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回 積慮深仇 劫妖天蠶嶺 傷心前路 求友釣鰲磯 文 / 還珠樓主
尉遲火猝不及防,濺了一臉。猛覺口裡沾了一點,覺著甘芳涼滑,沁人心脾,知是靈泉。自己正在煩渴之際,恐怕灑落可惜,也顧不得喊笑和尚,張開一張大口,堵著泉眼便接,骨嘟嘟連飲兩口。立刻覺著身心輕爽,頭腦空靈,煩渴一法,如釋重負。不捨住口喊人,便將兩腳直頓,反手招搖。等到笑和尚過來問他,尉遲火才住口喊他去飲時,口才一住,同時泉也涓滴無存。尉遲火說了泉的好處,笑和尚恍然大悟道:"你飲的分明是靈石仙乳,萬載空青。我只注意怎樣取出石中寶物,未及分潤一口。幸而你平素遲鈍,這次卻有靈機,否則靈泉無多,轉瞬流盡,大家都吃不成了。可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仙緣際合,各有來因。
我這樣用心,竟會一時大意,忘了上下兩頭,若照先前削法,豈不可以分潤一些?適才我將石心捧過,覺著手上溫潤,連忙回身,見你頭伏石根,回手招我,已是不及。恭喜師弟,飲了這空青仙乳之後,不但可抵多年功行,目力還大異尋常,雖未必視徹九幽,比我煉就的慧眼,就強多了。"尉遲火笑道:"師兄且慢,可惜這石下半截既有,上半截難道便無?何不將那上半截石根細細探尋,如有時,豈不是你我又可多得一點仙氣?"
笑和尚聞言,也覺有理。果然取過上半截斷石,仍用劍光細削,直到連下半截石根都削完,哪有涓滴。且喜石心有寶,業已斷定,兩人坐到一起,重用劍光細細磋磨,對於石裡的銀色,一絲也不敢傷損。不多一會,銀色愈顯,彷彿在石中跳動,益發兢兢業業,不敢大意。忽見一絲白氣,從石眼裡哧的一聲噴出,轉瞬即滅。再看石面上,現出七個小孔。二人業已看透石層裡面,竟是空的,中間好似盤著一個東西。劍光削處,七個小孔越顯越大,見石中之物乃是一條銀色小牛,在裡面轉動不停。二人都不知是什麼寶物,恐怕取出遁走,便停了手。誰知石裡銀牛透了外面空氣,漸漸行動由急而緩,一會工夫,伏在石上,不再動轉。
尉遲火主張取出,笑和尚還不甚放心,先使了禁制之法。然後再用金光將石面削去一看,石心圓平,形如盤盂。那牛非石非玉,通體銀光燦爛,碧眼白牙,四蹄朱紅,餘下連角都是銀色,形態如生,全是天然生就,看不出一絲製作之痕。明知天生靈物,只不知用處來歷。二人俱都大喜,尤其尉遲火愛不忍釋。笑和尚抽了幾根僧衣上麻縷將銀牛繫好,掛在尉遲火貼胸之處,另用符咒禁制,以免真形飛去。
