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轉世護雙鬟 百丈虹霞飛玉杖 求援逢二老 千山雷雨拜仙真 文 / 還珠樓主
前文說到趙霖、王謹巧遇岷山玄女廟女劍仙步虛仙子蕭十九妹,得其指點,並借了一枝綠玉杖,隨由金姥姥羅紫煙的女弟子平旋同了守洞神吼,將二人接引到衡山白雀洞外平崖之上。因乃師羅紫煙正在行法,凝煉兩女弟子的生魂,少時送其前往轉世,便請二人洞外守候,說完走去。
二人久候平旋不出,心疑仙人有意相試,正在耐著腹饑,虔心等候。平旋忽然走出,笑說:「家師現在後洞行法,本不知你們方才會來。還是蕭師叔路上想起,封山雲霧雖被她解去,中間那層雲帶仍非外人所能越過,傳聲相告。家師聽知你們的來意,因洞中只我師徒兩人,只得請在洞外暫候。你們由早起人山,此時想已飢渴,好在事情將完,索性少時進洞,再行款待吧。」二人謝諾。平旋又道:「一會二位師姊生魂便要飛出,家師要在洞中主持,生魂不能就走。我年小力微,人單勢孤,萬一有什麼變故,二位還須幫我一幫。」二人俱都義俠心腸,脫口應了。方想:「平旋年紀雖輕,亦是仙人門下,如有事故,自己怎能相助?」平旋已二次走回洞去。
待有盞茶光景,忽聽身後喝道:「二位師兄閃開,分立兩邊,為我護法,師姊出來了。」二人剛往洞側分立,便見一幢青熒熒的冷光擁罩著兩個尺許高的少女影子,由洞中飛出。平旋一手舉著一口金色短劍,一手掐著法訣,指定光幢,緊隨在後,到了洞外平崖之上,一同立定。光中少女意似難忍,不住在內亂跳亂躥,無奈身被光幢罩緊,不能脫出。平旋喝道:「二位師姊,你們那麼聰明,好幾天煉魂之苦都已耐過,何在這一時片刻耽延?師父需要收拾法台,才能送你們起身。仇敵何等厲害,不候到師父親出護送,你們能走麼?」說完,二女稍微寧靜了些。一會又改作東張西望,嘴皮亂動,神色更是驚惶。平旋又道:「師姊,你們疑心仇敵乘著師父還有些時才得起身,我不該提前送你們出見天光,萬一仇敵乘虛侵入暗算,我年小力微,這兩位師兄尚未拜師煉法,雖借人一件法寶,可以由心運用,終非妖邪之敵,故有些害怕麼?這個無妨,師父早防到我們人少,照顧難周;此山上下均有禁制,如有警兆,立時可以覺出,何況守洞神吼耳目何等靈敏,至不濟,帶你們逃回洞去,總該可以吧。這等膽小做什?」
開頭說時,二人瞥見一道暗黃光華和兩三股灰白色的煙氣在右側略閃了閃,平旋好似全神貫注前面少女,不曾在意。因在君山觀陣,有了經歷,本想暗告平旋留意,及聽這等說法,欲言又止。話雖不曾出口,終覺灰白光氣可疑,剛互使眼色,暗中戒備,忽聽一聲斷喝,眼前一暗,滿崖俱被邪霧籠罩,右側現出兩個一矮一高的妖道:一個手發一道灰色妖光,直取平旋;一個手指著一面尺多長的黃麻妖幡,上面射出七股慘碧色的妖光,通體都有妖煙邪光環繞,直向光幢小人飛去。知有好人作祟,大吃一驚。二人自聽平旋一說,便將防身法寶連同女仙蕭十九妹所借玉杖,準備停當。一見來了敵人,各自如法施為,手按胸前玉塊,往外一翻,立有兩幢寶光湧現,將身護住,那條玉杖也化為一道翠虹飛起。正待飛步上前搶護,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雙方發動的瞬息之間,耳聽平旋嬌叱道:「無知妖邪,你已入網,如何能逃?」話還未完,猛又聽轟的一聲,雜著神吼怒嘯之聲,眼前倏地大亮,滿崖立被金光佈滿。先前那麼濃密的妖煙邪霧,直似殘雪遇到烈火,首先消滅,無影無蹤。那矮胖妖道的灰白色妖光原是當先飛出,吃平旋劍光敵住;雙方也就剛一接觸,金光便已發動。妖道似知不妙,慌不迭想要遁走,剛將灰白妖光收回,與身相合,飛將起來,想往原路沖逃出去,吃趙霖綠玉杖所化翠虹一擋。
妖道認得此寶,哪敢迎敵,忙即抽身退縮。緩得一緩,崖外又有一圈自如銀光的電光,環飛上來,金光往下一壓,合成一座金頂銀邊的光幕,將敵我雙方全罩在內。妖道情急逃生,正在四下衝突時,平旋已不再顧小人,直指飛劍,追將過去。
趙霖先因不知綠玉杖的用法,只能出手,不能發揮它的威力。又在君山吃過大苦,越發小心,恐妖人情急反噬,又中邪毒。看出妖人中計,小人不會受什侵害,另一妖道重傷先逃,事決無礙,本沒打算窮追。及見平旋追敵,妖道化作一溜白色光氣繞崖而逃,卻不敢往洞口這一帶來,翠虹仍停前不遠,忍不住大喝道:「蕭十九仙師,速顯神通,令綠玉杖,戮此妖人!」語聲才住,翠虹倏地暴長,將全崖撐滿,電也似急橫掃過去。
