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長眉真人傳

正文 第一三回 一徑入魔宮 鏡殿春生 忽驚奇艷 雙修多樂事 蓬萊路遠 重話危機 文 / 還珠樓主

    話說鄭隱在山洞裡,猛然看到一位剛剛浴罷的半裸女子,由殿門內輕盈緩步而出,不禁大驚,忙即藏身花樹之後。心想:「主人必是一位有道散仙,自己無心誤入禁地,偏巧遇見女主人蘭湯試浴之際,如再偷覷春色,豈不更加觸怒?」本想閉目潛藏,等女主人浴後退往房內,見了胡良,問明主人姓名來歷,再行求見。看對方這高法力勢派,當能諒其不知之罪。先並不想偷看,無如初發現時,雖只驚鴻一瞥,未敢平視,但是驟睹奇艷,覺著對方美如天仙,似比愛妻還要好看,由不得心神一蕩,待了一會,忍不住便偷看了一眼。誰知食色天性,鄭隱又有夙孽糾纏,便能收束身心,強以道心毅力戰勝,尚且不免,何況當此天人交戰之際,稍一疏忽,便受搖動,不能自制,這頭一眼看過,立時眼花繚亂,心神無主,不住怦怦跳動,比起在紅霞溪偷窺無垢沐浴時還要厲害得多。

    原來無垢,雖是天生麗質,但平日幽嫻端重,不苟言笑,鄭隱對她,於熱愛之中,還存有極大敬意。當地一樣花光瀲灩,水碧山清,均是天然景色。這裡卻是人工法力佈置而成,四圍花光如海,到處玉柱金庭,霞彩輝煌。那沐浴的池塘,又是晶玉所製。所有花樹,連同主人服用之物,全都充滿繁華香艷景色,相隔老遠,便聞到一陣陣的異香。

    氣候又是那等溫和,在在使人陶醉。休說鄭隱轉劫不久,道心未淨,便是修為多年的修道之士,除非真正玄門正宗,道力堅定,當此奇艷當前,也未必能夠自制。瞬息之間,鄭隱已臨成敗關頭,兩眼看過,再想閉目收心,直比登天還難了。

    先是目光到處,見那女子生得長身玉立,骨肉停勻,通體柔肌如雪,濃纖合度。自腿以下,連同兩條玉臂,一齊裸露在外。上身只披著一片輕紗,粉彎雪股,玉乳酥胸,仍然隱約可睹。霧裡看花,更使人多生遇想,容易魂銷。何況少女容華與無垢又在伯仲之間,吃四圍花光和那窮極華麗的景物一陪襯,人是那麼風華蓋代,無論動止轉側,均具無上丰神。看時稍久,轉覺此勝於彼,比起無垢濃艷得多,也更風流柔媚。

    這時少女已緩步到了池前,俏生生臨水而立。一聲嬌呼,立有兩美鬟捧了香露、澡豆等沐浴用具,由花林中趕來。好似不曾想到左近藏有生人神氣。鄭隱料知對方法嚴,那伙少年男女必和胡良交好,尚未告發。照此情勢,只要候到對方浴後回房,未被警覺,便可從容求見。事己至此,樂得飽餐秀色,先享眼福,再作計較。真被發現,如蒙相諒,結一膩友,常共往還,固是絕妙;否則,佳人難得,無垢那等薄情,索性藉此激她,相機行事,便無他念,用她去氣無垢,也可快意。正在胡思亂想,屏息潛藏,打算暗中偷看下去。眼看少女玉雪雙足,已然伸入水內,而又正向自己。滿擬輕紗一去,連那銷魂之處,也可一覽無遺。不料少女忽然左顧身後美鬟,低語了一聲。身隨側轉,所披輕紗也被美鬟揭去,下半身立刻沉入水內。休說正面廬山,連那酥胸玉乳,也全未見。那被濺起來的水珠,在玉背上亂滾而下,越顯玉肌柔滑之妙。渴望了好一會,只看到一握纖腰,半邊雪股。入水以後,更是背向鄭隱,全身只有頭部雙肩微露在外。波光晃蕩中,只見柔腰微動,光影閃亂,更看不真。似這樣可望而不可即,局中人自是心癢難搔,神魂欲醉。其勢又不能走近前去,看她個飽。

