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續命無方 二仙憐孝子 返魂有術 九載待靈芝 文 / 還珠樓主
話說光陰易過,轉眼便是四五年光景,紀異已長到有八九歲大孩般高矮。只是骨瘦如柴,看身體彷彿極瘦。可是生具異稟,不但縱高跳遠,捷逾猿猱,而且身子比燕還輕,竟能飛行林秒,枝柯不動。尤其是一雙怪眼炯炯放光,就在黑夜之間,也能辨晰毫芒,目光所及,纖微必睹。一雙長臂利爪更穿木裂石,真個是力大無窮,世所僅見。紀光父女見他這般異相,一些也不嫌他醜陋,反倒更加疼愛起來。
這天紀光父女祖孫同席吃飯,因是夏日,便擺在湖邊。恰值日落之際,夕陽光從林蔭中斜射到紀女臉上。紀女自從產後起床,一直無恙。紀光每日見慣,也不似前此那般憂不去懷。這時正坐在紀女對面,覺出她顏色不對,仔細一看,肉皮裡已無血色,甚是難看。覺得女兒近來眠食如常,並無病狀,還以為是陽光映射之故,當時雖有些吃驚,也未出口。及至匆匆吃了飯,紀光叫紀女伸出手來,一按脈,才知一兩天工夫,脈息已有了死征。猛想起無名釣叟行時之言,屈指一算,離產子之期正是五年。看神氣,至多還有十日壽命。心裡一酸,不禁流下淚來。
紀女本聰明,猜是不妙,便安慰紀光道:「女兒自經大變,恨不速死。只因爹爹膝前服侍無人,又承無名仙長靈藥保命,多偷生了這幾年,已是多餘。更幸此子雖是怪種,頗異常兒,如今業已逐漸長大,雖只五歲,卻比大人還強。女兒就算短命,也是前生孽重,食報今生。爹爹有他,不愁沒人服侍,女兒雖死九泉也瞑目了。」紀光含淚答道:
「話不是如此說。無名仙長行時,雖有我兒只有五年壽命之言,並非毫無解救。前年來收蛇菌,我又問過他,也說是時至再看,目前難定。如有可生之路,何忍使你撇我而去呢。」紀女苦笑道:「並非女兒不願活,只是無名仙長所說那千年靈芝,漫說無處尋覓,縱有也是神靈怪物守護,我你俱是凡人,哪裡能得到手?否則像無名仙長所賜靈丹,平素治療沉痾,何等靈效,女兒吃了這許多,也只保得這五年,別的藥還有什麼效驗?」
父女二人越說越傷心,說到未後,竟抱頭痛哭起來。
紀異年雖幼小,早已明白事體。見祖父、母親痛哭,心裡悲慟已極。暗中只打主意,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把深含痛淚的怪眼,一翻一翻地望著乃母出神,一句話也不說。
紀光父女並未在意。父女相對愁思,終是不捨分離。紀光知道除了求無名釣叟,別無方法。但是自己已然被他拒絕過了兩次,再說,未必有用。忽然想起孫兒年紀雖幼,比起大人還要矯健得多,又是無名釣叟垂青之人,他如單人前去,或者無名釣叟念在他一番孝思,能給他設個法兒。明知紀女業已神遊墟莽,此去毫無把握,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能不作此打算。便和女兒說了。紀女一聽桐鳳嶺相隔那麼遠,紀異單身前往,到底年紀大幼,難以放心,力持不可。父女二人正在竊竊私語,紀異五官何等靈敏,竟然全聽了去。暗忖:「明著說去,母親必不放走。」便坐在旁邊,故意裝出要睡神氣。紀光父女商量了一陣,仍未決定。見天色已晚,便喚了紀異回房安歇。
紀異候至午夜,見母親仍在祖父房中泣話,越發心酸。再也忍耐不住,逕將房門倒掩,偷偷越過竹籬,到了湖邊。紀異雖不似乃父那般能在水波上踏波飛跳,因為先天遺傳,從小就愛狎弄波濤,能在水底遊行。這時更恐解船驚動祖父,便將衣服全脫下來,銜在口裡,輕輕步入水中。將頭昂起,雙足一蹬,就在滿天星光之下,游魚也似直往湖的對岸泅去。一會抵岸,且喜衣服未濕,穿好便即上路。此地去桐鳳嶺只有兩條路,紀異曾聽紀光說過,小路雖是崎嶇,一則要近得多,二則恐乃母趕來追上,便一路翻山越澗,上下峭崖峻阪之間,由小路往桐鳳嶺那一面趕去。畢竟紀異年幼,平時出獵鳥獸,採取花果,俱在近湖十里以內,不曾出過遠門;紀光所說路徑方向又只是一個大概,離家不到百餘里,便迷了路,走入亂山之中。
紀異一見沒有路徑,心中自然焦急。轉眼過午,論走的路已超出了幾倍,仍然未到。
出門未帶食物,不由腹饑起來。紀異救母心切,仍然飛也似前進,順手採了些道旁山果充飢。南疆深山,毒草毒果甚多,不知怎的,一個不經意,隨手採了一種不知名的毒果,塞人口內。剛咬一口,覺得鹹臭無比,連忙吐出,口裡已沾了毒汁。再走片刻,漸漸口渴欲焚,心頭煩惡,難受已極。想要飲水,附近不但沒有一個溪澗,連果子也難尋到。
越走越干,口裡似要冒出火來。
正在無計可施,忽然一眼望到前面峭壁上有幾株紅草,其形如蘭,又細又長,如錦帶一般飄飄下垂。山風動處,蘭葉當中現出一個比碗大的柑子,顏色金黃,湛然有光,看去肥大可愛,碧莖朱葉,掩影生輝。紀異當時渴極求解,也沒想到柑子怎會長在初夏時分,又長在蘭葉中間。見那柑子離地有數十丈高下,背倚危崖,下臨絕壑,崖壁除這幾枝蘭葉處,寸草不生,無可攀附,一次又縱不上去。一時情急,將鞋脫去,施展天生奇能,用那比鐵還硬的長指爪,像壁虎一般地爬上去。相隔還有數十丈,便聞到香風透鼻,轉眼到達,一看上面崖壁已凹縮進去,成了一片畝許大小的平崖。那柑子生根之所就在崖前,根前石土零亂,彷彿剛才不久有人來此掘過。紀異也不管它,翻身上來,坐在崖邊,摘了柑子。剛用手一掰開,那般清香之味真是難以形容。只是與常柑子不同,柑皮去了一層又一層,剝到未了,僅剩彈丸大一個果形,如去殼荔枝,色如碧玉,四周有一圈淺綠色的微暈,鮮艷奪目。紀異見柑子大小,不足解渴,未免有些失望。及至塞人口中,竟是一包汁水,到口融化,滿嘴甘腴,芳騰齒頰,把適才煩渴全都解去,立時精神大振。
再往崖下一看,雖然自己慣於跳高縱遠,像這般數十丈高下的危崖,卻未憑空跳下去過。因情急賈勇上來,手足已受了一點傷,再用前法下去,不禁為難,跳下去又覺有些膽怯。方在沉思,將下不下之際,猛想起下既為難,何不往上尋路?回頭一看,身後靠崖處是一洞穴,穴底彷彿有光。紀異起身鑽往洞中,照那發光處走去,兩三轉後,居然走出洞外,面前又現出一片平崖。奔向崖口,雖然一樣是峭壁如削,卻是籐蔓糾結,不似那一面寸草不生,而且中途盡多落腳之處。忙攀籐蔓援了下去。還未到達崖底,便聽上面銅鐘崩裂般連連怪聲吼了兩聲,接著便聽叭噠叭噠由遠而近,甚是疾驟,震得四山俱起了迴響。