恰值妖道飛逃過來,迎個正著,吃翠虹兩頭合攏,只一絞,耳聽一聲慘呼,妖煙散去,血肉橫飛,屍橫就地。
身材瘦長的妖道比較狡猾,先想仗妖幡攝去真魂所化小人。不料幡上妖光剛一飛出,金光忽現,妖法立破,知道上當。因那金光是由洞內飛出,妖道邪法較高,見機得快,又在前面,就此逃走,本非無望。偏不捨那面妖幡,意欲收了同逃。雖只一眨眼的工夫,無如敵人出手神速;加上守洞神吼通靈機警,早就奉有密令,妖人沖禁而入,已先警覺,故作不知,暗中相定一個,守伺在後。妖人剛把手一招,一面收回妖幡,一面縱遁光飛起,滿擬飛遁神速,敵人雖然厲害,又有準備,但只要不與交手,逃總如願。哪知妖幡剛接到手,猛瞥見一根三四寸長,其細如針的金光,卻不知打何處電射飛來,打向幡上。
心方一動,連念頭都未及轉,一聲輕雷,妖幡炸成粉碎。同時左臂一麻,知中敵人飛針,剛暗道一聲:「不好!」左臂已經裂斷。這時妖道身剛離地丈許,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萬無還手之力。驚遽惶急之中,剛把牙一咬,閉住斷處氣血,猛又覺右腿一熱,奇痛徹骨,似被什麼東西套住,齊大腿夾緊,往下強扯。百忙中低頭一看,正是敵人那只守洞神吼,悄沒聲突在崖上出現,飛縱起來,張開那兩尺多長的血盆大口,將自己連腳帶大腿一齊咬住,正往下扯。知道此獸奇毒,咬上見血必死,再不見機掙脫,強敵一出,更是形神俱滅。慌不迭拼捨兩腿,施展解體分身邪法,自將兩腿齊股卸落,急縱妖光,待要遁走,就這略一緩勢的工夫,翠虹已電掣飛來,同時上面光幕往下一壓,跟著又是一聲霹靂大震,滿崖金光雷火橫飛中,妖道連聲都未及出,便成了粉碎,只剩血肉狼藉,焦臭難聞。
趙霖見翠虹誅邪之後,仍在滿崖飛舞,方想試探收回,忽見一道金光擁著一個白髮紅顏,慈眉善目的老道婆,由洞內飛出,朝趙、王二人含笑微一點首,往前飛去。先懸空中的光幢立隱,只兩少女對面迎來,老道婆把手一揚,便收入袖內,更不再停,就勢破空直上,晃眼沒人高雲層裡,不知去向。台上光幕也同收斂。二人知是洞主金姥姥,剛剛拜倒,就在台上光幕一撤之際,綠玉杖所化翠虹倏地暴縮,成了兩三寸長短一道翠色精光,往西南天際飛去,一閃無蹤。方在驚疑,平旋已近前說道:「家師已走,綠玉杖也被蕭師叔自行收回。我還有點事,快請起來吧。」
二人應聲起立,走向崖口一看,辰光已是不早,只剩大半輪夕陽浮向天邊,紅光萬道,照得林野大地到處都是金紅顏色。空山無人,晚風蕭蕭,白雲如帶,依舊橫亙峰半,落霞散綺,晴彩浮空,嶺列峰連,山光如染,襯得眼前景物分外雄麗。二人振衣千仞,絕峨憑臨,迎著向晚山風,正在互相指點稱快,平旋已將崖上血跡殘屍打發移去,清除乾淨,走來笑道:「我今日大忙,日裡忘了準備飲食。二位師兄想必早餓了吧?」二人處在先前緊張場面,飢渴早忘,聞言重被勾起,笑答:「還好,如有山泉,請賜一些。」
平旋便引導往洞中走進,隨口說道:「家師雖然辟榖多年,門人尚未盡絕煙火。尤其二位師姊因是前生夙孽甚重,必須轉劫,平日又喜講求衣食,索性專一修積外功。家師憐她二人向道精誠,性行又好,鍾愛過甚,知是定數,平日不甚督責,任其仗著師傳法寶飛劍在外行道,不特未斷煙火,生前每當花晨月夕,春秋佳日,並還常約三五同道姊妹來此聚飲高會,由她二人分任厄廚,刻意求工,認為樂事。以致功力不夠,一旦遇劫兵解,真神不固,投生前仍受那煉魂之苦。現在洞中留存的食物甚多,你我師門均有淵源,要用什麼,不妨明言,無須客套。」
二人謝了。見洞中共是三層,形勢深長。第三層當中是一半圓形石室,大約兩丈,陳設用具,多甚簡樸雅潔。靠壁一個圓形石榻,上有鳥羽織成的錦茵。左壁有一高只七尺的小圓門,內有兩間石室,陳設卻是精潔華美。間知是平旋起居之所,因兩師姊最憐愛這小師妹,特意為她佈置而成。平旋並說,自己和兩師姊一樣,再有數年,也許轉劫,先後重返師門,始有成就。隨請二人就座,手掐靈訣,向裡壁一揚,隱隱風雷之聲過處,壁角又現一個小門。二人探頭一看,門內直和人家小廚房相似,只是清潔已極。平旋便走了進去,一會出來,手中托著兩盤筍脯和油炙松菌,三副杯筷,放在二人身旁的青玉案上,將酒斟滿,請客先用,二次又往門內。二人見那酒杯也是美玉製成,其大如拳,形式古雅。因正渴極,端起一嘗,人口甘芳,香醇無比,一口飲完,煩渴立消,心神為之一旺,筍菌也極腴美,從未吃過。知道仙人不尚客套,便取葫蘆自斟,相對飲食起來。
