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青城十九俠

正文 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鏡 晴空翔鶴羽 煙雲變滅 異寶騰輝 文 / 還珠樓主

    話說眾人這時恰好吃完,就勢請問道人名姓。道人先命撤了食具,又去取些山產異茶,烹了一壺與眾同飲,然後揖客人就座。二道人仍是互相對看了一眼,同聲說了兩句,才由一人單獨說道:「我二人不特雙胞並生,起初自腋至股,連身體都是相連的。慈母懷胎兩年,難產而亡。家本寒素,先父是老學究,晚年得子,生此怪嬰,以為己德不修,遂致妻亡子怪,貧病交加,六年後亦憂鬱而死。此時我們雖然年小,形似殘人,心卻靈敏。知道自己奇形怪相,飲食起居以及一言一動之微,無不同時張口,同時行動。自來躲在屋裡,沒見過一個生人,出門必定驚人耳目。先父未死時早想到此,先母一死,便辭館入山,開荒自給,受盡人間苦處。曾經扶病,將家中衣物全數變賣,只留下一榻、一案、一條板凳、幾百本舊書和一些零星日用必需之物,餘者全都換成糧米、食鹽、菜籽之類,大約可供我們數年之食。從三歲上起,先父便每日教我們種菜養雞、燒火煮飲等家庭瑣事。餘下閒空,再學寫字讀書。死前自知不起,再三告誡:死後即就茅屋中掘土妥埋。不可出門見人,即便長大,最好仍在山中,就著六年辛苦開出來的這點田地,以了此生,先父見背之後,我們便照遺命行事。好在年紀雖小,倒還力大心靈。守著遺體痛哭了好幾天。先還每日守伺,不捨埋葬。無奈南地溫暖,不耐久停,只得就原停靈臥塌上,周圍及上麵包上木板,外用麻索紮緊,每日加上培厚。不消半年,連那間屋子都一齊埋在土內,築成一座土墳。

    「幼遭孤露,僻處荒山,苦已難言。偏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次年山中忽然發蛟,山石崩裂,正壓在父墳上面。田上、用具、雞雛、糧食,沖的沖,毀的毀。半夜裡聞警逃生,一無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強滿山亂跑,尋些松子果實之類充飢。過了幾天,實受不了這苦,沒奈何,只得出山覓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樹場一家姓秦的富戶家中教館多年。賓東極為相得,時常提起,說他樂善好施,屢次周濟我家。怪嬰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辭館時再三堅留。先母葬費,全由他家所贈。後來潛移深山,隱居不出,他不知住處,才斷了來往。如到萬不得已時,可往求助;但能生活,無故尋他,即為不孝。並留下一封信,上面載明方向、地址。平日放在書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雖還記得,地址卻不記得了。

    這時逼得非去不可,無奈原信已為蛟水所毀。僅僅記得由當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見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們只得姑且試試。

    那一條路離山外較近,但我們從未走過,又沒乾糧,沿途採些草實野果充飢,走了許多冤枉路。三次遇著青蛇猛獸,全仗機警脫禍。連走了十好幾天,受了不少顛連辛苦,好容易才走出山去,時正天熱,我們只穿著一件短衣,乍見生人,都當怪物。見面一張口,不是嚇退,便欲加害,簡直無法問道。吃的更討不到,山外又無草果可采。路徑不熟,連在樟樹場左近轉游了兩天,餓得頭暈眼花,最後無法,只得裝作人是兩個,並肩把臂,由左邊一人和人對答,先討些吃的,再找秦家住處。誰知兩人一鬧,到處皆知,人多望影而逃,如何覓食?

    「正困憊間,場上有一惡人蕭義,本想殺害我們,俱被我們逃脫。後看出我們並無本領,又想拿我們生財,派人四面兜捉。我們雖然生長在山中,天生異稟,力大身輕,無奈肚饑無力,連打傷了他三個手下,終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聞得場上來了雙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趕來。他乃本場首富紳眷,當下向眾人說明前事,出了養傷錢,把人要走。我們隨到他家,說起前事,他甚傷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給我們安排住所,待如骨肉。說怪相不能應考,讀書無用,可學些居家手藝,暇時隨同習武,以防人欺。又到處申說,稟知官府,證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們住在他家,衣食無憂,苦極得此,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禍從天降。當年秦人穆中舉進京,走不到兩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時恐誤乃子前程,再四嚴囑家人:長安離此山遙路遠,山川險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會試之後,再行報喪,不可著人喚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餘者都是長年下人。乃媳蕭氏是惡霸蕭義遠房族侄,惡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財,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惡如仇,知他無賴下流,作惡多端,從不和他來往,無法近身,人死以後,立借弔喪為名,常和蕭氏娘家兄弟勾串。始而常來,欺她女流無知,買通下人,設法沾點油水,還避著本家親戚。後來膽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產難占,竟乘一個雨天黑夜,他自己故意往縣裡交租,暗令手下徒黨將蕭氏害死,所有金銀財物全數搶走。

    「賊黨行動之時,俱都畫花臉,以為這事絕對無人知道。不料我們眼尖,見強盜人多,持著兵刃,自知不敵,雖然伏身暗處,沒有出鬥,面貌口音頗能記憶。尤其內中一個手持長矛的黑臉大漢,正是上年我們初到樟樹場時,相助綁我們的蕭賊黨羽,右手有六指,是個記認。當晚賊徒曾到我們住房內連搜兩次,未被尋到。強盜走後,長年家人漸漸聚集,我們才知女主人己死盜手,心中憤極,好生後悔沒有趕往上房救護,與賊拚命。先還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點事的,多半與賊通氣。雖想起秦翁死後,蕭賊隨蕭氏娘家兄弟蕭泳、蕭誠時常走動,他頭一天前來,逢人便告,說他當日進城,第二晚便出這大亂,來的人有那六指賊黨,料定事與此賊有關。但因我們是年幼孤兒,做客他家,寄人籬下,仔細尋思,以為我們是小娃尚能看破,他們年長,本鄉本上,自能辨出來賊是誰,便沒過問。

    「誰知次日官府到來相驗,我們從旁偷聽,家人竟供是外來山匪所殺,所供情形與當晚諸不相符,好生驚詫。官走之後,我們便找他家一個總管收谷子兼理家務的世僕秦福,悄悄說了昨晨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強盜。誰知這廝也與蕭賊同謀,聞言臉色驟變,先盤問我們昨晚藏在哪裡,黑夜中怎看得那麼清楚,等我們說出從小目力異常,夜間見物狀如自晝的話,他知不假,立用惡聲恫嚇說:『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說一回,而且供得沒錯。蕭大爺是個當地有名武舉鄉紳,還是主人的親戚,他又在城裡未回,決無此事。即便照你所說,來的山匪有漢人在內,也不能再說出去。小娃兒家懂得什麼?

    幸虧是我,如若向人亂說,官府傳去,見你們這等怪相,定說是妖孽,別的不說,單這頓打,就打個半死。』說完,又用好言安慰我們幾句。然後又說:『你們見官不得。事情正在火頭上,你們從今日起,三天以內,千萬不可走出你們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誰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雖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則莫怪我無情,趕你們出門,沒吃沒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動,說你們是妖怪,老主人行善特地隱瞞,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禍,全是你們的晦氣,場上人立即將你們活埋了。』」說完,立逼我們回房。

    「我們見秦福心虛色厲,語言顛倒,益發可疑。待他走出,我們一看,通前院的院門和往花園去的兩門俱遭封鎖,竟將我們禁閉院內。伏身門側往外偷看,等不一會,又見這廝同一下人低著聲邊說邊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說:『我得留神防他們跑了,事不宜遲,今晚便須下手。還是你去找他快來吧。』情知不妙,時已黃昏,不敢久延,仗著身輕,先躍過院牆到了花園,再由園內縱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說我們只是並體孿生,並非邪怪,平日又常帶出門去,人已見慣不驚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常人一樣講理問話,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為了世交至誼、救命恩人伸冤洩憤,就受點罪又有何防?』恐蕭、秦二賊發覺追來,因他徒黨甚多,抄著山徑小路,連夜往縣城趕去。且喜小雨連陰,沿途未見一人,腳底又快,到時天還未亮。等了一會,回望來路上,三騎快馬如飛趕來,內中一人正是蕭賊。且喜城門剛開,慌忙趕進。說也真巧,迎頭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雖是寒儒,人卻肝膽,以前我曾見過幾次。他聽說秦家盜案傷人,正欲下鄉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門之處,剛要起身,忽然遇到我們,甚是合心。我們知不但遇救,還可和他相商,忙搶步跑進他家。蕭賊到時,還問門軍遇見我們也未。我們原裝二人並肩行路,趕早城人多,竟答未見,頭一難算是躲過。」

