰的大虧。但是我和老錢無此交情,人又不好。此時自家受人重托在此熬日子,何苦管這閒事呢!」
江明道:「那年錢應泰霸佔我師兄申林的山洞,狄師叔往抱不平,便有師父在場。
聽師父說,他陰刁耳軟,武功頗好,人還無什大惡,四叔怎這恨法?」侯紹道:「我最恨不義氣和陰刁人,所以我和他熟識好幾年,見面老談不到一氣。他也厭我,只不敢招惹罷了。」黑摩勒笑道:「不久各南省惡丐均往金華北山講理,聽說丐仙呂師伯也要到場。就這機會,前往湊個熱鬧不也好麼?」侯紹笑道:「我知你救人尚在其次,實想淘氣趁熱鬧,對不對?你不說他們義氣麼?這樣辦,他們除此無路,如真義氣,逃必不遠,定還尾隨下來,或是二次再來偷盜,並且我也有話想問。他只要有此膽子毅力,為友不避艱險折辱,不得不止,等他來時就借與他,否則作罷,你看好麼?」黑摩勒何等機伶,聞言晴中回顧,果見身後樹林內有人影一閃,知被料中,故意大聲笑道:「這樣說來,人家不來偷時,四叔是不借的了?可是這次我和明弟不管閒事,四叔也不許將它藏向隱處。如被偷去,便須借與,莫又說丟了四叔的人生氣呢。」侯紹答道:「那是自然。」
黑摩勒因原經過的樹林,有丐仙門下五丐在彼議事,適才斷臂丐曾說大話,立意鬥他。此時不欲相見,特意挽了侯、江二人繞道回廟,所行俱是僻靜田野。且談且行,不覺到了三官廟門首。黑摩勒回望身後無人,廟中老道士己聞聲出迎,見三人一路,笑問侯紹:「怎與兩位少爺遇見?」侯紹也沒理他,逕引二人往後院房中落座。黑摩勒說起明日要往方巖施散銀錢並斗斷臂丐事,侯紹聞言驚道:「你怎如此隨便?那斷臂叫花名叫楚生,乃當年丐仙門下心愛弟子。二十年前夜行山中,一人獨鬥四虎,虎雖殺死,一臂也因虎口咬傷,有毒斷去,重又苦練十年,練成一身好功夫,江湖上都稱他為獨臂金剛。丐仙昔年清理門戶,因他也曾犯有過錯,為了是愛才,想保全他,特意事前遣往雲貴深山之中。一去多年;今始回轉。聽說這廝常說學無止境,生平練功夫從未間斷過一天,至今仍是童身。丐仙格外垂青,也由於此。但是這廝記仇心重,手又狠辣,你如小敗,他覺佔了上風還可,如落下風,休想和你甘休。好鞋不沾臭屎,惹他則甚?何況黨羽又多,那鴛鴦臉的,現算丐仙嫡傳高足之一。此人性格比那廝好,本領更比他高,也不是好鬥的。令師叔和丐仙至好,本是自己人,為了不知底細的兩句閒話無事生非,何苦來呢?」江明也從旁力勸。
黑摩勒方自沉吟,老道士忽然跑進,說有一紅臉少年求見。侯紹笑道:「這小孩果是不錯,居然敢明來相見。叫他進來吧。」道人一會領了陳業走進,告退自出。陳業隨說:「後輩陳業,拜見侯老前輩。」人隨拜倒。侯紹笑罵道:「滾起來,我不喜歡這樣子。」陳業只得起立。因見黑、江二人年輕,疑是侯紹門徒後輩,口稱「二位大哥」,過去一揖到地。江明忙即起身還禮,黑摩勒仍坐那裡,把頭略點,笑道:「我和你才第二次見面,屋裡三個人,你怎單和他一人叩頭,輕看我年紀小麼?」陳業口齒本鈍,日裡又吃過黑摩勒的苦頭,聞言益發慚沮,呆在那裡答不上話來。江明過意不去,笑道:
「我黑哥哥愛說笑話,不要當真,我們都不是外人,你有什話,只管說吧。」侯紹也笑道:「他叫黑摩勒,他叫江明,都是我的忘年之交。我屋裡只一把椅子,你三人可並排坐在床上。再要愉我東西,先和我說一聲。就沒得苦吃了。」
江明見這老少二人都是油嘴滑稽,鬧得陳業滿臉慚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不忍,便伸手拉他坐下道:「四叔和黑哥哥都是這樣滑稽性情,你越隨便越好,一拘泥就受罪了。我們已知你為人,要不也不請你進門了。」陳業聞言甚是感激,這才躬身說道:
「後輩的事,老前輩想已知道。此次並非敢於輕犯虎威,只為師兄錢復年輕,不知利害輕重,被困金華北山女鐵丐花四姑家中,吃查洪阻住,不能脫身。現染重病,又有錢家兩個仇人在彼,命甚危險。經人指點,往盜南明老人竹令符,不料被老前輩取走。一時情急無知來此偷盜,又吃這位英雄擒住,僥倖逃脫。明知不能再盜,來必無幸,無奈別無生路,逃後並未遠去,一路尾隨下來。再盜實是不敢,迫不得已來此跪求老前輩開恩,暫借一用。等將錢復救出,即行奉還。後輩年輕識淺,去時並望多加指教,免致誤事,感激不盡。」侯紹便問:「此策何人所教?」陳業因和馬琅同往黃岡途中鬧出許多故事,幾乎失落銅龍符。日前回到一娘家中,大受阿婷埋怨,說他不應允許匪友同行,幾乎誤人誤己。並說:「似此荒唐,如非蒲世伯來信誇你,力為解說,阿娘幾要將你逐諸門外了!」陳業對於阿婷已種情根,見她說時滿面嬌嗔,眉目之間隱含幽怨,懊悔已極,哪裡敢再洩露一字?
侯紹見他答語含混,越要追問,不然符便不借。陳業細查侯紹口氣,與花四姑似無什麼淵源,被逼無法,把一娘一節隱起,說是虞干和祝三立的指教。侯紹喜道:「老祝是我朋友,一別多年,不通音信,竟在此麼?他為人何等義俠,怎會與老虞這樣的自了漢一起?」陳業一聽,侯、祝二人至交,好生欣喜,便把相識經過略微說出。侯紹問道:
「現在花家黨羽雲集,臥榻之側豈肯容人、難道此老還和他是鄰居麼?」陳業道:「三叔也是偶住在那裡,只不常在家。夏天有人勸三叔移開,三叔執意不肯。挨到上月,果然花家命人往他所居崖洞中尋事,恰值三叔不在。第三天回來,得知此事,當夜便去花家,鬧了個河翻水轉,可是花家並未再往擾鬧。聽虞干世伯說,三叔本另有一個好住處,因防花家說三叔怕他,所以原住山洞仍就常去。」侯紹道:「老祝既肯幫忙,你為人必還不差。不過你沒人打接應,一有失錯,人救不出,連南明老人也丟了大人。老祝是明面,我也不便出頭。最好黑、江二人同去,我再教你們一套話,方得無失。林氏兄弟見人被老刺猖放走,必要追出生事,但有祝、虞、黑、江四人相助,只能在花家脫出,便無礙了。」
陳業聞言大喜,方欲向黑、江二人懇求,黑摩勒道:「這個不行,明日我還有事呢。」侯紹笑道:「你沒事時找事。適才還說去湊熱鬧,現有這好的玩意,你又拿架子了。」黑摩勒道:「不是拿架子。一則斷臂叫花說話太狂,須給他看點顏色;二則星叔還有一字條命他轉交丐仙,怎能丟下不管呢?可叫明弟前往,我事完再去好了。」侯紹道:「此事非你同行不可。再說那些花子也算自己人。令師叔還有信著你面交,怎再和人作鬥?金華之行越快越妙,不能遲延。花子們暫時又不會走,並且他們也要往北山去,不是沒見面的日子,忙他怎的?至於散錢一層,金華回來也不為晚。廟會期中,他們都不愁沒吃用的,你忙他作什?」
