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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荊 陰譴難逃驚惡婦 途窮日暮 重傷失計哭佳兒 文 / 還珠樓主

    話說上冊說到歐陽霜痛斥黃畹秋,言還未了,畹秋已接近身側,倏地悄沒聲手起二指,照準歐陽霜腰眼間死穴點去。這一下,對方就是會家,出其不意,如被點中,也必倒地身死無疑。誰知歐陽霜依舊說她的,好似氣極失神,全未絲毫在意。畹秋方幸手到必倒,就在這念頭電轉之際,猛覺右手二指如觸堅鐵,喳的一聲微響,立時折斷。方知不好,想要逃跑,已是不及。剛往前一縱,猛覺背脊上似著了一把鋼鉤,吃歐陽霜隨手抓住,哪還掙扎得掉。

    畹秋近年心寬體胖,比起當年豐腴得多。自從喪夫失志,日夜悲恨,寢食不安,鬧得腰圍消瘦,玉肌清減了不少,背上皮膚本來發松。歐陽霜又是存心給她一點苦吃,這一把連衣帶皮肉一起抓住,懸空提回。畹秋粉背欲裂,奇痛非常。雖然恥於出聲,還在咬牙強忍,卻已疼得星眸波浸,淚珠瑩瑩,滿身都是冷汗。情知難免折辱,不願現醜服輸在仇人眼裡,索性把雙目閉緊,一言不發,任憑處治,一面暗想脫身報復之計。

    歐陽霜知她倔強,必不輸口,冷笑一聲,喝道:"無恥賤婢!我被你陰謀陷害,幾乎死為含冤之鬼,本來仇深似海。在我來時,受了恩師點化,知你害人反而害己,似你這等陰毒無恥,已非人類,不值污我寶劍,意欲任你孽滿自斃。今日回家探望子女,無心中與你相遇,念在你成全我一場,本心不過讓你知道,略微教訓幾句。誰知你竟敢乘我不備,暗下毒手,又想點我的死穴。想當初你我都是閨中幼女,以我門第身世,哪一樣不比你相去天淵。我的品行心地雖和你有人禽之別,但是人心隔肚皮,誰看得出?況又有你母親為你作主,蕭、黃兩家更是休戚與共的至親至好,你的才貌又是全村上選,按說你的心願不難實現。偏你一個世族千金,還不如我這個身世飄零的孤女。一心想嫁我丈夫,百計千方把持獻媚,輕狂之態現於詞色,全沒絲毫顧忌,彷彿我丈夫成了你的禁臠。我偶然在村人宴集之間與他無心相遇,雖然一語未交,也得受你好幾天的閒氣。實不相瞞,我和他從小一處長大,就承他廝抬廝敬,沒拿我當下人看待。後來先父為主喪命,更是加意愛護,親若骨肉,未始沒有得夫如此,可以無憾之想。但一想到家世寒微,齊大非偶,又有你這廉恥天良一齊喪盡的賤婢在前,妄念立時冰釋。休說像你那麼明說暗點,央媒苦求,不要臉的行為沒有分毫,還恐他真個垂青到我。生怕萬一他因父母雙亡,無人主持,任性行事,村人猶未免去世俗之見,因而輕視了他。所以平日總躲著他,偶然相遇也以禮自防,比對外人還要冰冷得多。萬不料他真個情有獨鍾,非我不娶。一任你軟纏苦磨,唆使你母出頭強迫,終無用處,竟在就位村主之時,當眾說出心事。我本來看得他重,感激他的一往情深,以前不作非分之望,原恐於他不利。既有諸位長老先德贊同主持,除你而外無一異言,便連你母也說不出再替你拚命爭夫的話,我如不允,豈不是假惺惺作態?這事全是他看你不起,與我有甚麼相干?有一次,我在月子裡,由鏡中望見你對我發狠,還當眼花,誰知你是真具了深心來的。就算我奪了你的丈夫,害我死也就足以解恨的了,為甚麼要害我死後,還背惡名呢?薄倖人雖是心腸狠些,但他用情還是專的。他起初中了你詭計,疑念還未消呢。你看他自我走後,常年只有悲苦悔恨,誰能勾引得到他一點?你對他那一番癡心妄想,他可曾用半隻眼睛垂憐到你?我只一半恨他心狠糊塗,不問青紅皂白,一半還是別有用意,不肯與他見面罷了。照說他當初越對我心狠,才越見他的情重呢。鰥居多年,相思如一。你連崔文和那樣沒骨氣的丈夫都沒福保持,為了滅口,忍心親手放冷箭將他害死。這樣的情深愛重,文武全才,人品心術無一不佳的丈夫,再由畜生道中再轉過千百劫也不配你遇上的了。你以為指使蕭元、魏氏兩個狗男女出頭,陰謀深密,不會事發,就發也可狡賴。那麼適才暗下毒手,想害我命,又當何說呢?"說時,手中連緊了幾緊。

    畹秋痛楚難禁,全身受制,無法閃避,咬牙閉目,任人擺佈,聽她歷數平生罪過。末幾句話,直戳痛處,已是萬分難忍。又說她謀害歐陽霜是想勾引蕭逸,重拾舊歡;誤傷崔文和是由於成心滅口,謀殺親夫。都是有情理之說,有事實可證,別人問起無詞可答的冤枉。平日那麼恃強性傲,一旦跌到仇人手裡,哪能不奇羞極忿,無地自容。加上背上緊一陣慢一陣的酷刑難當,不由一陣急怒攻心,逆氣上行,忍不住一聲慘哼,就此暈死過去。歐陽霜因她適才一暗算,勾起前仇,人雖氣死,余忿猶未全消。方欲將她救醒,行法禁制,迫她服罪,當人眼裡出醜。忽聽空中有人喚道:"此人雖然可惡,已經夠她消受。我適回山,師父命我趕來相助,適可而止,辦正事去吧。"歐陽霜聞言,連忙應聲飛起。這時空中還有一道光華閃動,兩下裡一同會合,往村外那一面破空飛去,晃眼隱入密雲之中,不知去向。

    畹秋只是一口悶氣閉住,倒在地下,吃雪風一吹,不久悠悠醒轉,仇人業已不知何往,恍如做了一場噩夢。回手一摸背上痛處,皮肉紋起了三四條,已經麻木。惟恐行跡敗露,不顧恨人,首先四外一看。那立處左側,是村中平地而起的一座小峰,峰上有三間小屋,上豐下銳。只峰背有一條鐵環梯可供上下,原備村中有一長老和蕭逸二人觀星占驗之用。右邊是一方塘,塘水早成了堅冰。兩行又高又大的樹木,全被冰雪點綴成了瓊枝玉干,銀花如疊,晨光欲吐中看去甚是鮮明。地既幽僻,只積雪上面淺淺地留下兩條橇印,依稀隱現,直到立處左近,為峰頂崩墜下的冰雪所掩,好似夜來有人乘雪具打此經過。積雪凝寒,凍雀不喧。