    此時鄭隱色心大動,已不再有理智,一心只想少時用什方法,去與玉人親近。正在心醉神迷之際,忽見一個垂髫美鬟,由斜刺裡花林中如飛駛來,過時側顧自己,看了一眼,跑到池前朝少女低語了兩句。方覺是去告發,事情要糟。想起這等行為實太卑鄙,休說修道的人,便是常人也不應如此輕狂。少女忽在水中回顧美鬟,嘴皮微動。鄭隱見她面無怒容,也未出水,心方略安。忽見少女玉臂微揚,伸手一彈,立有一蓬五色煙絲朝空飛起。到了頭上,反捲而下,一口鍾也似,連人帶水池一齊籠罩在內。說也奇怪,那麼薄如輕絹一幢彩煙,人在裡面,由外望內,竟看不出絲毫影跡,只聽少女戲水之聲,卻不見人。也不知自己蹤跡是否被其發現。對方如果知而不怒,事大有望。想到這裡,不禁虛擬少時能夠親近,玉軟香溫之樂。

    偶拿無垢與少女比較,猛然回憶前情,想起三位師長昔日訓示,以及前後經歷因果,心中一驚,當時醒悟。覺著深山古洞之中,居然有此奇景,看女主人宮室服用如此華麗,窮極奢侈,正經修道之士,不應有這等光景。即以自己而論,對方素昧平生,一個外人深入禁地,即便法令多松,所用侍婢和胡良多好交情,也不應事前不加阻止,事後又合謀一起,代為隱瞞。女主人再要知道此事,不以為忤,甚或故意勾引,使為人幕之賓,更非情理。分明左道妖邪一流。本來孽重,一個失足,立鑄大錯。自己也曾累生修為,家有愛妻,將來合籍雙修,何等美滿。如何美色當前,便為所惑,不能自制?念頭一轉,同時又想到胡良所說神女和那去處,正與任壽由臥眉峰旁去往魔宮的途向相同,心疑少女便是任壽前遇魔頭之女艷屍所化。

    正在心驚憂疑,越想越覺可慮,忽聽一陣輕雷隆隆響過,眼前倏地一暗。情知不妙,忙運玄功,取出法寶、飛劍,待要抵禦時,當地已被大片暗影籠罩。四外沉冥,宛如黑夜,所有花樹樓台全數失蹤,什麼也看不見,身外卻又無什麼異兆,先頗驚慌,打算沖逃出去。繼一想:「對方法力甚高,人更美艷無比,雖疑魔女所鬧玄虛,到底還拿不定。

    還有胡良被碧光擒走,分明是此女所救。前見紅光和洞中景物,不帶一絲邪氣。萬一料得不對,稍微冒失,便樹強敵。何況無心誤入,窺人陰私,曲在自己,不問邪正,於理上先說不過,如何與人動武?還是靜以觀變,對方如無敵意,固應出見;便是有心為敵,也無不見之理。此時身人重地,未必通行自如。與其冒失樹敵,結一強仇,還是少安勿躁,挨到主人現身,見上一面,至多口頭認過,求恕不知之罪,好好退出,免動干戈,要強得多。」心氣一沉,對方的雪膚花貌,絕世丰神,重又湧現眼前。儘管深明利害,拿定主意,任她天仙美女,也當虎狼毒蛇看待,不受搖惑。但對方的亭亭情影,不知不覺深印心頭,仍恨不能見上一面,問明來歷,才稱心意。此念一起,無形中又為情網所陷,卻不自知。仍以為道力堅定,主意已然打好,見上一面就走,有何妨害?

    又待了一些時候,不見動靜。後來隱聞暗影中有兩少女嗤笑之聲。覺著長此相持,對方用意善惡難知,忍不住想要開口。忽又聽身旁不遠有一少女低聲笑說:「這人分明是個呆子。師主在此清修數百年,向不許野男子上門,方才都是胡良太不小心,閉洞稍遲,被他無意中闖了進來。師主出浴,事前不知,無法使其迴避。如去告發,胡良必受三斬之刑,想起怪可憐的。我們不合徇私隱瞞,想等師主浴後悄悄放走。不料五姊膽小,覺出事情太大,擔當不起,推說剛剛發現有人偷人,以師主往日性情,知必大怒。誰知剛把法寶放起,我正代這人懸心,師主不知怎的,並未發作,只呆了一呆,依舊沐浴。

