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五 回 駭浪失同舟 鐵硯峰前逢鬼老 狂飆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文 / 還珠樓主
話說元兒與銅冠叟正在問答之際,忽聽外面笑語及腳步奔騰之聲。木棚門啟處,先躥進小黃牛大小般一隻猛虎。後面跟定二人。內中一個,早一縱步到了那虎前頭,迎額一掌,喝聲:「畜生,還不滾開一邊,亂跳些什麼?」那虎便乖乖地連身扭轉,慢騰騰走向壁間,蹲臥下來,動也不動,看去甚是馴善,和家養的牲畜一般。元兒見那喝虎的少年,並不認得。剛回眼看他身後跑來的那一個,同時棚門又啟,跑進兩個人來,一個喊著三弟,一個喊著三哥。連先進來的兩個,俱都先後往榻前奔來。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見外,先後來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環一照面,便驚問道:「三哥,你怎麼眼都紅了?」元兒一見他們,心花怒放,還未答言,方端便給那喝虎少年與元兒引見道:「這是我們新結拜的大哥雷迅。這便是我弟兄們常說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銅冠叟見了一禮。然後圍在元兒石榻前面,或坐或立,準備互談別後之事。銅冠叟見他們小弟兄見面非常親熱,也甚高興,便對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飢餓,你快給他先煮些粥吃。這時天已半夜,多煮一點,大家同吃熱鬧。
粥煮好後,再來談天吧。」說罷,司明忙著走去。
銅冠叟又對元兒道:「適才按你頭上,並未發熱,脈象也毫無一絲病狀。除背上被劍匣磕傷一點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親尚在家中掛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時,我再給你服一點藥。服後一會,明早便可以復元。你已大勞了一天,暫時還是少說話為宜,先只聽他們說與你聽吧。我到你方伯母家裡去,問兩句話就來。我走時,你還得親筆寫一封平安家報呢。」元兒忙在枕上叩謝。
銅冠叟走後一會,司明將粥放在火上,也來加入,一同談起經過。
原來元兒走後第五日,銅冠叟因往城中採辦應用鹽茶等物,聞聽人說甄家被禍,甄濟逃走之事。甄濟的父母已於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為甄濟之父委身異族,不願管此閒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親,恐有牽累,當夜趕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帶了元兒兩個兄弟,含著悲淚,在後園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銅冠叟並未露面,從甄氏母子對話中,得知友仁輦金人省營救,元兒投奔金鞭崖中避禍之事,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方氏弟兄與司明俱因元兒不曾再去,睽隔太遠,來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從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來迎接。元兒小小年紀,獨行荒山,如何能夠到達?據甄氏所說,兩個護送長年回報說,小主人三日前業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卻未見著,分明是個謊話。」先恐兩個長年乘危起了壞心,又想元兒異稟奇資,得天獨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帶有多的金銀;裘家待人忠厚,適才各處探聽,並無異狀,覺出不像。後來猜定元兒必從司明口中得了一點途徑,知道山遙路遠,那兩個長年行走不快,反為累贅,特意設詞將他們打發回去,自己獨行。既可走得快些,還省得家中懸念,較為近情。不過金鞭崖偏處青城後山,迴環纖遠,路多螺形,儘是鳥道蠶叢,無人引導,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慣出毒蛇猛獸,危險大多。
銅冠叟對於元兒雖只數月師徒,愛之不啻親生子女。越想越擔心,便連夜往山中追尋下去。尋了二日,杏無蹤影。知元兒聰明絕頂,恐他又和上次誤走百丈坪一樣,已然到達。趕回金鞭崖一看,幾曾來過?越發著起急來。尤其這幾個小弟兄聽了,個個憂驚。
當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銅冠叟、司明、方環和新結義的雷迅四人分頭尋找。
連找數日,仍是無跡可尋。銅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兒殺虎除蟒往夕佳巖那一條路,偏偏尋到時,那一帶峽谷全被山洪淹沒,四面洪水,無法飛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個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齊跨遍,始終沒找著一點影子。
四個人商量削木為舟,往峽中尋找。忽然遇見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長人紀登,說元兒並未被害,不久還有奇遇,自會尋到金鞭崖來。還交付銅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兒到後三日開看,照此行事。銅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終垂青元兒,決無妨害,老少四人立時轉憂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轉家中,等候元兒回來;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與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卻有急促信來,說省中營謀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兒到了金鞭崖,久無音信,幾次派人往尋,都找不見路,在那裡著急。銅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來之後,每日與眾小弟兄們懸念不已。
這晚父於業已安眠,司明半夜裡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聽身側不遠樹林中有步履之聲。回頭一看,樹林前面有一個小人,頭上亂髮披拂,身上衣服東一條西一塊地隨風飄舞,兩眼紅光閃動流轉。趕巧那時月被浮雲所蒙,又是遠望不真。平時見慣元兒錦衣花帽,如今這般奇形怪狀,萬也不料是他。知道這裡除自己人外,並無人跡到此,定是什麼精靈作怪。恐怕出聲驚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銅冠叟也醒轉,一見司明夜裡拿著兵刃暗器出外,忙問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搖了搖手,往外便跑。
銅冠叟知有事故,連忙追出一看,正趕元兒將要縱起,司明大喝一聲,順手就要將三連珠甩鏢打出。銅冠叟畢竟沉著老練,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見元兒那一雙碧眼,有了先人之見。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動。司明手已揚起,攔阻不及,忙用手掌將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裡罵聲:「瞎眼蠢東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兒身已縱起,收不住勢子,滾落崖下。還算銅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鏢全打元兒身旁飛過,落在山石上面,元兒落處正當一盤老籐蔓之上,將他托住。本未受傷,偏是滾至崖邊,急於逃命,翻身太忙,用力過猛,吃身背寶劍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驚惶疲敝飢渴之餘,立時疼暈過去。
銅冠叟以為元兒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趕去,將元兒從籐上救起。看到無兒身後雙劍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尋常之物。當時因見元兒週身血污,二目緊閉,料知受傷不輕。顧不得再細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將元兒包起,抱回巖洞以內。將劍解下,放過一旁。將上下衣解開一看,雖然遍體鱗傷,但除了脊骨間有一處硬傷較重外,且喜沒有傷筋動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藥調治,元兒已經醒轉。
再說那雷迅的父親雷春,本是當年名震西蜀的川東大俠。晚年退隱在離金鞭崖五十餘里一個山坳裡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窮谷之中耕讀習武,不問外事,只有幾個徒弟隨著。雷迅幼修父業,家學淵源,雖然年紀不到二十歲,內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時,他年紀已是六十開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隱,平時鐘愛,自不必說。那時谷中豺虎甚多。當雷迅四五歲時,最喜歡往山上爬,不肯在家裡呆著。
雷春不放心,總派一個名叫劉義的徒弟跟隨看護。卻沒想到那劉義是一個北方五省的大盜,因吃了能手的虧,立志報仇,想學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來的。
劉義在雷春門下已近六年,屢次聽出師父口氣,那七步劈空掌學成以後,善於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說門人,連自己愛子長大,非把心術看得透了又透,寧可使它失傳,也決不傳授。劉義一聽口氣甚緊,本想就此辭去,又覺無顏回歸故里。暗想:
「自己和仇人年紀都不到三十,聽老頭子語氣,對於愛子仍有傳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長大,得了傳授時,再向他轉學。不學成,寧可死在山裡,也不回去。」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表面上仍照往常,裝作十分至誠勤謹,對於雷迅更是愛護得無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練,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無花,疑他是有為而來。劉義雖看出師父神氣,因自己過度慇勤,反倒招來冷淡,仍是拿定主意,專一交歡雷迅。畢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動,愛往外跑,勢須有人跟隨照看,每次出門,總是指名要隨劉師哥同去。
雷春舐犢情殷,只得依順著他。一來二去,成了習慣,雷迅對劉義幾乎寸步不離。雷春既看不出劉義有何劣跡,入門時節;又是一個可靠朋友薦來,再加愛子同他親熱的原故,先時疑心,漸漸冰釋,反倒加了青眼。其實劉義已得師父垂青,只須照此做下去,守到師弟長大,縱不說明了苦心,面請師父傳授,以雷迅對他那樣親熱,也可間接地學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來。