    遙聽村中祭神的鞭炮之聲,比起夜裡密些。峰前一帶,卻是靜蕩蕩的。只有枝頭積雪,被爆竹聲響震動,不時下墜,冰雪相擊,碎音鏗然,宛如鳴玉,更沒一個人跡。一想那位長老年高德勁,兒女成行,這般大雪,無星可觀,又當歲暮除夕,縱然他性情怪僻,也決不會一人到此。此外,峰頂上更無他人能到;如有,也無見死不救之理。只要這場丟人的事不被人發現,還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心略一放,毒怨又生。想起仇人竟會生還,已經懊喪欲死;再加上這場奇恥大辱,切膚之痛。不禁把滿口銀牙亂錯,顫聲切齒,惡狠狠罵道:"該萬死的小賤人,我和你誓不兩立!縱令聲敗名裂,也必拉你母子夫妻全家同歸於盡。只要你敢留村中,或是時常回來看望你那老少四個畜生,休想打我手內逃得命去。即使不再回來,也只是便宜你一個。"

    罵完,忽想起自己在說狠話。可是年來林泉優遊,夫妻恩愛,就到蕭家,也不過陪了愛女前往學武,偶然給她指點武功,本身早就拋荒,體力業已減退。蕭逸全家,連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大人更不用說。昨晚仇人本領,竟比他丈夫還要厲害。奸謀已洩,人家必有防備,休說鬥她不過,近身都難,這仇是如何報法?有何好計,可以一網打盡?實想不出。邊想邊往前走,心氣一餒,重又轉念到仇人業已回家,即使所說不肯重圓舊好的話是真,難道前事也隱而不言?蕭逸得知此事,豈肯甘休?照他為人,定要當眾聲討。自己身敗名裂不說,愛女縱不株連,也難在此立足;小小年紀,一朵鮮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地棘天荊,前途茫茫,何堪設想?此時母女二人的吉凶成敗尚自難料,怎能先想報仇的事?仇人創巨痛深,分明是在外面苦練了多年武功回來報仇。如非另有毒惡方法報復,也決不會已落她手,又這等便宜放掉,必想當著全村的人明正己罪,借此向丈夫洗去污名無疑。果然這樣,倒不如認作冤孽先尋自盡,愛女或者還有一點活路。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思來想去,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定要身受。目前只有萬分之一的指望:但求神天默佑,仇人懷恨丈夫,暫時竟未吐實,或者還可挽救。想時正經蕭逸所居峰下,立定又想,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遲早不免,何不先觀察一個分曉,以便相機行事。強把心神放穩,仔細尋思,決計當時冒險蒙羞,先見蕭逸探個虛實,如真事犯,索性拼忍奇辱,用苦肉計背了人痛哭,自吐罪狀,歷述暗害仇人,實由以前相愛之深,痛致悔恨。他平日對自己本非無情,只為有個仇敵在前,瑜、亮並生,遂致捨此取彼,想舊情總還猶在。事已至此,也說不得甚麼丟人捨臉了。想到這裡,不禁頭暈身顫,心都急成了麻木。一跺腳跟,硬著頭皮,賈勇而上。

    人當失意之際,任是多聰明的人,也會荒疏錯失,舉措皆乖。何況畹秋喪變之餘,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慘敗,心頭無異插上數百枝利箭。來時剛剛甦醒,驚慌迷惘,沒有平日那麼心細,以為照理峰頂不會有人。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過了那堆冰雪還有沒有,何為止點,見了蕭逸又是三心二意,沒有先打主意,明明見種種情形有異尋常,仍然倒行逆施,妄想離間。以致不但沒把敵人心腸說軟,反使恨上加恨,毒上加毒,終致一潰永古,不可收拾。自己身敗名裂,還連累愛女、愛婿出死入生,受盡磨折凶險,豈非聰明反被聰明誤?

    蕭逸見她毫不悔悟乞憐,反以虛聲恫嚇,不禁怒從心起,喝止之後,說完了適才那一席話。畹秋終是性情剛做,經此一來,益發無顏下台服低。當時愧恨交加,又羞又急,哇的一聲,吐出滿口鮮血,就此暈死過去。隔了好大一會,知覺漸復,昏沉中覺著頭腦涔涔,天旋地轉,胸中彷彿壓著一塊千斤重的石頭,透氣不出,難受已極。耳旁隱聞嚶嚶啜泣之聲,勉強略穩心神,睜開倦眼一看,不知何時,身已回到家內,愛女瑤仙同了蕭元長子蕭玉,雙雙坐守榻前,正在垂淚悲泣呢。猛地想起前事,不禁心慌,只苦於說不出話來。

    瑤仙雖不知道乃母惡貫滿盈,自作自受遭了報應,但是天亮前聞得守墓人報信,說乃母不顧穿著素服,趕往蕭家。天亮後,蕭家便說乃母得了暴病,著人抬來。兩家至親至好,這樣重病,蕭逸並未親自護送;適才出門取水,明明見他父子四人同了兩個門人,由祠堂回轉,又是過門不入,未來存問,料定其中必有原故。此時畹秋牙關緊閉,面如灰土,通體冰涼,情勢危急萬分。正在焦愁,恰好蕭玉前來拜年,幫助她用蕭家著人帶來的急救靈藥灌救,又按穴道,上下推拿,直到過午,人才漸漸回生。一見乃母瞪著兩隻滿佈紅絲的淚眼,愁眉緊皺,嘴皮連張,欲語不能發聲之狀,便料她想問來時的情形。好在使女不在跟前,蕭玉父母是乃母死黨,本人更是自己沒齒不二之臣,無庸避忌,便把適才蕭家抬回情景依實說了。