紀異心中驚疑,仰頭往上一看,那東西已到了崖口。由下往上望,只看見一個有圓桌面大小的腦袋,顏色碧綠,爛糟糟的,生著不少酒杯大小的眼睛,金光四射。張著血盆大口直噴白霧,正在據崖張望。紀異雖然膽大,畢竟年幼,自從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般兇惡的怪物。心裡一害怕,打算急速下降逃避。不曾想手一慌張,正抓在一根朽籐上,卡嚓一聲,將籐拉斷。偏巧這一處崖壁是凹進去的,又在忙亂之中,再抓別處已來不及,竟凌空十餘丈墜了下去。
紀異當時覺著身子輕飄飄的,與往常不同,也未在意。落地時,身略一穩,即行站定,一點也沒受傷。見手中還抓著半截斷籐,忙隨手扔去。還以為上下相隔甚高,怪物未必能夠追來。誰知起初怪物見至寶被人盜走,憤怒追來,順著人的腳跡,追到崖口,並未看見紀異。紀異如將身子貼壁隱在崖凹籐蔓之處,怪物目光雖然靈銳,也看不見,略待一會,自會回轉。這一慌張落下,反被怪物覺察。銅山東崩,洛鍾西應般一聲怒吼,震得四山都是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半晌不絕,怪物吼罷,竟不顧命地從崖上縱下追來。
紀異經行之處,一邊是撐天危蟑,僅有這半壁腰上橫著的一條險徑,另一面更是一片平滑不能立足的峭壁。中間隔著一條十餘丈闊,其深莫測的廣壑,雲霧沉沉,望不見底。這一條路寬窄不一,寬的雖有數丈方圓,窄的卻只有尺許,崎嶇峻峨,不比平原之阪,可以奔騰馳逐,這東西更不似平常見慣的野獸,可以和它力搏,來時又是那般先聲奪人,嚇得紀異連頭也不敢回,一個勁往前逃走。怪物腳步沉重,發出叭咻叭噠之聲,山搖地動般追來。
眼看離身越近,路忽分成兩條岔道,寬處業已走完,越走越窄。一頭是絕地,無路可通;另一頭雖然面前一段稍窄,只要越過臨壑那一段險徑,便是一片盆地。論理原該往活路上逃走,紀異忽然靈機一動。暗忖:「這一面雖然有路可逃,但是怪物行走這般迅速,難免不被它追上。那面雖是死路,可是路極險隘,山石牽確,上下蜿蜒於危壁之間,連像自己這般矯健輕小的身材都不能並肩行走,怪物身軀比兩個水牛還大,即使凶狠異常,沒有它容身立足之所,它也無奈己何。不如逃向絕路,且避開眼前危機,再作計較。」
想到這裡,便往那條絕路上飛跑下去。約有半里之遙,聽到怪物怒嘯不絕,只是追逐之聲漸遠。同時前面的路也將近走完,為峭壁所阻,休說人行,便是猿猱也難攀援。
這才回頭注目一看,那怪物果然吃了身軀太大的虧,盤踞在一段下臨危壑,上覆危崖的險路口上,無法過來,頭上金光閃爍如星,不住聲地怪吼。
紀異驚魂乍定,方得仔細觀察。見那怪物生得身長兩丈以內,通體碧色,滿生綠絨。
乍看爛糟糟的,伏處前高後低,看不見後半身。一顆滾圓圓的大頭上生有七個眼睛,足有酒杯大小,睜合之間光芒遠射。大鼻掀天,宛若仰盂。雖然吼嘯連聲,嘴卻閉住,也不知有多大。腿似不長,腳爪也為綠絨一般的毛團遮住。看去形相甚怪。
紀異膽力絕壯,先時害怕,全為怪物先聲所懾。及至怪物為地形阻住,追不過來,雙方對耗了一陣,見怪物也無甚奇特伎倆,膽子不由漸漸大將起來。暗想:「後退無路,前行又為怪物所阻,自己還肩負關係著母親生死大事,莫非還和它耗上一年不成?」越想越後悔,不該往絕路上逃走,鬧得進退兩難。幾次四面尋找,俱都無可飛越。怪物形象兇惡龐大,手中又無有兵刃,到底有點膽怯,不敢硬闖。
正自惶急,猛見這一條險徑的峭壁上面生滿許多石包,大多形如半珠,大小不一。
心想:「這怪物儘管不退,何不將這壁上的石包扳了下來,去將它打走?」當下隨手抓住近處石包,兩手用足平生之力一扳,嚓的一聲,居然扳了一塊海碗大小的石塊。紀異心中大喜,忙將那石頭放在足旁,又去扳第二塊。接連動手,連大帶小,約扳有十幾塊。
這才挑了一塊大的,站起來身來,對準怪物頭上打去。耳聽像打破鼓一般,噗的一聲,打個正著。
那怪物本已耗得有些不耐煩,經這一下,越將它惹惱。眸的一聲怪嘯,那口邊忽然噴出一團濃霧,頃刻之間散佈開來。這裡紀異還不知道利害輕重,只管將石連連往雲霧之中打個不休。那雲霧也越來越密,怪物漸漸全身都被遮沒。憑紀異那樣的天生神目,也只看得出一些星光在霧中閃動。不多一會,紀異扳下來的那一堆石塊業已打完,怪物兀自吼嘯不退。再尋石塊來打時,雲霧已到身前,到處白茫茫,哪裡還看得見峭壁上面的石包。好容易發現身後高壁,離地丈許有好幾塊石頭附在上面,想去扳下來。身剛縱起,猛覺雲霧中的那些星光離身甚近。紀異微一尋思,知那正是怪物的眼睛。如算距離,至多不過七八尺以內。
原來怪物四爪本有攀崖附壁之能,紀異的石頭有幾塊正打在它的癢處,激得它口中噴出雲霧,側著身子抓住危壁,似壁虎一般挨將過來。直到近身,紀異才行發覺。紀異石頭還未取到手內,怪物鼻息已經聽得甚清。心裡一著急,不知不覺往上一提勁,竟飛躍起有十來丈高下。那雲霧已然瀰漫全崖,適才下面所見壁上石包業已躍過,慌亂中伸手向壁間一抓,沒有抓住,一個抓空,往下墜去,正落在怪物的頭上。只覺足底軟綿綿的,立時又覺怪物回頭來咬。這一驚非同小可,仗著平素膽大心靈,百忙中還想起只要能越過怪物,便是前面那條險徑,可以逃出。忙用力一墊步,從怪物身上飛躍過去。他卻不料到處雲封,路又險窄,事前沒有看準落腳之所,怎能存得住身?一個落空,直往那無底絕壑墜去。
那絕壑下面儘是極深的污泥,無論是人獸,下去便即沒頂而死。紀異雖然失足,神志並未昏亂,還在拚命提著氣,準備落底時不致受傷。正在身子輕飄飄地往下墜去,忽聽上面一聲大喝,接著一道閃電,自空而下,閃了兩閃,腰間便被抓住,往上提起。紀異先當是怪物追下,方要掙亂,忽聽腦後有人喝道:「異兒,我來救你,不許亂動。」
耳音甚熟,頗似無名釣叟。及至到了上面一看,立身所在已是高崖頂上,面前站定一人,果是無名釣叟,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行禮。