寶物得到,時已黃昏。尉遲火服了石乳空青,身心益發通暢。高高興興一同走出穴外一看,對面妖谷業已妖雲瀰漫,毒霧蒸騰,映著落日餘霞,滿山都是暗赤色彩,比昨晚還要濃厚許多。二人看了一會,日落西山,夜色已濃,滿天繁星,一點微風都沒有。四外靜悄悄的,只見谷中妖氣,蓬蓬勃勃湧個不住,時而現出點紅綠光影。因為相隔明日端午還有不少時辰,此時也無法下手,便同飛到遠處,盤膝用功。三更過去,以前所見的紅綠火星相繼出現。這次星光愈大,更顯光華,已能看出妖物兩條長爪,一個尖頭,在煙霧中飛舞隱現。一交子夜,愈更猖撅。紅星長有栲栳大小,引著兩串碗大綠火,在妖穴上空亂飛,映得妖雲毒霧,如同蜃光疊彩,五色迷離,分外好看,不時聞得奇腥之氣。妖物身形,也越來越顯,似要現出全身,出土飛去。二人若非玉清師大與矮叟朱梅諄囑,幾乎就想上前動手。因恐妖物覺察,笑和尚早已隱去身形,尉遲火也在僻靜之處潛伏。細看那妖物,渾身碧色,頭尖口銳,闊腮密鱗,身形頗似蟾蜍。腹下生著兩排短腳,形如鳥爪。兩條前爪長有三丈,色黑如漆,盡頭處形如蟹鉗;中節排列著許多尺許長的倒鉤,形如花瓣,發綠光的便是此物。只剩兩條後爪,尚有半截沒有出土。近身半截,與前爪大同小異,只顏色卻是白的。玉清師大曾說妖物腿射紅光,此時並未看出。那鳴聲卻異常淒厲,聽了叫人心神難安。正在觀察之際,忽見前面妖物不遠,另有幾點綠火,夾著一陣黃煙,直撲妖物頭上火星。就這一轉眼的工夫,時光離天明還早,倏地妖雲亂卷,毒火齊收,如流星墜雨般紛紛落下,連妖物全身都沒入土內,不見蹤跡。只剩一堆毒氛彩霧,如五色錦堆般籠罩巖谷。
直至天明,也不見再有動靜。二人俱都詫異,與往日不同,先疑是妖物自己弄的狡獪,並未想到別的。等到交了已正,日麗天中,碧空萬里,又是端陽藻夏,風和日暖,休說雷風暴雨,連一絲雲彩影子都無。尉遲火道:"玉清師太曾說,今日午時大雷雨後,妖物才得出土。你看天氣這般好法,哪有雨來?"正說之間,笑和尚抬頭一看,只見西北天際,似有兒縷輕雲飛動,果然沒有雨意。因昨晚情形不似往日,也覺有些疑慮。時已不早,且不管天氣怎樣,仍照以前商定下手。當下同了尉遲火,由高空飛行,越過妖谷,到了那千丈危崖之上,下面便是妖物出土的巢穴。一切俱經預先商定,勿庸再為諄囑。又恐驚動下面妖物,俱都用手略微示意。笑和尚安置好了尉遲火,往回飛走,打算飛到前面谷口內平崖之上,等妖物出土,上前搶那乾天火靈珠。仗著隱去身形,靜等尉遲火將妖物兩條後爪斬斷,護痛回身之際,再行飛回,兩下夾攻。身剛飛落平崖,忽然一陣狂風吹過,抬頭一看,時光剛交午初。
就在這一會工夫,西北烏雲已如潮湧捲至,轉眼陽烏匿影,四方八面的雲霧疾如奔馬,齊往天中聚攏。滿天黑雲瀰漫,彷彿晝晦,天陰已極。倏地黑雲層的電光,如金蛇亂竄,只閃得一閃,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那些籠罩巖谷的毒氣妖霧,經這大雷一震,全都變成彩絲輕縷,隨風四散。接著妖谷上空電光閃閃,雷聲大作。那大霹靂緊一陣,慢一陣,轟隆轟隆之聲,襯著空谷回音,恰似山崩地陷,入耳驚心。只震得山石亂飛,暴風四起,同時酒杯大的雨點也如冰雹打下。那大雷雖然響個不停,卻只在妖穴上空三四丈高下發火震散,並不下擊。妖谷中先時一任雷聲震動天地,毫無動靜。