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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回 信奸讒 酋長背德 承重囑 捕快洩機 文 / 還珠樓主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一年。顏子虎兒雖然年紀還不足六歲,因為生具異稟奇資,已長得有十一二歲孩童模樣。最近一兩月,猿、虎常來引他騎虎同去,並不要顏氏夫妻隨去,也不知到甚所在。只覺他上下山崖,步履如飛,本山差點的山人,都跟他不上。岑高夫妻見乃子豬兒在有十多歲年紀,還比不上對頭乳臭未乾的幼子。寨中山人又愛和顏子逗弄,時常在山前看他縱越為戲,歡笑如潮,讚不絕口。因猿、虎來得益勤,儘管不信是神,到底有些奇跡。就是小孩,也有種種怪處,與眾不同。驚弓之鳥,仍是不敢妄動。偏那韓登行時,原說至遲往返不過三四月,定即重來,卻過期不至。除數十個心腹外,全寨山人大多俱都敬愛顏氏全家。未決裂前,為防走漏風聲,和上次一樣出事,又不便禁阻他們與顏子嬉戲。相形見絀,只有心中越發忌恨。

    這日岑高夫妻正在寨中生悶氣,忽見手下山人來報,韓登來到。一問,顏-尚不知道,因天近黃昏,寨門將閉,自己人也不過是十幾個人看見。岑高聞言,傳令下去:不知道的人,無論對自己人對外人,俱不准提起來客隻字。然後將來客引進,延往後寨居樓款待。三凶見面,比前更是投緣。

    一談經過,才知韓登回省交了差,便向官府中詳細打探,近年各項犯罪中,有無顏-名字,俱都回報沒有。初聞此言,心氣冷了一半。偏巧他劫來藥草甚符所期,得了官府一份厚賞。那兩同伴的家屬見三人同去,只他一人獨歸,兩人卻無下落。問他,說是因意氣不投,行至途中,便即分手。他們走的是熟地方,不像自己肯冒險,想決無差錯,過些日,自會得了綵頭回來。那兩家聞言,俱都疑信參半。隔不久,便在縣衙門告了一狀。仗著他手眼通天,工於彌縫,事情全無佐證。同時那些向他購藥的當道,得藥後用飛馬傳驛入京,獻與好黨,如法服下,大見奇效。除重加獎賞,各有封贈外,又來信索取,自然仍須借重於他。於是,示意縣官把他放出,還將兩家苦主責罰了一番。

    他因顏-的事查不出端倪,也懶得再往青狼寨去,二次帶了人徑去採藥。也是合該有事。不但一入山便將藥採到,而且回省覆命時,那當道官兒忽然傳話說,京裡王爺派下來一位催取藥草的差官,因聽人說山人採藥頗多異聞,最是艱險不過,要傳他人衙問話。韓登何等好狡,為了表功,重提起上次採藥所受奇險經過,又格外加了許多油鹽,繪影繪聲,又將肩腹等傷痕現出為證。那差官原是好黨手下得用的太監,平日好謀俱所預聞,一聽到深山南疆中有一姓顏的醫生,觸動前事:當初顏浩頗有醫名,自被讒害後,他子顏師真攜妻逃亡,行檄天下,窮搜未獲,已逾三年之久,自今尚存懸案,猜是對頭兒子改名潛隱。那大官因他一提,也想起前事。因恐自己鬧下失察之咎,便說事尚難定,探山險阻,山人凶悍,官兵少了不濟事,多了還未入山,他已得信遠揚,難再搜拿。韓登既和酋長結有好感,正好不動聲色,命他二次前去,極力與姓顏的結納,探出實情。

    如若不虛,再以利誘,將酋長說動,擒獻上來,方為穩妥,差官點頭稱善,連說「好計」

    不迭。

    韓登想不到有此巧遇,既可建功取媚權奸,以得重賞,又可聯絡岑氏夫妻,於中取利,日後更有大用,聞命下來,高興已極。因當道官兒又背了差官再三叮囑:「昨日話雖如此說,可是此番前去,不問姓顏的是否原案人犯,俱要設計擒到。」再加與岑高相約之期早過,須要速去。韓登於是當日便告辭起身。官府除優給盤川外,還派了四名精通武藝的教師,數十名干捕,隨去相助,俱都裝作大幫入山採藥的商人模樣。由省城去青狼寨,如抄近路,恰須打從菜花墟邊界上亂山叢中經過。韓登前兩次因那一帶山中野獸大多,俱繞著路走,不敢通行。這次仗著有武師能手同行,為了求快,忽然決定抄近。