黑摩勒不知侯紹暗中為他解圍,信以為真,暗忖:斷臂丐橫順暫時不走,金華回來也是一樣,說:「要回到虞家,與江小妹等說一聲,當晚一同起身趕往金華,次日黎明去往花家將人要出。歸來再往方巖,許能趕上。」侯紹道:「這樣不妥,就當晚起身,也是黃昏時往花家好些。大白天裡沒個閃躲。」黑摩勒只得應了。侯紹隨即指示機宜,令江明回家稟知母姊。黑摩勒乘有餘暇,趕往白雁峰何家,將花家和斷臂丐事一齊告知七指神偷葛鷹。次早徑由何家起身,與江、陳二人約地相會。到了金華,先見虞、祝二老,略微歇息,傍晚再行人山。商定,陳業謝過,便請老少三人往酒樓同飲。侯紹道:
「你這算酬謝麼?他二人有好去處,我也有我的酒友,誰吃你的?各自散吧。」陳業不敢再說,隨向三人拜謝而去。侯紹也將南明老人竹令符取出,交與黑摩勒,各自分手不提。
黑摩勒趕往白雁峰,見著何異,一問師父,說葛鷹出遊未歸,行時說,昨夜歸途遇見舊友,約往金華北山觀場,並說黃山蕭隱君和門下弟子也接有丐仙呂渲請帖,不日還要回來。黑摩勒聽出師父和蕭隱君都與丐仙一氣,心越歡喜,知道有些日耽擱,願和江明同聚,略進飲食又往回趕。到時天才三鼓,先去堯民家中,見曉星不在,留下一字,說:「明日所命之事,須待金華回來。」再往舜民後園一看,江氏母於姊弟三人,和舜民夫妻三人正在挑燈說話,言笑方歡。消夜後,舜民夫妻告辭歸臥,小妹因江、黑二人明日早起,催睡早安歇,並囑江明遇事仔細,不可冒失。
黑、江二人同榻,天甫黎明,便既起身。小妹強留二人吃了早點,才令上路。先往昨日所約之處,陳業已同馬琨先在等候,見黑、江二人走來,忙代馬琨引見,並謝相助之德。馬琨嘴甜,長於恭維,黑、江二人終是年輕,同走一程,談談說說,也漸相投。
四人到了金華,先去章家見了章煥,說明來意,忙令人把虞德請來,托向乃祖先容求見。
馬珉因虞幹不許相見,這次又和兩生人同來,以為虞德不是堅拒不見,便是只令陳業一人前往,弄巧還許別人都見,不見自己,當著外人豈不難堪?方自估啜,不料虞德匆匆跑回,一會祖孫二人便一同走來。
黑摩勒聽說虞幹不甚肯見外人,見時還要命人請示,心中不快。這時江明出便,未在室內。虞氏祖孫一進門,章煥首稱世伯,黑摩勒明知來人是他,故作不知,坐在一旁裝睡。陳、馬二人見狀,恐虞乾生氣,忙即上前行禮,並喊:「黑兄,虞老前輩來了!」
虞干只向陳業含笑點頭,略一讓手,也未理睬馬琨,便笑道:「我本不來,因聽小孫說,新來兩位佳客,內有一人是我生平知友的未傳弟子,司空老友師侄,葛老偷兒新收高足,現在這裡麼?」黑、江二人只陳丫馬諸人說過名姓,來歷根源未吐隻字。陳業適對虞德,也只說是南明老人竹符已然取到,並還約有黑,江二人相助,意欲往見商談,詳情也未說出。黑摩勒嫌虞干偈做作態,北山之事並非離他不可,意欲借此掂他斤兩,及聽說話竟是師門知友,並與司空曉星舊交,不敢怠慢,忙作驚醒起身。章、陳二人正有僵意,忙代引見。行禮之後,虞乾笑道:「我聞令師仙遊以後,你隨司空老友出道。才只一二年的工夫,便異軍突起,名滿江湖,渴欲一晤當世神童,得信便忙趕來。今見賢侄,果然精氣內充奇光外蘊,不必再問學業,已知梗概了。聽說還有一位同伴,自來名駒不與劣馬並馳,想來也是良材,怎未在此?」