    洗完回殿,並不說將來人擒往後宮治罪,也不說放出,只命我二人在此主持,便宜行事。

    我忍不住問了兩句,反倒挨罵,說:『你們自不小心,將人放進。我已數百年未開殺戒,來人事出無知,莫非還要他命?』我聽出語意緩和。最奇的是,胡良剛由妖道手中救了回來,便闖出這樣大禍,竟未責怪,與師主平日為人不符。多少年來,幸蒙師主憐愛,連重話均未說過一句,今日為了外人,反受申斥,想起不服。而來人先是一雙鬼眼注定師主,恨不能把她生吞下去。又假裝正經,把那身旁飛劍、法寶取出。我們沒有怪他,他反似要動武神氣,想起氣人。為此守在這裡,想看此人有多大本領,無故上門,深入禁地,還不安分,比正主人更要理直氣壯,一言未交,便想賣弄伎倆。誰知仍和先前一樣,虎頭蛇尾,老是舉棋不定。虧他臉皮真厚,守在那裡,不知胡思亂想什麼。如非我們法令太嚴,不奉師主之令,照例不許先行出手,真恨不能鬥他一鬥,看他玄門飛劍到底多大威風,敢於如此放肆。」

    另一少女接口答道:「四姊何必這麼大火氣?自來不知者不為罪。何況胡良是我們新結拜的小兄弟,人又極好。這呆子是他舊主人,看在他的份上,也應寬容,何況師主又命我們主持,看那意思,並不想和來人一般見識,即便放掉,也無話說。你既嫌他,他又呆頭呆腦,不知好歹,索性放走。叫他此時舉棋不定,不肯輸口,事後生悔,休說師主,連胡良都難見到一面,豈不也算出氣麼?」

    鄭隱畢竟修道多年,歷劫數次。先前雖然色慾蒙心,不過一時疏忽,湊睹奇絕,為色所迷。一經警覺,深知主人法力甚高,不論邪正,均非尋常,稍一疏忽,立蹈危機。

    何況師長同門,愛妻良友,又曾再三告誡,只一回憶,便自驚心。暗中推詳對方語氣,頗似假手發話少女,有心勾搭,取瑟而歌,分明含有深意,只一開口,便中圈套。自己本覺女主人美絕若仙,比無垢還要可愛,到時一個把握不住,對方如是正經女仙還好,否則立鑄大錯。既負師長屢次成全,深恩大德,又負愛妻良友平日勸勉苦心。念頭一轉,便把才纔想與主人再見一面的心思冷了下來。暗忖:「對方如是正人,知我無心之失,固不至於見怪。如是左道妖邪,魔女淫娃,更不必說,任你用什方法,我只以不變應萬變。放我就走;如再一味軟纏勾引,我只置之不理,暫時靜候不動;真要歷時大久,或用邪法來攻,便仗法寶、飛劍之力,強衝出去,也非不能。」想到這裡,頭腦重又清明起來,任憑二女回答,表面裝作未聞,暗中留神察聽,同時打點脫身方法。

    又待了一會,忽聽內一少女氣道:「這等書獃子,無故私人師主內宮,鬼頭鬼腦。

    就是師主和我們看在胡良份上,不與他一般見識,也應有幾句話說,如何裝傻賣乖,一言不發?彷彿他還有理似的。這麼大一個人,連人情世故都不知道,理他作什,趁早逐出洞外,免得留此氣人。」另一少女笑道:「你當我們愛留他嗎?不過想起師主靜修數百年,玉潔冰清,平常野男子見她一面難如登天,卻被這無賴漢從頭到腳精赤赤看了個飽,實在氣他不過,打算給他一點苦頭,再行逐走。好在師主有命,令我二人主持,即便打成殘廢,只不要他的命,也不至於見怪。偏生這廝一味裝聾作啞,不言不動,格於成例,不能先發,所以挨到此時。這廝如此陰刁狡猾,平白便宜他,把我師主這一身雪膚花貌,一絲不掛偷看了去。這樣不言不逃,我們只干看著,有何法想?時已不早,師主浴後梳妝,想已完畢。再要被他鬼頭鬼腦,再偷看上一回,更是冤枉。你既看了生氣,逐走也好。」

    鄭隱聽二女兩次提到窺浴之事,不禁想起方才女主人蘭湯初試,玉體全呈,活色生香,在在使人魂銷心醉之景。又一想到此女美勝天人,通身玉雪也似,這浴後新裝,更不知如何儀態萬方,艷光照人。心念微動,方纔所見玉人裸露的美妙倩影,重又浮上心頭。回憶前情,心蕩神迷,正涉邏想,猛聽一片輕雷過處,眼前電光亂閃,耀目難睜。