無名釣叟將他拉起,說道:「這絕壑底下,全是千百年來兩崖籐蔓花果落下去積成的污泥,深固難測,毒更無比。這毒氣在下面瀰漫,離地高約數百丈。我如不來,你縱不中毒送命,為這污泥所陷,也絕無生理,這也是你孝心感動,才使我陰錯陽差,趕來此地。你看崖壁上的怪獸還在麼?」紀異一心只在乃母安危,一旦與無名釣叟不期而遇,恨不能立時就同了回去,什麼都顧不得。聞言也不去看,只哭求:「仙長,快救我娘一命!」無名釣叟見他剛經大險,安危稀奇毫不在念,好生讚歎。
紀異方在催促,忽聽半崖腰有人大聲說道:「此子果如道友之言,此時情殷於母,道友可送他回去。我已收服此獸,且待中秋節後,雲夢山相聚吧。」說話聲音越來越近,一片白光從崖底升起。當中現出一個羽衣星冠的蒼須道者,手中抱定一個和家貓大小的野獸,形狀與先見怪物一般無二,只是要小得多。晃眼工夫,衝霄直上,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無名釣叟見紀異什麼都如不聞不見,惶急之態甚是可憐,便不和他再多說別的話,將他抱起,吩咐:「我這就同你前往,不要害怕。」說罷,將足一頓,駕起遁光,直往紀家飛去,不消多時,便落在湖心沙洲之上。
紀光父女正在屋外焦急,見無名釣叟果然攜了紀異回轉,俱都大喜。紀異一落地,又朝無名釣叟跪倒求救。無名釣叟道:「你先莫著急,我既前來,自然是要略盡一些人事。可惜你的緣分不深,靈藥精華已被旁人得去。只憑著你這點孝思,乃母可多活兩年而已。」說罷,將身後葫蘆兒揭開,用手拈出十幾枝顏色鮮紅的蘭葉,對紀光道:「此乃三千年幽巖朱蘭,道家奉為異寶。若得蘭實服了,可以長生不老,乃是亙古難逢之物。
待我用玉刀切斷,搗成朱泥,和成捂桐子大小的丸藥,每日與令愛晨起服上兩粒,預計又可保得兩三年無恙了。」
紀光父女聞言,方在拜謝,紀異一聽,詫異道:「這蘭葉這般難得?適才我遇見怪物的高崖下還生得有一株,與這個一般無二,我還不知它能救母親。仙長會飛,何不去把它採了來,與母親做藥吃?」無名釣叟聞言,對紀異細看了看,驚道:「這朱蘭生在你我見面的一個崖洞外面,地勢極為隱僻險峭,猿猴都難攀援,你是如何上去的?」紀異道:「我因途中吃了一個黃顏色的三角野果,當時覺得口裡又辣又麻,連忙吐出。隨後越走越渴。路上滴水俱無,偏又再尋不見一個好吃的山果。實在渴得難受,無心中看見高崖上有十幾枝朱蘭葉,風一吹,現出一個大柑子。一時情急,不顧命爬了上去,採到手裡,連剝去許多層皮才得到嘴。那柑子和別的柑子樣子味道都不同,真是又甜又香,一包水,吃下去,嘴就一點也不渴了。我從未爬過那般高的崖壁,上倒好上,下來時卻有些害怕。我才從崖洞中穿尋到了一面有籐蔓地方縋了下去,沒到底,便遇見怪物追來。
如非仙長搭救,命都沒有了。」
無名釣叟笑道:「那千年蘭實,竟是你吃了麼?我今早到此,你外公、母親正在著急,要去尋你。我說你仙福甚厚,決然無害,答應代他們去尋。回到桐鳳嶺一看,你卻未到。我又在附近山谷中四處找尋,中途遇見崑崙派道友蒼須客程迪,說聽他門人歸報,盤龍嶺絕壁高崖之上,生著一棵朱蘭,只是未曾結實,旁有神獸守護。這朱蘭生在不見日光的危崖之上,乃天地靈氣所鍾,三千年始一開花結果。蒼須客依言尋到,知道不久便要結實,每日均去看望,準備一結實便行采服,連那神獸一齊收走。誰知今日偏巧發生要事,去得晚些,路上相遇,邀我去看。我因此物舉世難得,便隨了同去。到了一看,蘭實已為人采走。此物精華已失,三日之內便要枯萎,只得各人分取了些蘭葉。偶聞神獸嘯聲,尋到側面,看你與怪獸正在下面危壁之間相持,我便和蒼須客說了你降生的大概。因他要看你能力稟賦,所以遲到你失足墜落之時才行援手。先只說那般高崖,非你力量可達,蘭實定是被另一人盜去,不想無心中卻便宜了你。那神獸名為火眼碧徐,又名噴雲獸,身生多目,能大能小。每遇怒極,必先將雲霧噴出,遮護全身,再行前進。
不但力大無窮,迅捷如飛,而且眼藏毒淚,五尺之內射人必死,真個厲害無比。如今已為蒼須客收去看守門戶。也是你孝感動天,才有這等仙緣奇遇呢。」
紀異一聽,蘭實如給他母親服了,便可斷病除根,延年益壽,好生悔恨,不該吃它,不禁又自怨自艾痛哭起來。無名釣叟勸道:「你莫要悔恨。那千年蘭實乃是亙古難遇的天材地寶,一得到手,當時便要吃下去,才能有效,稍過片時,色香味俱敗,靈氣全失,有何用處?你在先本已誤服了山中蟒涎所化的毒果,如非巧服靈藥,再過些時,便要煩渴而死。不是你稟賦特異,連那高崖也上不去,即使想要帶回,怎能做到?此事關乎運數,不能強求。我因不堪為人師表。承令祖再三相托,打算將你引進蒼須客的門下。他見你質地甚好,已然應允。不過他近來正在清理門戶,又受了一個多年不見的好友之托,等我和他相見之後,便須前往赴約,有三五年光陰耽擱。再加你母只有這兩三年壽命,你祖父也無人服侍。一則成全你的孝道,特地使你晚入門十年,二則算出你還另有一番機緣,須等你遇合之後,中途遇到危難,那時定來度你人山。此後須要好好修持,靜待時機,無故不可殺害生靈,以免誤卻前程要緊。」
說著,無名釣叟早把那些朱蘭搗碎成泥,又取了幾粒靈丹研散,和成梧桐子般大小的丸藥。吩咐紀女拿去,每日如法服用。紀異雖覺兩三年壽限太短,不久即到,心中悲苦,卻也無法。私心還想在這兩年工夫,朱蘭靈芝之類的靈葉也許能夠找到,決計等無名釣叟走後,再去滿山尋找。因恐祖父、母親阻攔,心事並未說出。只不住向無名釣叟探聽,這些天生靈藥是何形狀,以免遇上時又失之交臂。無名釣叟憐他至孝,倒也不借盡心指教。因這一來,紀異在十九俠中最稱博識,日後同門師弟,先後有好幾個人俱得了他的益處。此是後話不提。
這一次,無名釣叟被紀光父女祖孫三人再四挽留,住了五日,才行別去。在這五天之內,無名釣叟除教紀異一些博物知識外,又把醫術秘奧盡量傳給紀光,命他隨時在南疆之中行醫濟世,日後終有善果。紀光自是一一記在心裡。