雷迅從五歲起,便由雷春教授,跟著幾個同門師弟兄一起習武。每日做完功課,照例眾同門隨著雷春種地府花,劉義便帶了雷迅滿山遊玩。過了兩年多,劉義報仇與思家之心與日俱盛,又見雷春傳授兒子並無偏私,仍和眾同門一樣,那七步劈空掌將來能否傳授,一點也看不透,更覺失望難耐,不由想了一條毒計。他先是將雷迅越帶越往遠走,專門找那猛獸多的所在跑去。這時雷春對他已是放心到了極處,有時見他二人回來晚了,至多問上兩句。只說是雷迅貪玩,毫沒料到劉義有什麼心計。
也是劉義以前在綠林中作孽大多,該遭惡報。他這般處心積慮,以為不露形跡,卻引起了兩個同門師兄弟的疑心。這兩個人:一個名叫衝霄鶴王元度,是雷春一個遠親後輩,從小就跟隨在一起;一個叫小火龍蔡沖,是雷春的徒孫,乃父蔡勝為仇人所殺,雷春替他報了父仇,將他扶養成人,留在身邊學藝。這二人因是總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見雷春快要歸隱,相隨入山的人儘是共過患難生死,情如父子的門徒,怎還隨便經人一說,收這麼一個不知來歷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為然,無奈雷春素來對人嚴厲果斷,不聽人勸,當時未敢深說。及至到了山裡,漸漸看出劉義武功雖非本門,手底下確實不弱,越猜他此來事出有因。未後見他簡直學了乳媼僕婦行為,專以哄取小孩歡心為事,簡直不似大丈夫所為,疑慮更甚。一則師父寵信,二則查不出他一絲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議,以為雷春早年江湖上樹敵大多,猜劉義是個仇家,變了姓名,來此尋仇。
也許見老的傷不了,要傷小的,以絕雷氏香煙洩恨。見他帶了小孩越走越遠,便輪流著暗地跟在他的後面。劉義卻一絲也不覺察。
這日恰好是個除夕。山中雖無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門人眾多,知道老師隱居之所的也著實有幾個,每屆年節和老師生日,照例不是本人來,便是派親近子侄等前來送禮拜賀,所以到時候總要熱鬧兩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後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巖谷幽奇。雷春隱居這幾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補。
居所前後及水旁崖腳,單梅花一項,就移植栽種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後,紛紛開放,寒葩競艷,玉雪靠香,益發助人高興。
這日雷春帶了愛子雷迅和七個門人,收拾完了晚間年飯,便站在屋外賞雪評梅,說道:「連日收了許多處禮,只有兩個近在成都的得意門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貨?想是為雪所阻。」忽見前面谷口瓊林玉樹柯枝之下,有四個壯士打扮的漢子,抬著食盒禮品,健步奔來。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擔,撲地翻身拜倒,遞上禮單和書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門徒、成都蜀威鏢局鏢頭藏金剛蕭巡派人給老師送來的年禮和叩年的書信。
信上寫著自己在年前應了一次貴重藥材皮貨的買賣,不但酬豐順手,還交了兩個好朋友。
知道老師愛吃雪山黃羊,特地帶回兩隻,養得肥肥的。一隻熏臘了,給老師正月裡下酒;另一隻燒烤。連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貨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門與小師弟的禮物,做了四擔,著四名得力手下,趕除夕前送到,請老師和眾同門笑納。自己因鏢局過年太忙,等過了正月初五,方能親來拜年等語。
雷春揭開禮盒一看,盡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較往年又重得多,越發高興。
掀髯微笑,對眾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門下有十個弟子,從沒有一個敗類。你們的蕭師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鏢,打著我門下的旗號,從未丟過一次臉。難得他還有一番孝心,每逢年節、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鏢在外,總是先禮後人,先後來到。
禮不希罕,難得他偏記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場呢。」
說時,一眼望見抬禮的四名鏢局下手,個個英氣勃勃,俱都穿著一色青棉衣短裝,對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滿堆雪花,順額際直冒熱氣,垂手侍立在側,態度甚是恭謹。雷春忙說道:「我只顧看禮物,也忘了待承你們,你們想必都有家,這般風雪歲暮,為給我送禮,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團圓飯,叫人怎生過意?來來來,不必等到晚上,就將送來這只烤羊,好酒,連我山中自做的熏臘野味取些出來,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掃淨,我們老少師徒痛飲一回。吃完之後,天如還早,我教給你們兩手防身本領,作為酬勞你四人這一次的辛苦如何?」
說罷,隨侍左右的門人早爭先恐後,紛紛佈置起來。來的四人,見今年老頭子分外高興,知道往常想求他露兩手都不敢張嘴,今天難得自動答應傳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連忙拜倒,叩謝師祖恩典。
不一會,設備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圍著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頭子飲酒高興時節,討厭拘束,於是個個開懷暢飲,不拘形跡。雷春飲到八成光景,倏地脫去皮袍,長嘯一聲,縱起好幾丈高,落到磐石前頭一塊平地上面,拿腳在雪塊上畫成一個二尺方圓的圈於。口中說道:「我打起來,由慢而快,好使你們記清我的步數。這腳印只須縱、橫、斜、順,每樣七個,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縱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許多一個腳印,不許少一個腳印,也不許將腳印踩亂,打完這一套拳,須要個個分明。入山這幾年工夫,我這還是頭一次呢。看你們各人的造化,能記多少是多少,我門下這麼多弟子,還沒一人能學全呢。你們學一點,各人去參詳變化,也將就夠用的了。」說罷,便打將起來。
這一套拳,是雷家獨門傳授,雷春縱橫一世,未遇敵手的六四七大乘萬勝拳。除王元度、蔡沖跟隨年久,見雷春打完幾次全套外,其餘隨隱山中的幾個同門,最多的也只見過一次全的,看過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於天資,誰也沒學夠一半。
至於劉義,更是從未見過。起初見雷春動作和往常傳授差不甚多,故不以為奇。誰知頭一個二十八手以後,便見一步緊似一步,變化也越來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見一個人影躥高縱矮,拳打腳踢,掌劈指點,上下翻飛,真是疾如閃電飛星,哪裡還記清招數。這才暗暗驚奇,果然名下無虛。
約有半個時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間。劉義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齊齊整整四七二十八個腳印。每個腳尖印都像一朵開足的花,盡都朝外,正中心四個腳印,交叉成一個十字,通體似用筆畫的花,也無如此整齊,層次分明。更令人驚異的是,那一塊雪地,約有三尺多深,而圈內二十八個腳印,一律深只寸許。可見輕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頭。
劉義正在追憶那些微妙身法解數,忽聽雷春道:「我料你們也只知得一鱗半爪,我索性作個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將你各人本領施展出來,我再給你們略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謝,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圍爐坐談,消夜度歲。次日再寫回書,打發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沖和眾門人俱不明白老頭子今日為何這等高興,連看家本事全使出來,彼此均以目會意,不敢則聲。吃完消夜,大家正談得熱鬧,準備守歲到天亮,祭完神,打發人走後再睡。蔡沖忽見雷迅先玩得高高興興的,忽然歪枕兩手,抱著竹烘爐,腳踏在火盆邊上打盹,先以為小孩瞌睡多,沒有在意。偶因給雷春斟茶,走過雷迅臉歪的一面,歲燭光照處,見他小臉上微渦初平,彷彿笑容甫斂神氣。再往他對面一看,正站著劉義,一隻手剛從臉上放下。見蔡沖望他,又裝作抓癢,往臉上撫摸,神態甚不自然。
猛想起適才日裡禮物剛送到時,曾見他和雷迅附耳低語,雷迅先時面有難色,後來又將頭連點,心想:「莫非這廝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時鬧鬼?」正這麼想,忽聽雷春道:
「迅兒既想睡,劉義可以攙他到屋去。我們幾人談到天亮吧。」又見劉義走時,經過蔡沖面前,雷迅兩眼有偷著望人神氣。暗想:「小孩俱喜熱鬧,新年底下,師祖和諸同門特為他制了許多素常心愛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歡擺弄,卻裝出想睡神氣。劉義神態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師一世英名,老年歸隱,只此一子,莫要壞在他手裡。」
蔡沖心裡雖這麼想,一絲也未現於詞色。趁劉義攙扶雷迅進屋之時,裝著倒茶,故意在他身後跟去。劉義作賊膽虛,聽見身後腳步,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蔡衝越發看出他形跡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臥房本與眾人守歲的一間前檻通連,相隔不遠。
蔡衝倒完了茶,便擇了隔牆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內人多,笑語喧嘩,雖聽不出隔室人說話,卻已聽出雷迅進屋,並不曾睡著。恐被劉義出來看見起疑,便自走過一旁。見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見,打了個手勢,準備當晚定要觀看一個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隨劉義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會,劉義出來對雷春說,師弟已然睡熟,自己因為昨日忙著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師弟拉去山頂看雪,人有些發困,意欲和師父告假,回房打個盹,天亮再起來祭神。雷春點了點頭,劉義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兩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裝睡,劉義舉動可疑,又在大家熱鬧歡聚之時去睡,就應跟蹤探看才是。誰知兩人竟以為雷、劉二人必是預先商妥,先把覺睡好,等大亮眾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注定在雷迅身上,見他既未與劉義同去,便無妨害;所以仍各陪著老頭子說笑。