    「李德卿聽我們一說,大為憤怒,立代寫狀,令我們代死人嗚冤。縣官當日相驗已是生疑,再吃我們一告發,立出拘票:除蕭賊聞風遠颶,早已逃避外,餘人俱都拿到。

    一堂間明,出了海捕,捉拿蕭賊。又給我們披紅回去。同時著族人與秦人穆加急報喪,令其兼程速歸。下人分別首從,一齊治罪。只是元兇未獲,種下禍根。」

    「這廝原和山民時常交易,精通土語。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紅土山寨中,娶了一個山女,做了土匪,四出劫擄,無惡不作。時常著人與秦家帶信,著將我們交出綁獻,否則遇到便殺,雞犬不留。人穆武藝甚好,聞警益發小心,練了不少壯丁,兩年後竟助官兵往剿,掃平山寨。叵耐仍被這廝帶了山婆逃走。」

    「又過兩月,我們忽想吃山中野菜、野味,以為山民死盡逃絕,自恃本領,背了人穆,入山行獵。忽聞一股異香,眼前人影一晃,便已暈倒。醒來覺著有人打我們,睜眼一看,身已被綁,仇人正站面前,手持荊條亂打,死去活來,好幾次才住。又餓了我們兩天,方給飲食。內中暗下啞藥蠱毒,稍不如他意,山婆只一唸咒行法,立時腹痛欲死。

    似這樣折磨了兩月,因蕭賊徒黨死絕,無法謀生,最後才想起從前主意,拿我們賺錢。

    先教會一些玩法,然後帶同繞路往廣西、海南諸島,拿我們做幌子,賣藥茶騙錢。我們屢次想刺死他,又怕蠱毒發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不知受了多少磨難罪苦,這日走到五指山中一家有大威力的山寨之內。寨主姓藍,他有一好友是個道姑,法名鄧仙娘,精通道法,慣破惡蠱。我們正向女寨主獻媚,蕭賊見她貌美,忽起淫心,打算勾引。誰知仙娘早看出我們中毒受迫,忍辱無奈,垂憐欲救,見他生心,便朝女寨主一說,女寨主立即大怒,先把我們喚近身前一看,遍體傷痕。然後向他喝問我們的來歷,為何既要這可憐人賣錢,又給他們如此罪受?我們聞言,知遇救星,竟忘顧忌,忙即跪倒,痛哭悲號起來。蕭賊見難脫身,便令山婆行法,張口一噴,揚手一把蠱粉。吃仙娘張口一吸,全吸了去。一會噴出一團烈火,山婆當時倒地,橫身燒焦而死。我們正腹痛欲裂,仙娘便命張口,用手往喉間一招,兩條紅線般的惡蠱隨手飛出,腹痛立止。手下土婆早將蕭賊綁起,拷問明了經過。仙娘又用靈藥治好我們啞毒,收我們為義子,並將仇人交我們處治,報了冤仇。生平快心之事,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由此我們山寨中一住兩年,每日由仙娘傳授法術。到了第三年上,仙娘從海外覓來了靈藥千年續斷和靈玉膏。說我們原是沒長好的雙生異胎,雖說起居動作已成習慣,並無不便之處,終以分開為妙。當下行法,將兩個身子由腋下相連處分解為二,成了兩人。因先備有靈藥,並不痛苦。」

    「後來寨主年老身死,諸子爭立,對仙娘缺了禮貌。仙娘大怒,帶了我們來到雲貴南疆之中行道,備受山人禮戴。初意創設一家神教,只因所事者是左道旁門,難免傷生害命,所志未成,遽遭劫數。我們傳了她的衣缽,仍欲完成她的遺志。解體以後,人雖化一為二,但是性靈相通,言語行事無不如一。我們雖無甚真正法力,但那吞刀吐火、五行禁制、巫蠱搬運之法,俱得仙娘所傳。加上這雙身子,拿神道設教制服山人,自然儘夠,予取予求,無不如意,盤踞數年,作盡威福。山人信畏神鬼,這原無妨,偏我們行事任性,喜歡犯他們的忌諱。當地山人始而畏服,終而怨恨,多半敢怒而不敢言。」

    「這附近有兩種怪物。一個土名沙龍,原是射工之類的毒物。但它身體特大,生得奇形怪狀,五顏六色。所行之處,毒煙如霧,口吸沙土,向人亂噴,噴上即死。雌雄兩個,其毒無比。一個土名四眼神王,道家稱為盤孽,又名游壁,乃深山大澤中的大壁虎之類,感蜃氣而生。頭生四眼,背有雙翼,蟾頭鱷尾,肥爪如掌,能隔遠吸物,腹下另有十八隻短足,噴氣如虹,喜食人腦。前一個盤踞在你們來路污泥裡。後一個便是你們來時洞壁上盤著的那個怪物,但此物頗有靈性,自知多傷人必遭天譴,每年只一兩次出洞,為害不烈。只那沙龍厲害,如非天性戀土,不肯遠離,左近數百里,無論人獸,早無瞧類了。山人先還想讓我們為他們驅逐,我們也曾用盡方法,但並無成效,於是連我們算做此地三害。尤其是兩怪各不相容,每遇必定苦鬥,誰也傷不了誰,每年雖僅一兩次,人畜遭殃卻不算小。」

    「這年忽遇見百禽道人公冶恩師,經過點化,恩師命我們移居到此,立誓除此二害,以贖前愆,然後傳授道法。先仗恩師指點,將兩隻沙龍除去。誰知此怪已然產子土內,為數不下千百,潛伏地底百丈之下,人力難施,須俟今日成長出土,方可下手。這時我們已和洞中怪物假意交好,並勸它不要再出傷人作孽。又知它食一生人,可耐半年之饑;如食獸肉,只管一月。答應每月一次,由我們擒來猛獸,供它大嚼。那口大鍋便是煮肉之用。原打算用熟肉誘它,使其吃慣口味,日後暗中下毒,它偏狡猾異常。幸未下手,否則必被看破無疑。我們無奈,只得忍著,意欲除了小沙龍後,再想除怪之策。」

    「昨晚開讀仙示,說我們獨立難成,今日並有陰人作梗,還須有二次再舉。按理這類毒蟲出土,多在黃昏近黑之時。今日定是你們一行為數大多,人、獸氣息被它土中聞著,驚動早出。我們恐到時氣力不濟,也大意了些,不等部署停妥,它已出土。我們見小姑娘一人在下,恐被毒氣所傷,又恐你們趕回同歸於盡,忙著分頭救人,忘了行法禁制,絕它歸路。嗣見小姑娘和白猿均有仙家異寶,神妙無窮,毒蟲畏死,已有好些遁入上內。」