    畹秋最怕的是蕭逸當著村眾宣示罪狀,身死名辱,還要累及無辜的愛女。知覺一恢復,首先關心到此,急得通體汗濕,神魂都顫,惟恐不幸料中。及聽瑤仙把話說完,才知蕭逸未為己甚,看神氣不致向外張揚。當下一塊石頭落地,不由吐出一口血痰,跟著又噴出一口濁氣,心便輕鬆了一半。忙把倦眼閉上,調氣養息。瑤仙又忙著餵了幾口藥湯糖水。過有片刻,神志稍清,只覺週身傷處奇痛徹骨。靜中回憶前事,時而愧悔,時而痛恨,時而傷心,時而又天良微現。想起孽由自作,不能怨人,尤其蕭逸居然肯於隱惡,越覺以前對他不起。似這樣天人交戰了一陣,猛想起大仇強敵已經回村,聽她口氣,雖說不肯誅求,以後終身拿羞臉見人,這日子如何過法?想要報仇,又覺無此智力。加以事情敗露,黨羽凋殘,人已有了戒心,簡直無從下手。就此一死,又不甘心。思來想去,想到蕭玉人頗英俊,又苦戀著愛女,二人倒是天生一雙佳偶。只惜目前年紀俱輕,難成家業。莫如藉著夫亡心傷之名,長齋杜門,忍恥偷生。挨上兩年,暗中與他母子二人商量停妥,乘人不備,將村庫中存來買貨的金沙銀兩盜取一些,偷偷逃出山去,再把村中情形向外傳揚,勾引外寇來此侵害,使全村都享不了這世外清福,豈不連仇也一齊報了?越想越對,料定魏氏也難在此存身,必聽自己擺佈。只丈夫靈柩無法運走,是樁恨事。她這裡已熄昏燈,又起回光。

    瑤仙見母聞言以後,面上時悲時恨,陰晴不定,好生憂疑,和蕭玉二人一同注定畹秋面上,各自擔心,連大氣也不敢出。正懸念間,忽見乃母口角間微含獰笑,愁容立時渙散,面泛紅暈,已不似先前死氣沉沉。心方略寬,畹秋已呻吟著低聲喚她近前。畹秋雖然不避蕭玉,當著本人提說親事終是不便。剛附著愛女耳朵斷斷續續勉強說了受傷經過,還未落到本題上去,人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作聲不得。蕭玉忙端了杯開水過來。畹秋強作笑容看了他一眼。瑤仙接水餵了兩口。畹秋見蕭玉滿面戚容守伺榻前,心中越發疼愛,無奈底下的話更不能聽,打算略緩口氣,令瑤仙將他支開再說。瑤仙聽乃母連被蕭逸夫妻母子羞辱打傷,咬牙切齒,心如刀割,又見乃母氣息僅屬,病勢甚危,話都接不上氣,還是說個不休。暗忖:"母親機智深沉,今日之事雖說仇深恨重,也不致忙在這一時就要把它說完。看此情形,好些反常,迥不似她平日為人。"口裡不說,心中格外加了憂急。

    方想攔勸,有話等病體好了再說,目前還須保重為是。忽聽雪中腳步之聲至門而止,砰砰兩聲,門簾啟處,闖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進屋便氣喘吁吁地朝蕭玉急叫道:"大伯娘瘋了,滿嘴亂說雷二娘顯魂抓她。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的氣力,清弟和我媽媽、姊姊三個人都攔她不任。如今驚動了不少人。大年初一早晨,你還不快些回去,只管留在這裡則甚?

    "說完,不等蕭玉回言,急匆匆拉了便走。畹秋見那來人乃蕭玉緊鄰郝公然之子潛夫,也是一家隨隱的至親。公然為人方正,素與三奸面和心違。只郝妻為人忠厚,與魏氏還略談得來些。聞信情知要糟,不由大吃一驚。想要囑咐蕭玉,並向來人打聽幾句,連忙強提著氣,急喊瑤仙去將二人喚住,問兩句話再走。瑤仙知道乃母心中有病,一聽魏氏發狂亂說,也甚擔驚,不等乃母說完,便會意追出。

    蕭玉畢竟母子關心,方寸已亂,一出門就往前急跑,雖只兩句話的工夫,已跑了四五丈路。潛夫因先跑了一段急路,反倒落後了些。瑤仙見積雪太深,二人都是如飛急馳,恐追趕他們不上;又自信蕭玉素來聽話,可以一招即回。忙站在門前嬌喊道:"玉哥哥、郝大哥,快些回來,少停再走,我媽有話問呢。"蕭玉相隔較遠,心忙意亂,一味狂奔急縱,沒有聽清,竟未回顧。郝潛夫在後,卻聽了個真。他原是蕭逸門下,從小聰明,最得歐陽霜憐愛,和歐陽鴻更是投機。村中不乏明眼之士。歐陽姊弟無故失蹤,郝父公然冷眼旁觀首先起疑,私下聚集村中諸長老一商量,知道昔日卦相早就算出今日之事,歐陽霜只是被人陷害,還要去而復轉。目前仍以不問為是。雖然沒再多事,父子二人背人密議,總料定三奸與此事有關,只未出口罷了。今早祠堂團拜,從一位長老口中得知了一點真相,回家便趕上魏氏忽發狂吃,大聲疾呼,自供罪狀,三奸陰謀益發敗露。潛夫自然更恨三奸,不復齒於人類。只不過和蕭清同門至好,出事時再三哭喊哀求,請他跑這一次,將乃兄追尋回去,情不可卻。所以進門之時只對蕭玉說話,拉了就走,對畹秋母女二人全未答理。行時正沒好氣,一聽瑤仙喊他二人留步,越加憤恨。高聲怒答道:"幾條人命都害在你媽手裡,莫非又要想方設計害人麼?對你媽去說,報應到了,快些自打主意吧。"且說且跑,一晃老遠。瑤仙從小性傲,不曾受過人氣。情虛之際,聽到這般難聽的話,好似心頭著了一下重錘。當時又羞又恨,又怕又急,只覺心跳臉熱,耳鳴眼花。惟恐被乃母聽去,不敢還言,連忙退了回來。蕭玉似聞潛夫向人大聲呵斥,回頭看時,瑤仙業已進內,見潛夫不住揮手促行,未暇多問,也不知瑤仙見他未回已經遷怒,仍舊飛跑下去。不提。

    畹秋傷病沉重,耳聰未失。又在擔心此事,愛女一出,便側耳細聽。及見人未喚回,愛女面上神色有異;潛夫所說之言雖未聽真,可是聲音暴厲,料定不是甚麼中聽的話。忙問:

    "玉兒怎地不回?那小狗東西跟你吼些甚麼?"瑤仙忍淚答道:"玉哥哥業已跑遠,沒聽見。那狗東西說他媽都瘋了,我們還不容他走。"這兩句話雖非原詞,對於瑤仙卻已難堪之至。畹秋見愛女說到末句,聲音哽咽,眼睛亂轉,淚光瑩瑩欲流,好生心疼。竟忘了日暮途窮,長夜已近,反而咬牙切齒憤怒道:"該死的小狗東西,也敢欺人麼!乖孩子莫傷心。你媽反正不免身敗名裂,我也想開了,現在犯不著和他計較。為你兩個乖兒,我從此決不生氣著急,只好生保養。等身體復原,挨過兩年受氣日子,要不連老帶小,連男帶女,把這一村的狗東西都害他個不得安生,我娘婆二家的姓都倒過來寫!"