約有半盞茶時,平旋又端了好些食物出來,共有七八樣,葷素各半,葷的多是醃臘之類,另外還有黃精,松子合制的甜糕和新炊熟的香稻米飯,無不味美異常,芳騰齒頰。
平旋也陪同飲食,甚是慇勤,邊吃邊間來意和經過詳情,二人自是盡情相告。平旋笑道:
「有這等癡情山女麼?我很想見她一見,不知二位師兄願否?」二人適已看出她的飛劍法力均非尋常,如能因她一行,將乃師引了同去赴約,豈非絕妙?立答:「師姊光臨相助,求之不得,焉有不願之理?」平旋笑道:「我今年雖才十四歲,因是幼隨寡母投親,為旋風吹向空中,本來墜地必死,幸蒙恩師將我救下,算出前因,收為弟子。三歲便入師門,學了十一年,家師和二位師姊全都憐愛。法力雖然不濟,飛劍已能與身相合。這次二位師姊所遺留的法寶,又被我借了兩件到手。似寨主父女那點門道,自信還能勉力應付。只是家師門下女弟子三人,己喪其二,只剩下我一個。二位師姊重返師門,須在六十年後。我修積外功也還尚早,不到下山時期,家師未必肯許我去。不過家師雖是岷山三女之首,昔年威鎮群邪,但和家師好友幻波池聖姑伽因一佯,最重情面。對於後輩,尤喜提攜愛護,只要她老人家看你好,有求必應。初時神情,對二位師兄甚是看重。我也不想你們如何求說,只在家師回山相見時,你們說寨主厲害,求家師帶我同往相助,提上這麼一句,我就有法可想了。」二人雖極願平旋到時前往,但因金姥姥是初見面的師執尊長,不便冒昧求說,口雖允諾,心卻為難,不知如何措詞才好。及聽只要附帶提上一句,不須強求,好生高興。平旋見二人應諾,也甚心喜。
一會,二人酒足飯飽。平旋收了殘餚,又向門內取了兩杯清泉敬客。二人剛剛稱謝接過,忽聽守洞神吼嘯聲由洞口隱隱傳來。平旋喜道:「家師回來了!」說罷便往外跑。
二人不便隨出,待有半盞茶時,平旋來喚,笑說:「二位師兄運氣真好,白、朱二位師伯連醉師叔,均與家師同來,省得跋涉一趟,去了還不知見到與否。快隨我到前洞去吧。」二人聞言大喜,隨即同往。
那地方乃是頭層左側的一間石室,原是金姥姥師徒款客之所,陳設用具均頗精美。
上首玉榻上坐著兩個矮瘦老頭:一個圓臉,頷下稀落落生著一叢黃須,穿著甚是破舊,一臉風塵之色;另一個相貌清灌,頷下三絡短鬚,根根見肉,瞇縫著一雙細長眼睛,葛衫雖舊,卻甚清潔。二老相貌均不驚人,只二目神光映射,迥異尋常。下手玉墩上坐著一個背負大紅葫蘆的道士,正是君山所見醉道人。金姥姥在對面陪坐。二人不敢多看,進門便即跪倒,分別叩拜。正要跪陳來意,金姥姥笑道:「你二人快起來說話,白、朱二老素不喜人過於謙恭,越隨便越好。」平旋也在旁示意令起。二人愉看二老,已有不快之容。趙霖為人豪爽,聞言先起。王謹素來恭謹,稍微遲疑,忽聽瘦的一個發話道:
「金姥姥,我最不願人無緣無故矮下半截。這姓王的小子沒出息,懶得管他閒事,我先走了。」另一矮老頭方喊:「朱矮子等一會。」座上金光微閃,人已不見。
二人方在駭異,平旋已趕過去,對王謹道:「還不快些起來,留神這位白矮師伯再一走,你們的事就難辦了。」王謹聽了,連忙站起。金姥姥笑道:「旋兒無禮,稱呼白師伯,為何加一矮字?」矮老頭二目一瞪,笑道:「還不是你這胖老太婆慣的。我知你辛辛苦苦,代人收了三個徒弟。卻被妖道害死了兩個。剩這麼一個小鬼,自然心疼放縱,你早晚保得住她長命百歲才怪。」金姥姥微笑未答。平旋笑道:「弟子怎敢無禮,家師也從不寬縱。只因弟子從小蒙恩師教養,師伯仙府與白雀洞相去咫尺,常時往返請益,從孩提起便受恩憐,深知二位矮師伯最喜率真,笑言無忌,對於弟子等後輩更多優容。
況且昔年嵩山二矮,由南宋起便威震群邪。二位師伯本以矮字宣揚德威,現以年時久遠,道高望重,仙凡崇敬,入覺矮字不莊,才改稱二老。二位師伯遊戲人間,喜以滑稽玩世,於嬉笑怒罵之中扶善鋤惡,修積無量功德。本來仙壽無疆,萬劫難老,這『老』字本來不通,又嫌莊嚴,當初改稱呼之際,聽說二位師伯還不甚願意,弟子加『矮』字正是迎合師伯意旨。一半也為了這位王師兄初次拜謁,不知二位師伯心性,朱師伯已不知為了何事藉故飛走,萬一白師伯再一藉故飛走,柳湖數千人的生命財產固是可慮,而玉龍山寨主平素驕橫,此事牽涉大多,雙方爭殺報復,寨主全族勢難保全,並將他的同夥引了出來,豈不難於收拾?為此情急無知,只得豁出受責,借此一呼,將師伯仙駕留住,以便趙、王二位師兄陳說前情。弟子提到昔年尊稱,原為恃有恩寵,志在討好,並非有心無禮。如嫌放肆,實是師伯平日縱容,與家師何干?弟子只求師伯容人說完了話再走,任何嚴罰,心甘領受,以為師伯消氣如何?」