那雷聲直打了一個半時辰,漸漸雷聲愈大,雷火也愈形降低,雷火去離妖穴只有丈許遠近。忽然一道紅光疾如星飛,直往天空衝起,照得山谷通明,比電光還要明亮。這時正有一個霹靂朝那穴打下,經這紅光一衝,竟在天空衝散。隨後雷聲越響越高,那道紅光仍往妖穴落下。紅光才收,雷火也隨著降低。二次紅光再起,又將雷火沖高。似這般幾起幾落,眼看午時將近,妖穴不遠冒起一陣黃煙,忽然雷聲停息,雲散雨收。妖穴中先是紅光閃了兩閃,那毒霧妖雲騰騰勃勃由穴中湧出,將妖穴附近籠罩,恰似一個彩堆錦障,映著陽光,越顯奇麗。
待了不多一會,又見彩煙中衝起一粒紅星,離地約有三丈多高,停在空中,不住滾動。
遠看好似渾圓一個火球,沒有前幾次所見的大,光輝也凝而不散,不似先前雖然光焰較大,卻帶陰晦之色。知道妖物經了這次雷劫,氣候已成,那粒乾天火靈珠也凝煉精純,可大可小。因妖物身軀還未出土,不敢貿然去搶。正在盤算之際,倏地妖穴裡又冒出千百條五色匹練般的毒氣,蕩漾空中。緊接著兩條三四丈長的前爪先行出土,爪上綠星在陽光下倒不顯怎樣光明,只是那發出來的毒氣卻異常腥臭,聞著頭腦昏眩。知道妖物快要出土,益發不敢大意,聚精會神,真氣內斂一處,準備相機下手,眼看妖物兩條前爪直伸向天,舞了幾下,那空中停留的乾天火靈珠也由近而遠往前移動。長爪盡頭,先現出妖物身軀,裹著一身腥涎毒霧,好似非常疲倦,緩緩由穴內升了上來。大白日裡,分外看得真切,有時兩爪交叉,果似一個古寫的半截文字。尖頭上生著一雙三角眼睛,半睜半閉,射出紅光。嘴裡的煙霧,一噴便似十來丈長的匹練,噴一回,往上升起一些。看它神氣,頗覺吃力。笑和尚見妖物轉瞬出土,這般厚重的毒霧,如何近身?那粒乾天火靈珠照在妖物頂上,四周俱有毒霧妖雲環繞,不拼冒著大險,決難搶到手中。這時那妖物兩條後爪又上來了半截,前爪交叉,直撐空際,後爪著地,全身畢現。加上那樣生相兇惡,奇形怪狀,又知妖物毒氣非常厲害,縱然口中含了靈丹,也未必能保無恙。又知時機稍縱即逝。正在為難,忽見妖物後爪只出來了一半多,倏地停止不動,伏地怪嘯起來。鳴聲異常尖銳淒厲,叫得人耳眩心搖,不能自主,比較前時還要格外難聽。叫約有四五十聲,倏又昂頭將身豎起,兩眼閉攏,將尖嘴闊腮一張,白牙森森,吐出來的火信疾如電閃,粼粼吞吐,肚腹一陣起伏,似往裡吸收什麼。先前所噴出來的毒霧妖雲似五色匹練,如眾流歸壑一般,紛紛向妖物口中吸湧而進,頃刻間只剩妖物口前有兩三尺火焰,所有妖氛一齊被它收去。同時它又人立起來,兩條後爪快要出完,空中乾天火靈珠也似在那裡往前移動。