    瑤仙見乃母已遭慘敗,大難將臨,尚還不知收斂,豪語自大,心越焦急。又想起適才當著蕭玉,話未說完。明知與己婚姻有關,有些害羞,無奈事情已急。母親所行所為,按著村規萬無倖免之理。蕭逸縱肯容情,不為舉發,魏氏一瘋,萬一盡吐真情,村中諸長老平日雖不過問村事,遇上大事,卻是一言九鼎。歐陽姊弟和雷二娘均得人心。歐陽霜尤其是身應卜吉,全村愛戴之人。失蹤以後,常聽傳言,諸長老早有靈卦,斷其必歸,且為全村之福,可知非常重視。一旦事洩,得知三人俱受乃母之害,大禍立至。如村中長老和全村公判,不是活埋,便是縊死。禍變俄頃,凶多吉少。此時把話問明,就將來為母報仇,也有一個打算。

    想到這裡,心如刀割,撲簌簌淚流不止。

    畹秋瞥見愛女又在傷心落淚,忙把她喚至枕前,抱頭撫問:"何故悲泣?"瑤仙乘機請問適才未盡之言。畹秋把前言才一說完,猛地想起適才魏氏瘋狂鬼迷之事,此時不知如何了局,只顧寬慰愛女,一打岔,竟自忘卻。因話及話,忽然想到,更覺此是天奪其魄,絕大破綻,不由急出了冷汗。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晚暗算蕭元時,乘機暗點重穴,連她一起害死,滅口為是。只說她膽小口緊,不會洩露,萬想不到會失心發狂,留此禍根。畹秋只想到這眼前的事,後悔失著,卻不料自己早把馬腳顯露在要緊人的眼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就要發作了。

    瑤仙見乃母正說得頭頭是道,忽然沉吟不語,面有憂色,知她又在擔憂前事。心想:"如果事洩,全村轟動,不等郝潛夫到此,村人間罪之師必已早到。二人去了這一會,尚無噩耗,也許新年大雪,路少人行,魏氏說瘋話時,只郝家相隔最近,被聽了去,所以潛夫出語傷人。後來便被蕭清和郝氏母、妹拉進,並未洩在外面。郝公雖然也算長老之一,終是外姓,平日不肯多事。父子二人又都愛蕭清,如要舉發,蕭氏兄弟豈有不苦苦哀求之理?他人見她已瘋,兩小無辜,人心是肉做的,顧生不顧死,況且事不於己,一可憐,也就解了。"越想越以為不是沒有轉機。為寬母憂,便只瞞起潛夫所說一節,把預料情形一層層說了。畹秋也覺愛女之言有理,歎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我此時死活未放心上,只盼挨兩年的命,看你兩個成立,乘機把仇一報。依我心志,休說生遭慘死,便是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也甘心了。"瑤仙人極聰明,雖然頗有母風,但她年齒尚幼,天良未喪,對乃母所行所為,本來不以為然。只不過是己生身之母,天性所關,不能不隨同敵愾罷了。一聽乃母害人之心始終未滅,只求蓄怨一逞,不特死而無怨,連墮地獄受諸苦難皆所甘心。看蕭元夫婦相繼遭了報應,料知無有善果,聞言甚是刺耳驚心。想要諫勸幾句,又想她正受傷病重,心情忿激,不便拂逆,欲言又止。心中還在求告神佛默佑,想代母親受過。忽又聽有人踏雪到了門前,卻沒先前郝潛夫來得匆遽。想要出視,便聽使女絳雪在和來人答話。瑤仙的頭被畹秋抱住,又不敢過露驚惶之狀,方在疑慮,來人已走。心方微定,絳雪已持著一封素信進來。

    這封信如果落在瑤仙手裡,畹秋還能苟免一時,誰知合該數盡。那絳雪昨晚熬了一個整夜,天明主母忽然抬歸,略微服侍,蕭玉倒水,瑤仙便支她去睡。一覺醒來,掛念主母,跑出便遇送信之人。睡眼-朧,也沒看看小主人的神色,腳才進屋,便說:"這是四老太爺的信,說要本人親拆,不用回信。"畹秋在床上聽了個逼真,忙命拿過。瑤仙翻身坐起,想用眼色攔阻,已是不及。絳雪人頗機靈,看出情形不好,知道說得太慌,剛一停頓,畹秋連催:"快拿來我看。"瑤仙知瞞不住,用手接過,說道:"媽累不得,我念給媽聽吧。"

    那四老太爺雙名澤長,別號頑叟,乃全村輩分最尊,年高德劭的一位長老。此人雖不說學究天人,卻也博學多能,無書不讀,尤精卜筮之學。選推蕭逸做村主,娶歐陽霜,均是此老主持。全村老小,對他無不尊崇禮敬。可是他從不輕易問事,只是選那村中山水勝地,結了幾處竹樓茅舍,依著時令所宜,屏退家人,體會星相,窮研數理。除村中諸長老外,僅蕭逸一人最是期愛,常令陪侍從習。餘下連那自己子孫在他用功之時,也只能望樓拜候起居,輕易見他不著。武功更是絕倫,八十多歲高年,竟能捷同猿鳥,縱躍如飛,內家氣功已到爐火純青地步。大年初一,好端端與曾孫輩晚親,親筆寫封信來,真是從來未見未聞之事。情知事關重大,哪得不心驚肉跳,母女二人俱料絕非佳。瑤仙答完母話,忙即拆信觀看。才看數行,便嚇了個魂不附體,哪還念得出口。畹秋作賊心虛,本來驚疑,見愛女顏色驟變,益知不妙。念頭略轉,倏地把心一橫,猛然鼓勁翻身掙起,一把搶了過去,獰笑道:"左不就是事情穿了,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已至此,怕有何用?"瑤仙情急,想要奪回時,寥寥數行核桃大的字跡,畹秋邊說邊看,全都入目。瑤仙見乃母面容慘變,知已看悉,心中焦急,不由一陣傷心,趴伏在畹秋身上,嗚嗚咽咽痛哭起來。

    畹秋自知無幸,比前更鎮靜得多。回顧絳雪尚在房內,事關重大,雖是心腹丫頭,也不便當她吐露,拿眼睛一看。絳雪會意,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話,又看出事由信起,情形大是不妥,想起平日相待恩厚,又是後悔,又是難受,眼圈一紅,便自避出。畹秋何等心細,暗中點了點頭,隨用手撫摸著瑤仙的臉蛋說道:"乖兒,不可這樣軟弱,雖是女流,也該有點丈夫氣。快些起來,媽有話說呢。"瑤仙眼含熱淚,抬頭望著畹秋,心如刀割。畹秋道:"媽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吧?"瑤仙嗚咽著,勉強應了一聲。畹秋歎口氣道:"媽生平做事,從不說後悔的話。照你看來,這事到底怪誰不好呢?要換了你,設身處境,又當如何呢?"