矮老頭道:「你這小鬼,自知罪孽大重,比你兩個師姊狡猾得多。平日守著你師父下苦功,怕人欺負,輕不多事,這次不知為了何故,代人出此大力、你既多事,我就叫你不得安心用功,明年端午,罰你往玉龍山走一趟,你敢去麼?」平旋聞言,正合心意,表面上卻不露出,故意答道:「弟子雖多災多難,有二位矮師伯在前頭,多厲害的地方也敢去。只不知恩師允否,弟子不敢作主。」矮老頭道:「只要你認罰敢去,都有我兩個呢。」醉道人插口笑道:「此女真個靈心慧舌,明明想往玉龍山趁熱鬧,試她年來功力,就便撿點便宜,你這一說正好。就這樣心還不足,他知你們二位新在月兒島火海之中得了連山師叔的龍雀環和金鱗劍等奇珍,可以借用,到時萬無一失,所以連朱道兄也同拉上。你還拍胸脯,卻不知這麼大年紀,中了女娃的計算呢!」矮老頭瞪眼道:「醉鬼胡說,我願意這樣,你當這事是容易的麼?」醉道人笑道:「好好,由你。」金姥姥始終微笑不語。
趙、王二人等三人笑語稍停,平旋已回立到金姥姥身側,二次想要開口。醉道人笑道:「你們的事,我已盡知,不消多說。趙霖所須靈藥,我已另用靈丹和就,功效更大,服後一日,不特復原如初,並可益氣輕身,異日修為也大有補益。王謹忠信謹厚,根骨不惡,另賜靈丹三粒,功能起死,以備緩急之需。我正有事關中,可將隨身包裹取來,我送你二人一同往終南,天亮前即可到達,豈不省卻好些跋涉?」隨說,隨由身畔取出三丸丹藥,遞與王謹。並將坐側玉幾上和就的一玉杯靈藥交與平旋,令引趙霖去至後洞服下,再飲兩杯本山靈泉,回來同行。
二人聞言大喜,忙即拜謝,依言行事。因平旋玉龍山之行已然獲允,不便再代請求,沒有向金姥姥開口。出來後,趙霖問平旋道:「平師姊已有白師伯代說,告辭在即,可還有什吩咐麼?」平旋笑答:「明年端午之行,未奉家師明命,去是必去,只不知如何去法。如能早往,也許先往你們柳湖一行。還有你說那山女巧姑,我甚憐借她的癡心和遭遇。二位師兄此時法力自談不到,終南山回來,必得朱師伯真傳,也許另外還有能人相助。久聞青衫老人門下洪、阮二位師兄冰心鐵面,疾惡如仇。寨主如不知利害輕重,一旦挑起,雖青衫老人近年功行圓滿,專一靜修仙業,更不輕問外事,卻只一舉手,寨主全族立成菌粉,但他老人家寬洪大量,決不與寨主一般見識。洪、阮二位師兄見寨主上門欺人,必然大怒,或明或暗,就難說了。二位師兄本與相識,雙方又師門至契,情如一家。到時能有人解圍最好,否則務要保全此女,勿令殺害。我說這話,固然一半為了此女可憐,一半也為了趙師兄。自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此女只是情癡,並無過惡,如不委曲求全,一個應付乖方,便為異日冤孽,糾結難解。我兩位師姊中,便有一人為了這類事受害,歷劫三生,還不知能否化解。事情差不多,不過男女互異而已。趙師兄剛遇仙緣,有志修為,實是大意不得呢!」
二人見她年紀甚輕,吐談行事均頗老練,又知法力不弱,均極敬佩。因恐醉道人久等不快,無心細說,隨口應諾。說完回到內洞,平旋取來清泉,遞過玉杯。杯中靈藥,色如乳漿,微有淡紅色光彩,人口甘腴涼滑,心清神爽。趙霖服後,又飲了兩杯清泉,隨取衣包,同返前洞。到後一看,追雲叟白谷逸與醉道人俱已走去,只金姥姥一人在座,方疑來晚誤事,心中悔恨。金姥姥笑道:「醉道友送白道友,少停即回,無須愁急。你二人此去終南,暫時也許難見令師。又未斷絕煙火,以後住在陶道友前洞,日常不免出外採掘山糧。當地為終南後山僻險之區,你二人雖有玉-防身,萬一變生倉促,豈不又和君山中邪一樣?遠來尋找,無可為助。今贈你們每人飛叉一技,雖無什大用,仗以防身御邪,驅逐山中猛獸毒蟲,頗有靈效。」二人欣喜,拜謝接過。金姥姥傳完用法口訣,二人福至心靈,一學便會。剛剛記熟,醉道人也已回轉。金姥姥笑道:「我看他兩人喜氣已透華蓋,此行看師之外,必有所獲,許有遇合也說不定。我為此贈了兩枝飛叉,且看他們福運如何吧。」