    這一日行到離墟二十里的楊柳山,日已偏西。全程只那一帶最險,又是野獸蟲蛇出沒之所,便將行帳支起,飲食安息,準備明日午前再趕過山去。夏日天長,有兩個年輕干捕,因在路上聞得人言楊柳山出產黃兔,烤來吃肉,作松子香,甚是肥美,自恃武勇,背眾商量,相距獸區還遠,樂得在附近打上幾隻就酒。誰知走出行帳不足半里,便見一條未涸盡的干溪,白沙如雪,底甚寬干。僅有當中凹處略有幾條尺許、數寸寬窄的流泉,激石飛駛,水聲淙淙,既清且淺,正有七八隻大小黃兔在那裡跳逐飲水為歡。二捕心中大喜,忙跑下去捉時,那黃兔最機警不過,一見人影,便自四散逃避。二捕俱在高興頭上,哪裡肯捨,自然緊緊追趕。可恨那些黃兔聞聲即逃,逃不幾步便又停歇。似這樣追來追去,不覺追出四五里路,好容易打中了兩隻,余兔已逃得精光。

    二捕嫌太少,不夠大家一頓,還要再往前搜捉時,忽聽轟轟之聲,山搖地動。回頭一看,來路上流頭一片白光,疾如奔馬捲來。知是山洪暴發,歸路一面正在懸崖之下,無法攀援。只對岸略低,剛一爬上,洪濤駭浪已如萬馬奔馳,從眼底一閃而過,當前潮頭,其高何止十丈。身上衣服全被飛流濺濕,溪中的水立時漲平。水深溪闊,無法飛越,忙沿溪回跑。未及半里之遙,歸路忽為絕壁所斷,意欲繞將過去,不料越前行,離溪越遠。匆速之下,不覺走迷了道,竄人亂山之中,連那條大溪都找尋不到影子。

    不一會,腥風大作,獸嘯四起,聲勢甚是驚人。惶駭卻顧之間,忽從前面山坡上飛也似跑下三隻花斑大豹,平空十餘丈直撲過來。二捕見那豹又長又大,來勢兇猛,哪敢迎拒,一個驚慌失措,想往旁竄避。三豹已當頭撲到,相距不過數尺。危機瞬息,哪裡還躲得及,不由同喊一聲:「死啦!」各將手中腰刀往頭上一舉。二捕身子正待往下矮去,猛覺眼前一圈黑影一閃,腰問倏地一緊,身子好似被什麼東西套住,往旁一扯,再也立腳不住,順著那扯的勢子,頭重腳輕,撞了出去。就在這呼吸之間,只聽耳畔風聲,身早離地凌空而起。百忙中眼看下面,三隻花斑大豹分成品字形,剛向身畔擦過,往下撲落。稍為延遲須臾,必死於爪牙無疑。魄悸魂驚,未容思索,忽又聽兩三聲慘嘯,震得四山都起了回音。同時嗖嗖連聲,似有好幾件暗器由上往下飛落。

    二捕多著膽子,一手攀定腰間懸索,偏頭往下一看,見上升之處乃是一座懸崖,崖口站著幾個山民,各用矛箭向下投擲。身子已被索圈套住,仍是上升不已,不消片刻,拉上崖頂。見山人共有十七八個,都是一色整潔靈便的短裝。為首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清秀少年。大半腰掛弓矢,背插梭鏢,手執長矛。有的空手持弓,站在崖口拍手歡笑。

    見將二捕拉了上來,忙將套索取下,由一人引過去,與那為首少年相見。二捕忙謝了少年相救之德,匆匆彼此通了姓名。因山人正忙著打豹,未便多說,便在旁立候。驚魂乍定,聽崖下群豹悲嗥怒嘯騰撲之聲,兀自未歇。崖口山人梭鏢箭矛,仍然紛紛往下投射。