無名釣叟一走,紀異晝夜關心乃母安危。先是推說遊玩和打獵、採果之名,在附近一帶深崖峻壑之內,尋找無名釣叟所說的種種靈藥異寶。漸漸越走越遠,不特遠近周圍數百里全被尋到,便是昔日誤走危崖,遇見神獸之所,也去過好些次。仗著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力健,捷逾猿鳥,每去一次,最多的也只當日便來回。日久,紀光父女俱都看出他的行徑心思,雖然疼愛逾恆,知他比大人還矯健得多,倒也沒甚不放心處。反正不讓去,也禁止不了,只得由他。紀異見祖父、母親除了囑咐出門時須要帶上兵刃暗器,諸事小心外,並未攔阻,自合心意,索性言明了再走。
光陰易過,轉眼一年多的工夫,除常見之物外,無名釣叟所說的各種靈藥,一無所獲。紀異絲毫不灰心,仍是苦求不休。紀女心疼愛子,知道無名釣叟話已說完,紀異只是徒勞,來日苦短,恨不得母子常聚,不願離開。紀異事處兩難,既不捨得違背母親,又恐良機坐失。真個是勞心焦思,日無寧處。
日子就似這般過去,不知不覺間已是兩年將近,眼看聚首光陰越短。紀光知道修短有數,雖然傷心,也是無法。紀異年紀又長了兩歲,越發知事,比前更加焦急。因近來日裡母親不許出去,便在半夜裡起身。仗著那一雙天生神目和飛快的腳程,出去窮搜崖澗,到了天明之後才廢然而返。一想到傷心處,便背著人痛哭一場。
這日一看藥罐,見余藥還多,紀異以為乃母所服的靈藥,兩年光景才服了不足一半。
想起無名釣叟所說,三年之內服完藥後,如果無繼,才算無救之言。照目前存藥計算,乃母壽命至少還有兩年,心裡略寬了些。暗忖:「那年所遇蒼須客,看神氣似比無名釣叟道行還高。那朱蘭葉有一多半被他帶去,定然也是和成靈丹,想來還有,如尋到此人苦求,或者有救。只那雲夢山不知在哪一方,無從前往。也曾連問祖父幾次,那地方肯定在遠處,恐自己又要私逃,所以執意不肯說。偏巧日前母親教讀《漢書》,正講起漢高祖下雲夢的一段,才得知道地點是在湖北。若和上次一樣偷跑,路太遠了,母親必不放心,明說又不行;不去更是無望。」
他又盤算了多少天。見母親雖然照舊服藥,時常面帶悶苦之容,與往常不同。並且一步也不許離開,心中不解,益加憂心如焚。最後決定,仍是在靈藥未服完以前,趕往雲夢山去求蒼須客解救。即使不遂心願,那山既是仙靈所居,也許能尋到靈藥仙草之類,到底比起只在附近山谷窮搜要多幾分指望。便留了一封極懇摯的書信,在半夜裡偷偷起身,往湖北雲夢山上而去。
那雲夢山,就在雲夢澤的附近。山並不算大,可是洞壑幽冥,窮極深秀。紀異雖是靈敏,一則年紀大輕,沒有出過門;二則又不懂得外邊事故;三則身上未帶著盤川。起初在山中奔馳,還能和上次一樣,採些山果,飲些山泉,以充飢渴。即便出了山,走入山人的村落,有那知道紀光的人,固不把他當作外人看待;就是不認得紀光的,紀異是連日連夜趕路,單討一點吃喝,也還辦得到。等到一路趲行,出了雲貴省界,走人兩湖邊界,誰知越是熱鬧的地方,人情越薄。有時不只要不出吃的,連問路都因紀異不明世俗虛套,說話直率,生得又那般醜陋,不討俗人歡喜,所以不是不理,便是故意捉弄,使他走了許多冤枉的路。他還不敢耽擱,路上至多打一個盹,連睡也未睡好。也不知受了多少飢渴勞頓,好容易才算走到。按他腳程,不過數日可達,卻走了大半個月光景。
雖然僥倖到達,那蒼須客所居的洞穴,卻無人知道。紀異先在前山尋訪,打聽了兩天,沒有頭緒。第三日起,也不再打聽,一個人滿山苦找,又是兩日。雖是焦急,還以為乃母手中無名釣叟所賜的靈丹尚未服完,晚些日回去,除了母親、祖父惦記外,大事無礙。蒼須客既在山中居住,已然到了地頭,早晚間不愁尋他不著。
這日走向一個極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後邊走邊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遙,漸覺地面平潔,與別處所見洞穴不類。方在猜想莫非蒼須客就住在此洞內?
忽然到了盡頭。這種失望的事兒,紀異連日經過甚多,並未怎樣在意。正待回轉,忽聽眸的一聲獸吼,聽去甚是耳熟。再仔細一聽,那聲音就在洞壁裡面,余響猶然未絕。紀異猛想起這吼聲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蘭實所遇怪物的吼聲一樣,後來無名釣叟曾說那東西是個神獸,已為蒼須客帶回雲夢山去看守洞府。這裡既聽到吼聲,必與仙居不遠,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頗有許多裂痕,試著用力推扳,竟然隨手而動。斷定仙人必在裡面,因防外人入內,特地將人口之處堵死。便擇了一塊可以扳動的石頭,用盡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塊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頭,像後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兩聲,往外直突出來。紀異恐被石壓傷,連忙縱開時,咻的一聲,石出洞現。未及細看,洞壁後面的一怪物,早跟著衝將出來,渾身碧絨,頭上星光閃閃,正是以前所遇的噴雲神獸。
紀異識得它厲害,倉猝中喊聲:「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還沒多遠,後面神獸已然追臨切近。洞中路徑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紀異目光敏銳,如換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難免跌倒,何況飛步逃走。紀異一聽神獸追聲甚緊,心裡一慌,恰巧經行之處有許多坑穴,極為險峨,不知怎的一個不留神,踏錯了步,腳被石窩陷住=絆,栽倒在地,立覺一陣腥風從頭上吹過。剛在害怕,猛一動念:「自己此來所為何事?神獸既在此守洞,這裡明明是仙人所居,尋還愁尋不到,怎便逃跑?