醉道人道:「金道友提攜後進,真個熱心。那一對玉鉤斜,關係不小。這多年來,只七師兄在未轉世前說過一次,久已無人提說,不是道友想起,我倒忘了此寶出世期近,就在這半年之內呢。我想七師兄將他二人引往終南朱五兄門下,許與此事有關。否則點蒼相隔柳湖既近,朱五兄過不兩年也要回去,令他們先隨五嫂學道,不是一樣?朱五兄現在閉關修煉,去了又不能當時見到,何必令其先往,徒多跋涉呢?」金姥姥微笑點頭。
醉道人隨率二人向金姥姥師徒作別,一同走出洞外。醉道人吩咐趙、王二人暫閉雙目,將手一揮,立縱遁光飛起,往終南山駛去。
那終南山,又名秦嶺,西起秦隴,東抵藍田,橫亙關中之南,長達八九百里。其中峰巒靈秀,澗谷幽奇,自漢唐以來,便為高人隱士幽棲之所。二人所去的黃耳崖,在後山幽谷之中,相隔鄰近長安的南山主峰,約四百里。此處亂山雜沓,溪壑縱橫,地最僻險,除卻交冬木落,到處棒莽載途,蛇獸伏竄。崖前一帶,更是危峰刺天,絕壑干尋,周圍五六十里以內,連個樵徑都無,有的地方便猿猱也難攀渡,端的險秘異常。
趙、王二人初飛時,只覺身子被一種極大的浮力托著上升,到了空中,似在向前飛駛,平穩如舟,別的並無所覺。不似上次由點蒼山乘著神獸起飛,劈面天風,連氣都不易透轉。飛了一陣,忽聽醉道人道:「你二人居然有此根骨,帶了同飛,毫不費事。現已升高兩千丈,難得天色晴明,天際罡風現已被我擋住,開目無妨了。」二人睜眼一看,身外並無光華,僅有極淡一片白氣籠罩,左右分列,緊隨在醉道人的身側,一同前駛。
這才覺出飛行快得出奇,直和電射流星一般向前駛去。天色也只才亮,紅日剛剛上升,大片紅霞恰似一張弧形霞幕,由東方天際拋垂下去。中間空出之處,卻懸著一輪光芒萬道的紅日。頭上疏星點點,比平日所見要大得多。萬里長空,一碧如洗,大地山河,均在足下。當中疏密相間,隔著好些雪也似白的雲層。有時前面也有白雲飛來,劍遁神速,雲沒人飛得快,兩下相對一撞,便被護身劍氣衝破,化為無數大小雲團,翻花四散舊光照將上去,宛如千百片霧毅冰紈,隨風翻滾,轉盼之間,相隔已是老遠。耳聽天風浩浩,卻吹不到身上,真乃生平未見之奇。方自喜慰,暗中讚妙,不覺日輪已到中天。遙望前面陰雲低亞中,似有一痕山色,橫亙隱現。沿途雲層漸高,比起來路所見雲白天青,山光擁翠,水色拖藍,又自不同。醉道人忽說:「前面山後便是黃耳崖,快到了。」說時,人已衝入陰雲暗霧之中,飛行卻緩了許多。一會,越山而過,往山後一面降落下去。二人黨著天氣濕潤,身外混茫,什麼也看不見。忽聽雷聲轟隆,四山皆起回應,風雨之聲匯成一片,才知山間正有雷雨。晃眼便由雨陣之中穿過,落向一座危崖之下。醉道人道:
「此是青籐峽,東面盡頭小坡上去,往左一拐,便是陶道友的山洞。見時可說我尚有事關中,不及登門相訪了。」二人知他要走,方在應聲拜謝,醉道人已破空飛去。
這時雨已漸止,雷聲仍是隆隆未歇,峽中陰晦污濕,草木腥氣甚重,令人不耐。便照所說,往東首盡頭走去。剛上小坡出口,猛覺身後雷光奇亮。二人回頭一看,一個震天大霹靂,夾著栲栳大一團雷火,已由西盡頭高空之中打將下來。峽西一帶,本是暗雲低亞,煙霧迷漫,形勢也更險惡,看不真切。只見雷電橫飛,金光閃耀中,似見一個極小黑人影子飛起,一閃不見。一雷之後,依舊暗沉沉的。俱想仙居密邇,不會有什妖邪在此寄跡。便往左崖尋去,那地方也是一條山谷,只比青籐峽寬大得多。行約二三里,二人忽見右首崖對面有一幽谷,人口地勢逐漸凹下,最前面兩邊危崖齊往當中合攏,不透一點天光,看去黑沉沉的,宛如一條極深暗。因地勢只當地一段最高,來去兩路均低,又有十畝寬廣,儘管三面山崖之上添了許多雨後新瀑,玉龍倒掛,界破青山,雨勢一住,水便退盡。知道沿著谷底這片危崖,便是黃耳崖。
二人忙把身上水跡揩乾,穿上乾淨衣履,向前尋去。那崖形似一個長圓形的半個饅頭,石如黃玉,平整光滑,寸草不生。初意洞府必在前面轉角之處,及至走出十幾步,崖忽內凹,裡面出現兩圈彎曲盤道,上面有一圓形山洞,看去果和人耳相似。洞口淨無纖塵,內裡彎曲,彷彿甚深。二人料是仙人隱居之所,正打算順著盤道,去往洞前求見,忽聽一聲從未聽到過的厲嘯,由洞中飛出一條人影。二人忙即縱身閃開,定睛一看,來人乃是一個黃面獅鼻,濃眉虎目,背插一支梭鏢的黃衣道童。同時洞口現出一個獅頭獨角,身布密鱗,通體火也似紅的怪獸,好似凶威初斂,本欲前撲,又復卻退蹲伏神氣。