黑摩勒見虞干白髮飄蕭,童顏溫潤,身材瘦長,筆也似直,二目神光炯炯,語言爽朗,聲如洪鐘,師門舊友,知非常人,驕慢之心不由全數去盡,躬身答道:「老前輩誇獎,實不敢當。那是盟弟江明,乃黃山蕭隱君門下,剛出解手,一會就來。」說時,江明正走進屋,見了虞干,知是老輩,未容陳、章二人引見,先自禮拜。虞干見江明英儀內蘊而舉止端厚,彬彬有禮,不似黑摩勒鋒芒外露,越發驚喜,笑道:「老夫奔走江湖數十年,後起人材也見了不少。似你二人這等資質稟賦,又這麼年輕的,直是初見。適聽黑賢侄說,江賢侄乃隱君高弟,小孫又說來客年紀比他還輕。心還在想,陶公人最持重,小小年紀便許出道,必有過人之資,果然所料不差。我和南明老人曾與陶公至友,司空也是舊識。陳賢侄往求竹令符,多日無信,忽與你二人同來。難道南明老人不念舊惡,惟恐老刺猖難弄,借符之外,還命二位賢侄來此相助麼?」陳、黑二人隨把來意說出。虞干恍然道:「我原料南明老人未必肯管閒事呢,果然還有許多周折。陳賢侄一片為友血誠,居然感得侯四弟與二位賢侄仗義相助。不特人可要出,還免卻林氏兄弟尋仇加害,可稱因禍得福,祝三兄日前已有事他去,人不在此。老刺猖心感南明老人救命深恩,常時慨歎彼此年老,南明老人又不出問世,金珠玉帛非其所愛,只恐此生永無報恩之日,一想起就難過。只要竹令符取到,休說侯四兄轉借,無殊老人同意,便是偷來,他志在報恩盡心,也認牌不認人,當時必放,就和花家變臉,也非所計了。你們只管前去,其實連我也無須同往。不過我和花家早已變臉,北山講理,我也在約之一。不去,將來知道,反說老夫怕他,仍照侯四弟所說做去好了。」於是便照預定方略行事。
飯後陳業見有餘暇,藉詞欲出。馬琨因虞幹不大理睬,一則心煩無聊,又恐時久黑、江二人因而輕視,也想隨往。虞干看出陳業面有難色,知他往會一娘母女,作色道:
「那一次都因你誤的事!當日黃昏便須起身。陳賢侄此去,乃是入山探聽虛實,何用多人?你不在此陪客,同伴作什?」馬琨知虞干對人和易,惟獨對己深惡痛絕,背後所聞已多難堪,初次見面又復如此,當著眾人懊忿交集,還不敢現於辭色,只得賠笑道:
「小侄只當三弟去買款客果點呢,不去就是。」虞干也沒再理他,逕和黑、江二人敘談,語多獎贊。馬琨又是一氣,暗罵:「老豬狗勢利眼!無非人家師父名望大些,便這等拍捧。老錢和你還是多年患難之交呢,我那麼找你,面都不見,還說許多壞話。今日我們請得人來,手有南明老人令符,知必成功,便狗顛屁股跑來湊現成,既倚老賣老,怎又見黑、江兩個小孩就低頭呢?真不要臉!此番把小錢救出,回家有了交待,便和娘說明,另投名師。學好本領,不把你們這些老小畜生全家殺死,出我這些日來惡氣,我不姓馬!」由此馬琨與虞干也成了不解之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