死活也須將它制伏,才能得見仙人。」
紀異想到這裡,勇氣大壯,一翻身便即縱起。正待向神獸打去,匆匆回頭一看,那神獸並未追來。記得初跌倒時,吹過一陣腥風,莫非那東西已趕到前面?怎的會不傷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處趕去。二次趕到盡頭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那洞壁後面的石壁通體渾成,僅有數丈深廣。一層復壁,為神獸藏身之所,已於破壁時逃去。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塊的外層洞壁,卻似人力堆砌而成。先還以為仙人仍藏在其內,故弄狡猾,不見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號哭跳躍了一陣,仍是一絲影響全無,不禁失望。
紀異剛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獸不知何時又回來,正蹲伏在頭層洞壁外面,頭上諸目閃如繁星,對著自己。紀異這時已是情急悲憤,奮不顧身之際,哪還有甚害怕,大喝一聲,便朝神獸撲去。那神獸竟不和他對撲,撥轉身朝洞外飛逃。紀異見了這般光景,膽力越壯,飛也似拔步便追,不一會,追出洞外,隨著神獸身後,一路穿山越澗,往前追趕。追了一陣,追人一個兩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勢越險,已然將到盡頭,神獸擦崖而行,漸難容身。所經崖處,兩崖籐枝樹葉斷落如雨。紀異方在心喜神獸走入絕地,那神獸忽然眸的一聲怒吼,身上綠絨團團鼓起,平地一躍,往盡頭處的崖頂上飛去,數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躍而過。
紀異見那峻崖雖然壁立,中間仍有幾處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時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幾年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如葉。
母親存亡在此一舉,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捨,便也大喝一聲,跟著往峻崖上縱去,第一步先縱到離地十餘丈的一塊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縱高了七八丈。再想往上縱時,那立足之處,比起頭一二步要小得多,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躍,可以作勢,須要凌空拔起。正在為難,忽見側面壁隙裡掛著一根山籐,離頭只有兩三丈遠近。紀異恐神獸去遠,更不怠慢,雙足一點,斜縱過去,一把撈個正著。好在身體輕靈,多年老籐甚為結實,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離崖頂不過數尺,同時已到那山籐生根之所。匆匆捨了山籐,腳踏籐根,一使勁,竟然縱上崖頂。四外一看,那崖頂上光平,約有百畝。再看神獸,已不知跑向何方。心裡一急,拔步往前跑去。
跑到崖口一看,腳底下白雲-莽,其深莫測。
紀異正待回身,奔向側旁兩面觀察,忽聞神獸吼聲就在崖底,只因白雲蔽目,看它不見。崖壁又是下削,無法下去。一時情急,暗忖:「神獸吼聲甚近,想必也和來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從數十丈危崖下躍,聽無名釣叟語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污泥,並不至於受傷。彼時年紀尚幼,如今又大了兩歲,長了許多氣力本領,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為救母親,跌死也值。」想到這裡,更不再作想索,大喊一聲:
「蒼須仙人,可憐可憐我吧!」人隨聲下,竟不顧命地直往無底深壑之中縱去。立時墜入雲中,頓黨風生兩臂,溫霧沾衣,週身都被雲包滿。下墜之勢本速,轉眼工夫,業已穿破雲層,漸漸望得見下面的景物。紀異原本時時留意,提著氣穩往身子,以便到地時不致受傷。一見雲霧漸稀,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覺花明石秀,水木清華,一一呈現目前,身子業已落在一人掌上。等到那人將他從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雙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師救我母親一命。」
那人將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紀,跋涉山川,經行絕險,為延母命,幾次奮不顧身,似你這等純孝,真是難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過重,運限已終,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無能為力。我連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禪師命李道友來此傳渝,也難前知。既容你到此,必為你設法。不過你母還有十五六日壽命,那千年肉芝現在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內,受峨眉派老幼群仙寶愛,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它生血醫人,談何容易。如今遠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勢所難能。為今之計,只有拿了白眉老禪師所賜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氣未盡時,連同殘餘的幾粒靈丹,一同服下。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擇一好風水之處埋葬。等到九年之後,你已為母積了許多功德,足可挽蓋前蔥;同時必與峨眉派發生淵源,再行拜上峨眉,求來芝血,開棺救母,不但起死,還可長生。除此之外,不論仙凡,皆難為力了。這是李寧大師,法號寧一,上前拜過。」
說話的人,正是紀異連日所尋的蒼須客。旁邊還坐定一個中年和尚。紀異聞言,一聽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壽命,不禁又驚又詫又傷心,眼含悲淚,先朝李寧拜禮之後,重又跪問道:「來時我母親靈丹還有多半罐,預計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壽命呢?」
蒼須客道:「這是你母慈愛,見靈藥日少一日,恐你傷心,特地行此拙計,用別的草藥和成與靈丹相似的丸藥。她本人卻能鑒別,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則免你徒勞之苦;二則藥盡即死,事出倉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別的變故。用心可謂良苦,誰知差一點連母於最後一訣都不能呢。」話未說完,紀異一陣急痛攻心,「哇」的一聲未哭出來,竟然閉了氣,昏死過去。
李寧道:「此子至性,與小女英瓊可相彷彿,無怪連近來不問世事的家恩師都感動了。」說時,蒼須客已將紀異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當時緩醒過來,號陶大哭。蒼須客道:「你哭有什麼用?我那守洞神獸,因為犯了我的家規,幽閉業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禪師法諭,才特地開了封鎖,由它將你帶到此地。仗著你天生異稟,兩次縱躍危崖,身經奇險,以示冥冥中業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將來如果前靈不昧,等汝母復活以後,歸到我的門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這九年之別,豈能算遠?還不聽我的話,快辦正事!」紀異聞言,如夢初覺,悲切切重又拜倒,請求解救之方。
蒼須客道:「依你腳程,如知路徑,回去至多七日可達,你母子二人不可貪圖這數日之聚。那靈藥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處,到家以後,稟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將所餘靈藥全數服下。過了三個時辰,再將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切忌放聲悲哭。九年之後,求來芝血,自可回生。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歸途跋涉,也無非使你多受辛勞,成全你罷了。昨日白眉老禪師路過此地,見你在前山逢人詢問,細算前因後果,除命李禪師來此傳諭,另又給你四封柬帖,上面標明月日,到時開看,自有好處。
老禪師以前也是前輩中最有名的劍客,今歸佛門,不久即成正果,飛昇西土。你得蒙他垂憐,仙緣不淺。九年之後,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說行事。這崖你下得來,卻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獸送你出去吧。」說罷,喊了一聲:「阿良!」便聽眸地應了一聲。
紀異循聲注視,才看清四外景物。這地方並不甚大,不過里許方圓。四圍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個深井。東壁最遠,有一道飛瀑如白龍倒掛,下注成一個大潭,珠靠玉屑,煙騰霧湧,隱聞轟雷激盪之聲,洪洪不絕。頭上白雲-莽,看不見天。地面一律平坦,滿種松杉樞捕之類,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個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畝許,上置茗杯,便是蒼須客與李寧大師的坐處。