    「我們知道此物孿生甚繁,今日所見,便是已死一對雌雄二蟲所生。此蟲頭一對秉天地至淫奇毒之氣而生。以後非凶辰惡日、喪年敗月、窮陰凝閉、嵐霧濃厚之時,又當那月是個晦日,不作首次交合。交後每逢月晦,必交一次。每交產卵四十九枚,深埋地底,經過三年零六個月,始全數同時出土。雖然這樣繁生厲害,但它終身只交十二次,天時地利,年月日時,缺一不交。數百年中,難得有那麼湊巧的事情,往往不到交期,即為識者所誅。那對已死的老蟲,差不多已有四五百年氣候,挨至死前兩年,才得交配,其難可想。否則以它那般奇毒耐死,生育又多,人類受它毒害何堪設想。第一次交合所生幼蟲最大最毒,以次遞減。同是一年內所產之卵,成形出土時各有大小。傳至第二代,交配便不似頭對繁難,只一逢晦,遇到嵐霧四起之時,便即交合。所產之卵,毒雖稍減,其繁息卻非可數計。只要放走它一雌一雄,已屬不了,何況當時逃走那麼多。反正誅不勝誅,更恐毒氣凝浮空中,被風吹散,只要沉落一點,那一方便受瘟疫之災。這初出土時所噴之毒,端的非同小可,有心收去,又覺它已凝成一處,惟恐無此大力,恰好被你們的飛刀、飛劍攪成碎片,省卻我們不少氣力。這才將小姑娘與白猿喚住,仗著師傳吐納之術與所賜葫蘆,將它收盡。」

    「因見你們只有防身之寶,不會道法,本心沒想招惹洞中怪物,不料金猱這一嘯,又將它惹惱。此怪縱然看我們常年供它肉食情面,今晚不尋上門來,明早你們起身,也必途中相候,或是追去為害。它己修煉了近千年,腹內有內丹,飛刀、飛劍未必能傷它,它卻可飛空吸人腦子,所噴五色彩虹也蘊奇毒,中人立死。適聽你們說起猿、虎靈異,並與鐵花塢清波上人相識。上人乃家師多年好友,只要他肯派一門人到來,此怪立除。

    細看你們面上並無晦色,這位胸前又有寶氣外透,莫非除小姑娘和自猿外,還有人帶著法寶麼?我們雖受仙傳,因積惡大多,尚未人門,賜寶防身更談不到,縱有幾件防身,俱非能制此怪之物。家師因不許我們再見當地山人,才潛居到此,出入也甚隱秘。山人多知這裡是怪物巢穴,不敢人林一步,洞側更無論了。此外雖有一條通路在適見高峰後面,中隔深溝大壑,最窄處相距尚且十丈,常人絕難飛渡。為今之計,由我穩住怪物,使緩尋仇,命白猿連夜趕往鐵花塢求救,是為上策。或是再有一件防身之字,須要能護全身不畏毒侵,然後再以白猿仙劍去敵此物那粒內丹,再用飛刀夾攻,方不致兩敗俱傷呢。」

    虎王喜道:「清波上人是我師叔,隱修多年,已然不問外事。來時聽塗雷背人和我說,這次已為救我,破例相助。命塗雷送完人後速回,上人要用白雲封洞一年。不特是他,連他弟子塗雷,都須一年以後,盡得他的衣缽真傳,方許出外積修外功。他說話再准不過,去了連人都不會見著。倒是我胸前佩有一樣法寶,前日曾與妖狐對敵,用作防身,施展出來,有一寶光,足可護得我們這一群人。你看合用與否?」說罷,將胸懸玉符取出,略一施為,便見光騰滿室,耀眼生纈。道人忙命藏好,以免怪物萬一出洞,窺見寶光警覺。又喜道:「有此仙家至寶,諸怪授首無疑了。」

    呂偉、張遠又同聲詢問張鴻如何救法。道人道:「他中毒已深,如非遇見我們得過家師預先指示,此山又產有解毒靈藥,便是神仙也難救他活命。就這樣,還得將藥草熬成了水,人浸其內,每日一換,內服我們所制靈藥,經過半年之久,毒盡脫皮,可是心頭還是終日發繞,身熱虛軟,至少再加半年,才能復原呢。」眾人一聽大驚。張遠守恃乃父榻前,聞聲趕來,聽說病勢如此凶危,撲地往道人身前跪倒,痛哭起來。道人掐指算了一算,說道:「這是他命中注定的凶災,無可避免。幸是在此遇到毒蟲之害,得我二人救治,雖有年餘凶災,過此或能轉禍為福。如走山南驛路,此時早為仇人所殺,連屍首都保不全了。你這娃兒至性過人,又生有這般資質,將來必有成就。我這裡向來不留外人,如今破例,容許你在此隨侍父病。我定盡心成全你的孝道,除依我調治可活外,別無良策。多哭多說無濟幹事,快起去吧。」張遠知多求無用,只得含淚拜謝,仍去父榻前守侍。

    虎王因張鴻遇險,全由白猿看出他面有晦色,自己趕來勸他改道而起,心甚愧悔,及聽道人說是定數,心始稍安。便問道:「道長的姓名、法號還沒說呢。」道人道:

    「先父在日,曾取了個名字,叫做同兒。又因本來姓何,正含著內省無疚,間天何故使己生此怪胎的意思。不久先父見背,到了秦家,僅將兒字去掉。後來落難遇救,承仙娘收為義子,分體以後,由一為二,仙娘本要另起一名,以便呼喚,我們追思先父,誰也不捨原名。仙娘見我們都不願領受新名,體雖分解,依舊二是一,一是二,同行同止,同聲同應,如非事前商定,永遠言動如一,改不過來,又好氣又好笑,也就聽之,由此沒再起別的名字。對人自稱同道人,極少說姓。以前任性胡為,無心之過,山人個個害怕,提起同道人,沒有不知道的。」眾人見這一道人說時,另一道人雖未似前同聲說話,但坐在那裡嘴皮仍然隨著微微張合,這裡說完,他也停止。靈姑和虎王都忍不住幾乎要笑。

    呂偉、王守常夫婦三人與張鴻,或為良友情深,或為葭莩誼重,因聽道人口氣,當地還不能多留外客,意欲商量借住些日,看張鴻有了轉機再走。才一張口,道人已經覺察,說道:「這個無須。你們就在此三月五月,不到痊癒之日,也看不出他好來。只要人不死罷了,人多轉倒於我不便。並且適算一卦,你們有一大仇人約了能手,到處尋你們報復,今晚本該途中相遇,幸是繞道避過。至遲明午除怪之後,便該各自分途,回的回,走的走。顏道友無妨,你們如若走晚,阻礙就更多了。」呂偉無法,只得忍痛應了。

    虎王、靈姑因當地景物清麗,平生罕見,話一談完,便要乘月出遊。同道人忙攔道:

    「那怪物從沒受過觸犯,必不甘休,今晚難免尋來。我們雖說明早除它,大家俱己勞頓,終以歇息一宵,養好精神,再合力下手為是。屋前只是池塘、菜畦,無甚可看,好景致都在峰側一帶,我們又有夜課不能偕往,且等明早除怪物後暢遊吧。」虎王道:「我本定今晚趕回,為除此怪,才多耽延一晚。巴不得它能早來,事完早走才好。它既安心尋仇,我們就不出去,難道它不會尋上門來麼?」同道人道:「家師為防我們入定之際妖鬼侵凌,這屋周圍俱有仙法禁制,如無主人引路,能出不能再入。怪物每月來此一餐,深知奧妙,決不輕人。現時雖未聽它叫喚,說不定已在峰前月光之下吐納相候,出去正好遇上。天已不早,樂得安歇,何必忙此一時呢?」呂偉也從旁勸阻,令大家就地上各設鋪陳,分別就臥。

    虎王想起清波上人囑令早日回洞靜坐,不應耽誤過久;靈姑因張鴻中毒慘狀,老父焦愁過甚,此去莽蒼山少了兩個好伴不說,張鴻之事既然應驗,老父將來不知能否避免:

    俱都心中有事,越想越煩,不能安枕。

    虎王原與王守常同臥一席,過有些時,王守常看罷張鴻,倒下便自睡熟。虎王瞪著一雙眼睛,見兩道人床已讓給張鴻,就地上蒲團,各據一壁,對面打坐,已然入定。始見兩條白氣細如游絲,由二人鼻孔內噴出,約長尺許。倏地收了回去,又噴出來,便長大了些。越噴越粗長,漸漸粗如茶杯,長到丈許。四條白氣忽又糾結不開,恰似含有絕大力量,在後互相牽扯,勢均力敵,兩不相下。心想:「此定煉氣將成的功夫,自己不知何日能煉到此境地?」忽然-的一聲微響,四條白氣同時分開,似電一般,從二人鼻孔中飛出,各朝對面鼻孔中射去。晃眼又同射出來,四條一碰頭,聯成兩條,此收彼放,此放彼收,循環吞吐,疾如投梭,往復不已。