    瑤仙天性頗厚,雖然不能公然責母之非,自從那晚乃父受傷,漸知底細,頗多腹誹,本不以母所行為然。但是這時看見乃母身敗名裂,生死莫卜的慘狀,哪能不順著她說。母女情重,自然也要偏些。便憤慨道:"這事都是蕭逸和那狗賤人害的,自然是他們不好,不過女兒設身處境,決不這樣做法……"

    還要往下說時,畹秋忙攔道:"話不是這等說法,事情難怪賤人。休說她是一個出身微賤的孤女,蕭逸此等人才,全村的少女,誰也願意嫁她。不過有我在頭裡,自慚形穢,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罷了。賤人那時正住我家,的確見他就躲,並無勾引。大對頭就是蕭逸這個該萬死的冤孽。他不遵父母之命,目無尊長,這還不說。最可恨是他既不想娶我,就該事前明告父母。再者我同他從小一處長大,耳鬢廝磨,大來雖沒小時親近,也都常在一起相聚。媽乃行將就木之人,你是我身上落下來的肉,事已至此,也無所用其羞忌。我因見他老不插香,心下不安。為了此事,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後兩年中,曾經覷便探過他好幾次口氣。按說我一個女孩家,論才論貌都是全村數一數二,這等傾心於他,至少也有知己之感,兩家又是至親至好,就算他死戀上那下賤丫頭,也該向我點明才是。誰想他一面裝著照常和我同游同止,一顆狼心卻早歸了人家,外表上和那賤人一樣不露一點神色。乖兒你想,我和他平日那等親密,又有兩家父母口頭婚約,只差過禮了。休說我不作第二人想,全村大小人等,哪一個背後不誇男才女貌,是一雙天生佳偶?眾少年姊妹相聚,往往明諷暗點,簡直認做定局的事。後來他父死後,我家久等無信,反而屈就。外婆屢次賡續他父在世之約,托人提親催娶。

    他如明拒也就罷了,偏又陽奉陰違,拿孝服未滿做推托。外婆見他只推沒拒,還想他真有孝心。我雖疑心夜長夢多,但是環顧村中並無勝我之人。就說那賤丫頭有點姿色,對他又是冷冷的,見了就躲。他為人可是素來溫和,無論對誰都顯得親熱。我想賤人是他家奴,名分懸殊,即使看中,也只納為妾婢;如為正室,單村中這些老挨刀的假道學就不答應。想過也就放開。萬不料這喪盡天良的豬狗,偷偷不知用甚花言巧語挾制這一夥老狗,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先故意拿冷臉子給我看,把我氣走,然後迅雷不及掩耳,與老狗們一同趕往我家,說娶那賤人為妻。你外婆如何肯和一個下賤丫頭爭女婿,氣得也不等我回來商量,糊里糊塗就答應。小賤人這等良機自然不放,當時連假都未做。他那裡更好,直和娶二婚婆一樣,潦潦草草,當日成婚。我和你爹,還有幾個女伴,正在村外閒遊,一點影都不知道,先聽奏樂,接著有人來喚他們回去道喜。這些刻薄鬼,因為我素來好強自滿,忽然起了變局,雖未當面嘲笑,哪個走時不偷偷白我兩眼。可憐你媽,那時氣得身冷手戰。人看我一眼,直似戳了我心頭一刀。人情勢利,一會全都狗顛屁股跑個乾淨。只你爹一人未走。我才想起他多少年來對我鍾情頗深,人才雖不如那豬狗,論情分卻是一天一地。既感激,又可憐,一賭氣,沒多日子,便嫁了你爹。嫁雖嫁了,可是我這口怨氣如何得出?本該找豬狗報仇,才是正經對頭。說也冤孽,我已是有夫之婦,和你爹又甚恩愛,並無三心二意,偏不忍向他下手。只想拆散他們夫妻,把無數的怨毒都恨在那賤丫頭一個身上,千方百計想將她害死,以致才有今日之事。如今雖說事敗,但那賤丫頭出死入生,在外多年,想必也受了些罪。加以她恨豬狗無情無義,已立誓不圓舊夢。他二人既不和好,便稱了我的心願。我挨她打,由於自取,她回來時並未親來尋我,此恨已消。只是恨這豬狗,卻饒他不得。還有那三個小狗,如不用重手法將我打成這樣重傷,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現既不能逃走,事已敗露,又來了這道催命符,我決不想再活在人世。想活人也不容,反而抖出弒夫的罪名,連你和玉兒兄弟都做人不得,更難在此立足。你如是我女兒,我今明日必死,死後千萬不可露出一點形跡。等兩三年後,你們成人,與玉兒合謀、將豬狗父子四人能一網打盡更好,如其不能,除一個少一個,也算是報了母仇。事完,立時逃出村去。我雖死九泉,也甘心了。"

    瑤仙因來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內安排後事,急速自裁,免敗崔、黃兩家聲譽,遺害子女。

    並說魏氏與她同罪,姑念從凶,未手傷人命,而且丈夫已身為鬼誅,權從未減,過了新正破五便要永遠禁閉終身,不見天日。本來眾議給她封帛,因蕭逸說她為人聰明,必知利害,故此函示,免得張揚,替她娘婆二家留點臉面。此事只蕭逸全家和三五長老知道,如再執迷不悟,妄想貪生,過了破五,說不得只好由諸長老當著全村人等,按村規"殺人者死",付諸公判等語。照此情形,除了一死,萬無活理,聞言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畹秋這時迴光返照,心下坦然,點淚都無,反倒勸慰愛女莫哭。瑤仙幾次商請,要向諸長老求說,願以身代。畹秋獰笑道:"乖兒,你真呆了。留著你在,還好替媽報仇雪恨。媽心身兩受重傷,你就替得我死,能活幾時?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瑤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齒,頓足罵道:"媽請放心,我如不把蕭家這群豬狗一網打盡,誓不為人!"