方欲開口,道童已先問道:「此是我師父陶真人的洞府,外有九條羊腸暗谷環繞,內中多蛇,均有奇毒,谷徑形如螺旋,常人絕難通行。你二人不似左道妖邪,怎得來此?」
二人聞言,知已尋到地頭,好生欣喜。一同施禮說道:「我二人一名趙霖,一名王謹。
現奉青衫老人之命,來到仙山,拜在朱真人門下,請師兄示知尊姓大名,敬乞代為通稟,感謝不盡。」道童略微沉吟,答道:「我名魯孝。二位師兄既奉青衫老人之命而來,可知朱師伯此時無暇相見麼?」趙霖答道:「老人原說家師現在洞底修煉天書,不能出見,有事只能請陶師叔遇便轉告。行時賜了一封書信在此,並且家師母陳夫人已先拜見,必蒙恩允。只為向道心切,並有求告之事,必須來此。先拜見陶師叔,在未見家師以前,暫在仙府寄居,求陶師叔指點。來前還在衡山白雀洞見過金姥姥前輩和嵩山二老白、朱二位師伯,以及師叔醉道人,均說此行必蒙陶師叔恩允收留。又蒙醉師叔親自送至左側谷中降落,才尋了來的。」魯孝還未答話,忽聽洞中深處有人喚道:「孝兒,你領這兩人進來吧。」魯孝應諾,隨道:「師父喚二位師兄入見,且等進洞再說吧。」二人謝了,魯孝便領二人上去。
到了洞口,那紅色獨角怪獸已經不見。洞徑外觀深曲,等走完頭層,地勢漸高,忽然現出畝許方圓一個大天井,對面一座高大圓門,內裡方是正洞。二人也不暇細看,各把心放誠敬,隨同入門一看,石室高大,陳設無多,均是玉石所製。當中丹爐旁邊,立著一架八尺高下的古銅燈架,內有兩朵燈花,銀輝四射,照得合洞光明,無異白日。右壁圓洞以內,為陶真人靜修之室,真人坐在上首雲床之上,乃是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道者。二人跪拜,呈上青衫老人書信。真人命起,將信取出,看了看,笑道:「令師現正勤修仙法,連我也不能隨意出入。好在有青衫老人來書,令師母也曾見過。我與朱五兄是多年至交,情同骨肉,本可代為作主。你二人根骨心性甚好,暫且由我作主,留居此洞,與魯孝一起,先自修煉。等到年終,令師緊要關頭過去,再引你二人人見便了。」
二人大喜拜謝。真人隨即傳以坐功口訣,並令隨時請益,遇到不能領會之處,向魯孝詢問也可。又詳詢山女結仇經過和來時情景。二人見真人,問起到後情景甚詳,便把來時正值大風雷雨,以及出谷時曾見雷擊谷底小人之事,一一說了。說時魯孝已然走出。真人間完了話,無什麼表示。二人初來,矜持謹慎,不問不敢妄言,因見真人不以為異,志在修為,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說完,魯孝由外走進,對真人道:「弟子因二位師兄要在此久居,去往前洞收拾住處。金虯忽然私自出洞,弟子趕去,見它正在崖邊的青籐峽頂,與一妖人相鬥,弟子到時,妖人已經受傷逃走了。」真人道:「金虯必是聞到邪氣趕去,此與尋常擅出不同,傳語姑且寬免。以後有警,必須先來稟報,不許獨自私出。趙、王二位師兄遠路才到,不免勞乏,可領往前洞歇息,少時再同用功吧。」魯孝應諾。
二人便向真人拜謝辭出,隨同去往前洞。前後洞只隔一個天井,魯孝所居,就在前洞右壁一條甬道的盡頭。乃是三丈許方圓一問石室,室中飲食器用,無不完備。靠著裡壁,有一長大石榻,三人恰好同臥。
二人間知魯孝人門才只七年,並未絕煙火,平日自掘山糧煮食,現已減至每日一餐,益發欣慰。一方是向道堅誠,初入仙府;一方是性真情熱,平日索居苦寂,忽然來了兩個同道之交,與共清修:均甚高興,越談越投機。互相談起身世,才知魯孝本是前山附近農家之子,因乃母魯瑾無夫而孕,平日便受家人輕賤,因是三年不生,俱說怪病,還能勉強挨苦受難。等到臨產期近,時作陣痛,知道一旦產下嬰兒,定無生理,當時一害怕,乘著天陰月黑,逃往秦嶺深山之中。不料中途遇上大雷雨,山路險滑,跌墜深溝之內,所攜乾糧也自失去。本來母子命均難保,幸而在昏黑中撈到一根山籐。幼隨惡叔成長,相貌雖然奇醜,從小服苦,力健身輕,仗著這根山籐,居然攀援至地。可是食物已失,如何存活?腹中只作陣痛,偏不生育。彼時躲向危崖旁邊危石之下避雨,悲哭了半夜。剛剛倚壁昏沉睡去,鼻端忽聞異香。醒來瞥見一條極高大的黃影由身側飛過,嚇了一跳。耳聽瀑聲盈耳,探頭向外一看,雷雨已住,明月西斜,正射谷底,照得溝中明如白晝,夜景甚是清幽。除兩邊崖壁上掛著許多雨後新瀑外,到處靜蕩蕩的,哪有一點別的影跡。再看立處,形似一條澗岸,寬約數尺。再前便是深藏溝底的一條溪澗,澗水甚深,澗旁有六七株桃花,開得甚是繁艷。兩邊崖壁上的泉瀑似銀龍一般投入,並未灌滿,知道極深,且喜雨夜不曾失足入澗。兩崖壁立,滿佈山籐苔薛,簡直無法上升。痛定思痛,重又觸動悲懷,放聲大哭起來。