過有個把時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點吃的東西出來添果盒。偏巧裝糖果的立櫃緊挨雷迅所居的臥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時節,猛覺身上吹來一股冷風。偏頭一看,雷迅室內靠外面的兩扇窗戶已然大開。當窗桌案上點的兩支大歲燭,一支已然熄滅,案上燭淚成堆;未滅的一支,上半截燭大半融化,燭油一根根掛將下來,空出多長的燭芯,火苗冒起多高,火頭被風吹得不住騰騰搖曳。王元度暗罵劉義粗心,連窗也忘了關,豈不把師弟凍著?走進去直往窗前,把窗關上,插好了銷。無心中往身後床上一望,只見被枕零亂,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驚。匆匆把被撩開,仍不見人,連忙縱將出來,急叫道:「師弟不見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問,王元度便把自己見隔室窗戶大開,人內關窗,床上不見師弟之事說了,蔡沖不俟王元度把話說完,首先往外奔去。餘人也相次出去追尋。雷春因往常曾見過雷迅夜裡由後窗戶出去小解,不甚著急。王元度便將自己和蔡沖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見說出。又說:「看桌上殘燭神氣,分明窗開已久。如說師弟小解,怎去多時?定是劉義鬧鬼。」雷春道:「老夫不曾虧他,他師兄弟情如手足,怎會有此事,其時出尋的人已各回報,近處一帶,不見師弟影跡,劉義也不在房內,床上枕被並未移動。蔡衝斷定劉義鬧鬼,帶了兩人踏雪往山中追尋去了。
雷春聞言,兩道壽眉一皺,想了想,說道:「這幾年來,我生平仇人業部死亡盡絕。
收這個劉義時,一則老友情面難卻;二則那晚又值大醉之後,乘著酒興答應。事後問他的來歷,他雖不肯實說,拿話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瞞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獨腳大盜、綽號夜行雕、名叫韋護手下的劉鵬九。因劫鏢遇見馬氏雙秀中的金刀馬遠,栽了大觔斗。氣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劉義,百計千方,拜在我的門下,想學我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徑,起初原也不肯傳授。後來他見老夫不傳,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資質也著實不差,便一心轉到他師弟身上,慇勤愛護,無微不至。以為老夫縱不傳徒,豈不傳子?意欲熬到他師弟長大,學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轉授。日久竟將我也打動,念他為了學藝,下這樣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雖然身在綠林,並無過分罪惡;這十年來,在我門下,更是始終勤謹。所以日裡乘著酒興,將我生平絕技一齊施展出來,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內。他處心積慮學這掌法,豈有見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點於他,他又和我十年師徒之情,素無仇怨,萬不致暗地害我兒。
必是你小師弟淘氣,纏著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兒雖然年幼,頗有幾分蠻力,山中虎豹也傷不了他,你們不必擔心,少時自會回來。如有差池,這樣大雪深夜,也難尋找。」
雷春規矩素嚴,正經說話時,向不准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緊急,老師只管像背書一般說那些無用的廢話,站在旁邊又氣又急。好容易等老頭子把話說完,正要張嘴,忽見雷春對著前面窗戶哈哈一聲怪笑道:「這冷的天,你還不進來,只管站在外面則甚?」雷春笑時,聲震屋瓦,二目電射,滿臉飛霜。門人中已有多年不見這般神氣,俱都嚇了一跳。
這時門簾啟處,早縱進一人,撲地翻身跪倒。眾人一看,來者正是劉義,俱都驚疑不置。只聽雷春喝問道:「迅兒與蔡衝他們今在何處?快起業說,事已做了,沒的再做這婦人女子行徑,叫我看了生氣。」聲如洪鐘,神威凜然。嚇得劉義戰戰兢兢,站起身來略一定神,倏地大聲答道:「小師弟現在後山無恙。弟子早已來此,未見蔡衝他們。」
雷春把臉沉道:「你這蠢才,日裡枉費了老夫氣力,你卻不曾學會。情急無賴,想借此要挾我麼?」劉義面帶愧容道:「弟子愚蠢,日裡用盡心思,只因貪多,記了還不到十分二三。小師弟自願到後山玩耍,弟子急於學藝,先行回來。只求老師開恩,不敢說別的。」說罷,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這蠢才,我憐你一片苦心,破格傳授。你縱今日不曾學會,早晚自有悟透之時。你偏使出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縱橫一世,幾曾向人低頭來?莫不曾老來為了一個黃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輩的挾制?天幸你資質不夠,沒有學成,少我許多隱患。念在十年師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這敗類不得。給你留點情面,過了初五,急速滾開。想學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劉義聞言,立即起身,和聲答道:「弟子縱然不肖,老師也須念在多年扶攜師弟,勝於保姆之勞。難道就因此逐出門牆,不稍加一點憐念麼?」
雷春冷笑道:「我門中人,首重心術。你既愛護你師弟,為甚還忍心在這歲寒深夜,風雪荒山,把他騙去,藏起為質?幸是此子雖然貪玩,卻能受老夫教訓,身帶防身之物。
聽你所言,現在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縱有虎狼,不足為害。若換常人子弟,縱然不死,豈不也被你嚇壞?實對你說,你今日此舉,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豈不留意?
因見你兩年中,有好幾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帶了他回來,並未看出含有惡意,以為一時多疑,這才疏於防範。今日並念你苦心,傳你絕技,你卻無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盡知,不過因迅兒不識好歹,特意使他受點委屈;否則,我早去尋他回來了。
你以此挾制,豈非夢想?」劉義一聞此言,知已絕望,倏地臉上微一獰笑,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老師既然執意不肯開恩,弟子也無須在此。後會有期,弟子去也。」說罷,奔向門前,揭去門簾,便往外躥去。
王元度一見劉義神色不對,料他定有詭謀。剛喝一聲:「劉義,你敢在師父面前放肆,往哪裡走?」正想追將出去時,雷春伸手一攔,大聲說道:「寧可他不仁,不可我們不義,隨他去吧。你師弟如今定在黑狗巖一帶的險峻巖窩裡被困。這業障不聽父言,讓他吃一點苦頭也好。我此時滿腔高興,都被這兩個業障掃盡,神倦想睡,意欲到後房打一個盹。你們不准吵我,也不准走開。等到天明,你們再來將我喚醒,一同去將業障救回便了。」說罷徑往後室走去了。
元度和眾門人一聽雷迅被劉義困住,蔡沖等三個同門一去不歸,眼前和劉義已破了臉,縱然雷迅學會一些武功,到底是個小孩,決非劉義對手。明知劉義挾嫌懷恨,難免不行前加害,師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卻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親去將他救了回來。
荒山雪夜,又加上一個強敵,倘有失閃,怎生了得?不過大家俱都懾於雷春平時威嚴,言出如山,從來不能違背,誰也不敢有所主張。
待有半盞茶時,王元度心中焦急,實忍耐不住,便悄聲對眾人道:「老師一世英名,只此一條根。他老人家平素雖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事關係太大。我們多年師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觀成敗。拼著受點不是,就挨一場打,只要不鬧出亂子,也是心甘。這又不是違了家法戒條,要立時處死,還是早到黑狗巖將師弟救回為是。」眾人一聽,俱都點頭稱善。當下便留了一個同門和鏢行來的四人在外屋守候,餘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這時天雖未明,一則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則眾人久居此山,路徑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沖跟蹤劉義身後,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門,先順路奔劉義臥室一看,室中無人,牆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見。知道出來晚了一步,遲更無及。各人一打招呼,腳底下一按勁,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輕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嶺,往黑狗巖奔去。
那黑狗巖在後山深處,地勢奇險,巖窩洞穴到處都是。劉義時常背人帶了雷迅前往,一去總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裡,又聽雷春一說,越發深信不疑。大家腳程甚速,只顧往前奔走,臨快到達,天色業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喚住眾人道:「這條路一邊峭壁,一邊絕澗,儘是鳥道窄徑,除此無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劉義挾了小師弟打此經過,怎地一路行來,不曾看見雪中有甚腳印?莫非那廝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巖,師父料錯了:我們白走許多冤枉路,還誤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話把眾人提醒,細一留神,那雪果是隨著地形高下,一律齊平,哪有一點跡兆。
雖知這劉義還有兩個去處,只是時間耽擱已久,再趕回去,已是無及。因離黑狗巖僅有半里之遙,先疑劉義別有秘徑可通,還存萬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巖,大家分散開來,口裡高喚雷迅的名字,四外窮搜,把附近一帶巖窩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沒有一點跡兆,連蔡沖、劉義等人也一個不見蹤影,這才絕望,於是由王元度領路,又另往別處尋找。
這時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巖,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樹銀花。除了眾人踏雪之聲外,靜蕩蕩的,遠近都沒一個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剛要折向旁路,遠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濃煙,煙光中火星飛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轉眼間,從谷口裡跑出一人,縱躍如飛,正往出山那條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頗似劉義,眾人益發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頭通著且退谷,另一頭正通出口,與劉義經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趕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眾人加緊腳程抄路追去。趕到兩路交岔處一看,雪中沒有足跡,知這邊路程較近,已趕到劉義前面。一個暗號,便分散埋伏開來。