    驟出不意,方在驚疑,眼前倏地一花,當時天懸地轉,光影萬變,霞彩干重。不知主何吉凶禍福,忙用玄功,身劍合一,待要防禦。忽又聽身旁兩少女嗤嗤冷笑道:「這點本領,也敢到我三盤宮中賣弄。如非師主開恩,且不容你這呆子帶了整個身子回去呢。」

    鄭隱此時正當天人交戰緊要關頭。方才心中倩影剛又想起,知道此去必難再見。以為主人必是一位得道多年的女仙,並非妖邪一流。否則身已人網,斷無輕意放走之理。

    自己既無他念,得此一個美絕天人的女仙常共往還,豈非幸事?心中大是不捨。方要開口詢問,眼前倏地又是一暗,身上緊了一下,似被一股極大力量裹住。剛剛鬆開,同時一陣涼風迎面吹來。再一細看,身已離開原洞,落在峰前曠野之中。

    鄭隱舉目四望,殘月掛樹,啟明星耀,東方剛現曙色,一輪朝日已在天邊,現出紅影,晃眼便要天明。山中氣候清涼,又當黎明將近,旭日甫升,晨霧未消,曉煙迷濛中,吃山風一吹,心地立轉清涼,滿腹慾念,為之一消,神志便清醒過來。回憶前塵,無殊夢景。仰望前面不遠的鐵蓮峰,宛如一尊巨靈,矗立當地。東方朝陽已有半輪升出地面,因有濃霧,看去血球一樣,不似往日霞光萬道,滿天紅霞那等壯麗,又被峰角擋住了些。

    立處恰在鐵蓮峰陰一面,雖是凌晨光景,景物依舊陰森,四外暗沉沉的。暗忖:「我雖轉劫不久,也曾得有正宗傳授,何況以前諸生功力並非尋常,法寶、飛劍均具威力,如何任人擺弄,彈指之間,便被移出洞外?不論邪正,法力之高,已可相見。幸而先前不曾冒失,否則必定凶多吉少。主人自稱修道數百年,素無男子登門,無端被自己誤入深宮,飽餐秀色,正經修道女仙固所不容,便是左道旁門,愛此侮辱,也必不肯放過。聽二女之言,好似芳心不定,有意寬容。但又將我逐出,不令相見,是何原故?」越想越怪。

    呆望了一陣,漸漸霧散煙消,日頭向上高起。忽想起:「出來時久,愛妻以前曾有不是夫妻同路,二三年之內不可過溪之言。看神情,胡良必在女仙門下,前後等了這麼久,並未出見,不知何故?如照愛妻之言,獨自離山,頗關重要。且喜無什警兆,胡良己然遇救,又知道自己住的地方,雙方均有下落,早晚自會往臥眉峰相見,不必忙此一時。萬一愛妻尋回,見我不在,不知為救胡良到此,還當靜極思動,不耐枯守,豈不又生誤會?仍以早回為是。」隨縱遁光,往臥眉峰飛去。

    還未到達,遙望前面,禁制已然復原。記得昨夜追趕妖人,過溪之時,曾將禁制撤去,匆促之間,並未復原,怎會自行封閉?這類禁制,乃愛妻兩位仙姊所傳,具有極大威力妙用,外人不能擅入。難道候了這多日均無音信,剛一走開,愛妻人便自回?平日無事,恰在此時離開,一個不巧,豈不又被見怪?想到這裡,心中發慌,忙往溪前飛降。

    正待開禁過溪,猛瞥見一青二白三道遁光,由前面桃花林中衝開禁網,破空而起。看出內中兩道正是無垢兩姊,另一道白光不知何人。料是大姊、二姊與友同來,正好打聽愛妻下落和歸期遲早,偏巧晚到一步,當面錯過。遁光神速,斜射高空,一瞥即隱,已無跡可尋,追趕不上。深悔鐵蓮峰脫困之後,便應歸來,不應在彼停留,致誤良機。事已過去,沒奈何,只得開禁而入。