這時那噴雲神獸正從東面樹林之內飛奔而至,到了蒼須客面前,跪伏在地。蒼須客道:「孽獸,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還得困你二年。還不背他出去!」神獸聞言,又眸的應了一聲,便起身走向紀異身旁。蒼須客說了歸途路徑,便命紀異騎了上去。紀異早已歸心似箭,叩了兩個頭,便縱向神獸背上。剛一騎好,那神獸早四蹄展開,跑將起來。紀異下來時是南面崖壁,見它只在地上來回飛跑,並不往南崖上縱,好生奇怪。
正在焦急,那神獸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聲怒吼,就在這山嗚谷應,餘音蕩耳之際,身上綠茸球團團鼓脹,前足一抬,恰如飛鳥鑽天一般,直往頭上白雲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紀異縱將下來,先謝過了神獸,然後認準路徑,飛步往回路上跑去。連跑邊看,才知來時走了許多的冤枉路。這時紀異真是歸心似箭,路上差不多連歇腳飲食的時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談不到。歸途路徑雖有人指示,不再繞道,日子少了幾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飢渴,比起來時還要勝過許多。縱然天生異稟,小小年紀,經受這多天的磨折勞乏,鐵打身體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親正在相對悲泣,愁容滿面。紀女見他空手回來,不禁有些絕望。且喜愛子無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先還當是紀異不知自己用假藥騙他之事,連忙斂了愁容,裝出笑臉,將紀異摟到懷中,剛喊了一聲:「ど毛。」紀異自是萬分忍耐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紀光父女當他沒有尋到雲夢山,路上受了委屈回來,正待溫言撫慰,紀異已嗚咽著一一說了經過。
原來紀女對於本身雖然達觀,不以生死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愛子,哪一根痛腸也難割斷,不過運數所限,無法罷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時又出變故,才配了些假丹藥,好讓紀異看了,見藥還多,以為母親離死尚早,一則可以略微寬他一點心,二則免得情急出事。等真藥服完,忽然身死,他已無計可施。但是這短短兩年多的歲月,光陰真比黃金還貴。來日無多,去日苦短,紀女總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離開來才好。偏生紀異一心想延長乃母壽命,到處找靈藥仙草。紀女憐他孝心,既不忍心強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尋無名釣叟,巧得靈藥,自己早已身歸黃土。見他如此,或者能有萬一之望,只得由他。後來見他窮搜崖澗,終無所獲,光陰已過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這才不准他再往外跑。
這日紀異半夜出走,紀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書。再一計算余藥,僅敷個把月之用。
雲夢山遠在湖北,相隔數千里。紀異年幼,不識路徑,身上又未帶著旅費,不但徒勞無功,不知要受多少艱難辛苦。中途折轉還好,要是一味冒險前進,母子便永無相見之期;有無災禍,更是難料。想要追他回來,他那般快的腳程,怎能追上?萬一兒子未尋到,藥卻用盡,死在路上,連父女也不能永訣,豈不更慘?越想越急,不禁悲從中來,拿著那封書,就往紀光房中跑去。
剛一出門,便聽籬落外紀光與人說話的聲音。紀女探頭一看,那人乃是無名釣叟,正與紀光對坐談話哩。這一來真是如獲至寶,喜出望外。忙將氣一沉,略緩了緩步,先上前拜倒行禮。未及張口,紀光見女兒手中拿著紀異所留的書,又見她張皇神色,已知來意。忙先安慰道:「女兒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獨早,見了異兒留書,一查看,早就走遠,追他不上。知你見了定要焦愁。平時我雖有些疑心你所服靈丹怎會還有那麼多,因為即使有假,事已至此,問明之後,徒增悲痛,也就罷了。適才正為異兒出走著急,恰值無名仙師駕到說起,才知照日計算,真藥所剩無幾,我兒壽命已無多日。我正求仙師再發慈悲,代將異兒尋回,你就來了。」
無名釣叟接口道:「兩年以來,異兒這等至性至行,已動了天心,到處都有仙靈默佑。休看他年紀大幼,道途險阻,此行定有所獲。適才為令愛起了一卦,主於先凶後吉。
異兒雖還得些日子才回,蒼須道友必能見到。異兒是他異日最心愛的衣缽傳人,既允相見,無論如何為難,也不能袖手。只不過對異兒來說,中間略有阻礙而已。過了這一關,令愛不特起死回生,還可得享修齡。我不去把他中途尋回,一則有事他去,二則特意使他多受一點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話己說明,無須再為焦急,也不必去尋他,到時自會回轉。」紀女聞言,自是轉憂為喜。無名釣叟原是路過,便道看望,坐了一會,又囑咐了紀光一番話,便自走去。
經此一來,紀光父女雖然略微寬懷,無奈平時俱把紀異愛如性命,見他小小年紀,孤身千里涉險,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從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陰易過,轉瞬多日,仍未見他回轉。那藥所剩無多,服不到幾天,無名釣叟之言雖不至誤,可是也有多受險難之言,不禁又焦急起來。
這日父女二人因盼紀異歸來,說起前後諸事,越說越傷心,正在傷感,恰值紀異趕回,匆匆互說前事,父女祖孫三人,計議停妥。內中只有紀異一人最是傷心。紀光父女俱認為是絕處逢生,萬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別而外,把連日愁雲全都打掃乾淨,並不怎樣悲苦。當下便照蒼須客所說行事。
紀光先將家中現有的食物備了幾樣可口的菜餚,與女兒餞別。紀女雖然死去九年,仍可還陽。不過在這生離死別之際,誰當著也是有些酸心。這一席別酒,三個人誰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別緒離情說個不休。勉強終席,天已不早。又備香燭謝了神仙。算計不能再延,才將白眉禪師所賜茉莉仙根,連同余剩靈藥,與紀女分別服下。棺木只是兩口現成的大缸,早已備好,放置當院掘成的深坑之內。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紀女覺得頭暈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紀光說了。紀光一按脈象,知是時候,便命紀女盤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顎,澄心息虛,瞑目入定。又用備就的木棉山麻之類,將身旁圍得空隙填滿。不消頃刻,紀女鼻間忽然垂下兩根玉筋,氣息已斷,只是全身溫暖,神色如生。紀光忙和紀異將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將四圍浮土陸續埋攏。
那紀異眼含痛淚,早已傷心到了極處,只因紀光恐紀女將死未死以前,聞到哭聲,亂了神思,再三禁止,沒敢哭出聲來。及至紀女一死,哪還忍耐得住,「哇」的一聲沒有哭出,重又暈倒在地。慌得紀光忙丟了鍬鋤,將他抱起。一眼看到臉上,覺著神色有異,試一按脈象,不禁大吃一驚。忙將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陣按捏,費了好些手腳,紀異才得緩醒過來。口中喊了一聲:「娘!」便號陶大哭起來,強掙著要往院中縱去。
紀光含淚按住他道:「孫兒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後,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為。你因在路多受山嵐惡瘴,大病已成,再不聽我的話寬心自愛,倘有差他,不特你母重生絕望,撇下你爺爺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聽我的話好好睡倒,不許妄動,等我弄藥給你醫治才是。」
紀異聞言,吃了一驚,方不敢強掙,嗚咽著說了幾句:「孫兒沒有甚病,爺爺莫焦急,讓孫兒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隨說還想起身時,猛的一陣頭暈眼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又復暈倒榻上,週身火熱,人事不知,口口聲聲只喊著娘不止。紀光見他病症已然發作,不致悶塞在內,略微放了點心。一邊愛孫病危,一邊愛女身亡,都是一般輕重,哪一邊也須顧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將浮土掩好。然後回身進房,仔細觀察紀異脈象。
原來紀異在路上連受風寒瘴毒,飢渴勞頓,又加憂鬱過甚,把病都積在裡頭,全仗體魄強健,支持了這些天。可是身子越強,受病也越比常人厲害,到家時已在漸漸發作。
因紀女臨難之際,紀光通未覺得。紀光適才見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專注在女兒身上,只當他是捨不得母親,傷心過甚,不但沒有顧到,又強禁他悲哭。紀異連急帶痛,胸中那股抑鬱不平之氣無從發洩,益發把病全逼在裡頭。後來滿腹悲苦,實忍不住,剛一張口,氣便閉住。等到紀光將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勢已現危急之象了。