待不多一會,果見一人用左手托著一條右臂,急忙忙地奔來。定睛一看,正是劉義。
眾人大喝一聲,一擁齊上。那劉義見有埋伏,竟一點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頭子已放了我,你們還攔我則甚?」王元度罵道:「你這狗賊!師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師弟,要挾師父,又放火燒村,好謀已然敗露,還想逃走,哪裡能夠?我只問你:師弟現在何處?可曾被害?快說出來,免我們將你千刀萬剮。」劉義冷笑道:「雷春老兒在自負川中大俠,竟這般不仁不信。我為學藝情切,舉動雖然過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師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為;明明親口放我出山,任憑異日學了本領,尋他報仇,卻在暗地埋伏你們這群小輩,真是一個不仁而無恥的懦夫。你老爺身受重傷,單手敵不過人多,要殺要剮聽便。」說罷目露凶光,雙眉一揚,站在當地,不住冷笑。
眾人見他口出不遜,正要動手,忽劉義來路上飛也似跑來一人,雙手直擺,口裡連喊「不要動手,放他過去。」眾人一看,來人正是蔡沖。轉眼近前,指著劉義說道:
「這廝因師父將他逐出門牆,懷恨在心,意欲趕往後山暗害小師弟。不料師父已然早趕在他前面,拿著真贓實犯。擒回家去,本要將他處死,因小師弟再三給他講情,師父才開恩,將他放走。知眾位往黑狗巖,歸途難免遇上,特地命我趕來傳話,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們回去拜年呢。」
劉義聞言,獰笑道:「我只說老匹夫沒有信義,想回去當面罵他一場,原來還是你們這群小輩替他丟臉。你們如不留難,你劉老爺要走了。」說罷,兩腳一點,一個拔地穿雲的招數,便往圈子外縱去。王元度方在驚顧,覺著身子被人一推,猛聽蔡沖喝道:
「好狗賊!」接著便是鏘啷啷連聲,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樣暗器便滾落雪地山石之間,又聽劉義在遠處喝道:「便宜你們這群小輩,後會有期,老爺去也!」
原來蔡沖與王元度等說話時,見劉義目光亂轉,左手暗摸鏢囊,料知不懷好意。話才說完,劉義將身縱起,猛地回手,就是連珠三鏢,幸而蔡沖早有防備,沒等他揚手,已將鏢取出。守著來時雷春不准傷人之戒,也用連珠手法,朝劉義來鏢打去,同時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兩下裡六鏢,只頭一鏢彼此落空,餘下全是雙鏢相撞,墜落一邊。等眾人發覺,各取出暗器時,劉義已然跑遠。依了眾人,還要追趕,俱被蔡沖攔住。眾人不敢違抗師命,再加雷迅無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沖間起細情。蔡沖道:「師父因你們不聽他吩咐,私往黑狗巖,正不願意呢。話說起來太長,到家再說吧。」眾人聞言,便如飛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滅,僅僅燒了一個草垛。室中年宴業已擺好,靜等人到齊後人席。眾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師祖,然後與雷春及眾同門分別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眾同門都在,只不見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滿臉春風,似和沒事人一般。因為素日規矩嚴肅,雷春不發話,門人不敢交頭接耳。正在納悶,忽聽雷春道:「迅兒怎麼去了這一會,還未過來?他昨晚闖了禍,還是這等頑皮,你們把下手那一張座位撤去,來了不准他人席。」
言還未了,門外一陣腳步跑動。門簾起處,雷迅緩步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書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遞上,說道:「兒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闖禍,剛給它打樁,換了索子。忽聽身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癲老頭,還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穿著一身新衣,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來時竟沒聽見一點響動。剛一見面,便指著兒子對那年輕人說:『你只要贏得了這孩子,雷老頭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兒子同他兩個沒說幾句話,便打起來,打了一會,也沒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給了兒子一封書信。說那年輕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遺腹子,托那癲老頭帶到此地,來拜爹爹的門、所有事情都在信上。還叫李衡送給兒子一口極好的短劍,算是給小師弟的見面禮。兒子恐他是爹爹當年的朋友,問他姓名來歷,他只說:「你回去見了你父親,自會知道,說完身一縱,縱起老高,再一看,已在遠處樹枝上,跟雀鳥一樣,穿枝飛樹,轉眼就沒影了。兒子一則沒有還送人家的東西,二則知道爹爹已說不再收徒弟的了,沒敢接他那口劍。如今人在外面等著呢,看爹爹准不准他進來?」
雷春先聽雷迅說起來人是個癲老頭,兩道壽眉先便一揚。及至聽完雷迅那一番話,把信拆開,看了又看。眾人猜不透來人是誰。心想:「老頭子也決不會再收徒弟。」誰知道雷春沉吟了一會,便喚王元度和蔡沖道:「你二人一個給那李衡找個地方住,一個給他拿點吃的,仍照往年新來的人一樣,辦完再回來吃年酒,我等著你們。」
王、蔡二人一聽,知道這一來,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剛鬧完劉義這一段,又輕易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徒弟,與老頭子人山時所言大是不符。那引進的人雖未聽說過,估量必是個非常人物。不敢怠慢,連忙應聲出去,一看,離開竹籬三丈多遠近的雪地上,站定一個華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義容俊美,英氣勃勃。看他站處,便知受過名人指點,暗自點了點頭。
那李衡一見二人走出,便撲地將身拜倒。二人還禮相攙。通了姓名之後,蔡沖說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這裡入門規矩,滿臉喜容,隨了蔡沖便走。蔡沖領他到劉義所住那一間房內安置,王元度也給他把酒食送來。略為客套兩句,便即出來,回到席間覆命。雷迅因是臨時有事,也未處罰,一同就座。大家先給師父敬了公酒。三杯過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們只管開懷暢飲,隨意談笑玩樂,不必再和往日一樣了。」因為昨晚劉義誆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處,不知底細,巴不得老頭子把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幾句話說過去,好隨意說笑。等雷春把話說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聲:「徒兒們放肆。」這才互說昨晚之事。原來昨晚半夜裡,蔡沖、王元度先後各帶了兩三個同門走後,雷春在裡屋安睡。外屋只有鏢行四個夥計和雷春兩個徒弟在那裡圍爐坐談,準備到了天明,好去喚醒雷春。那兩個徒弟,一名周瓊,一名鮑畢,俱在雷春門下多年。本領雖然了得,人卻極其忠厚,同是實心眼,只知以師命是從,不敢違背。雖然一樣痛恨劉義,擔心著小師弟的安危,因師父雖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蹤前去救援,料劉義縱包藏禍心,雙拳難敵四手,只要適才進屋時沒有下手傷害,當無凶險,所以一直也沒有離開外屋。四個鏢行夥計,雖有一兩個覺出事有蹊蹺,一則新年,知道師祖雷春家法素嚴,言出如山;二則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輕舉妄動。
六人坐了好一會,天雖未明,耳聽雞樹中的雄雞已在報曉。鮑畢便道:「各位師兄弟未回,不知找著小師弟沒有。師父原說天明喚他,如今雞已叫了,我去將他老人家喚醒吧。」說罷,起身走向內室門口。探頭往裡一看,見窗戶緊閉,室內哪有一個人影。
鮑畢忙喚眾人入內看時,猛聽遠處傳來虎嘯之聲,山谷震動,好似還不止一隻。荒山虎嘯,原是常事,眾人也不做理會。方在猜想師父行蹤,又聽虎的嘯聲由多變少,由大變小。一會,好似只剩了一隻急嘯不已,聲音卻越來越近,看看來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變,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帶身旁。一聽那虎已近屋前,周瓊道:「這虎送上門來,大新年裡,正好吃那烤虎肉。」說罷,伸手拉刀,往外便縱。眾人隨後跟出。才出屋外,便見籬門外面,曉色寒星之下,飛來兩大一小三團黑影。只聽一聲斷喝道:「綁了!」便見從第一團黑影裡扔出一人。周瓊在前,早已撲上前去,將那人按倒捆上。眾人聽出那首先說話的人,正是師父雷春。紛紛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沖、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劉義。方要說話,前面又飛也似飛來兩人,乃是第一次隨著蔡衝去追劉義的同門。
蔡沖手上還抱著一條比狗略大一點的小虎。
眾人隨了雷春父子同進屋中。雷春剛一坐定,便對劉義喝道:「我從未傳你絕技,也是看透你心術不正,恐貽門戶之羞。平時相待,並無厚薄,何以要對我兒下此毒手?
實對你說,我未曾歸隱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瞞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跡可疑,幾次暗中觀察,見你總不下手,還當作誤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誠,昨日一時高興,將我生平藝業當眾施展。誰知你壞到極處,蠢也到了極處,此來在用許多心機,竟會懵懂一時。本來若不存下壞心,當時雖然不能領悟,日後仍可求我指點。偏你行此陰毒險惡之計,我一時酒後高興,被你瞞過,還以為你真和往日一樣,領了迅兒前去安睡。
後來蔡沖看出你心懷不善,查看後屋窗戶大開,我便將你今晚詭計猜透一多半。算計你藏陷迅兒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獨自踹探好了,到時再乘人不備,誆他同往。平時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備到時故佈疑陣。
「我因本山地理雖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難於遍找,先還斷不定你將迅兒藏在什麼所在,以為總離不了黑狗巖、古坳洞、雲窩子三處。夜來想起:迅兒幾次向我求說,想擒來一隻小虎,養熟了當坐騎。他雖年幼,人並不蠢,生來又有幾斤蠻力,又肯用心學藝。你除了將他暗中害死,或用一個未經人去過的巖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