    暗忖:「久聞菜花墟各寨山人手法極準,標矛弩箭多半上有見血封喉藥。這崖又不算很高,怎麼憑高下擲,還制不了三隻豹子的死命?」好生不解。

    二捕正疑想間,忽一山人向少年行禮回話。少年道:「還剩多少了?總要除盡絕了,後日才好動工,丟的矛箭,等都殺完,再下去取吧。好在出來時各人都帶得多,沒有用完。何必在這時候忙著下去,白費氣力則甚?」那山人諾諾連聲而退。二捕聞言,才知下面豹子還不知多少。不禁驚問道:「寨主今日是安心出來打獵的麼?」少年道:「你猜對了。這裡是菜花墟最險惡的兩處地方,下面山溝子叫斷魂溝,慣出野獸。尤其豹子最多,從來無人敢走。因爹要在此辦一樁事,新向孟寨主買過來才幾個月。想了好些法子,命我隔三五天來此打豹,單豹皮我得了千多張。後日便是興工吉日,今天必須除完,所以帶得人多些。分好幾處將豹群趕到溝子裡,打算一下子殺盡,今天幸是漢客早來了一步,被我看見,知下去救已來不及了,忙叫他們用套索拉了上來。再晚一步,事情就難說了。如今豹子已死得差不多了,他們還在動手,分上下三面夾攻,一隻也走不脫。

    漢客要看,還看得見。這裡豹子因從無人敢惹,越生越多,比哪裡的都凶。如不是我爹想的法子,回回都佔著頂好的地勢,我們的人恐怕也不免於受傷呢。」

    二捕走至崖邊,往下一看,那谷徑似個大半截葫蘆形。來路那一段最寬,蔓草叢生,樹木疏列,已被山人放火隔斷。由此過了里許長一條寬路,越往前越窄,出口處已用大石堵死。兩連崖壁一高一低,俱都伏有山人,據崖下射。那豹群大大小小,果然有百多隻,被山人用毒矛毒箭殺死十之八九,零零落落,橫屍於林蔓肢陀之間。初見三豹縱落的土坡,原是崖壁間一個缺口。口外也有不少山人,各持丈七八尺長的三鋒長矛與極鋒利的鋼鉤,密集如林,衝著谷裡,防豹衝出。想是早就埋伏在外面,等將豹群全數誘進,才行現身。因是三面夾攻,防堵周密,手頭又准,所以一個也跑不出去。

    剩下的俱是些大豹,個個吼跳如狂,兇猛非常。無奈成了網中之魚,有力也無處使。

    初看時還有二十來只,不消片刻,又倒了一大半。只剩下六七隻,和瘋了一般,竄前撲後,嘯聲動地。有兩隻最大,似欲拚死,猛然狂吼一聲,四足騰空七八丈,逕往缺口外山人頭上撲去。眼看臨頭不遠,口外眾山人全不閃避。內中有七八人,各將左手端起長矛,右手握了矛柄,往後一抽。猛的一聲吶喊,雙手用力,斜著向上,朝來的豹扎去。

    這時恰好那豹撲到,兩下裡迎個正著,七八根長矛,輕輕巧巧,正分紮在兩豹胸腹之間,攢著挑了起來。那些執鋼鉤的山人,更是手疾眼快,一見刺中兩豹,立時便分出四人,伸鉤上去鉤住,往裡一帶一甩,那八個矛手借勢一扯,便將長矛拔出。同時一聲慘嗥,七八股鮮血飛射處,兩隻比鹿還大的花斑大豹,俱被甩落後方去了,動作敏捷已極。再看場中,又有五豹被殺,僅剩一豹,在落日暗影中悲嗥亂竄。跑出沒多遠,崖上一矛飛下,立即了賬。

    跟著缺口外三十多個山人紛紛跳入谷中,往來路火場奔去,鉤矛齊施,火後也縱起四人相助一齊動手,將火路鉤斷,殘火約束在一起,任其自熄。然後往前開路,將口上石塊移開。二捕見火後還堆有不少柴薪,才知那火也有人掌管。放火之處,兩邊石崖絕高,至多將那一片蔓草雜木燒光,不至蔓延成為野燒,設想佈置,真個周密異常。方在歎服,忽聽身後少年首長發話,命手下山民將大小豹配勻,兩人合抬三四隻,分班抬回寨去,交與未出行獵的人去開剝。

    二捕見那酋長甚和易,便懇求派人引路送回。酋長間二捕:「水性可好?」二捕答言:「不會。」酋長笑道:「這麼說,今晚就難走了。」二捕問故。酋長道:「並非我不肯派人相送,實因這裡兩個險地,除了斷魂溝水,便是兩位漢客來路,名叫可渡溪。