笑和尚一看,還不下手,等待何時?說時遲,那時快,當下駕起無形劍遁,直朝那粒乾天火靈珠飛去,口誦避毒真言,伸手便搶。方喜容容易易將珠得到手中,及至搶了珠子,回身飛遁,才覺那珠似有一種東西在下面牽引,拿著飛走,甚是吃力。百忙中往下一看,那妖物已有了覺察,一雙三角眼全都睜將開來,尖嘴中火信直吐,待要噴出毒霧。笑和尚大吃一驚,在這千鉤一發之際,急中生智,一手提定那珠,往回飛走,手指處將飛劍放出,往那粒乾天火靈珠下面一繞,果然無心中將妖物真氣斬斷。那珠失了依附,入手輕靈,與先前重滯宛不相同。笑和尚用飛劍時不能隱形,已被妖物覺察。還算妖物初經雷劫之後,正在出土吐納養神之際,氣體不充,飛行不遠,只怒得怪嘯連聲,口中一二十丈長的毒氣又似匹練般直朝空中噴去,同時兩條後爪也一齊出土,待要全身飛起。笑和尚見已得手,哪敢怠慢,早已收回劍光,隱形飛遁。
尉遲火在危崖上潛伏注視妖物動靜,見大雷雨後,妖物果然現身,火靈珠停在空際,左右毒氣甚重,先時也代笑和尚著急。及見金光閃了一閃,火靈珠不見,知已得手,心中一喜歡,略微慢了一慢,那妖物業已全身出土。先時動作尚慢,突然刮起一陣腥風,妖物口中亂噴五色匹練,週身有彩霧煙雲環繞,張開四爪,恰似一個七八丈長的四腳蜘蛛,往前便飛。
尉遲火才大喝一聲,將劍飛出去斬妖物兩條後爪。這時妖物離地也不過才兩三丈高,還待向上去追仇敵。忽見谷口一個伸出的危崖上面,先是一溜綠火,直敵尉遲火的飛劍。接著起了一陣綠煙黃霧,恰似一面百數十丈方圓的煙網。煙霧中一個斷臂長人,面貌猙獰,披頭散髮,手持一面紙幡,連人帶煙,直朝妖物撲去。這時先前那一溜火,已迎著尉遲火的飛劍兩下一碰,同時一綠一白兩道光華,雙雙墜地消滅。
笑和尚原意,是遁出毒霧氛圍,再回身運用飛劍,與尉遲火前後夾攻。剛飛出去里許地面,猛一回身,正見那斷臂妖人破了尉遲火飛劍,用一團黃綠煙霧,網一般圍住妖物全身,連人帶煙,抱住妖物,破空飛去。不由大吃一驚,忙喝道:"大膽妖孽休走!"手指處,一道金光疾如閃電,往前便追。那斷臂妖人想是知道厲害,也不回身迎敵,怪嘯一聲,疾如飄風,直從尉遲火潛伏的危崖上面飛越過去。笑和尚劍光何等神速,連忙追去時,剛剛飛至危崖上面,忽然聞著一股奇腥,立刻覺著天旋地轉,目眩頭暈,若非素常修養精純,幾乎倒地。就在這略一停頓之際,妖人逃走已遠。再看尉遲火,業已倒地不省人事。笑和尚大吃一驚,不顧再追敵人,因崖上毒氣太濃,不敢停留,百忙中屏著一口真氣,就地上抱起尉遲火,先飛離了險地再說。知道一時疏忽,闖了大禍。到了土穴左近,將尉遲火放在地上一看,尉遲火兩目緊閉,渾身綿軟,只前胸以下肉色未變,其餘自頸以上,俱是色如烏漆。連忙塞了兩粒丹藥下去,在旁守護。等了兩個時辰,絲毫不見醒轉,知他受毒已深,靈丹無效,越發憂急。這時妖物雖然逃走,余氛猶自籠罩巖谷,在晴空中隨風飄蕩。倘若隨風吹散,必要貽禍於人,也是將來隱患,只苦無法消除,干看著急。準備尉遲火到晚上不醒,只好自己抱著他,駕劍光回轉東海,拼著一身不是,求師尊們搭救,別的暫時也顧不得了。