    說到末句,"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再三哀求畹秋當日千萬莫死,且活滿這三天限期,一則母女多聚三日,二則也許還有別的生機。畹秋道:"我的生機定然一線都無。乖兒,我又捨得你兩個麼?也是無法呀。只恐連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聽一回,就知道了。"瑤仙自不肯去。畹秋道:"乖兒,你當媽是尋常女子麼?不等乖兒送終訣別,目睹我死時慘狀,免得日久心淡,銷了復仇志氣,媽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見一面的。好在絳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時定在後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發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無論形勢多惡,千萬瞞我不得。須知媽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應付失宜,在我不過稍緩須臾,仍是難免於死不說,還要白受許多奇恥大辱,留下無窮後患。我權衡輕重,看是哪個厲害。事已至此,卻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親手殺我,必須聽從,才能算對。只盼你心志堅定,能為母復此大仇,使我死後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到這緊要關頭,要把心腸放狠,才幹事有益呢。"瑤仙含淚應了,忙出房喚來絳雪,往魏氏家中探聽動靜。

    瑤仙性情本有母風,經乃母連激帶勸勉,知道悲急無益,互相商議日後如何向人尋仇報復。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許多陰毒險狠的計策,並教愛女對蕭玉如何用情,駕馭操縱,務須使他甘為情死,死而無怨。好使事前既多一個得力心腹死黨,事後又是恭順寵愛,沒齒不二之臣。瑤仙一個少女,平素和蕭玉相愛全出天真,不懂得甚麼叫作權詐,這些話都是聞所未聞的妙語,不禁聽得心動神馳,津津有味,連那生離死別之痛都幾乎忘了。畹秋一面摟住她頭頸說話,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語氣。見她前半截聽話時悲憤填膺,目毗欲裂,為意中應有之狀,還不敢斷定異日如何。等說到後半截,命她用權術牢籠未婚夫婿,見她注目傾聽之中雖未答話,時把牙關緊緊一咬,現出恨極之狀,瞬間又復常態。知她母仇時刻在念,並不因所說新奇緊要,與她有切身利害關心過度,聽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拋諸腦後,好生欣慰。想起永訣在即,越發愛憐,手中摟得更緊。心裡不住苦想,恨不能連愛女的生養死葬、百年大計都給她預為指點安排,才稱心意。

    似這樣談有個把時辰,畹秋心事說完,萬慮皆空,轉覺腹饑思食。年下有現成的豐美菜看,正想命瑤仙去弄熱了來吃,忽然絳雪踏雪跑回,剛在門外脫換衣鞋。畹秋何等細心,一聽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將臨,心中一緊。暗忖:"愛女從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說了這半天話,又飲了幾杯茶,心橫意定,虛火全部下去,也正餓極。早得凶信,愛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後她更是傷心悲哭,難於下嚥。反正要死的人,樂得享受一點是一點,臨死也做個飽鬼。"連忙摟緊瑤仙,偏頭向外,高聲喊道:"絳雪,這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先莫對我和小姐說。我正肚餓,可去到廚房炒點干飯,把所有的年菜和糕點糖食,有一樣端一樣,一齊拿來。你也傷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輪值,今天也許不來了。快去做好,我們三娘母做一起,快快活活補吃一頓新年飯吧。"

    絳雪聰明不在瑤仙之下,練會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頗美秀。畹秋母女均愛憐她,不似尋常人家丫頭看待。瑤仙與蕭玉相愛並不瞞她,反帶她同來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隨少主往蕭家去,日子一久,不覺愛上蕭玉之弟蕭清。心想:"歐陽霜出身也是丫頭,居然會做了村主之婦。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論世俗貴賤,只要男女雙方願意,就可通行。"於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蕭清。無奈她本人年紀甚小,蕭清比她更要小了兩歲,童子不識風情,又一心一意想隨叔父蕭逸練童子功,簡直沒有把她看在眼裡。她又膽小,不敢徑求主人給她出力,鬧成個片面相思。主僕感情既好,她也忠心為主。對畹秋近來舉止神情,本已看透兩分。見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傷抬回,母子背人哭訴,便料東窗事發,難以收拾。一會,村中元老派人傳書,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後來奉命去蕭玉家中探看魏氏動靜,本心還想乘機向所愛的人獻點慇勤。人沒走到,便見村中老少人等,三三兩兩由蕭家那一面踏雪走來,多半都是邊走邊說,面帶恨恨之色,不似出門拜年情景。她人機警,知事若壞,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跡,忙往樹後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後再去蕭家探問。不料去的人還未走遠,又有趕了來的,有時兩下裡對面路遇,說不幾句,便隨著忿忿咒罵起來。隔遠聽不真切,彷彿還帶著蕭元和主人名字,不僅魏氏一人。急於想知點底細,回去報信,偏生來往蕭家的人出入不絕,卻看不見蕭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進。心方焦急,忽見蕭逸帶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飛趕來,後面還跟著幾個門人子侄,到了蕭家門首,陸續走進。這一來,連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復轉。秋萍乃另一家隨隱親友的世僕之女,因她長於女紅,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後,蕭逸特向那家借來服侍兩小兒女。比絳雪長有五六歲,平日甚是交好。