必借擒虎為名,投其所好;否則,這般歲暮風寒,大家熱鬧團聚之時,也誆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兒練拳之時,我總留心在旁看著,前一個月間,你卻好幾次不在側。
有一次迅兒練完了功課,到處尋你,直到晚間,你才回來,手裡卻拿著兩個大柑子。無心中說出因追一隻小虎,追到黑狗巖,看見柑子樹還未凋零,枝上留余兩個柑子,所以帶了回來與他吃等語。你雖未說出你去的地方,我卻知道青城是天下靈山之一,仙境不少。鄰近這且退谷的只有一個蛇盤灣。那裡草木常青,有四時不謝之花,一年數熟之果,奇花異草,遍地都是,四時氣候溫暖如春,端的是個仙域勝境。只是谷徑盤纖迴環,形勢高峻險惡,又慣出毒蟒怪獸,蟲看叢生。我雖動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斷有外間至好、舊日門人到來看望,因它地勢奇險,蟲蟒大多,迅兒年幼淘氣,諸多不便,才行作罷。而那黑狗巖風景雖好,時際隆冬,哪有常青之果?雖說你所言不實,當時因旁的事岔開,也就忘卻。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兒,十有八九是在那裡,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擊不中,便成貽笑。情知你情急學藝,不致將他先行害死;定是隱藏好了,回來要挾。估量蔡沖發覺追去,已有不少時候,說不定你潛身外面,偷聽我的意旨。
「當時你如知愧悔,在外面聽了我那一番言語,急速退了回去,將迅兒接回。好在蔡沖並未尋著你所去之處,正好推在迅兒身上,說他磨著你前去擒捉小虎,準備新年養了玩耍,豈非一些不著痕跡,仍可作未來的打算?你卻拿定主意為惡,竟敢進來要挾。
不曾想我縱橫一世,天下知名,豈能為了一個孺子,跌翻在一個鼠輩手裡?本想將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尋找迅兒。因你此時雖因情急學藝,出此下策,並無害死迅兒形跡,又是送上門來,拿你決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縱,任你將惡跡敗露,再行處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後屋安睡是個詐語,何以你去蛇盤灣途中,我念在多年師徒和平日照看迅兒之情,幾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頭巾,扯你的衣服,未後又絆了你一交,你也不覺得?我這一時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後,以為迅兒不過被你藏在隱秘之處,你只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卻使那等毒手,早下詭計,若非老夫手快,給你一劈空拳,將你右臂打折,迅兒焉有命在?今日天網恢恢,你還有什麼遺言,快說出來,我要行家法清理門戶了。」
那劉義身受重傷,被雷春綁得像餛飩一般,橫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惡如仇,今日真贓實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獨子,怎能求活?聞言一語不發,只嚇得拿眼望著雷迅,滿臉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劉義最好。只因素常大膽好奇,見堂屋掛著師祖虎僧多難上人的神像旁邊,伏著一隻老虎,問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條半腿,乃是師祖多難上人的一個得力坐騎。一時動了好奇之想,幾次和雷春說,想捉一隻小虎來,養大了當坐騎。誰知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長大一些,自己去捉來養。我沒有閒空幹這些事,叫眾徒兒們,暗中笑我溺愛。」雷迅便記在心裡,私下和劉義商量,決計捉隻小虎回來玩玩。劉義正好將計就計。偏巧除夕這日觸動心思,暗想:「今晚難得大雪之後,老頭子又這般高興,大家都在過年快活。此時行事,必可出其不意,無人警覺。」便用話激雷迅道:「日前發現後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後捉虎,最為容易。正好半夜裡去捉來,大年初一拜年後牽出來,叫眾師兄們驚奇。只問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勝心切,立時哄信。便照劉義所說裝睡,然後一個從窗戶出去,一個由前面走,到外面會齊。
劉義還恐人發現雪中腳印,本應出門往西,卻故意折往東南古捕坳那一面。背著雷迅,先走出里許地,再倒退回來,從一個山洞中穿出,照擇好的僻徑,往蛇盤灣飛奔而去。雷迅也頗機警,見他這般行徑,所走又是從未走過的險路,便問劉義何故如此走法。
但到底信賴太深,又為小虎所動,因此俱被劉義支吾過去。後來越走路越奇險無比,連劉義都幾乎失足墜落。加上一路行來,積雪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天又昏黑,只憑滿天繁星,哪能看得見路。劉義便將預帶火把點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從火把中看劉義面帶獰笑,迥非平時神氣,剛在疑慮,已快到達。行經一個峻巖之間,下臨絕澗,巖凹壁削,盤徑只有尺許,人難並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憂。
劉義本打算將雷迅騙人一個奇險的巖洞中,將他禁閉起來,再獨自回去,要挾雷春。
從一個缺口轉身去不遠,便是那座準備陷入的巖洞。劉義說虎在前邊不遠,正要帶了雷迅走了進去,忽聞前面澗底有虎嘯之聲。雷迅生長荒山,慣聞虎嘯,聽出是只乳虎,不禁疑慮全丟,高興地道:「師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劉義聞言,哄他道:「那虎窩在澗底,不好捉。前面巖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為什麼捨易求難?」雷迅執意不肯。說定要前去看看,能當場就捉了去多好。劉義知他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飛上天去,又想留一點後手,只得忍怒帶他同到前邊去看。
走沒多遠,便到虎嘯的澗邊。折了一束枯枝,點燃了,扔下澗去照一照,果然是隻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時墜將下去,卻未落底,被離巖七八丈一盤老籐托住,上不上,下不下,正在悲嘯。黑夜之間,不知澗有多深。火把墜下去,約有好一會,才投入黑暗之中熄滅。故始終也未看出澗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籐的根,有四五條俱都叢生盤糾在巖口石縫之中,虎雖上不來,人下去卻非難事。
雷迅一見是條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師兄,就是這個吧。」劉義聞言,暗想:
「我平日和這孩子過手,雖然他不是自己之敵,也非易與,少時一定費事。莫如將計就計,誆他下去,將他陷住,豈不比關在巖洞之內還要省事得多?」當下劉義便對雷迅道,「這裡離虎穴甚近,小虎在澗中這般叫法,卻沒聽見應聲,說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餓不過,出來尋食,俱都落在山澗之中,就剩這一隻被籐托住,也未可知。這虎已成了網中之魚,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來,只是這澗深不見底,又在夜間;這籐雖粗,想必年久,枯朽易斷,一隻小虎,已頗有一些斤兩,我這身子蠢重,怎經得住?如由小師弟你下去,一則恐你膽小害怕,二則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還是同往巖洞中去,仔細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沒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險。」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劉義把話說完,搶答道:「師兄,你太看輕我了。雖說這澗又深又險,卻有這麼多老籐可以攀援,再者,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你說的話對,巖洞的虎沒有應聲,想必俱都誤落山澗,去了也是白去。下面這隻小虎只是亂叫,身子卻不敢轉動,捉起來必定容易。我這就下去,將它捉了上來,看看我膽子是小是大。」劉義假勸了幾句無效,便對雷迅道:「其實小師弟身輕,下去倒也無妨。
只是下邊黑暗異常,就這樣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給你準備妥當,再下去不遲。」說罷,將手中火把照著,拾了許多柴,紮成一個又長又大的火把,又從身畔取出一長一短兩個索子,用一根長的將火把攔腰繫好,點燃了兩頭,擇了附近一株突出澗外的老松枝掛好,縋將下去,照的澗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墜澗,落在籐上,業已餓了兩天。這時一見火光,益發悲嘯不已。
雷迅不知劉義是恐少時雷春非先見兒子生還,不肯傳藝,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這般佈置。喜得直說:「師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著下去。劉義又將短的一根索子打了個如意圈,遞給雷迅,吩咐:「援籐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這索圈將虎套住,以防它見人驚跳。套好,再將繩往上試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見勢不佳,急速鬆手,你便往籐上一跳,免得連人被它帶了下去。等將虎擒住,我自會放下一條長繩,將人虎次第吊上來。」
雷迅把話一聽完,立時依言行事。剛援著籐縋下去不到兩丈,便聽上面卡嚓連聲,彷彿籐斷。因他所攀之籐依然堅固,沒有動靜,急於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將虎用索圈套好試了試,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險,只管昂頭向上哀鳴,一動也不動。雷迅益發高興,一面繼續往下滑,一面說道:「小虎兒,不要怕,不要動,乖乖等我救你回去,給你肉吃。」說沒兩遍,身子已落籐上。容容易易,將那小虎捆好。拿腳試了試,甚是結實,就是再添幾人也經得住。雷迅方暗笑劉義才真膽小,忽聽上面枝葉沙沙拂動之聲。
抬頭一看,只見陸續飛下幾條數丈長的黑影。先還以為是上面扔下來系人的長索。順手一抓,一連好幾根,俱都是斷了的老籐蔓,由上而下,帶著許多枝葉,直落山澗。落一根,腳底寬有數丈的籐盤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腳底籐盤一鬆一歪,幾乎連人帶虎墜落下去。幸而那些籐蔓雖是糾結叢生,俱都是數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後的根由上面砍斷,下面的人再分勻出兩邊輕重,一時還不至妨事。
雷迅見籐盤往左一偏,大有翻轉之勢,忙伸手援著下來時那根老籐,連身往上一提,就勢折向虎的右側,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勻兩邊輕重。那籐盤雖未折翻,還兀自晃了兩晃。不由嚇得高聲叫道:「師兄,快把索子放下來,將我與虎吊上去,這籐都快斷完了。」言還未了,猛聽劉義在上面說道:「小師弟,你莫害怕,這籐斷不斷在我呢。」