    虎王正注視出神之際,偶一回頭,見張遠滿面悲苦之容,守在張鴻榻前,仍只管低頭垂淚。不特呂、王諸人屢勸他睡不肯,連二道人入定吐納,俱沒心觀看。不由觸動孝思,想起父母入京服仇,一去多年,並無音信。雖聽白猿說是孝行格天,轉禍為福,報仇之後,又得奇遇;塗雷轉述清波上人之言,也說各有遇合,他年父子同登仙籍,但終未得過實信。雖也時生孺慕,想一會便自放開,哪有他這等至性。不信此毒除二道人苦治一年外無藥可醫,回山見了塗雷,好歹托他轉求上人,要兩粒靈丹,趕來成全他的孝道。越看越覺張遠可憐可敬,剛想爬起安慰他幾句,勸他少為安歇,猛聽一聲虎嘯,彷彿來自峰側。

    黑虎一來就在門外蹲伏,不曾人室。白猿、二猱晚飯後過不一會,也都相次出去,沒有進來。虎王當時只顧談話,慰問張鴻父子,並未在意。一聽嘯聲,忽然想起同道人所說室外設有禁制,生人能出不能人,洞中怪物盤踞,今晚必來窺伺的話,恐虎、猱誤到峰前迷了歸路,遇見怪物中毒受傷。心方一動,又聽黑虎猛嘯兩聲,聽出是在遇敵發威。見二道人猶是煉氣吐納,恍如不聞,未便驚動。一時情急著忙,由地上縱起,持了兵刃飛叉,將古玉符取出掛在胸前,循聲往外跑去。靈姑在隔室內聞得虎嘯,情知有異,也匆匆縱起,追了出來。二人先後腳到了外面,側耳一聽,雙猱也在那裡吼嘯。虎王對靈姑道:「它們已和怪物對敵,同道人還未做完功課,這屋它進不來,別的不怕。你把那飛刀放起,我兩人快接應去吧。」邊說邊跑。靈姑手按玉匣,暗中準備,緊隨虎王身後,疾行如飛。

    一會轉到峰側,循聲往前一看,只見離前不遠的天空中飛起一個怪物,正在張牙舞爪,噴毒發威。黑虎、二猱俱都分別遠避。只白猿獨自舞動仙劍,發出一二十丈長遠的紅光,與怪物相持不下。怪物週身俱有彩霧圍繞,口裡噴出一道虹光,長約三丈,抵禦白猿的仙劍。身子比洞中初見時暴長了二三倍,兩隻又肥又大的前爪和腹下兩行蜈蚣形的短足凌空划動,如魚游水,如鳥行空,不住翔舞攫拿,卷舒迴環,捷若掣電,赤舌焰焰,噴吐不息。四雙藍眼齊射凶光,注定下面。屢次飛近雙猱立處,意似得而甘心,吃白猿劍光阻住,不得近前。雙猱縱避敏捷,心思靈巧,得了白猿警嘯,不等近前,先自逃避,不時還就地上拾些石塊,朝怪物身上打去,手法又巧又准。怪物雖不泊打,卻被逗得性發如雷,轟的一聲怒吼,宛如銅山崩倒,洛鍾齊鳴,山搖谷應,震耳欲聾,端的聲勢驚人,非同小可。

    靈姑見狀,早不等招呼,手掐靈訣,一指玉匣,匣中飛刀化為一道銀虹,破空直上,朝怪物身後飛去。怪物見仇敵來了幫手,越發暴怒,闊口張處,又是震天價一聲怒吼。

    接著口裡噴出一團紫藍色的火球,出口大如拷栳,奇光眩目,逕將靈姑飛刀敵住。同時背脊縫中又迸射出無數毒煙,化為彩霧,越布越廣,漸漸往地面籠罩下來。白猿見飛刀、飛劍要抵禦怪物的內丹和所噴虹光,其勢不能全顧,知道毒重厲害,連忙急嘯,令虎王等人、獸聚在一起,以免受害,自己也退避下來。虎王護身玉符早已準備停當,先想乘隙相助,及見怪物不畏叉石,離地又高,連發了幾個飛叉,俱是白打,知道無用,只得停手旁觀。聞聲知旨,忙喚靈姑、虎、猱近前,會合自猿,同立寶光之內。仍由靈姑,白猿以飛刀、飛劍與怪物惡鬥。

    是夜碧空澄霎,雲淨星稀,怪物身具奇形,五色斑斕,所噴毒氣彩霧,映著月光,閃閃生輝,直似長虹電舞,明霞麗空,天花亂飛,散為明綺。更有一團火球與紅、白兩道寶光,在霞彩氣層中上下跳動,往來馳逐,匯為奇觀,耀眼生穎,絢麗無濤,不似日間沙龍毒氣腥穢刺鼻。虎王、靈姑童心猶盛,當這勝負未分、吉凶莫定之際,邊鬥邊看,反倒互讚好看,喝起彩來。

    似這樣相持了半個多時辰,同道人始終未見出來相助。虎王等只顧好看還不怎樣,怪物乍遇勁敵,久鬥不勝,敵人又有一幢寶光護身,無法近前,不由發起急來,口吐虹光越發加大,脊骨上射出來的彩煙似蒸籠初揭一般突突亂冒。一會工夫,峰前一帶全被佈滿,將虎王等護身光幢一齊罩住,兀自奈何不得。

    靈姑見狀,忽然驚覺,暗忖:「同道人竟似坐觀成敗,不理此事。聞說毒氣甚烈,似此相持,不能除害,如何是個了局?」方在尋思,耳聽白猿叫了幾聲,虎王隨說道:

    「怪物週身毒氣俱使盡了。」靈姑定睛往上一看,毒霧迷漫中,自己飛刀裹住那團紫藍色的球,白猿劍光專敵虹光,已略見一點優勢,怪物背上毒煙果然發盡,不再冒起。剛想:「可惜此時塗師兄不曾在場,否則再有一口飛劍,便制怪物死命。」忽聽哧的一聲,一條白氣如匹練橫空,從身後高峰上飛出,直朝怪物射去。

    靈姑回頭一看,月光正照峰頂,奇石鱗峋,矮樹搖風,景甚幽靜。只近頂一塊突出的危崖上面,有一團丈許大小的雲霧,勢欲浮起,那條白氣便由此中射出,卻不見一個人影。再看怪物,已吃那白氣攔腰裹住,繞身數匝,懸在空中,僅剩頭尾在外掙扎不脫。

    想是情急大過,一聲怪嘯,張口一吸,那團紫藍色的火球捨了飛刀,倏地掣轉。靈姑哪肯放鬆,手一指,空中銀光電馳般追去,火球飛到怪物口邊,飛刀也已趕到。怪物竟似忘了飛刀厲害,依然張口吸進,同時先吐虹光跟著掣回,意欲收回內丹,用那虹光抵敵。

    白猿在下面看出它心意,胸有成竹,虹光還未容它掣近口邊,便吃白猿運用手中仙劍急追上前,照樣裹住。當這時機瞬息之際,虹光飛回一緩,靈姑飛刀已然先到,圍著怪物頸間一繞,立時斬斷。怪頭剛往下一落,忽又往上升起,似欲破空飛去。說時遲,那時快,怪頭一斷,怪物繞身白氣似銀蛇飛掣,離了怪身,直向怪頭繞來,怪物屍身隨即墜落地上。