    這群人走過時,絳雪見蕭逸忽然回頭,朝自己藏立之處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會,秋萍獨自跑來。一到便把絳雪喊出,說蕭逸適才已看見,料是畹秋命她來此窺探。可速回去告知畹秋,說她和歐陽霜雪夜相遇,口角爭鬥,自洩機密。巧值村中長老蕭頑叟,因占來年全村年內休咎,祭神以後,親往峰上卜卦,剛到不久,全聽了去。次早家廟團拜,諸長老聚儀,都說村中決不能容這等敗類。經蕭逸再四商請,為了保全崔、黃兩家名譽,才由元老親筆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盡,匆匆入殮,不致宣揚全村。誰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後,剛要往崔家去尋畹秋,商議二月間兩家丈夫葬事,才出門外,忽然失心瘋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種種陰謀,並連畹秋用殺手暗算蕭元滅口,當晚歸途遇鬼誤殺親夫,一一繪影繪聲從實吐出。當時大雪之後,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僅有緊鄰郝潛夫父子正在開門,聞聲趕來。因看蕭清哭喊可憐,一面著潛夫去喚回魏氏大兒子蕭玉,一面諸人合力把魏氏強拉進去。蕭清向郝父跪求,頭都磕破,鮮血直流。本想給她隱瞞,誰知魏氏好似凶神附體,力逾虎豹。只要門外一有人過,便如飛縱起,將人攔住,指天畫地自供陰私。又費好些氣力,才拉回去。等蕭玉得信趕回,用棉被將魏氏裹起,閉置房中,出來進去已好幾次。村人平日本厭惡她夫妻奸刁取巧,搬弄是非,聽了當然憤慨。畹秋會作人,雖無惡感,但是村中出了這等人神共憤的事,也是一體痛罵,容她不得。可憐蕭清一個小孩子,又要攔阻瘋母,又要向村人哭求隱惡,如何顧得周到。還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素得人心,再四幫他求說,眾村人礙於情面,當時雖然應諾而去,真給她隱而不宣的能有幾個?有那疾惡喜事的,還當村主不知,竟往蕭逸和諸長老家中告發,力主按著村規除此村中敗類,害群之馬。不消多時,就傳佈了多家。蕭逸偏生帶了子女往尊長家中拜年,不在家中。等到得信大驚趕來,事已沸沸揚揚,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趕往蕭家打看真假,沒一個不指了姓名大罵的。蕭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為動了公憤,這些人又都是尊長前輩,不敢還言。所延村中懂醫的人,聞信俱都不來;來了也只隨眾怒罵,不肯診治,一任魏氏從床上滾到地下。人越多,她越胡說得聲高。急得蕭清、蕭玉互相撞頭跌足,搶地呼天,忿不欲生,已經急暈了好幾次。眾人還要趕往崔家,著村中婦女拖出畹秋,按村規吊打活埋。正擬議說畹秋元兇首惡,必須綁向村主那裡,立即如法施行。還算蕭逸趕到得快,一面喝止村人,新年裡不可如此胡來,人已瘋狂,未可據為信讞;畹秋喪夫守寡,重病在床,家無男丁,豈可越禮吵鬧?事關重大,又屬人山以來僅見之事,必須慎重而行。一面又命同來門人子侄分頭去往各地招呼,禁止胡來。隨將帶來的安神藥交給蕭清,與魏氏灌服下去。等過了破五,病人神志清明,再按村規公審。

    眾人自聽蕭逸的話,不再吵鬧。蕭逸來時瞥見絳雪掩伺樹後,料是畹秋差來,乘進房診病之際,眾人都在外面,暗命秋萍往晤,令其速回,報知畹秋。事已大洩,犯了眾怒,自己無能為力,速自為計,免得臨時多受奇辱,弄巧還有烈火焚身之災。

    絳雪聞言,嚇了個魂不附體。適才又曾親聽散去的人指名謾罵,哪敢遲延,惟恐家中業已出事,氣極敗壞如飛跑回。見門外雪中無甚痕跡,料被蕭逸止住,略放點心。已經跑了個上氣不接下氣,匆匆換下雪橇,知事已不能隱諱,方要入門報警。畹秋心細,聞得她喘息之聲,已經猜個八九,心只略驚,即行轉念,呼取菜飯充飢,吃了再說。絳雪想起平日相待恩情,也甚傷心。暗忖:"她已不能再活多日,應該叫她死前享受一點。再者,小姐也還未進飲食。這一報警,何能吃得下?算計村人此時沒有打上門來,危險已過,索性給她母女副寬心丸,好歹吃點東西。"念頭一轉,忙答道:"蕭家大娘早起發燒,稍微亂說了幾句,喜得無人聽見,玉少爺一回去就好了。雪天無人,只郝家知道。來時,玉少爺還說,少時大娘吃藥之後見好,還要來呢。"畹秋聞言,果然心神為之略寬。

    絳雪把話說完,慌不迭地走入廚下,先把酒和熏臘冷盤端出。瑤仙早把火盆添旺,榻前拼好兩個茶几,杯筷冷盤一到,連忙接過擺好。絳雪又去熱菜。瑤仙在床當中堆上些被褥枕頭,將畹秋輕輕扶起,靠在上面。又給披上一件外衣,把腳順好,面向床沿盤膝坐定。自己摸了摸酒壺,覺酒已熱。然後笑問:"媽吃甚麼?我喂媽吃。"畹秋見這一桌子的熏臘都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起始,照著常年慣例,和瑤仙、絳雪一女一婢,親手製成之物,樣樣精美可口。像臘腰子、臘肝、風腸、風雞之類,都是丈夫素常愛吃的東西,往年每逢年節,一家人何等快活。尤其年下,從祭灶小年夜起,年事忙齊,一家大小帶著這個心腹慧婢,四人千方百計,準備新正取樂之事。向全村人等爭奇鬥勝,歷來都仗自己的靈心巧思,博得全村稱讚。又加夫妻都是好酒量,女婢也是不弱,到了三十夜裡,略去形跡,都坐在一起吃年飯。這一頓吃了熱,熱了吃,總要吃到天亮。接著祭神祭廟,回來吃了應景食物,歡歡喜喜上床略睡。這時不過剛起,一家又吃團圓酒。初二早起,白日互相拜年,歸來隨眾行樂。不是賭放花炮,便是玩燈斗彩,一直要樂到二月初二,才行興盡。至於春秋佳日,樂事盡多,尚還不在話下。誰想沒有多日,都成陳跡。東西仍然擺在桌上,吃的人卻少了一個。平日家庭和樂團聚慣了,倒不覺得;一旦人亡物在,滿目淒涼,自己更是身敗名裂,途窮日暮,怎不難受?剛在傷心,眼圈一紅,忽見愛女侍奉慇勤,佯歡勸飲,越發心酸憐愛。念頭一轉,暗忖:

    "這是甚麼時候,她已一天水米不沾,怎還勾她傷心,不叫她吃頓好飯?"忙抑悲懷,裝作滿臉笑容,答道:"乖兒,我只是受了傷後,雪中受了點寒,服藥後,養了半日,已好多了。乖兒,陪媽一同吃吧。你已一天沒吃東西,媽心痛極了。你是我乖兒,就聽媽話,多吃一些。媽正餓呢,你要不吃,媽一擔心,也吃不下了。"可憐瑤仙既痛乃母,復悲亡父,心如刀絞。因想乃母進點飲食,強為歡容相勸,自己哪裡吞吃得下?心知乃母慈愛,又不敢露出,只得陪同吃些。母女二人都是一般想起傷心的事,眼淚盡往肚子裡咽,除了互相催食催飲之外,恐怕勾起傷心,誰也不敢提一句別的話。局中人的酸楚,真非筆墨所能形容。