紀光仔仔細細診完了脈,查清病源,開了藥方,好在家中百藥俱備,便取湖水煎了,連洗帶服。這一病直醫了八九個月,始行痊癒,把個紀異身上黃毛都脫了一大半,又養息了兩三個月,前後約有一年光景,才行復原。紀光每日都用溫語勸慰解釋,才將悲懷漸漸止住。
紀異病將好時,見乃母墳頭無甚蔽蔭,扶病在墳頭四外植了許多四季不調的長春樹。
這種長春樹,生自南疆深山之中,與別處不同。樹秧最易長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干亭亭,狀如傘蓋,葉大如掌,甚是鮮肥可愛,只有一樁壞處,這種樹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蟻。紀光祖孫都不知就裡,及至移植以後,第一年還好,第二年春天便發現樹上有了白蟻。
這種惡蟲並無眼睛,身輕透明,生就一張尖銳的嘴。看似膿包,卻是厲害非常,無論多堅硬的東西,只被它一鑽便透。往往山中人家房窗戶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個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而且掌生極速,無法撲滅。有了這東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燼,就是地底兩口大缸,日久也難免被它鑽透。紀女屍骨若為白蟻所毀,縱是大羅神仙,也無法使之還陽。這一來,怎不把紀光祖孫嚇倒。忙想方法除滅時,誰知這東西越來越多,饒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將完,一會又復大批出現。紀女屍骨又因地氣所關,萬不能移。急得紀異晝夜悲泣不止,未後竟在墳上仰天號位,誓以身殉。
紀光既痛愛女,又憐外孫,正打算往桐鳳嶺無名釣叟那裡求救。也是紀異孝感動天,第三日天將明時,紀異伏墳痛哭之際,忽聽樹上有飛鳥振翼之聲。仗著天生夜眼,抬頭一看,見從空中飛落許多白鳥,正在繞樹上下飛翔,啄木之聲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轉眼天明,往樹上一看,那鳥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與鷹差不多大。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凡,見人甚馴。所啄之物,正是樹上的白蟻。加上鑒別之力極強,往往一塊好地皮,當它鋼爪落處,便抓起一塊泥土,底下必是白蟻往下鑽的巢穴,內中總有成千成萬的白蟻,蟻穴一現,只見鳥喙亂落如雨,頃刻吃個淨盡。
原來這種白鳥,山人名為銀燕,乃是白蟻的剋星,專以白蟻毒蟲之類為糧,集群而居。許多惡鳥見了它,都得遠避。這些初生不久的惡蟲,哪經得起它一陣啄食,一天過去,蕩然無存。
這些異鳥初來時,紀光已聞聲出觀。後來看出所掀起的蟻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淺,知道惡蟲初生,人士未久,幹事無害,不由寬心大放。紀異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異鳥愛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蟻走去,倉猝間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紀光商量,把家藏許多吃的東西全搬出來一試,只要鳥一食,便可作日後準備。誰知那烏性子奇特,紀光祖孫搬出許多東西,連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繞樹飛翔,卻不領主人的盛情。未後紀異一時情急,無物可取,連鹽也抓了兩把出來,這回居然有了奇效,鹽還未撒在地上,那鳥已向手間啄來,喜得紀異慌不迭地將鹽一撒,回身便跑,將家中存鹽略留少許,餘者全都搬出。群鳥把鹽吃得高興,竟引頸交鳴起來,音聲清脆,如同金玉交響,甚是娛耳。由此,這一群十餘隻銀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飛去。三兩年後,便成了一大群。
紀異本領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靜待乃母復活外,閒中無事,便以調鳥為樂。那些異鳥本來靈慧非常,一教便會,後來竟與紀異成了形影不離,在家還好,每一過湖出遊,鳥群便飛起空中,相隨同往。紀異嫌那木槳不趁手,紀光又給他打了兩條鐵的。
紀光因想給女兒和自己積點功德,以為九年後女兒復活之基,自從紀異痊癒以後,便收拾好了藥囊貨箱,不時往來雲貴川黔南疆之中,以賣貨行醫為名,濟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遠近山民,俱稱之為麼公而不名,無不十分敬愛。
紀光初出門時,也曾帶過兩次紀異,原想教他歷練,就便可為自己膀臂。誰知紀異生性剛直,愛打不平。在山民區內,因為不識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紀氏祖孫,還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鬧市城鎮,或是各族雜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壓民,以強凌弱的事兒發生。紀異看在眼裡,怎能容讓,一見便伸手,伸手便是亂子。紀光雖也是扶弱抑強,甚而還命紀異去代作之時都有;卻不是這等明張旗鼓的胡來。見紀異如此作為,不由害了怕。仗著自己地熟望重,又會一身武藝,一個人足可對付;真遇勁敵,再回來喊了紀異前去相助,也還不遲。因此稍生一點的地方,便不再許紀異同往。紀異雖然不願,一則不敢違命;二則自從鬧過白蟻之後,每次出門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別的蟲豸之類毀傷母墓,每一想到,總恨不能插翅歸省。尤其那一群銀燕,紀異走到哪裡,都飛在空中跟著,萬一墓上又有白蟻之禍,那還了得。心中雖想跟著外祖父出去跑,事實上卻有許多礙難。再經紀光再三勸說禁止,也就罷了。於是紀光老是獨行獨往,留下紀異看家守墓。
紀異閒來無事,除了把紀光所教的經書和武功一一溫習苦練外,不是帶了一群銀燕在湖中打槳為樂,便是上山行獵,下水摸魚。紀光每次出門,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祖孫二人除了眼巴巴盼著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過得甚是安樂。
當紀光第一次在江邊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頭一天,紀異因紀光新從遠地回家,這次出門只在近處與人送貨,至多不過兩三天耽擱,想給外祖弄點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懸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兩隻活的山雞。好在沙洲四面環水,人獸俱難飛渡,便將門反扣。帶了一把腰刀和兩樣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脫下來,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兩隻為首的大銀燕飛過來,用爪抓住。然後口銜著刀和暗器,泅過湖去。
到了對岸,將手一招,接過銀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聲長嘯,拔步往前跑。
那兩隻為首的大銀燕便領了那一群雪羽,約數百隻,紛紛升起天空,擺成一個大圓陣,隨定紀異前進。銀光閃閃,映日生輝,襯著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極。
紀異腳步如飛,不一會,眼看快到墨蜂坪。紀異又是一聲長嘯,將手朝四外天空一陣亂指,又朝天比畫了一個大圓圈。那些異鳥也真靈慧,只聽為首二鳥聲如駕鳴般吟嘯了兩聲,鳥群立時上升雲空,分散成了兩個單行,分左右朝前抄去。紀異還未到坪上,那些銀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隻相隔丈許,成了一個里許方圓的燕陣,將墨蜂坪那一塊地方團團圍住。各在空中停著,只將兩翼招展,不往前飛。遠遠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銀虹,煞是奇觀。
紀異自從馴養練好這些異鳥,除有時成心和鳥獸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來,先將燕陣排成,然後隨意指揮。那些異鳥便照他吩咐,憑著鐵喙鋼爪凌空下擊,要多要少悉憑意旨,休說像山雞一類的飛禽,便虎豹豺狼這些猛惡的野獸,也非敵手。可是紀異從不貪多,只要夠食用便罷。這次一則想捉兩隻活山雞回去,祖孫二人下酒,二則想醃臘些來過冬:故此先將燕陣排成,從空中包圍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處萬山叢莽之中,乃一塊數十畝方圓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綿,四外崇岡圍繞,溪流索帶,繁花如錦,掩映生輝,端的是一個好所在。那裡不但山雞甚多,還有一種墨蜂,釀出一種紫蜜,為補陰聖藥。以前無人去過,自被紀光祖孫發現,才取了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帶路雖險峨,紀異仗著身輕力健,穿行樹抄,縱躍如飛,不一會已到坪上。
如照往時,那些山雞大都三兩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臨流照影,繞著光平的崖石。