    過溪幾步,便入花林。四望花光,依舊繁艷,花影重重,燦若雲霞。鳥聲關關,如囀笙簧。和往日獨居時一般幽靜。暗忖:「這等靈奇清麗的美景,意中人偏不知何往。

    如已歸來,靈鵑、秋雁二女當必同歸,早已迎出。如今行到屋前,悄無人聲,可見一個未回,依舊剩我一人,受此孤淒苦況。」越想心越煩,斷定愛妻未回,懶得進去。獨個兒在屋前玉墩上坐下,仰望雲白天青,花光鳥影。一面想起室邇人遐,角裳獨旦的孤棲苦況;一面回憶昨夜經歷實太詭秘,女仙洞中雖無邪氣,照著那等繁華富麗和那享受,也不似什麼玄門正宗的修道之士,人的美艷卻是人間所無。念頭一轉,忽又想到窺浴時所見奇艷,心情又迷戀起來。閉目凝思,心亂如麻,既覺昨夜艷遇之奇,心中又戀戀不捨。最可惜的是,當時舉棋不定,誤認對方為魔女妖邪,不曾與之對面交談,一問來歷,把一個天仙化人失之交臂。又想到仙緣難再,夙孽大深,眼看八十三年奇險大劫,轉眼便到生死存亡關頭,就此努力潛修,尚恐難保,如何見色迷心,又生雜念?想到這裡,重生警惕,決計從此小心謹慎,一意修為,務使心如止水,不起微波,免得自誤仙業。

    鄭隱正在胡思亂想,猛覺眼前似有一團光影,明滅閃變,心中奇怪。睜眼一看,天上似有一樣東西放光。正要回手去摸,剛一抬頭,忽聽身後有一女子笑道:「禍福無門,惟人自找;善惡成敗,只在心念轉問之間呢。」聲才入耳,便聽出是愛妻口音,忙即回顧,果是愛妻申無垢立在身後。許久不見,容光越加煥發,美艷無倫。只是面有愁容,眉宇之間隱含幽怨。所說的話,於勸誡之中,也含有愁慮之意。不禁驚喜交集,不等說完,情不自禁,撲上前去,雙手摟住,抱了一個滿懷。口剛說道:「姊姊,你想得我好苦!」同時覺著軟玉溫香,居然入抱。心方一蕩,猛想起愛妻此次負氣出走,便為自己輕狂而起,如何才一見面,便加摟抱?一個不巧,豈不又遭誤會?當時發慌,想要放手,卻是心中不捨。又恐放手以後,愛妻二次遁去,見面又難,好生惶急。

    鄭隱想要分說,無垢意似不以為意,任其溫存摟抱。只笑說道:「本來我見你不守前約,恐你情愛太熱,致誤仙業,故意離開你這麼多天。實在並未走遠,每日均在暗中觀察你的言動修為。開頭數日,你雖然背後罵人,畢竟還能耐守。隔了幾天,居然用起功來。我雖然放了點心,但你夙孽大重,你我既為夫妻,便應同共安危,惟想將來成就,助你免此一場大劫,本心還想再待兩月才行相見。今日大姊、二姊同了一女仙陳紫芹前來尋我,說我昨日不該遠離,你那魔孽不久恐要應驗,時機已迫。為此趕回,你果不見。

    他三人剛走,你便回轉。我看出你眉間隱現煞氣,心甚失望。明知事難挽回,但一念到夫妻之情,為時尚早,望仍未絕,不得不勉為其難。後在暗中查看,將大姊所賜寶珠暗懸你的頭上。此珠專能鑒別人的善惡,隨同人的心念而放光華。就你閉目尋思之際,此珠時明時晦已好幾次,可知夙孽太重,情性無常,天人交戰,難於自制。總算心心唸唸仍在求好,並未生出十分邪惡之念。只要時常警惕,遇事小心,常把吉凶存亡之念放在心上,也並非全無希望。又是你想我太甚,於心不忍,只得違背二位姊姊指教,提前些日與你相見。本是夫妻,你又情癡心熱,如不任你溫存撫愛,定必道我薄情。我已想開,好在主意拿定,由你親熱無妨。

    「須知情關一念,甚難勘破,多少聖賢仙佛,為其所累,甘受無限痛苦,而不自知。

    欲關一念,更是生死存亡關頭,一朝失足,恨成千古。須知一世人生萬劫難。如是常人,人生百年,雖同幻夢,只要兩心如一,多積善功,不為惡事,今生男歡女愛,二三十年的光陰,雖然彈指即過,他生仍能復為夫婦,重新享愛,也還罷了。你偏不然,生具仙骨,夙根靈慧,向道之念又復堅誠,本來極好善質。無如以前諸生為善不終,夙孽太甚。