    靈姑先見怪頭不落,破空飛遁,方欲指揮飛刀追去,耳聽峰頂兩人同聲大喝:「且慢!」聽出是同道人的口音,略一緩手,怪頭已吃白氣包沒,裹了個又緊又密,若沉若揚,緩緩下降,看去怪頭仍有知覺,似要掙扎逃去。靈姑為防萬一,仍指揮飛刀隨同防護。那顆怪頭下降越低,跳掙越急,幾番被它掙升老高,終未得脫。約有刻許工夫才落下來,快達地面,還有兩丈高下。又聽同道人喝令:「大家不可走出光幢之外,聽候行止。」隨見彌天妖霧毒氛,似潮湧一般往峰上飛去,漸漸稀薄,僅剩白猿手舞仙劍,與空中那道妖虹纏繞為戲。雖然怪物已斬,妖虹失了主馭,哪知毒重,急切間無法消滅,又不能收去,只得任劍光將它纏在空中,以防它逃逸為害,不令下降,靜候同道人收完妖霧,再行發落。

    這時同道人已從峰崖雲霧中現身,站立崖上。腳底踏著一個與日間所見同樣的葫蘆,口斜朝下,所有妖氣毒霧,齊往葫蘆口中爭逐鑽入,與日問行徑相似。看神氣,不似那麼畏懼毒氣侵襲,但是兩人都一手持劍向空比劃收那毒霧,同時目光卻注定下面白氣裹住的怪頭,顯得十分慎重。直到那怪頭離地只有三尺,跳蕩之勢也漸歇,妖氛毒霧也都斂盡,地面上月白如霜,清光畢照,才從峰頂飛落。一到地,內中一個先將葫蘆放在地上,命白猿用仙劍將空中妖虹緩緩向他身前繞落。等將落近頭上,左手取出令牌護住頭面,右手竹劍一指,葫蘆蓋自開。白猿劍光往回一掣,妖虹又要騰空揚去,被道人舉劍畫了兩畫,猛力朝葫蘆口一指,妖虹才往葫蘆內飛去,眩的一聲收盡,蓋隨自合。道人將葫蘆掛向腰間,然後同聲發話,命虎王收了護身符,遠立旁觀。又各持竹劍,上下畫了一陣,朝妖頭一指,便停在地上不動。

    虎王見二道人頭上汗出,行動甚忙,怪頭已落,白氣仍未收轉,又不令用飛刀、仙劍去砍,口裡同聲自言自語,好似處置為難之狀。忍不住問道:「妖霧已盡,怪頭已斬,難道還怕它跑麼?」二道人同聲答道:「你們哪裡知道。此怪久已通靈,耳目尤極敏銳,稍近一點,便被聽去。金猱洞中一叫,便知闖禍,妖物必不甘休。有心就著你們所帶飛刀、仙劍將它除去,又恐力量不夠,好生為難。初到時久不和你們說話,便由於此。後來知道你們尚有一件防身之寶可御它的毒氣,方始定局。當時算計此怪必在外面窺伺,故意說出明早起行時再合力除它的話,又令眾人不要外出,好使無備,暗中卻在準備,將恩師所傳兩身真氣合而為一。知虎、猿、二猱俱是通靈的異獸,我事前未禁它們出去,必往外面窺伺,雙方相遇,定鬥起來。你二人聞聲往援,我們卻繞道遁往高峰上面相機行事。」

    「此怪所煉內丹,乃先天奇毒之氣所萃,雖甚厲害,因差著百餘年苦煉之功嬰兒尚未成形,不能自在飛出,我們大家合力誅它不難。最可慮的是它借兵解之力,元神帶了內丹遁走,不易搜戮,異日貽禍人間,為害無窮。所以下手時須要縝密神速,一絲疏忽不得。當它毒氣放盡,妖虹、內丹兩俱相形見絀,又吃我們太乙真氣將它攔腰束住,技窮力絀之際,自知難免誅戮,果然發狠,竟欲收轉內丹與元神合一遁去。我們早就預料及此,下手得快,不等它元神出竅,先用真氣將它連頭裹住,一任奮力掙扎,終歸無用。

    此怪吃了頭殼堅固的虧,它那元神內丹藏在命門以內。適才飛刀幸是齊頸斬斷,如若連腦斬破,早被它遁走了。如今休看它已入網,吃我連頭困在這裡,但要誅它元神,好好取出它的內丹,卻非容易呢。」

    這時靈姑仍指著那口刀,盤旋怪頭之側,以防突然飛起遁走。聞言笑道:「這個有什麼難?我這口飛刀乃鄭顛仙恩師所賜至寶,大小隨心,神妙非常。這怪物頭已斬下,還有什麼能為?我將刀光布開,蓋在它上面,白仙持劍守住一面,道長放開一些,等它元神一離竅,我們兩道寶光相交一裹,它多快也逃不定了。」同道人聞言,為難了一會,說道:「要除它何用如此?只因它那內丹用處甚大,與元神合而為一,想要完整留下,不令殘破,苦無善法,故此委決不下;否則何須如此費事,只須運用真氣一逼一絞,便成粉碎。看此情形,勢難兩全。你們且躲遠些,兔為毒氣所中,索性毀掉了吧。」

    靈姑收了飛刀,隨虎王等避過一旁。道人又將葫蘆取置地上,仍用竹劍比劃了一陣,面對面朝著怪頭東西立定。剛把手一搓,便聽怪頭在白氣內轟轟怪叫。同道人喝道:

    「你天生惡質,此時大劫臨頭,縱將內丹獻出,我也不能發那婦人之仁,放你元神出為異日大害。我也決不詐騙你,逼出內丹,再加誅戮,違我恩師戒條。你只靜俟形神俱滅,同歸於盡好了。」更不再說,各舉右手指定怪頭,一任慘嗥怪叫,全不理睬,白氣糾裹愈緊。耳聽裡面頭骨喀嚓碎裂之聲密如貫珠。眼看怪頭就要粉碎,忽聽空中一聲鶴映,同道人聞聲驚喜,連忙住手,向天跪伏在地。

    虎王等抬頭一看,碧霄月明,澄淨如拭,僅東南方挨近月亮處,有一團白雲緩緩浮動。一隻孤鶴銀羽翩翔,正從雲邊掠過,向下飛來,上面彷彿馱著一人,看似舒徐,卻極迅速,晃眼之間已飛離頭上不遠。接連又是兩聲鶴嗅,空山回音,明月增華,山容夜景,倍覺幽清。兩聲方息,鶴已及地。上面坐著一個面容枯瘦的道者,並不躍下,胯下仙鶴徑直划動兩隻長腿,款步往同道人身前走去。虎王等見那仙鶴從頭到腳竟在八尺以上,朱冠高聳,目射金光,顧盼非常,甚是嬌捷。又見同道人執禮恭肅,料定不是他師父,也定是神仙一流。不便冒昧上前,仍躬立原處,欲等同道人說完話引見參拜,俱都未動。

    道人下了鶴背,命同道人起立。說道:「你二人近年刻苦虔修,具見悔過心誠,能知自愛,不在我破格收錄一場。我上次行時曾給你們留有信香,遇有緊急,盡可焚香請降,除這兩怪。原欲藉以磨練你們心志,因為你們須身任其難,自不能請我臨場相助。

    但盤孽腦內所藏這粒丹黃,乃亙古難逢的奇藥至寶,異日矮叟、顛仙全有用它之處。你們不是不知此物珍貴,已然將它得到,縱恐元神脫逃為害,無法分取,也應請我到來處置。這等輕率行事,我如晚來一步,被你們無心中毀掉,豈不可惜麼?」同道人同聲惶恐,答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雖蒙恩師起度,依然魔劫重重。一則信香共只兩枝,為留他年難中救急之需,視如性命,不敢妄用;二則兩怪只除其一,尚難覆命。今晚因人成事,業將就緒,非不知此丹珍貴,但以些須小事,不敢妄勞恩師法駕。此怪頗有靈性,又寧為玉碎,甘與同盡。匆促中想不出適當方法,更恐時久生變,意欲連怪物元神一齊毀掉,再仗恩師傳授,收去內毒餘氣。躁妄輕率之罪,實所難辭,望乞恩師鑒宥。」