魯瑾正哭到傷心之處,忽聽身後危石之上叭的一聲。靜夜空山,身居危境,自然失驚,連忙回顧,乃是一塊小石頭,同時鼻端又聞異香。尋往原藏處一看,乃是兩枚茶杯大小的金黃色六稜鮮果。平日在家,飽受惡叔嬸之虐,向無飽食,飯量又大,逃時驚急悲苦,一味急竄,雖然盜有不少麥團鍋魁,但想覓到藏處再說,沒顧得吃。奔馳半夜,死裡逃生,早已餓疲交加,見果立動饞吻,到手便吃。覺得果子和芋頭味道差不多,稍帶苦澀,食後卻是回甘,具有一種從未聞到過的清香。一口氣吃完,痛止神爽,也未覺出別的異處。魯瑾便在石下無水之處,靠壁坐定,想等天明,設法出困,坐了一會,又復睡去。
不知隔了多少時,突覺下部奇痛,兩乳奇脹,難受已極。同時聽到嬰兒怒啼之聲,甚是洪厲。身邊似有人在抓撈緊壓,腿際陰濕了一大片。忙睜開眼一看,身臥石洞以內,並非原處。嬰兒已經降生,並且還是雙胎,只胎胞不見,臍帶已斷。臥處並鋪有極厚的新棉褥,枕被俱在,嬰兒身上並有獸皮製就的衣裙,似是產前有人照料神氣。再看那嬰兒,獅頭虎面,一頭金髮,相貌十分醜怪,身材尤為長大強健,與兩週歲小孩相似。一個壓在胸前,一個爬伏身旁,都在亂抓亂哭,亂咬衣服。知要吃奶,委實也脹痛得難受,便伸手雙雙攬至胸前,令其各吃一奶。嬰兒哭聲立止,一邊用力吮吸,一邊各睜著一雙大眼,喜孜孜望著乃母臉上,孺慕依依,甚是親熱。魯瑾見這麼大兩個嬰兒,如非腹部空虛,下身血污,直不信自己肚皮能裝得下。回憶昨夜如在夢中。再看石室,並不甚大,除所臥石榻外,所有鍋灶用具,差不多均備得有,但多陳舊,不似所鋪枕褥新潔,心中大是奇怪。這時下身痛已漸止,因嬰兒吃乳正急,不能立起。估量室中尚有主人,必是發現自己臨產,救來此地,不知何事走開。且等人來,一問自知,索性養神等待,便沒起身。那嬰兒吸力甚大,食量尤宏,這一頓奶,直吃了頓飯光景,迄至奶水全枯,方始停住。
魯瑾覺著兩奶空空,暗忖:「似此大量,又是雙生,以後如何夠喂?孤身異地,人家行好不過一時,未必能容久居。自己原可做事,偏又被這兩兒絆住。」想了一陣,打不出主意。繼一想:「凡事總要退一步打算,即使主人歸來,不能久居,怎麼也比葬身溝中要強得多。尤可幸是,聞得人言,頭生多是艱難,何況又是怪胎雙生。嬰兒這麼大,只醒前痛了一陣,現已痛止,精神似比往日還好。記得三年前受惡嬸娘毒打,逐出三日,因是夏秋之交,每日在山中採拾野果充飢。未一日在桃林中睡熟,夢見一個黃發少年伏在身上,醒來下身作痛,也未理會。次日惡叔見家中無人操作,又將自己尋回。由此有了身孕,日受辱罵虐待,如非無人做事,又以久不生養,疑是臌症,早按村規活埋。想不到絕處逢生,產此兩兒。自己相貌奇醜,加上無夫而孕,決嫁不出。有此兩兒,以後豈不有了依靠?」心中歡喜,愁慮全消,便用兩手分摟住兩個怪嬰,沉沉睡去。
醒來天已入暮,魯瑾一看嬰兒睡得甚香,恐他們醒來索乳,無以為應,就著落山夕陽餘光,輕輕移開嬰兒。起床一看,見那石室共只一間,山洞高居峰腰向陽一面。面前有兩三畝大小一片平地,種著幾種菜蔬。一道粗如人臂的山泉,自峰巔蜿蜒下降。左側有一人工開成的五尺石槽,一邊向外微斜,恰將那泉接住,泉瀑到此一頓,再由斜口往下飛墜,足夠灌溉飲用。此外上面危峰刺天,由洞頂攀升,似還有路可上。下面卻是絕壁千尋,形勢奇險,無路可降。對面還有一片峰崖,比洞略高,恰將山風阻住。洞中用具齊全,臨門石灶,上設一鍋甚大,隱聞焦香。走向前去揭蓋一看,內中是滿滿一鍋用紅薯和上等香稻煮成的米飯,火雖早熄,猶有餘溫。魯瑾山居窮苦,終年吃些粗糲,每當年節,惡叔弄些稻米來吃,也只看著,一些不能到口,幾曾嘗過這等美食。又當產後腹饑之際,不禁饞涎大動。剛用構取了一些放在口裡,覺著甘芳適口,從來未有,猛想起主人未歸,承他救命之恩,如何擅自偷吃人家好東西?平日受慣欺凌,處處本分,性更剛烈,念頭一轉,只得忍饑放下,石墩上置有油燈,也不敢亂點。重往洞前盼望,想等恩人歸來,求討之後再吃。眼看月上東山,天已不早,飢腸雷鳴,終以不告而取,恐受主人責打,更難在此容身避禍,不敢妄勸。沒奈何,只得強行忍耐,去往榻上臥倒。