    除以極堅強的毅力恆心,於萬分危難之中強行掙扎,脫出重圍,上修仙業,方能自保,不致誤己誤人。否則,便會多害生靈,造下無邊罪孽,形銷神化,自取滅亡。升天入地,全在你一念之間,好也到了極處,壞也到了極處。我又是局中人之一,照我累世修為和今生道力;又有二位姊姊和諸老前輩憐我遭遇,隨時相助;尤其這次歸來,蒙一前輩女仙深恩傳授:任你苦苦糾纏和對頭的愚弄迷惑,已不致墜入圈套。你卻危險已極,由此往後,前途遍地荊棘,到處均是火炕。苦志潛修,尚難免不受魔誘;再如心志不定,為色所迷,他年結果,你當深知,我也不忍多言。只望你由此自重,在我二位姊姊法力保護之下,休說昨夜去的所在不能涉足,便是翠屏峰也不能一人前往。免得一離此間,魔頭乘虛而入,那時無人救你,就後悔無及了。」

    鄭隱見她說時辭色悲壯,珠淚瑩瑩,潸然欲墜。想起自身危機果是嚴重,不禁心寒起來。對於無垢,又憐又愛,雖然摟抱未解,只是情好親熱,並無邪念。無垢自然看出,覺他雖在魔窟待了些時,仗著本門真傳,並未十分迷惑,芳心也頗喜慰。又用軟語叮嚀,勸勉了好幾句。鄭隱看出愛妻情深一往,並不如己所料,自是喜慰非常。因無垢提起鐵蓮峰不能再去,並有對頭魔法乘虛而入之言,便問:「昨夜所遇,是否任師兄所遇魔頭之女艷屍所化?姊姊不曾前往,怎知底細?」經無垢一說,才知就裡。

    原來鐵蓮峰便是魔宮後洞,為魔女以前所建宮室。因為情孽糾纏,始終堅持要把鄭隱引人魔教,一任老魔再三苦勸,均不肯聽。自從任壽走後,老魔施展魔法救其回生。

    隔不多日,便將胡良收到門下,想把鄭隱引去。後來久候不至,臥眉峰禁制神奇,威力又大,無法侵入。這才暗命胡良假裝尋訪主人,隔溪哭喊。再用邪法裝作妖人,將其擒回。中途遇救,卻不令主僕相見,引誘鄭隱深入魔宮,故現色相,欲加勾引。魔女雖是固執成見,但她自視甚高,不甘俯就。及見鄭隱道基深厚,始而為色所迷,忘了利害,眼看上套,忽然警覺,知道情急無用,反而被人看輕,為此欲擒先縱,將其放回。本意想借窺浴間罪,給鄭隱吃點苦頭,再行放走,不知怎的,發作不出。仍由手下兩名有法力的魔女出面示威,用魔教中五行挪移大法,將鄭隱移出洞外,先想另施巧計,加以誘惑。因見鄭隱徘徊當地,以為尚在迷戀,不捨離開,意欲挨到鄭隱發話求見,再命魔女出頭勾引。沒想到鄭隱近來功力大進,神志靈明,入魔未深,天人交戰了一陣,想起家中愛妻之言,忽然不顧而去。因見鄭隱窺浴時那等迷戀,決不能捨,心中頗為拿穩,自己不曾出手,只命門下魔女暗中窺伺,待機而動。不料突然飛走,驟出不意,再想追趕,已經無及。此時胡良還好,二魔女想必正受非刑毒打也未可知。同時又說起魔女平日行為的殘酷。

    鄭隱聞言,才知厲害,不由心膽皆寒。加以心頭愛妻久別重逢,相待十分親熱,任憑愛撫,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心想:「得妻如此,休說魔女是我未來凶星,便真個天仙化人,也不如我愛妻十之一二。但願從此夫妻二人同修道業,永證仙盟,地久天長,更無乖違,也不負我癡情熱愛。」越想越覺美滿,抱著無垢只管溫存親愛,不肯撒手。