漸漸日色偏西,正在無法可施之際,猛見一道匹練般金光,電閃星馳般地飛來,宛似神龍夭矯,圍著妖穴附近繞去。接著便是震天價一個大霹靂,那道金光往巖谷上面只繞了一轉,便掉轉頭長虹瀉地般直往妖穴射去。笑和尚一見金光,便認出是三仙一派,來了救星,只不知是三仙中哪一位,不由又驚又喜。不等來人現身,早合掌跪在當地,不敢抬頭。耳旁又聽霹靂兩聲,悄悄拿眼偷覷,金光斂處,現出一位慈眉善目的清瘦法師,緩緩從空中往二人存身之處行來。笑和尚見是師父,目前妖氛已盡,尉遲火也不致喪生,固然欣幸。但是想起自己許多措置失當之處,雖然師父平日鍾愛,定難免去責罰。嚇得跪在地下,不敢出聲,只不時拿眼偷看動靜。苦行頭陀也似不曾看見笑和尚跪在地下一般,逕走近尉遲火身前,將他扶起,手指處一道金光,細如人指,直往尉遲火口中鑽去。一會工夫,那金光穿口出鼻,就在尉遲火七竅中鑽進鑽出,不住遊走。約有頓飯光景,苦行頭陀才收回金光,雙手合掌,口誦真言,搓了兩搓,手上放出光華,往尉遲火上半身摸了一遍。然後取了兩粒光彩晶瑩、綠豆大小的丹藥,塞進尉遲火口內。又過了頓飯時候,才聽尉遲火長長地咳了一聲,緩醒過來,見是苦行頭陀,連忙起身下拜。苦行頭陀道:"這次很難為你。如非事先疏虞,未看出妖人潛伏之處,妖物定然授首。我同玄真子道友在東海煉丹,正是火候吃緊,那丹關係三次峨眉鬥劍及幾輩峨眉道友生死存亡,我三人採藥多年,才得齊備,一毫大意不得。所以來遲了一步,致你失去飛劍,身受妖毒,幾乎墮劫沉淪。那妖物毒氣本就厲害,這是它的救命毒煙,休說你等小小功行,連正邪各派中主要人物,也未必全能禁受。幸而你事前無心中服了萬載空青靈石仙乳,又有東方太乙元精所化的石犀護著前心,僅僅七竅中了毒氣,不然縱有靈丹,也難復原了。更幸妖物毒煙,終身只放一次。它因沒生後竅,食物有入無出,腹中淤積天地間淫毒污濁之氣,不到生死關頭,不會發洩。這次因失去它的元陽,變成純陰之質,又被妖人在急中一搶,那妖人又完全知它克化禁忌的來歷,無法脫身,情急無奈,才將這萬分惡毒之氣,震開腋縫,發將出來。妖氣已洩去大半,此後除它,比平空遁去,容易多了。只是你飛劍既失,元氣又傷,事情為助我的孽徒成功而起,你始終不存一毫貪念,即此已很難得。現時你也不能再去積修外功,可隨我回轉東海,由我煉一口飛劍,賜還與你,以獎你這一番苦勞之功便了。"
這時尉遲火已聽出苦行頭陀有怪罪笑和尚之意。笑和尚更是早已聽出語氣不佳,嚇得心頭亂跳,戰兢兢膝行挨近前去,想等師父把話說完,再行苦告乞恕。誰知苦行頭陀始終不曾理他,把話一完,不候他二人張口,僧袍展處,單攜了尉遲火,一道金光,直往東方飛去。
笑和尚一見不好,忙駕無形劍遁,從後追隨。到了東海一看,洞門緊閉,知道師父劍光迅速,業已早到。若像往日,已經叩戶徑入。因為負罪之身,又猜不透師父究竟要怎樣責罰,-徨無計,只得跪在洞門外面,低聲默祝。直跪到第三日清晨,毫無動靜,越發焦急起來。暗想:"自己一出世,便由師父撫育教誨,甚得鍾愛,說是將來還要傳授衣缽,平素從無過錯,連重話都未責罰過一句。今番斬妖無成,只是一時疏虞,沒有看出妖人藏匿在旁,也是無心之過,何以情形這般嚴重,大有摒諸門牆之外的意思?自己長跪哀求了一夜,竟不能絲毫挽回。"越想越傷心,不由哀哀痛哭起來。