雷迅人本聰明,只因信賴劉義過深,致受其愚。一聽口氣不對,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告誡之言,知道不妙,那籐已不可靠。立時捨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巖縫落腳和攀附之處,一面向上喊道:「劉師兄,我父子與你無仇無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說此言,意欲何為?若是戲言還可,若是心懷不善,你用詭計害一幼童,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劉義答道:「師弟休要錯會了意,我並無害你之心。還是我平日和你說的那句話:
只因費盡心血,想學你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師父執意不教,萬般無奈,行此拙計。
知道師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這大年三十晚上,將你誆到這裡。本想將你關在巖洞之中,是你執意要捉這籐上的小虎,我便將計就計,趁你下去時,將所有籐根全都砍斷,扔落澗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斷後,又用索綁好,打了一個活結。你不上來沒事,你如仍想援籐而上,援到離崖不遠,那結自開,你必墜落澗中,死無葬身之地。請念我一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會,由我去稟明了師父。只要師父答應傳我七步劈空掌,我自會前來接你回去;否則,說不得我和你只好同歸於盡了。」說吧,只聽一陣急行腳步之聲,往來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剛直性情,最恨劉義這種卑鄙狠毒行為。原本只要有耐心,還可以情相動,這一來,劉義必然絕望。自己平日和劉義廝守太熟、情感大好,還不覺得。一旦起了惡感,不由想起同了劉義打獵時,見他下手斬盡殺絕,不留餘地的狠辣行徑。暗忖:
「這廝挾制不了老父,當時如被擒住,這裡從無人跡來過,劉義又必不肯招出實話,怎生尋著自己?縱不葬身澗底,就餓也要餓死。如被劉義逃來,更難活命。如若冒險,自己援籐而上,劉義所言絕非虛語,上到中途,籐一斷,準死無疑。如等人來救出,又覺丟臉。眼看大繩上懸的火把火光漸滅,火要一滅,上去豈不更難?」這時,那隻小虎仍是一味昂頭往上嘯個不住。雷迅四顧幽谷,身繫危崖,襯著絕壑回音,澗下面又是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更覺景物淒厲,令人心悸。
雷迅望著那支撐危局的一根孤籐,正在發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這籐盤原是好多根老籐蔓結成,其重何止千斤?這根孤籐如撐持不住,適才業已墮落下去;如其不斷,也不在我一個小孩的重量。怎會砍斷了,又用索繫住,打了活結,人上去便斷,人不上去便不斷?自己過信劉義,不要被他嚇住,中了他的道兒。現趁火把未滅,何不冒險上去,試它一試?即便墜將下來,只要手不鬆籐,仍可落到籐盤上面;就是落到澗底,也不至於便死。總比這樣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這裡,便回頭對那小虎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會設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會吧。」一面說,一面又將那捆虎的繩索解去,以備萬一連籐一齊墜落時,好各自聽天由命。
那虎見索一解,益發悲鳴起來。但是情勢險惡,雷迅也顧不了許多。他先用兩手一攀籐,竟似越扯越堅,彷彿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籐並無動靜,依舊結實。心中暗喜:「再上不多遠,便可脫險。」鼓起勇氣,只兩手替換了幾把,便又上去一截。那崖側懸掛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紮成,中間一截枝葉甚多,燃到那裡,枯葉著火,忽然大盛起來。火光照處,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顯。雷迅眼看快要到達上面,猛聽離頭四五尺遠近有噓噓的聲響。定睛一看,不由嚇了一身冷汗。
原來那籐根盡頭,正盤繫著一條七身獨尾、似蛇非蛇的怪物。這東西名為七修,原是蛇類,乃獨藏深山中一種極毒的惡蟲。大的長有一兩丈。雖說七身,只當中一個是頭,形如鴨嘴而長,頂有鳳冠,赤紅如火。口中毒牙密佈,咬人必死。餘下六身,比當中一身略長,乃是它的六根獨足,滿生寸許長的倒刺。無論人獸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點,便即六身齊上,將人獸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這東西六身後面有一條形如蝌蚪的扁圓尾巴,走起來當中一首高昂,六身彎曲點地,翹尾而行,非常遲緩。人要殺它,最好避開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繫在樹石之上,再行下手。這東西最護其尾,一經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掙脫,不知後退。前面無論什麼人物樹石籐蔓,只一抓住,至死也是不放。因為有這一兩樣短處,這東西出產又極少,非極卑濕污穢之地不居,所以受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隨了劉義出遊,遇見過一條,親眼看見它將一隻小牛大小的花豹纏了嚼吃。見了人來,又要追趕,幸得劉義知道克制之法,將它弄死。所以知道這東西其毒無比。
雷迅在火光中雖未望見那根孤籐斷了沒有,但是這條毒蟲像六條長蛇一般,將籐纏了個結實。因為尾巴被人繫住,正在忿怒已極,噓噓亂叫。籐下面有人援了上來,以為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長身,早沙沙連響,舒展開了兩三根,拋帶子一般,飛舞著朝雷迅拋來。雷迅知道這東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難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這一根孤籐,兩旁俱是滿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無可著手。一經看出那東西在籐上盤踞,已明白劉義所說活結的用意,雖知道上去之望已絕,心中還不甘願,想將身旁暗器取出試試。剛一轉念工夫,那東西已將身子伸了開來。雷迅喊聲:「不好!」手一鬆,連翻倒手而下。下來兩把,耳聽叭叭兩聲,那東西兩條長身已將近身籐根搭住不放,距離雷迅退處不過三尺,真是奇險異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驚魂乍定。一手援籐,勻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傳雪花六出連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飛刀將七身獨尾的毒蟲殺死。雖說毒蟲抓附之處准有毒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險。偏在這時,崖側懸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滅。危崖絕壑,餘燼星飛,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獄,奇木怪石都如鬼狀。下面小虎悲嘯不已,襯著山谷回音,異常淒厲。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蟲盤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絕孤籐,葬身無地,好不驚心駭目。
雷迅見火把將熄,喊聲:「不好!」忙將飛刀含在口內,雙手連攀,二次援了上去。
約計距離毒蟲只有丈許,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緊籐身,從口內取了飛刀。抬頭一看,微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蟲放紅藍光的雙目,口裡噓噓亂叫,似已發覺人來,身子又在那裡舞動。雷迅看不甚清,飛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錯了地方,只得覷準怪蟲放光的雙目打去。但頭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處。第二把打出手去,彷彿見紅藍光閃了一閃,那怪蟲便厲聲卿卿慘叫起來。只見幾條黑影同時舞動,籐上也起了卡嚓折斷之聲。
他正要將餘下四把飛刀連珠甩出,猛聽一陣輕微腳步之聲,沿巖邊來路上跑來。崖側懸的那束火把,也因燒至中腰,將懸的索子燒斷,帶著一些殘燼墜了下去。黑暗之中,上面還有兩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來人是敵是友,猛地心中一動,便停了手,緊抓孤籐,一聲不出。不一會,那腳步聲已到了崖口。只聽見寨寨餌餌響了幾下,便有一圈黑影發出噓噓之聲,帶著許多長條,從頭上飛落下來。雷迅知是那怪蟲被來人丟落,身一沾上,便沒了命。忙將身一轉,手攀孤籐,貼緊巖壁。
也是雷迅命不該絕。那怪蟲落下時,原因尾上繩索被人斷去,雙目又被雷迅在暗中用刀打瞎了一隻,急於抓住下面仇人,負痛拚命往下一躥。恰巧雷迅一翻身,籐一轉動,將附崖一根半截枯目籐支了出去,被怪蟲抓個正緊。那怪蟲七修身有丈多長,共六條身子,少說也數十斤,一根枯枝,哪裡經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蟲下縱勢疾,平素遊行又極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亂動,懸空一擺,立時墜入澗底,不聞聲息。
雷迅方慶脫去一險,便聽上面呼喚,「師弟在下面麼?」雷迅聽出是劉義的聲音,那敢還言,仍緊抓孤籐,動也不動。上面喚了兩聲,不見答應,忽然火光一亮,接著便聽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這叛師惡徒,此時還有何話說?」雷迅聽出是父親雷春的聲音,不由大喜,朝上高聲道:「爹爹,兒子在這裡呢。」雷春喝道:「你這不擇賢愚的小畜生!這籐還未斷,你不了援上來,在下面叫喊則甚?」說罷,火扇子又一亮。
雷迅道:「那籐近根半截被毒蟲七修抓過,有毒,上不去。崖側有一根懸火把的索子,請爹爹取了來,吊兒子上去吧。」說吧,便聽劉義悲號了一聲,知道劉義又吃了老父一下苦頭。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帶回家去問他一問,兒子同他有什麼仇,為何要下這般毒手?」言還未了,便聽雷春腳步之聲往巖側走去。那小虎還在下面悲鳴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來,已是心花大放,膽壯起來,不由又想起那條小虎。暗想:「如自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則不好救;二則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禍根苗,也未必肯。丟了不救,不但不捨,也不忍心。」趁著雷春取索之時,竟援籐下去,落到籐盤上,將小虎的四腳捆好。那虎見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馴得像貓一般,一任雷迅動手,反倒停了嘯聲,雷迅越發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條長索,放至盡頭,還沒見雷迅答話。低頭問:「接到了沒有?」
雷迅答道:「沒有,想必還差一截。」雷春先聞小虎嘯聲,已知就裡。及聽雷迅答話,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為了那隻小虎。雷春雖是英雄,畢竟烈士暮年,只此一個佳兒,舐犢情深,不但不怪,反憐他受了一夜大驚奇險,不得不勉詢其意。便裝怒喝道:
「小業障,生死關頭,還忘不了頑皮。這索不夠長,幸而我來時早有防備,百寶囊中帶有鉤連套索。你先將那小虎帶上來,黑夜之間,留神那東西犯了野性,抓傷了你。」
雷迅聞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聽語氣已然應允,越發喜極忘形,竟忘了那籐盤上的幾株籐根俱已被人砍斷,輕輕一拉,就會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縛時,就差一點沒將籐盤倒翻,總算心靈機警,才得平住。後來急於出險,援籐上去,下面籐盤本已有些傾倒,又吃那毒蟲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籐後面,恰巧無心中又將籐盤平住。及至二次將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裡頭一高興,忘了存身的籐盤雖大,並不穩固。剛將虎套好,喊的一聲,「爹爹拉吧。」雷春便將索往上一提。虎爪本抓在籐上,又加份量比雷迅沉重,就這一帶一拉之勢,那籐盤整個翻了轉來,同時籐上便起了折斷之聲。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籐上有毒,吊索雖放下去,人卻移開有丈多遠近。聽雷迅下面一喊,以為下面一切準備停妥,雙手微一倒換,便將小虎提起丈許多高,往側面蕩了開去。
雷迅在籐盤上覺著腳底下一沉,虎已離籐而起,直從頭上飛過。那籐盤通體大有數丈,雷迅這時稍一停頓,縱不墜落澗底,也被小虎帶起的那半面籐盤扣壓過來,打落下去,死無葬身之所,雷迅一見不好,也不及出聲喚人,忽然急中生智,仗著家傳身手,握緊雙拳,將氣一提,先就尚未翻的籐盤上用力一墊。又使有腳搭左腳,借勁伸勁,往上縱有數尺。上縱時,這用力一墊,那籐翻得自是更快,只聽卡嚓連聲,雷迅這裡縱起,那半面籐盤也急如轉風車一般,快要翻與身齊。雷迅就勢在空中一個鯉魚打挺,橫轉身來,拳緊雙腳,平著身子,一面提氣,一面用勁往籐盤上一踹。這一踹一蹦,都是勢猛力大。就這一踹一蹦之勁,雷迅早已斜著往上飛去。
畢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聰,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將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崖絕壁,黑夜之間,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蕩起來,將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起有丈許高。雷迅才剛離籐,猛聽虎嘯中籐上有卡嚓之聲,便知不妙。雷春見那籐盤已向右側蕩去,忙將手勁穩住,往回一帶。雷迅縱起時,恰好那虎在籐上悠了回來,兩下裡撞個正著。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靈手快,就這一撞,也是一樣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驚絕險中,只知死裡逃生,往籐上的方向撲去。籐下面其黑如漆,哪裡還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聞小虎嘯聲不住,卻無處可抓,剛暗道一聲:
「我命休矣!」猛見對面兩點星光,帶著一陣風聲飛來,猜是小虎的雙眼。心想:「反正除此已無活路。」說時遲,那時快,兩下裡業已撞在一起,將左臂撞得生疼,耳聽虎嘯更急。哪敢怠慢,就勢兩手一撈,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繫著,雷迅卻是身子懸空,不上不下,被虎一撞,勢子一頓,幾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時不顧生死,上半身往前一撲,總算兩手抓緊虎爪。命在呼吸之間,也顧不得手肩疼痛,只顧拚命抓緊不放。連小虎腿腕的皮都幾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發吼嘯起來。
雷春在上面已聽出籐盤翻轉之聲,方喊:「我兒休矣!」猛覺手上一沉,加了些分兩,心才略寬,還不知雷迅下面涉險,當是人虎齊上,只是先輕後重,不知他使甚法兒,先吊住了虎,再跟著上人。但心終不放,連喊數聲:「迅兒!……」雷迅驚魂乍定,略緩了緩,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兒在吊索上呢。」雷春聞言大慰,手裡一緊,不消一會,便將雷迅連人連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時受驚,倒不怎樣。反是這出險時,用力過度,上來便覺支持不住。喊了聲:「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開火扇子一看,見他面上蒼白,知道驚嚇太過,舐犢情深,不由又憐又恨。
口裡罵了聲:「好一個狠毒的畜生!將我兒害得這樣。」說罷,一舉足,便要往左側走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劉義。自己上來後,累得還沒有顧到看清他在那裡,恐一下將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兒子還有話說。」一面回身往左側一看,見劉義一手托著一條臂膀,正蹲在身後不遠,不言不動,黑綽綽的,看不清臉色,估量被雷春點了啞穴。倒是雷迅年輕,才一脫險,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日交好之情,動了惻隱。口裡喊著,跟著立起身來,奔了過去攔勸。
雷春本打算責罵雷迅一頓,這時見他上來的神氣,哪裡還忍開口。當時恨不得把劉義碎屍萬段。剛走過去,被愛子一攔,聽出聲都帶顫,越發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道:「他處心積慮,恨不能使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怎還替他求情?」雷迅氣竭神疲,當時也說不出理來,只說:「兒子要看看他的臉,還想帶他回家,再請爹爹發落。」雷春怒道:「你自去看來,」說罷,雷迅討過火扇子,打開一照,見劉義滿臉上俱是痛苦乞哀之容,越發心中不忍。轉身對雷春道:「爹爹,請你饒了他吧。」雷春不由怒罵道:
「你還說,連你也是該打。」雷迅素畏老父嚴正,嚇得不敢出聲,只拿眼望望劉義,伸手拉著雷春的手,仰頭說道:「爹爹,兒子錯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紀,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裡一酸,說道:「依你,帶他回去處死,與門戶中做個榜樣也好,你受了許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兒子這時已緩過氣來了。這裡還有一人一虎呢,爹爹押著劉義,由兒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這般野性的東西,還能乖乖由你帶走:你可過來,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違拗,只得過來,一縱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夾起劉義,右手提起了那隻小虎,步履如飛,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迅便將涉險經過一一說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達不遠,忽聞虎聲四起。雷春道:
「這想必是小虎嘯聲引來,都是你給我招惹得麻煩,此處離家不遠,你且下來,待我上前打虎。」這時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間,正有三人與七八隻大蟲相持,己然打傷了兩隻,其它卻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詳地勢,先將小虎掛在樹上,然後擇一隱僻之處,放下劉義,命雷迅切勿上前。將身一縱,迎了上去,恰好一隻最大的吊睛白額大虎迎面撲來。雷春讓過虎頭,腳一點,縱起丈許高下,一個順手擒羊的招數,抓住那虎的項皮,剛得落地,又有一隻半大不小的黃虎躥到面前。雷春頭一低,偏身讓過來勢,左手撈住虎腿,大喝一聲,一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掄圓了打去。那虎雖然厲害,哪經得起這般神威神勇,頃刻之間,俱都負傷逃散。雷春手中兩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兒又搶吃虎肉停食。」說罷,順手一扔,將它們各扔出去四五丈遠。一隻小的,已是被雷春舞得天暈,趴伏在地,不能轉動,那隻大的,也是凶威全滅,和帶病垂死的母豬一樣,緩緩往林中逃去。
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沖同了先去的兩個同門。也因跟蹤雪中腳印,追趕劉義,中途失了足跡,只得趕到古捕坪,把劉義平時和雷迅常去的隱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沒見人,不得已折回來,想改道搜尋,不想誤入巖洞虎穴,驚動群虎,鬥將起來。一見師父親自到來,忙即上前相見。雷春略說了兩句經過,便去將雷迅、劉義尋來,放下樹上掛的小虎。蔡沖等見雷迅無恙,劉義被擒,自是心喜,連忙幫同將人、虎一齊帶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劉義的啞穴,命人綁起,才同眾人入內落座。雷春本想將劉義處死,清理門戶。雷迅一見劉義滿臉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春面前,口中直說:「爹爹念在他相隨多年,饒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這人一放出去,便是後患。一則愛子生還,氣已漸消;二則劉義行為雖然可惡,但平時看待雷迅,隨眾服役,也不無勞苦,只因學藝心切,一時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挾嫌圖報者可比;三則新年初一早上便出這般慘事,也是無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定,怕他異日為害何來?當下便對劉義道:「你這業障,我自問待你不薄,你卻對我兒子下此毒手。本當將你殺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願再傷生害命。寧可你不義,不願我不仁,我今饒爾這條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過,及早回頭,自會轉禍為福,否則,我見得人多,料你早晚難逃報應。如有本領,只管來此尋仇,為善為惡,任憑於你。蔡衝將他放了綁索,由他去吧。」眾人雖然不服,知道師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將劉義放了。
劉義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傷,右臂已廢,怎能為人?弟子一時愚昧,罪該萬死,蒙師父開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們在外未歸,此去恐怕狹路相逢,必難容讓。還望師父大發鴻慈,貼點靈藥,給弟子右臂醫治復原,再派一位師兄護送弟子出山。此後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過為善,痛改前非。」說罷,叩頭不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這廝太已夢想了。我對人從不願下毒手。我因見你惡行未彰,才跟在你的身後,原想一則跟尋我兒,二則看你天良到底喪盡沒有。你如到了那裡,依!