暗忖:「主人早晚終須回來。以前在家受罰,餓一兩日是常事。如在日裡,便去山中掘取野芋,採摘榆葉野果充飢;如是夜間受罰,便去數息人睡了,多麼餓,只一入睡,便自拉倒。雖然不吃東西,不會發奶,至多讓嬰兒哭上一頓,到時再說,總比受辱被逐強些。」便沉心靜氣,按照老法,數著鼻息,漸漸睡去。
夢中又遇三年以前所見黃發虎面少年,卻穿著一身整齊道裝,沒有赤體。對魯瑾道:
「我二人兩世孽緣已完。雖為去我天賦惡根,使你多受三年苦難,我對你也有報答。此洞所有食物用具,以及洞外蔬果,均我去年托雷師叔為你準備,靜等難滿,接來此地。
產前又虧百禽道人公冶恩師賜了兩枚金靈蕷,才得精力無虧,安然產子。否則我兒均賦異稟,初生雖小,見風即長,只那一頓奶,便把你精血吸枯了。以後你便是洞中主人,從此漸入佳境。五年之內,你便有仙緣遇合,到時無須顧念我兒,他們也自有遇合。只是兩兒卻一善一惡。初出生的大兒,乃是惡質,此時卻較純和聽話。我已給他在前額留有三條爪痕,以為記認。我曾苦求恩師設法化解,無如定數難移,能否使其改惡遷善,尚且難料。在你未去以前半年內,如能把他看住,出入相偕,不令出洞,獨自上下此山,也許不致被左道中人發現,強劫了去。你走不久,便有人來,將他與次兒一同度去。就令本性難移,投在正教門下,至多誤他本身,多受一次兵解,不致累你也延誤仙業,不是好麼,大兒可名勿惡,次兒單名一個孝字,務要記准,不可更改。兩兒成長甚速,一滿週歲,便如十五六歲常童,此後卻不再長。母乳也只吃那落生一次。生具伏獸之能,身輕力健,又都孝母。除第五年的下半年,必須小心照看,最好不令出洞外,現時卻在出生二十六日後,便可放任,聽其上下此山,無須拘束了。你在家受苦,乃是前孽,更不可使大兒知道。我得恩師之助,已然屍解,行即轉世,重登仙業。此是元神投夢,能否再遇,尚自難言。兩世夫妻,緣盡於此,好自珍重,我去了。」
魯瑾知少年是她丈夫,忙即撲去,吃少年一掌打倒,當時嚇醒。聞得咀嚼之聲甚急,一摸床上,兩兒全都不見,心中大驚,疑有獸侵入。縱起一看,月光正照洞前,兩嬰兒不知何時已爬上灶頭,正向鍋中亂抓飯食,往口裡亂塞。鍋蓋掀向一旁,灑了滿灶頭的殘粒。先還想夢境無憑,恐主人歸來見怪。及見滿鍋的飯已去了一半,心想:「主人深夜未歸,反正飯已被嬰兒吃了好些,無法挽救。也許主人行好到底,不會見怪。」念頭才轉,嬰兒竟是慧靈異常,一見娘來,各抓起一把冷飯,爭往乃母口邊亂塞。魯瑾正當餓極,又見嬰兒竟知孝母,初生體力已如此健強,心中欣喜,聞到飯香,張口便接。嬰兒見娘肯吃,大樂,各用雙手亂抓飯團,爭先搶上。魯瑾應接不暇,鬧得滿頭滿臉都是飯粒。只得把兩兒摟緊,說道:「娘自會吃。我知你兩娃是仙種,肯聽娘話,各人自己吃吧。」嬰兒「呀呀」兩聲,意似領會,竟不再亂搶。母子三人,差不多把一鍋飯吃完才住。
魯瑾仰視天星。已然深夜,暗忖:「此洞在高峰近頂極險之處,常人決不會獨居在此。如有主人,經此一日夜,斷無不歸之理。所生嬰兒,如此靈異強健,分明是仙種,莫非夢中丈夫所說,俱是真的不成?先後睡了一日夜,已不黨困,候至天明,也許能知分曉。」又想起只顧尋思,兩兒相貌彷彿一樣,丈夫說大的一個面有爪痕為記,不知是否」見兩兒自從吃飽以後,便掙脫下地,依依身側,不肯離開,口中「呀呀」,嬉笑學語,神情甚為依戀。魯瑾伸手抱起一看,兩嬰兒俱生得獅頭虎面,腦披黃發,身材比初生時又大好些,滿口稀落落長著七八顆金牙。雖然不類常嬰,看去有兩三歲光景,手足卻均精短,通體膚色光亮如金,一雙虎目也是金色,閃閃放光,隱蘊凶威,端的醜怪非常,所有聲音相貌,長短肥瘦,俱都一樣,只是內中一個的前額上,果有三條紅印,作三叉形分歧,至眉而止,長約寸半。夢中之言,方始有些證實,心中略放。想起丈夫緣盡之言,不禁悲喜交集。兩兒見狀,也緊依膝前,隨同哭笑。魯瑾見兩兒學樣,平時隨同行動,只一坐定,便撲向身前,但不願人久抱,越看越愛。試摟向懷中,教以語言,並告以乃父夢中所起名字,竟是一教就會,全不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