    無垢此次原受高人指教而來,知道丈夫情孽大重,以前對他大冷,反易激出變故。

    與其授人以隙,不如憑著柔情蜜意收束他的身心,隨時加以激勵,守在身側,寸步不離,使其加重情愛,並以仙業為念,釜底抽薪。或能幹危機密佈之中,將其挽救出來,免為魔女所乘,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念以前原曾想到,無如丈夫孽重,對頭魔法太高,稍微疏忽,必連自己一齊葬送,丈夫更救不成,心中害怕,不得不隨時戒備。後見丈夫不特情熱太甚,並還邪念難消,行為卑鄙,當時悲憤已極,雖負氣離開,心終難放,便在高峰數十里的山崖之上,帶了秋雁、靈鵑,隨時暗中觀察。見丈夫居然悔過,獨自潛修,不曾離開一步,進境甚速,心方喜慰。

    這日偶聽秋雁歸報,說左近山中有一女異人在彼修道。前往訪看,竟是一位前輩女仙。談了一陣,經其指教,傳了防護心身之法,使她萬邪不侵。即便丈夫為魔所誘,合力暗算,也無大害。誰知離開這半日之間,丈夫己被魔女引走。同時無垢二姊和女仙陳紫芹一同飛到,贈了一粒寶珠,並加指點。這才打定主意,改變前策,勉為其難。一見丈夫果然深明利害,對於自己更是情深愛重。照此情勢,只要隨時戒備,不要離開,在當地同修二三年,等到任壽功行完滿,大家把那《九天玄經》煉到功候,索性同往東海,拜見三位師長,求示恩命和避免魔擾之策。然後尋一隱僻之地,夫妻同修;或是苦求師長,准其留居仙府之內;或往月兒島火海,隨同三師叔連山大師,在他無邊法力護庇之下,挨滿八十三年期限,脫去危機,再出修積善功,抵消前孽。哪怕再轉一劫,只要丈夫轉危為安,也非所計。用心端的良苦。

    及見鄭隱只管溫存熱愛,粘在身上不肯放手,忍不住笑道:「你固愛我,但是這等纏綿,恐於修為有害呢。」鄭隱見愛妻說時微笑嫣然,並無怒意,越發抱緊,涎臉笑道:

    「好姊姊,你那神目如電,必能看出,我雖對你愛極,並無絲毫他念。不過別時大久,以前對我大冷,長日使我失望,想起傷心。容我稍微親熱,補償以前苦楚,難道你也忍心不許麼?」無垢正色說道:「只要不存邪念,稍微親熱原屬無妨。但須約法三章:第一,夫妻貴能互相敬愛,不宜過分;第二,你那魔孽太重,從此三年之內,不許離我一步,獨自過溪更犯大忌,休想我再理你;第三件最關重要,你我前途艱危,非努力修為,不能免難,從今日始,每日用功,由我安排,絲毫不可懈怠。只要功力精進,我便任你親愛。你看如何?」鄭隱喜道:「好姊姊,你說的都是我心腹的話,誰肯離開你呢?只要姊姊對我好些,雖是空名,也要像個恩愛夫妻,無不可以遵命。何況同修道業,彼此有益的事呢。我也不想修什天仙,只望天長地久,與姊姊終古永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鄭隱越說越高興,不由把手一鬆。無垢立時翩然而起。鄭隱伸手想拉,無垢微嗔道:

    「你真是俗人,夫妻相愛,也是適可而止。時已不早,應作功課。頭一天就不聽話,如以無謂歡娛,致分道心,誰還再理你呢?」鄭隱見她帶有慍意,所說又極有理,忙賠笑道:「姊姊之言有理,怪我不好,改過就是。」無垢笑道:「此時多言無益,事在力行,且看你能否踐約吧。」鄭隱諾諾連聲,隨去房內一同打坐修煉。

    由此夫妻二人一同清修,閒來撫琴下棋,賞花對飲,山居歲月,甚是逍遙。鄭隱因見靈鵑、秋雁不曾歸來,一問無垢,才知二女已被一位女仙收為弟子,將來各有成就。

    秋雁也有情孽糾纏,不過事情應在兩甲子後。鄭隱與愛妻相對,功力又極精進,居然如約,未生絲毫邪念。無垢覺著前路光明,自是喜慰。初意魔女決不死心,不是暗命胡良,藉著尋找主人前來勾引,便是施展邪法暗算。仗著當地禁制神妙,防護嚴密,只要不出去,決可無事,也就聽之,誰知候了多日,不見絲毫動靜,任壽倒來過了兩次,見鄭隱居然收心,夫妻情愛甚厚,覺出有望,也頗代他喜歡。夫妻二人見魔女久候無音,均以為對方好勝,不甘俯就。好在當地景物清麗,平日盡多樂事,無須外出。滿擬挨過三年,東海見師之後,此時法力已高,即便魔女不肯死心,也可無礙,由此安心修煉下去。