    道人道:「你二人難處,卻也難怪。日前算出此事應在今宵,特往峨眉,向髯仙李道友借他坐下千年仙鶴來此應用。正值他弟子趙燕兒在昆明碧雞坊,為五台派餘孽小金童樊子毒刃所傷,奉了峨眉掌教齊真人法旨,命弟子石奇帶了朱文的天遁鏡騎鶴赴援,就便將人接回洞中調治。候了一日,方始回山,我即借乘趕來。此鶴千載修為,在髯仙門下多年,峨眉開府後,齊道友賜服教祖長眉真人在凝碧崖後微塵陣丹爐內遺藏的仙藥靈丹,業已換過兩次毛骨,為峨眉五仙禽之一。道力雖還不如神雕佛奴,已與秦家姊妹的獨角神鷲不相上下。尤其是各種蛇鱗蟲蠍的大剋星,專於攻毒除邪。適在空中老遠,便嗅見此怪的氣息了。你們且站開,我自有處治。」

    那鶴聽道人稱讚,昂頸長嘯了兩聲,彷彿得意神態。同時白氣中的怪頭也跟著轟轟怪叫,聲震山谷。道人喝道:「我也知你修為不易,無奈你稟天地問至毒奇戾之氣而生,任你怎樣想學好,由不得要殘害生靈。我師徒除惡務盡,今日決容不得你了。」說罷,怪頭嘯聲愈厲,作勢漸漸往上騰起,白氣漸漸有點禁壓它不住。道人也不理睬,手揚處,先是一片薄如輕絹的微光,一半往上,一半往下,分佈開來,一閃即隱。隨又將手一指,鶴即振羽飛起,離地三五丈,略一盤旋,也沒蹤跡。道人二次喝道:「我師徒不打誑語,此時上下俱是羅網密佈,你如能逃,自逃好了。」隨說,手指處,白氣似電一般掣向道人袖內,怪頭立即疾若彈丸,向空飛去。晃眼之間,眼前奇亮,忽現奇景,上下四外儘是光華交織,薄如蟬翼,映月通明,恰似一個光網,將那怪物、道人網在中間,餘人俱被隔離在外。怪頭急於逃遁,上下四方衝突飛撲,俱被阻住。

    約有盞茶時候,喀嚓一聲巨響,怪物頭忽墜地裂開,由腦門中飛出一團紫藍色的火焰,當中裹著一個怪首人身的嬰兒,飛行更急,直似凍蠅鑽窗一般亂鑽亂竄。道人仍不理它,只將手指定光網,任它飛向何方,那一處的光網上便即增強,往下壓去。同時別的三面便現稀薄,恍若無物。怪嬰與道人同在網內,起初尚不敢相犯,後見掙逃不脫,想是看出道人在旁作怪,哪知敵人故示破綻,一時情急,又見仙鶴不在,妄想聲東擊西,捨了內丹逃走,忽然變計,先在網中加急飛行,飄忽若電,卻不似前往光網上撞。一見道人照顧不到,現出手忙腳亂之狀,那團紫藍色的火球倏地離了怪嬰,直射道人。同時怪嬰卻向空中光網有空隙處電一般飛去。旁觀諸人驟出不意,方在失聲驚訝,眼睛一花,空中仙鶴忽然出現,自百十丈高空如隕星墜流,銀丸飛墜,悄沒聲將怪嬰一口銜住,翩然下降。回頭再看那團紫藍色火球,已到了道人手內,外面也有薄薄一層光華網緊。怪嬰到了仙鶴口內,只吱的一聲慘叫,便被全吞下去。咽到喉間,嬰大頸細,凸出一大塊,匆遽問不能消化,急得那鶴眼射紅光,長頸連連曲伸,狀頗狼狽。

    道人將怪物丹黃藏入袖內,收了四外光網,從容走到鶴前,笑道:「這樣美食,酬你遠來之勞,少說也抵三百年功行,略受點苦何妨?你不運用本身精涎將它克化,干自著急有何用處?如真吃不消,待我用藥給你化去,那就差了。」仙鶴搖了搖頭,依舊努力昂頸曲伸不已。道人又笑道:「此怪雖秉兩間毒惡之氣而生,但它性最通靈,深知美惡。因知自身難免天誅,經它多年採取日月精英,多服靈藥,融匯本身純陰之氣,吐納凝煉,孕此靈胎,與別的毒物所煉胎無不同。你用精涎化它,與內丹融合一體,大有補益,並無絲毫妨害。難道我還給當你上麼?」

    仙鶴聞言,略作遲疑,將頭一點。走到一塊大石旁邊,把頸伸長,橫擱石上,單腿挺立,拳起一爪,按緊頸間凸出之處,雙眼一合,鶴頂朱冠便急顫起來。頸間凸塊也跟著似要高出,吃鶴爪按住,仍是一味亂動,彷彿怪嬰尚有生命。一會工夫,朱冠靜止,鶴喉沮伽有聲,怪嬰猛掙了幾下,忽然不動,磊塊漸漸由大而小,由小而平。那鶴自吞怪嬰,趕緊閉住嘴,那麼堵得難堪,一直沒有張開。磊塊一消,倏地把口一張,吐出一粒拳大寶珠,精光透明,其赤如火,直往當空飛去,映得四外山石人物俱成紅色。道人才說了聲:「白兒,你看如何?」鶴已昂頸長嘯,振羽高飛,晃眼升入雲層,追逐那粒寶珠,在空際上下翔舞,吞吐不休,意似快活已極。紅光閃閃,銀羽翩翩。時為流星過渡,芒彩曳天;時而朱丸跳擲,精光耀彩。萬里晴霽,一任縱橫,流雲華月,掩映生輝,端的好看已極。

    靈姑、虎王方在讚妙,耳聽戛然一聲長嘯,那粒粉紅珠倏似隕星飛石,從高空一落千丈,往下投來。那鶴也似賣弄身手,銀翼往裡一收,頭下身上,長腿斜伸,恰似火雲飛墜,往下追來。初落相距尚遙,只似小小一團白影。轉瞬之間身形畢現,離地不過於數丈高下,已與紅珠首尾相銜。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紅光一亮一隱,紅珠不見,鶴已翔止地上,立在道人身側,急叫了兩聲。道人笑道:「我知你得意賣弄,遇見對頭,又惹事了不是?」一言甫畢,忽聽破空之聲,一道烏亮亮的光華,長約丈許,自空飛落,直朝那鶴飛去。

    靈姑耳靈眼快,年輕喜事。先聽道人說鶴遇見對頭,已是留意。一聽破空之聲,見有黑光飛墜,屢聽虎王轉述各派劍光,知是妖邪一派。見道人似未準備抵禦,一著急,手指處,飛刀離匣而起,未容挨近鶴身,便迎頭截住。才一接觸,便聽黑光中一聲怪叫,撥回頭破空飛去。靈姑指著飛刀要追,已被遁人云影之中,一瞥不見,只得收轉。

    道人本欲伸手去隔,不料有此。見來人已去,含笑看了靈姑一眼,對仙鶴道:「她是顛仙弟子,今日為你出力,你須記住了。」隨命同道人將先收毒氣的葫蘆呈上。說道:

    「你們今日所救的人,與此女不是一路。他父子另有機緣,可留在此,餘人明早打發走吧。」隨取了幾粒丹藥,吩咐一粒給病人服下,余留自用。隨喚:「白兒,我們走吧。」

    虎王、靈姑早就想上前拜見,叩問前途及張鴻吉凶。因同道人未招呼,事還未完,以為乃師遠來,總要請至室中禮待,略為遲疑,竟然耽誤。一聽道人說去,忙喊:「仙師且漫,容弟子等拜見。」道人已將白氣噴出,還了同道人,跟著騎鶴破空而起,轉眼飛入雲層之中,沓無蹤影。等同道人禮拜起身一問,果是他師父百禽道人公冶黃,好生後悔不迭。

    那怪物死後,屍首恢復了原狀,仍只一丈多長,一顆怪頭業已當頂破裂,橫屍之處血污狼藉。同道人皺了皺眉頭,說道:「此地素來乾淨,不想今竟為此怪所污。隨便埋藏,得了地氣,日久又化生別的毒蟲害人,要消滅它真得費一番事呢。」靈姑笑道:

    「適才那口大鐵鍋,怕沒有幾條牛好煮。這東西長還不到兩丈,一頓要吃那一大鍋獸肉,你說它是怎麼吃的?可惜還有一怪未除,今晚反倒給它去了一個對頭,天下事真難說呢。」

    這幾句無心之話,忽把同道人提醒,喜道:「我有法處它了。二怪天性相剋,死怪屍骨,可作異日引怪出土之用,我怎倒忘了?」隨對虎王道:「白猿、金猱生具神力,可命它們去到後面廚房內,將大灶上那口鐵鍋,連灶側鍋蓋,替我取來。」虎王未及開言,白猿已率康、連二猱如飛往後跑去。同道人先撤了四外禁法,跟著拔出竹劍,在峰側隱僻之處禹步行法。畫了一個丈五六的圓圈,喝聲道:「疾!」圈中石塊沙土便似轉風車一般,往四外轉旋飛灑,一會工夫陷成了一個五六丈深的大坑。白猿、二猱早將大鍋捧出。

    呂偉、王守常等原早聞警,因同道人出時再三告誡怪物毒重,不到功成,不可出視,俱在靜俟佳音。白猿取鍋時一打手勢,只張遠仍守侍父榻,餘人俱都隨出觀看,見怪物死狀猙獰。又聽靈姑說起斗時惡狀,好生驚異。

    坑成之後,同道人命二猱將鍋放在怪物身旁。命白猿揮動仙劍,將怪物屍身連頭斬碎。靈姑在旁看得興起,也放飛刀相助。紅、白兩道光華繞著怪物屍身,只幾個起落,便即成了一堆爛骨肉。二道人吩咐收了刀劍,從峰側取來兩個鐵鏟,將那殘肉碎骨,連同染了血污的石土,一齊剷起放入鍋內,不使留下一點痕跡。右手掐訣比劃,隨同左手鐵剷起落不已。等到剷除淨盡,釜中血肉碎骨受了法術禁制,也己凝結成一體。同道人將鍋蓋好禁閉,仍命二猱抬到穴口,端平往坑中一放,各持竹劍一指,便即端端正正,平穩落底。又用竹劍向穴內圓壁畫了五道火符,左手大指扣中指往下一彈,中指尖上便有兩點火星飛落穴底,立時烈焰齊燃,圍著鐵鍋四外燃燒起來,同時鍋內也僻啪亂響,密如貫珠。燒有好一會,聲音始息,火也跟著小了下去,漸漸隨聲同熄。同道人又行法掩土,手指處,適才飛積坑上的浮土仍回坑中,雨也似往下飛落,頃刻填滿,凸起一個數尺高下的土堆,復經行法禁制,才行畢事,一同回到裡面。

    月落參橫,天已漸亮。同道人將仙人所賜靈藥與張鴻服下,說:「此藥服後,雖不能即日痊癒,卻定痛寧神,免去不少苦處。只是四肢綿軟,人不能動而已。」張遠拜倒在地,望空謝了。同道人說起仙人行時之言,眾人知不能留,只得慇勤安慰張遠,囑其安心侍疾,乃父既有仙人垂佑,決無他虞。又給留下許多食用之物。虎王也說這一年期中,得暇必來看望,回山如遇塗雷,定請其向清波上人求賜靈丹,一旦得到,即命白猿送來。同道人也未置可否。張鴻初服靈藥,依舊神志昏迷。呂偉無法與他話別,至交情重,好生傷感。眾人也都垂淚不已。

    眾人行時,靈姑擔心老父異日安危,乘隙請問此行休咎。同道人道:「我道行尚淺,不能前知。除你自身前程遠大外,照你們氣色看,只知此去備人康莊,暫時必無凶險而已。」又轉對呂偉道:「你們多日勞頓,沒有睡好,便下逐客之令,愧對嘉賓。無奈此問並非善地,我們孽重,災難未滿,張家父子留此已屬勉為其難,未便再留多人。異日自知就裡,不情之處,還望見諒則個。」

    同道人分了一個送出,因虎、猿乃神獸,眾人俱有絕頂武功,去時未走原路,另由峰後繞出。行了許多險峻幽僻之地,繞到一座危崖上面。腳下削壁千尋,絕壑無底,對岸也是一座峭壁,較此略低,相隔不下數十丈遠近。眾人順崖頂行約四里,到了一處,地勢愈險,只兩崖相去較近得多,約在二十丈以內。同道人道:「此地只有來路山洞可供出入,地既奇險,洞中又是怪物盤孽窟宅,人不能過。對崖不遠,有兩條道,一通滇中驛路;一通羅兒墟、牛蠻寨等山墟。再翻過幾處懸崖峭壁,便是去往莽蒼山的捷徑,比你們來時所走還近數百里。羊腸小道,曲折幽僻,但是險路甚少,好走得多。這裡相隔塵世頗近,對崖較低,左近沒有再高的山,望不到這邊景物;加上這闊澗深壑,無異鴻溝天塹,真個上能攀援,下臨無地,休說當地山人,便是猿鳥也能飛越。最寬之處,兩邊相去約數百丈,壑底經年陰雲昏暗望不到底。僅有兩處相隔稍近,一處尚在前面,比此地還要近些。可是過崖容易,到了對峰下行,路卻險-得多,過去再想回來,更是難極。此地去對峰約十六七丈,較前途雖要遠些,只要縱過去,一下崖,便登坦途了。

    我常由此往來,崖下多是老籐。可命白猿下去採上兒盤長大的,由白猿帶了一頭過去,結成飛橋,人在上面踏籐而過。我再略施禁法保護,決能平穩,如履康莊。這樣要費事些,過去卻好。」

    言還未了,虎王笑道:「道長莫說了。我以為未到地頭呢,就這點遠,哪裡要如此費事?康、連二猱雖尚不能背人跳得這麼遠,單它本身,卻是容易。至於黑虎、臼猿,再遠一點也背縱過去了。」同道人聞言大喜。呂偉父女深知虎、猱靈異,還不怎樣。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本領俱是平常。王妻李氏更膽小,沿途憑崖俯視,先已有些眼暈,一聽說要由猿、虎背上馱了飛渡,不禁「哎」了一聲。虎王知她害怕,便教金猱先渡,以示無憂。

    康、連二猱平日輕易也沒縱過這麼遠,因是好強心盛,一聽主人招呼,應了一聲,先往後退了二十多步。背後原是一個奇石磊-的斜坡,如是常人,幾難在上立足,二猱卻得助勢不少。退到坡頂,各把長臂一舉,康康當先起步,身子一蹲,暗中提氣,蓄著勢子,蜻蜓點水,皮鼓迸豆一般,兩條黃影在如劍戟般的危石之上,十幾個短步起落,星丸跳擲,縱到崖邊。又猛地身形往下一低,雙腳用力一踹崖石,跟著斜朝對崖,身形再往上一伸,兩條長臂如鑽浪急魚般往後一分,一聲長嘯,身已離崖飛起。金毛映日,閃閃生光,快比飛星,疾如電射,連同嘯聲,隨以飛渡,等嘯聲由遠而微,二猱已雙雙撲到對崖之上。空山迴響,康、連之聲猶是殷殷繞耳,餘音未絕,連連更因用得力猛,飛時在後,到時卻縱過了頭,急切間空中收不住勢,撞在前面康康身上。康康驟不及防,吃這猛力一撞,撞出老遠。同樣連連也著了急,再伸兩前爪抓它,一同撞落地上,幾乎沒跌個重的。康康怪連連魯莽,登時激怒,伸爪便抓。連連惱羞成怒,也回手相抗,在崖上扭撲起來。直到虎王看清二猱真打,含笑喝罵,猿、虎也齊吼嘯,才行止住。二猱本極和好,又互相擁抱著怪嘯親熱起來。引得眾人俱都發笑不置。