    母女二人吃了許多空心酒,菜卻只動少許,悲急之餘,食眠兩乖。那大麴酒性又烈,如何能夠禁受,都覺腹內發空,燒得難過。瑤仙只是暈沉沉地欲嘔。畹秋畢竟心腸較狠,一有醉意,膽氣大壯,幾乎忘乎所以,更不再想傷心之事,漸覺腹饑難耐,連聲喊餓。剛想命瑤仙去至廚下,有甚現成熱好的東西,快先端一兩樣來,絳雪已忙得披頭散髮,用托盤熱騰騰連飯菜,帶糕點麵食,端了十幾大碗進來,兩個茶几全都擺滿。絳雪說聲:"大娘、小姐請吃,還熱的有。"

    說完,拿了托盤就跑。畹秋何等心細,先時因自己心存必敗之想,所以被絳雪乘機瞞過。這時見她明知三人全未進食,熱菜去了老大一會,卻端來借許東西。中有幾樣食物,照例都非初一所用,也一同蒸熱了來。好似見那東西自己愛吃,怕日後吃不到,巴不得自己就此一頓,多享受吃些。否則此女素來機警聰明,主僕三人怎麼也吃不下這麼多的東西,何致如此蠢法?剛一心疑想問,一抬頭,看見她眼圈紅腫,淚容尚未盡斂,放下了碗,說一句話,匆匆回身就往外走。不禁恍然大悟,適才去往蕭玉家中探聽,必得了凶信,不然,不會去得那麼久。如非危急,也不會連眼都哭腫。料知事發必快,本在意中,又仗著幾分酒力,並不怎樣憂懼。命瑤仙去盛飯來,準備飲餐一頓,吃完再問絳雪的下文。茶几上盤碗太多,飯盤放在另一桌上。瑤仙起身盛飯,剛一背轉臉去,這裡畹秋早回手裡床,向枕褥下面,將丈夫死時備而不用的一個小銀盒取到手中。瑤仙耳目甚靈,聞得床上有點響動,忙即回顧,畹秋已將小盒藏入懷內。瑤仙見乃母滿臉俱是陰鬱狠厲之氣,情知有異。急問:"媽做甚麼?"

    手中的飯還只盛了半碗,也不顧得將它盛滿,連忙端了過來,想追問底細,看看乃母懷中所揣何物。人才跑近床前,未容問第二聲,畹秋恐她知道自己預定就死之策,著急傷心,飯吃不飽,還想裝出無事之狀遮掩過去。忽聽雪橇滑雪,一片沙沙之聲,雜以人聲嘈雜,由遠而近,似往自己門前滑來。母女二人心剛一驚,正要側耳細聽,那喧嘩之聲已離門前不遠。猛又聽絳雪行至堂屋"哎呀"一聲驚叫,緊接嘩啦連響,盤碗碎落滿地。跟著又聽關門加閂和外面叫罵打門之聲,亂成一片。

    瑤仙料定禍事臨門,嚇得戰戰兢兢,面如土色,抱著畹秋,急淚如泉湧,哪還聽得出來人所罵言語。畹秋胸有成竹,死志已決,早把來意聽出。因絳雪叫小姐快來,知她門戶關閉,因見來勢兇猛,恐對頭破門而入,獨力難支,故喊瑤仙出去相助。俯視瑤仙,已聽了絳雪喚她,掙扎欲起。恐愛女出去受辱,連忙一把先將瑤仙拚命摟緊,低聲急說道:"出去無用,你去不得!"一面強把週身氣力往上一提,向外屋大聲高叫道:"你和他們說,我正換衣服,換完略待片時,容我母女訣別幾句,立時隨他們走,當年祖輩諸尊長所定村規,村人犯了大罪,村法雖嚴,罪人縱是男子,也只是派人傳喚,按理而行。此時諸位長老既然知道今天正當正月初一,也不是兇殺的日子,按理決不會在今天便召集村眾處罰罪人。我既沒有抗傳不往,又是個家無三尺之童的新-孤寡,似他們這樣糾眾行兇,毀門破屋,任情辱罵,欺凌孤寡,難道也是奉了他們村主之命,特命他們如此的麼?"這一套大聲疾呼,說得甚是爽利激昂。

    村中居室因勢而建,彷彿花園中的屋宇,只居室門窗齊備,外面多半花木環繞,竹籬當牆,來人一到便可升堂入室。這時來的,連男帶女約有三十餘人,俱都圍在這幾間上房外面。一面拍門喝令速開,一面喝罵:"似此惡婦,全村從來未有的敗類,斷乎容她不得!省事知罪的快快走出,隨我們到村主那裡投到,按照村規發落,免得我們動手捉人,更吃眼前苦。"異口同聲,都是一樣的話。

    村人素來安分,輕易連個爭吵之聲都聽不見,忽然發現畹秋如此惡毒,認作空前巨變,怒極而來,未暇尋思。屋裡的人一發活,內中兩個年長的首先喝止叫囂,不等絳雪重訴一遍,已經全聽了去。俱想起當天是年初一,又未奉有村主之命,怎能聚眾先往孤寡門前叫罵提人?村人不問平日所業是哪一門,全都讀過幾年書,識得道理。起初不過激於義憤,這類事情又是初經,未免任性了些。幾句話被人問住,覺得人雖可惡,罪該萬死,這等作法,卻是講不過去。立時安靜了好些,也不再拍門扣戶,只是互相交頭接耳,意欲等村主所派人來,再行處置,依舊守定門前不肯退去。

    畹秋將群喧止住,知事已急,無可遲延。左手仍緊摟愛女,柔聲撫慰;暗伸右手入懷,將銀盒用指輕輕撥開,捏了一撮毒藥急放人口,就著面前燙杯中喝剩的大半杯大麴酒一口嚥下喉去。瑤仙被母摟緊,伏身母懷,驚魂都顫,神志已昏,只是一味悲泣,心痛如割,早忘適才之事,並未看見。直到端酒咽藥,餘瀝落了一點在她頸上,方始驚覺。忙一抬頭,見乃母目閃凶光,眸睛特大,口角沾藥之處現出猩紅顏色,才知已經服毒。不由一陣傷心,急得抱定畹秋亂哭亂跳,急喊:"媽呀!"別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畹秋一則痛心過度,二則藥性酷烈,再加上這半杯烈酒,至多不過半個時辰必死。知母女二人聚首無多,一心打報仇主意,想將死前慘狀盡量現在一女一婢眼裡,好使她們刻骨銘心,沒齒不忘。還有許多話要說。不但沒有一點憐愛悲傷之意,反恐把這黃金難買的一點光陰,白自由她哭泣之中混過。先喊了一聲:"絳雪乖兒,快進房來!"接著兩手把瑤仙用力一推,厲聲喝道:"你這樣沒出息,哪配做我女兒、我死都難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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