    光陰易過,一晃將近三年,始終不見絲毫警兆。經此一來,連無垢也放了心。只有任壽曾往魔宮,聽老魔說過,知道雙方孽緣不易解免,越是這樣按兵不動,事越可慮。

    同時又想到大元真人自頭一年神遊回來,曾經現身過一次,略加訓勉傳授而外,從此坐關不出,不曾再現法身。師父、師叔更是一去不歸,從未來過。獨在洞中勤修苦煉,才兩年多的工夫,便將一部《九天玄經》全數煉成,前生所用法寶、飛劍也都相繼出現。

    為防將來遇見強敵,紫郢、青索難免合壁並用,為此常尋鄭隱交換練習。覺出鄭隱天分雖極靈慧,也極用功,功候比起自己仍是不如。尤其那部《九天玄經》,未三章另有妙用,最關重要。當初原是一部,經仙法妙用,另用仙絹分抄了一部,交與鄭隱勤習。鄭隱先曾背熟,不知怎的,煉到未了三章,竟全忘卻,書上字跡也成空白。再打開自己那本一看,竟發出遣偈留音,說這未三章鄭隱雖非無望,但須三十年後,將頭一關魔劫渡過,才能重煉。今尚非時,不許勉強,更不許帶書出洞與之重讀。另外暗示鄭隱由此便入危機,必須隨時戒備,絲毫疏忽不得。任壽拜聆師命,回憶昔日所聞,心甚憂疑,斷定魔女決不死心,發難越晚,事更艱危,惟恐鄭隱夫妻日久懈怠。瘋和尚一直未來,照他所說,事情萬分可慮。自身此時法力雖高,不知怎的,對於鄭隱前生因何有此孽冤,竟絲毫想它不起。越想越覺可慮。

    這日特地施展法力,暗入魔宮,隱形窺探。去時為防魔頭神通廣大,先有警覺,事前並施法力,顛倒陰陽,使其無法觀察,然後隱形前往。到後一看,鄭隱所去鐵蓮峰魔窟後宮,不知何時經過一次極強烈的地震,內裡整個坍塌。所說金庭玉柱,花樹樓台,因不見一點形跡,連劫後余灰都尋不到一絲痕跡。中空之處,多被地底冒起來的黑水填滿。再由臥眉峰旁從前舊洞飛入查探,也和後洞一樣,不過沿途多了好些石鐘乳,所有洞壁甬道全數坍塌,無路可進。魔宮和老魔所設的幾處地獄,以及宮殿園林,有的成了實質,有的佈滿黑水,一無所有。任壽暗忖:「所居相隔只百里左右,似此強烈地震,怎會絲毫不曾警覺?」心疑是詐,未了又用穿山之法,地遁入內,到處搜尋。在法寶防身,仙法妙用之下,把魔宮前後左右的山腹窮搜了兩遍,除那佔地數十畝,經老魔父女多年興建的園林,好似被人整個搬走,不留一物,看著奇怪而外,用盡心力觀察窮搜,直無遺跡可尋。

    任壽後用仙法虔心推算了三日夜,也只算出老魔好似有什顧忌,全家移走,並用魔法將魔宮故址毀滅,引發地泉將其填沒,已經無法尋蹤,別的全算不出。知道老魔神通雖然廣大,頗知敬畏天劫。對於魔女這段孽緣,原曾力阻,欲加化解,未得如願。也許看出將來兩敗俱傷,心憐愛女,不願使其同歸於盡,為此強迫魔女棄了多年老巢,連魔宮一同移往荒遠隱僻之區,埋頭不出,想把這八十餘年的期限躲過,也未可知。但是事情難料,惟恐是對方詭計,鄭隱夫妻因此疏忽,惹出事來,先未告知。連在暗中查看了兩三個月,並用仙法試探觀察,終無異兆。想起老魔心性原與別的邪魔妖道不同,以前所料多半不差,心中略放。這日又往臥眉峰,見鄭隱夫妻功力越發精進。偶然說起此事,均覺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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