    虎王對王守常等說道:「你們看如何?康康、連連尚且如此,何況猿、虎呢。」說罷,便命白猿輪流背著呂偉父女先渡。白猿多年修煉,又承仙人賜服靈丹,自更身輕飛速,連勢都不作,背上靈姑,當即縱起,白影一瞥,恍如銀光飛射,人已安然穩渡。白猿重又飛回,挨個兒連行李一一背過。最後才是黑虎馱了虎王,也先退到頂,向下飛馳,到了崖邊,猶未停足,彷彿要向壑底踏空墜落。對崖眾人多半心驚目眩,替它捏著一把急汗,目光一瞬之間,虎已離崖飛起,天馬行空,看去比起猿、猱還要驚險得多,晃眼到達。眾人見它對面飛來,其勢絕猛,恐怕撞上,紛紛往旁避讓時,一陣大風過處,黑虎已悄沒聲地穩穩當當四足抓地,站在崖上,相隔眾人立處還有丈許之遙。

    人全渡後,忽想起只顧飛渡,還忘了向同道人致詞謝別。忙看對崖,二道人已聯臂轉身,從容歸去。虎王急喊:「道長留步!」二道人只回身點頭,搖了搖手,逕直走去。

    眾人遙遙舉手為禮,各自示意辭別,一會,二道人己不見影。先照所說途徑下崖,到了兩路分歧之處,虎王作別自去,呂偉等一行老少共是五人往莽蒼山進發。

    第二天,呂偉等繞到牛蠻寨,雖是僻處山中多族雜居的寨墟,因離官道驛站較近,時有大批採藥漢客、郎中、貨郎等人來往,人情並不十分野擴,漢人習氣染得甚重。到的那天又正趕上趁墟的日子,附近三數百里內的各色山民都來集會。有的耳鼻各戴銀環,紋身漆面;有的發蓬如茅,滿插山花;有的上身赤露,腰圍桶裙。十有八九都佩刀掛矢,手持長矛。帶來的貨物不外獸皮、金砂、藥材之類,多半用筐簍或是竹木做成的架兜頭頂背背,用肩挑的絕少。一半先尋熟識的漢客、貨郎。山人性情率直,以物易物,幾句話便成交。事完,漢人多半飽以酒肉。山人吃罷,自去尋找店家歇息。再不就尋個豐草地兒仰天一躺,望著碧空白雲,口裡哼哼,溫習著自編的情歌,靜等晚來向寨主送上常例。殺牛痛飲之後,會合各地男女,自尋伴兒,在明月之下,連唱帶跳,盡情狂歡兩三夜。山人都愛文采,穿得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看去卻也熱鬧。

    靈姑雖在蠻荒中穿行多日,經過不少山人墟寨,因雲貴山中各個種族何止百數,風殊俗異,各不相同,遇上的都不是時候,似當地這等情景和寨舞盛典尚未見識過,和呂偉說要留上半日,明日起身。呂偉見天色雖還尚早,前途鳥道蠶叢,漸入荒涼,難得遇上這等熱鬧大墟集,漢客甚多,正好在此採辦一些食糧,歇一歇,連日山行勞頓,當即應允。

    恰好所投打尖的一家主人姓范名連生,原是吳人,流落到此。因會醫道,人又忠直不欺,在當地寄居多年,以行醫販貨自給。所生二子,一名范洪,一名范廣,俱都好武。

    父子三人俱受寨主羅銀和眾山人愛敬,各地藥商、山客都得與他招呼。呂、王等人雖是初見,一拍即合,本就想留眾人住一兩天,這一來益發高興。呂偉頗通山俗,便和他商量,意欲取兩件禮物送給寨主。范氏父子俱道:「不必,此人今非昔比,不睬他的好。

    即或有甚過節,問時只說慕名投我,商量下次販了貨來做大樁交易,便沒事了。」呂偉因離莽蒼已近,自己既欲在彼隱居避世,耕獵自給,許多牲畜用具俱未採辦,過此即無人煙,一心盤算未來應辦之事,但初來不便多問,主人一攔,也就丟開。

    逢著墟日,范家最忙。連生因要接待各地來客;辦理交易,寨主派人來請,談不一會,便令長子范洪陪客,率領次子范廣告退出去。范洪見呂偉等數千里遠來,所經都是深山蠻荒之區,早料定來客必有驚人本領。家規素嚴,當著乃父不敢多言,等乃父一走,便向呂、王二主討教。呂偉知他父於俱會一點武功,感於主人情厚,但不作客套,不特有問必答,並還匡正錯誤,盡心教授。范氏兄弟僻處蠻荒,見聞自少,不過生來力大心靈,把乃父當年所學的幾套南派拳法學到手內,再加一點變化罷了。休說呂偉這等上乘武功難於達到,如論身法解數,連王守常都不及。這一席話,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由五體投地,心花大開,當時拜倒,執意要連乃弟范廣同拜呂偉為師。

    呂偉鑒於為期太促,自是不肯,堅拒道:「老弟不必如此拘泥。武藝一道,全仗自己勤苦用功,只上來路要走對,聰明人一點就透,我如客氣也不說了。其實無論哪派拳法,都可登峰造極。令尊所授南拳均是正宗,不過氣、力兩字功夫沒有分清,不能無限運用,生長動靜之間,也不能神明變化。經我一說,你已明瞭,只須照此勤習,不愁沒有進境。我多少年來從未收過徒弟,今已灰心世事,隱遁蠻荒,怎好妄為人師呢?」范洪哪裡肯聽,依然求之不已。後聽呂偉口氣,頗似聚日無多,不能盡得所傳,又跪地不起,力求多留數日,少傳心法,等學上一年半載,自往莽蒼山尋師請益,否則稟明老父,明日便即隨同前往。

    呂偉不料他會如此虔誠,王守常夫妻和靈姑又在旁代為請求,迫得不好意思不允。

    只得應道:「我有許多礙難之處,難於深說。既是老弟如此虔誠好學,我也未便堅拒。

    但是令尊此間事忙,長期遠離實在不可。你武功已有根基,不比初學,今為老弟多留一日,後日一早一定啟行。雖只一天多的工夫,依我傳授,也須一二年的光陰始能學成。

    不敢說縱橫江湖,用作防身禦敵,也略可夠用了。人事難說,到時如若機緣湊巧,我必前來看望賢喬梓,就便給你指點。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的都是浮文未節,可不必了。」范洪哪裡肯聽,等晚來無事,仍非拜師不可。呂偉無法,也都允了。因行期匆迫,說定以後,便立即跟著傳授生平實學絕技。

    這些話,靈姑已耳熟心會,聽了一會,覺得無聊。又聽外面蘆笙吹動,金鼓齊鳴,人聲如潮,甚是熱鬧,忽然心動,便和呂偉說要同王守常之子王淵同出觀看。呂、王諸人正談得高興,心想:「靈姑在家鄉也常獨自出遊,家學淵源,人又機智,從未出事受欺。王淵雖然年才十二,也會一點武功,尋常三五個大人都打他不過,近又長行閱歷,增長不少見聞。」當即允了。守常之妻沿途勞頓,早往隔室榻上歇息,未在屋內。王守常自知本領不濟,途中時常乘便向呂偉請教,自是樂於旁聽。兩個大人都在興頭上,全未在意。

    靈姑高高興興同了王淵穿過前屋時,范廣正同了許多漢客在那裡談論交易,院中散放著許多挑子,見二人出來,忙起身招呼,問欲何往。靈姑說往門外看看。范廣忙問:

    「可要著人陪往?」靈姑說:「只在近處,無須。」范廣因二人來時腰間掛有極精利的兵刃、弩箭,一想二人雖然年幼,作此壯游,本領必然不弱,出時兄長和他大人既讓出門,決可無礙。便答道:「我恐你們走遠迷路,既在近處,也就罷了。」話說靈姑方要走,范廣看了靈姑一眼,又追上說道:「妹子出門,哪裡都好去,只山那邊石寨前莫往。

    如遇一個穿花衣、包綠頭巾的山民,不要理他,急速回來。如有人問,就說是我家遠客,也沒事了。」靈姑年幼氣盛,先聽命人陪往,又這般叮囑,以為輕視自己,好生不快,只鼻孔裡哼了一聲,並沒留神去聽,等他說完,轉身就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