日將我兒好好放回,足見你真是學藝心切,並無歹意,我豈止不對你下此毒手,還許告誡一番,臨別贈言,傳我掌法。後來跟到崖邊,見你將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籐之上,已然恨你非人類所為。你索性遷怒於他,想弄斷孤籐,使他死無葬身之所。那時事在危急,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斷了你的右臂,饒你不死,已是萬分便宜。漫說我那掌法輕易不用,打上便無解救;縱有解救,豈肯依你?你如懷恨,有本領,只管尋我父子,別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沖一樣,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並不同路,怕他何來?他們見我饒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們護送,雖奉我命,不敢違拗,萬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語失和,爭鬥起來,他們寧願向我領責,代我除此敗類,豈非又是你的禍事?我和你師徒之義已絕,給你留點記號,使你觸景生悔也好,毋須多言,速行為妙。」
劉義知一條右臂已然絕望,心中終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隨雷春多年,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說道:「要是師徒義盡,我也毋須多說。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者為善,惡我者為惡。斷臂之仇,終究必報,多則十年,少則五載,還須來此請教。今日你留我命,異日我也不殺你的兒子。如免後患,請快殺我,決不皺眉。」言還未了,雷春雙目一瞪,厲聲喝道:「無知業障,還敢狂言!暫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來,自有我門中人去尋你,今既放你逃生,哪個敢攔阻,我也斷他一條臂膀。倒要看你這仇是如何報法?」
劉義聞言,不再答話,獰笑一聲,捧著一條斷臂,便往外奔去。眾人好生氣憤,也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詢別後之事,忽見窗戶通紅。蔡衝奔出一看,見是豬圈旁草垛失火。
原來因為那隻小虎擒到家時,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時候已久,必定腹饑已極,因為忙著審問劉義,便托一個同門名叫徐進的解了虎綁,將頸項繫住,牽往廚下,叫管廚的人給它一點吃食。那管廚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隨雷春已有多年,也會一身好武藝。雷春入山歸隱時節,原定山中飲食耕作,都由自己和眾門人親自料理,不帶傭人。王和不捨舊主,執意定要跟來。雷春見他誠懇,便帶了來,命他掌管大傢伙食,也和眾門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貪杯,三十晚上辦完了經手的事,喝了個酪酊大醉,回轉廚下,便自醉倒。睡夢中被徐進喚醒,見帶來一隻小虎。徐進人本粗豪,忙著要到前面去看審問劉義,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強起身,給了那虎大半隻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牽往豬圈以內。見天色已明,便自回來,管理初一朝宴,也沒想虎豬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餓極,吃完鹿腿,意還未足,一眼看見圈內還有肥豬,一發威,縱起便撲。那些豬原都伏臥在地,小虎一進圈,有那醒的先已嚇跑。那幾個臥倒的,這時也都嚇醒轉得,往外亂竄。恰巧草垛旁昨晚所點的天香不曾熄滅,被豬帶起余火,拱入草垛之中,一會兒工夫便燃燒起來。幸而相離水源甚近,草垛孤立,不近房屋。眾人身手矯捷,人多手快,沒有多少時候,便即撲滅。
雷迅聽說火是小虎引起,連忙跳將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歸來如見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劉義所放。雙方所走的路雖然分歧,但是劉義所走之路,谷徑低下,難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處望見追去。忙命人喊來蔡沖說:「今早無風,火不難滅。
可速帶兩人,順谷口繞過去,將王元度等尋回。我等著火滅之後,團拜吃酒,如遇到劉義,誰也不許攔阻,由他自去。」蔡沖領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見王元度等正和劉義爭持,便傳了師命,將劉義放走,一同回來,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頓那虎,又給它尋了許多食物,打好樁子。那虎見了雷迅,竟和見了親人一般,甚是馴善。雷迅安排妥當,便遇見那癲頭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誤了些時候。雷春因他事非無故,也未處罰,仍命隨坐,眾人見師父吩咐不要拘束,一個個眉飛色舞,互說昨夜今朝之事。聽到雷迅那些涉險經過,小小年紀,這般膽智,越發讚不絕口。說是將門虎子,不在師父一生行俠仗義,有此佳兒。雷春聽了,也是心喜。
師徒歡敘,直到過午未申之交,眾人才行同聲請師父安歇,晚問再行作樂。雷春又留那鏢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後,都去分別午睡。雷迅逗了一會小虎,也覺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隨眾起來。晚間仍是聚飲談笑為樂。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發鏢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個劉義,卻添了一隻小虎。
每日功課完畢,便以馴虎為戲。不消兩年,已訓練得將虎通解人意,隨便指揮。漸後放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幾變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書一個主要人物,日後自有交代。
光陰易過,轉眼便是數年。雷迅本領自是與年俱長。雷春入山時節,年已七十。雖說天賦、本領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歲的衰翁,終久不似少年時代英勇。自知來日苦短,便把平生絕技,一齊傳與雷迅和蔡、王、李等幾個得意門人。這時門下弟子,藝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隨。
起初雷春以為劉義為人極狠,自從一去,又不聞音信,算計他必在別處苦心學藝,學成前來報仇。惟恐自己年老趕不上,除將七步劈空掌傳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把劉義仇家始未根由和異日狹路相逢怎生對待,再三囑咐。及至過了七八年,仍未聽人說起,大家漸漸忘卻。
雷迅每日無事,便騎著那虎出遊。有一天追趕一隻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見方氏兄弟,一談之下,甚為投機。一來二去,便結了異姓兄弟,兩下裡時常常交往,情勝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門有許多顧忌,一來常住上好幾日,才行別去。雷春見了方氏弟兄的資稟,非常期許。兒子交了這樣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於是也時常傳授他弟兄二人武藝。又屢次想和銅冠叟相見,俱值銅冠叟他去。而銅冠叟久聞雷春當年盛名,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欽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還沒有多日,方環便引介了司明,又將昔與甄濟、元兒結拜之事告知。並說元兒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麼獨誅異獸、巧得寶珠等情。
從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兒存在心裡。這日又獨自騎虎來訪,與方氏弟兄、司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許多野獸,晚問暢談到夜半。司明被銅冠叟喚去,雷迅便住在方氏弟兄家內。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為元兒失蹤之事憂疑。忽見司明急奔進來,見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來了,差點沒被我看錯,用暗器將他打死。身上受了好些傷,你們還不快起來看看去?」言還未了,方環首先從石榻上跳起,披了衣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別忙,母親一人在家,也須商量商量,留一個人看家呀?」方環正要答言,方母已經驚醒,聽說元兒尋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聲,喚方氏弟兄進去,說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尋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們好久不曾見面,他又受了傷,理應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藥,已能下床轉動。相隔不遠,只要把洞門堵上,同去無妨。」方氏弟兄應了出來。說與雷迅同去,因那虎業已長大,雖說養馴,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帶了前去。
三人見了元兒,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見之後,元兒忽然失聲叫了一聲。
方端問是何故,元兒道:「我那兩口寶劍呢?」銅冠叟正在隔壁調藥,聞言出來說道:
「適才你墜崖時,背肋骨上所受之傷,便是被那劍磕了一下。我雖知是件寶物,因為忙於救你,還未及細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兒答道:「劍還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還在山洞那邊,我原是用這兩口劍攻穿洞中晶壁,鑽了過來。記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彎彎,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個人困在那裡,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沒有野獸可打。洞中晶壁業已坍塌,恐原路已過不去,還望恩師想個主意,救他一救。」
銅冠叟道:「你傷勢尚未痊癒,此時操心,徒自勞神,無濟於事。你說能用劍穿了過來想必能去。否則,造一個木筏,順水源渡了過去,也能將他救出。」說時,司明已將寶劍取來,拔出與大家觀看,俱都讚歎不置。
一會,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兒又敷了傷藥,仍然互談別後經過,彼此問長問短,誰也不捨離開。元兒除肋骨一處硬傷外,余處俱是些浮皮鱗傷。只因整日勞累,備受苦難驚擾,氣力用盡,暈了過去。及至服了銅冠叟的藥,加以地頭到達,好友重逢,仙山咫尺,不久便可稱心如願,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頓放,痛苦若失,哪還覺得疲倦。
還是銅冠叟說,元兒仍須靜養,逼著眾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別。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還因元兒傷重,不肯前來驚動。方環哪還睡得著,天一亮,就藉故溜了出來。見司明獨自在外劈柴,一間元兒,才知尚在安臥。又得知銅冠叟已下山。
原來銅冠叟因恐元兒父母掛念,昨晚遣散眾人,收拾了收拾,便將元兒應用之藥取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時應用。並說:「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兒。甄濟被困的夕佳巖,山路險惡,相隔遼遠。元兒攻穿洞中晶壁過來,不但是少年無知,行險僥倖,萬死逃生,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礫,鐘乳堆塞,除非五丁開山,人力豈能通過?甄濟不是愚人,縱因水困,不能尋求出路,兩三天內決餓不死。凡事均有命定,否則元兒怎能死裡逃生?那夕佳巖離百丈坪並不甚遠,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徑,誤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掛念愛子,無有音信,必定寢食難安,不如由我先去環山堰報個平安。一則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則可以順路取回那條小舟,到甄濟陷身之所,相機將他救出,豈非一舉兩便?此時不許驚醒元兒,由他安臥。」說罷,連夜走去。
方環聽司明說罷,覺出銅冠叟對甄濟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兒,入內一看,見元兒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飽受險難勞累,不忍驚動。自己也是一晚未睡,便在他枕側隨便躺下,不多一會,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聽外面有了呼喝之聲。元兒首先驚醒,一聽是司明在外面啞聲啞氣的呼喝。一看方環,睡在身旁,推他兩下,沒推醒。因司明呼聲甚緊,疑心出了事故,便一回手,取了石榻裡面的雙劍,縱下地來。同時方環也已醒轉,見元兒赤身下地,剛說得一聲:「你身上傷還未癒,留神冒了風。」元兒匆匆答道:「你聽明弟在巖洞外面那麼急喊,還不去看看去?」說罷,不俟方環答言,往外便縱。方環也聽出司明喊聲有異,似在和人爭鬥,連忙縱身下榻。一眼看見牆上掛著司明用的一根鐵矛,順手拿起,也跟著縱將出去。
元兒首先到達外面,耳聽風聲呼呼,見司明手持一柄單刀,正與離頭數尺高的一隻大鳥在那裡苦鬥。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只怪鳥。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短褂撕成了兩片,烏毛撒了一地,業已鬥得氣竭聲嘶,縱跳散漫。那怪鳥橫開雙翼,大有一丈七八,紅喙藍睛,獸頭紅羽,利爪如鐵,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見更為兇猛,兀自追逐司明不捨,就這一轉眼工夫,司明已有兩次幾乎瀕於危境。元兒一著急,也不顧身上傷處疼痛,吼叫一聲,拔出雙劍,丟了劍匣,一個黃鴿衝霄,縱了上去,迎著那怪鳥,當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來,一同入內。一看元兒酣臥未醒,方環也在枕側熟睡,正要出聲呼喚,方端攔道:「環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來了,我怕他將元弟吵醒,才趕了來,喚他回去,早飯後再來。元弟傷尚未癒,他也一夜未睡。難得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喚醒,由他二人睡夠,起來就在這裡一同吃飯。母親已起,很想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親吃完了飯,再回來接他們吧。」司明答道:「爹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無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騎騎,我去打只肥鹿來,少時我們好在山澗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說罷,三人走了出來。雷迅喚過洞外伏臥的老虎,囑咐了幾句,將虎交給司明,便隨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門,騎了那虎,逕去擒鹿。
那虎原已訓練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環時常騎著滿山遊玩。司明騎著虎,往那素常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沒多遠,便遇見三隻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見虎來,駭得分頭如飛跑去。司明撒手一鏢,沒打著。連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卻往來路上逃走的另一隻追去,不覺追離金鞭崖只有裡許多地。那鹿時時駭顧,穿山越嶺,縱步如飛,終未追上。
司明生長深山,熟悉群獸之性,知道鹿性多疑,無論逃走多遠,仍要奔回。又加與虎背道而馳,虎仍沒有擒鹿回轉。便學雷迅平時喚虎的聲音,喊了兩聲,虎仍未回,於是將身藏於暗處,一手持刀,一手持鏢,靜等那逃鹿回來,打個現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