    每當天明日出,水便流乾。一到午後申西二時中間,就洪水大發,最深的地方足有二三十丈,淺的也有七八丈。兩邊懸崖峭壁斷斷續續,只中間三五里,水未發時有幾處淺石岸,人能上下。一發水也都漸漸淹沒,而且水猛流急,非絕好水性,還得知道一定上下地方,才勉強可以渡過。要不的話,被水沖到盡頭水口那裡,地勢忽低,下面是一座大懸崖,水流到此,化為飛爆,直落干丈,人下去怎有命在?名為可渡,實實艱難,除非等它水干,別無法想。漢客來時,必是當水初發,恰巧遇到上岸的好通路,才得到此。

    此時要想回去,怎能辦到?如是繞路,要走過一條不見星月的暗道,就不怕蛇蟲野獸,也須繞行二百多里難走路徑,不走到天明也回不去。照著今天情形,我替二位漢客打算,只有下崖,隨我們回轉金牛寨,見了我爹,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溪水漸干,再派人護送過去,才是穩妥。」二捕一聽無法,只得道了謝,隨定酋長回轉金牛寨。

    那少年酋長便是老人之子藍石郎,人雖文弱,機警處正不亞於乃父。所說兩處險地,雖是實話,實則仍有渡溪之法。只因以前慣和漢客交易,看出二捕並非尋常客商神氣,先疑是官軍,想對菜花墟一帶寨子生事,扮了行客,來此窺探。後聽所說的去路又是青狼寨,不禁心動,特地設詞引人寨內,探他口氣來歷。二捕人還未到,石郎已早派人趕回去與老人送信去了。

    老人接報,暗忖:「青狼寨並無甚上等藥材與珍貴出產,未逃來以前,往往二三年不見一個漢客,怎會有人結幫結隊前往?必有原故。」老人忙傳令,準備好酒、食物款待來客,自己徑往離新寨三里的山口外寨之中相候。一會,石郎引了二捕到來,主賓相見,二捕重又謝了相救食宿之恩,老人父子悉知漢俗,極口謙謝之外,款待甚是優厚。

    二捕本來心中感激,老人再乘他們酒酣時拿話一套,二捕俱在年輕,心直口快,以為山中山人無關緊要,漸漸把此行機密吐露出來。老人一聽,果是官軍改扮,並非前往掃滅青狼寨,竟是岑氏夫妻勾引外寇陷害恩人全家,不由驚忿交集。當時也沒說什麼話,安置二捕睡後,父子二人籌思密計了一夜。

    第二日天還未明,小山人受了乃父機密,將二捕喚醒,先每人送了五十兩黃金和一些珍貴物品。然後說那姓顏的是自己一家大恩人,平時為人行事最是仁厚光明,此次定系岑氏夫妻恩將仇報,勾結外賊,向官府告密陷害。如蒙相助脫難,指引他夫妻來此暫避,還當不吝重酬相謝。並說:「顏氏一家都有虎神保佑,人不能近,那全寨山人俱畏虎神,縱有官兵相助,也必不敢明去捉他。二位也無須怎樣出力,只要在事前暗中與他報一警信,或是遇上之時背人點醒,指明路途,叫他騎了虎神直奔金牛寨。我等二位一走,便選出千名精壯,分赴青狼寨三處要口接應,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全家受了惡賊的暗算。」

    二捕昨日親身歷險,以為這裡山人尚且如此武勇,其酋可知。再一聽張口就派遣千人,拿自己這面的人一比,相差實在懸殊,即使此去得了手,中途也必被他劫去,反倒不美。自己既受了救命之恩,又承他如此優禮厚贈,也須有份人心,此去不過隨聲附和,因人成事。上賞還隔著好幾層,決沒他送得多。不如結個人情,日後說不定還有大用。

    一轉念,滿口答應。先還謙謝,不肯收那黃金,禁不住石郎再三相強,沒奈何地收了。

    石郎再三叮囑,事要機密,不可洩露。又將顏家所住方向位置及父子夫妻三人的相貌說了。二捕一一記在心裡,方行謝別。由石郎帶了四名山人親自護送,繞到昨日溪邊,那大洪水已差不多退盡,只剩下幾泓淺流,畦步可越,看著二捕過了溪,方才回轉。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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