山雞一見人來,必定驚飛而起。紀異如今懶得親身捕捉,只須揀定兩個肥的,口中長嘯,將手一指,空中銀燕自會分出一二個追將下來,用鳥爪將它們抓住,甚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雞俱不知何往,一隻形影俱無。紀異並未在意,便往坪側一片樹林之中搜索。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儘是細沙,山雞時常在此孵卵,紀異以為至不濟總要遇上幾個。
進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繽紛,卵巢甚多,要尋山雞,仍是一隻沒有。正在失望奇怪,忽聽那個為首的銀燕連聲吟嘯。知有發現,連忙縱出林來看時,並不見山雞蹤影。兩隻大銀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飛來,轉眼落下。紀異將兩隻精鐵也似的臂膀往腰間一叉,兩燕便集在上面。
紀異一見這等形狀,照著素來習慣,分明是要自己立時回去,好生不解。忙問道:
「這裡山雞都逃完了麼?怎的那旁林內還有那麼多雞下的蛋?還不快給我找去。」說罷便下號令,長嘯一聲。兩燕只管延頸連嗚,意似催他速走,動也不動。紀異性情執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麼多的山雞,半個多月工夫,全絕了種。
今天不捉到幾個,無論如何我也不回家。你們還不給我找去!」說罷,將雙臂一抖,又是長嘯一聲,將手四處亂指,意在命空中燕群分散開來,四處找尋。為首兩燕這才勉強慢騰騰飛起,飛到高空,朝左側面飛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麼聽話,不但未跟著飛去,連陣勢都一齊散亂,集在一起,背著為首雙燕的去路,似在緩緩後退。再看為首雙燕,一面緩緩前飛,不時回首長鳴,意似引路,紀異雖是驚詫,絲毫沒有覺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頭朝著後退的群燕罵了兩句:「偷懶的畜生!」便朝前面雙燕跟去。
那經行之路,是草坪盡處的一角,對面是一座廣崖,中隔溪泳,寬可丈許,一縱而過。這墨蜂坪,紀異祖孫雖來過幾次,因為東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華,俱曾游到,獨這靠著北面的一角,只紀光採蜜去過一次。那裡不但荒崖謬灌,草木不生,而且崖盡處忽然下落數十丈,中藏一條暗谷,谷中一帶雖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來丈遠近。谷裡面既極深黑,看似無路,時常還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飛進。
那墨蜂與常蜂不同,躉刺長而有鉤,有毒甚烈,螫人疼癢交作,多日不愈。紀光因坪上花樹間也有蜜可采,知道那谷深處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採蜜還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飛出,追來螫人。這等蟲類僻處深山,人不犯它,與人無害,多殺有傷天和;再加蜂群大多,又極愛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氣沉沉,斷非善地,曾經再三禁止紀異不可進去。紀異也覺谷中無甚景致,谷口那點花草,坪上盡多,蜂群尤其討厭難惹,故從未去過,今日也是一時任性,執意非尋到山雞不可,以致惹出事來。雖然因禍得福,畢竟日後樹下一個強敵,糾纏不清。直到兩上峨眉,求了玉清大師相助,才解了這場冤債。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紀異快到谷口,那前飛雙燕已是越飛越高,沒人云中,只剩兩個白點,在當空盤旋不進。路太險峻,紀異一路躥高縱矮,跑高了興,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別的。
剛一進谷,一眼看見前面谷裡有一團黑影閃動,彷彿文彩班斕,先當是什麼游獸潛伏在內。紀異目力本強,再進前幾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萬的山雞。每隻俱將雙翼展開,一隻疊一隻壓作一堆,動也不動。看見人來,意似有些畏懼,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飛鳴之狀,不知怎的卻飛不起來。嗚聲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紀異暗忖:「尋了這大工夫,通沒尋到…只,不料全數聚伏在此。記得這裡墨蜂最多,幾時改做了山雞的巢穴,今日一個墨蜂未見?」
正往前進,距離那一群山雞隻有兩丈遠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涼,從谷頂滴了一點水下來。紀異用手一摸,粘膩膩的。抬頭一看,乃是一個大有兩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顏色漆黑,所製成的蜂房卻是白的。放在暗中,還有些微亮光,亮得很顯。心想:
「這麼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雞之後,趁著蜂群不在,取些攜走,豈不是好?」略一端詳高下,取時並不費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雞跟前,覷準兩三個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那些山雞好似失了飛翔之力,只管將頭搖擺驚鳴,一隻也不能飛起。
紀異的雙手剛捉住一隻,往上一扣,猛覺那山雞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細一看,底下伏著的俱是它的同類,卻又無甚牽絆。因為這東西已不能飛逃,反覺多取無甚意思。
又想要取蜂蜜。便取了身帶麻索,一共捉了五隻大肥山雞。除第一隻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後幾隻捉時俱極輕易,紀異也就沒放在心上。
紀異綁好山雞,意欲命銀燕帶走,長嘯兩聲,不見雙燕飛下。恐峰群回轉不好取,只得將五隻雞綁作一堆,提起來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後腰刀,兩足一點勁,飛縱起有七八丈高下,對準蜂房一角,一刀砍去。這一段地方兩崖合攏,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處。那成千雞群覆翼之下,原伏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妖人。紀異當時如果取了山雞就走,本可無事,偏巧無心中發現那數百年的蜂王巢穴,蜂群雖為妖人弄死得乾乾淨淨,一個無存,可是蜂房上設有妖人禁制山雞的邪法。紀異這一刀不要緊,恰巧砍在緊要所在,將妖人的一塊令牌砍斷,破了禁法。刀過處,卡嚓一聲,一片火光飛濺,紀異不由嚇了一跳。腳剛及地,便聽叭嗒一聲,連蜂房帶蜜,砍落了一大塊。
紀異聞得清香撲鼻,知是最上好蜜。方在心喜,忽聽身後一聲長吁。接著便是呼呼展翼之聲,如同潮湧一般。那…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雞,倏地紛紛嗚嘯,此撞彼擠,直往谷外飛去。頃刻之間,風捲殘雲,一齊飛盡。紀異見山雞一齊驚走,飛出谷去,也沒細看身後。剛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內,帶回家去,猛又聽谷頂岩石有了崩裂之聲。恐崖石墜下來壓著,忙即縱開。上面兩丈大小的一團極大黑影已經墜下,落在地上,瞠的一聲巨響,震得山谷俱起回音。緊接著一片白光從谷頂射將下來,黑暗之中驟得光明,立時眼前一亮。
紀異聽得那響聲大而發飄,不似岩石。等塵土稍靜,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懸著的那個大蜂房。因為近根之處被紀異適才連砍帶受大震,雖然年代久遠,比起尋常蜂巢堅固得多,但怎經得這種天生神力,這一刀恰砍在緊要所在,本身大重,漸漸支持不住,整個墜落下來,底部中心還連著一塊岩石。這谷頂本來有一條縫隙可透天光,直達谷底,寬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為蜂房所佔,日久年深,蜂房越積越大,將透光之處完全填滿,餘者也都被谷頂老籐蔓草遮,看不見天,所以終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紀異見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無比。成千累萬的蜂巢約有拇指大小,只當中一個蜂巢比碗還大。微一挑破,那蜜卻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見,必定欣喜異常,樂不可支,正在高興,那大蜂巢中忽有兩點豆大的金光一閃。低頭細看,內中竟伏著一個大如碗缽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發,躉須如鐵,銳同金鉤,生相甚是猛惡。
紀異雖常和毒蛇猛獸廝拼,這等毒惡的大蜂,卻是頭一回見到,料是蜂王無疑。知道這東西一鳴,則萬蜂全集,不是鬧著玩的。先還不知蜂王已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驚,忙將腰刀按著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兩枝毒箭,準備隔巢打去時,見那蜂雖然神態如生,卻是無甚動作。試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撥,連動也不動,才知已死多時。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人蜂身,挑將出來,扔過一旁。暗忖:「這塊蜂房,如此大法,怎生帶走,如分幾次搬運,又恐走後為別的野獸毒蟲跑來侵蝕作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