悲泣了一陣,先於求恕之中,還有些怨望師父薄情,處罰太過。後來一想:"以這次而論,要專為除妖不成,那只是自己法力經驗不夠,並非自己不盡心力,縱然有罪,何至於此,其中必然還有原故。"又仔細想了一想,才想起自從參加破慈雲寺後,因為出馬得意,又見眾同門能如自己者甚少,未免狂妄自大。一路上雖然也積了不少外功,回想許多處置事情,都有點不得其平,一任自己喜怒。尤其那日聽說妖物身上藏有寶珠,不該心心唸唸只在珠上盤算,斬妖除害之事反倒不甚注意。如與尉遲火異地而處,或者得珠之時,不再狂喜遠遁,也許縱有妖人潛伏,不致使妖物遁去。又想起師父教規素嚴,那日代雲從、風子化齋,土豪固然可惡,懲治尚可,豈能犯戒,盜人銀兩,以供自己快意?雖然銀子並非自用,終是犯了清規。更想起路遇矮叟朱梅那般諄淳囑咐,不該因為寶珠存下私念,找尋諸葛警我不著,便逞能不再找人。照那日形勢,如再得一人相助,得珠之後,將珠交與助手,自去對付妖物、妖人,何能讓它逃走?豈非一念之私,誤了全局?
越想越覺錯誤太多,事情全壞在自己身上,責無旁貸,怎能怪師父薄情?不禁心寒膽戰,愧悔萬分。
正在惶急,忽見玄真子與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雙雙緩步走來。笑和尚一見,彷彿是得了救星,連忙膝行著迎上前去,懇求代為緩頰。妙一真人道:"你師父性情,平素看去,較我等還要和易,但是戒律卻異常精嚴。你不應連犯貪、嗔、妄三行戒條。據我看,你師父心中甚是難過,大有將你逐出門牆之意。所幸你尚能懺悔,覺悟前非。我又念你能為峨眉宣勞,因此約了你玄真師叔,向你師父求情,縱能免卻追還飛劍,逐出門牆,責罰也不在小。你可小心在此謹候,萬勿任意行動,少時自有回音。"笑和尚哪敢答言,不住含淚叩謝,眼看妙一真人與玄真子走到洞府門前,石門自開,雙雙走了進去。一會諸葛警我走來,向笑和尚略一點首,匆匆入內。又待有兩個時辰,才見諸葛警我面帶憂色,走了出來,喚笑和尚起立道:
"師弟,恭喜恭喜,已蒙師伯憐宥了。"笑和尚大喜,忙問:"師父可准小弟進去拜謁請罪?"諸葛警我道:"此時談何容易。這事都怪我晚回了兩三日,累得師弟你遭此無心之過。
適才師父和妙一師叔向苦行師伯再三求情,只免逐出門牆,尚有許多下文,暫時無暇談此,可隨我到釣鰲磯新辟的洞府中細談吧。"
笑和尚聞言,不由憂喜交集,先向著洞府跪謝師父寬恕之恩。然後隨著諸葛警我下了仙山,駕起劍光,直飛海濱釣鰲磯神吼洞坐定,聽諸葛警我詳說經過。才知苦行頭陀果然怪他不該狂妄貪嗔,盜人銀子,一心看重寶珠,精神不屬,以致未看出妖人潛伏,遺留莫大後患。對他甚是灰心,不但不肯傳授將來衣缽,還要追去飛劍,逐出師門。幸而念在他資稟不差,又是初次犯過,事後跪在洞前,尚能自覺前非。又經玄真子、妙一真人再三說情,才兔逐出之罪,給與自新之路。
那妖人乃是百蠻山陰風洞妖孽綠袍老租門下、叛師惡徒辛辰子。自從綠袍老祖在慈雲寺被極樂真人李靜虛腰斬,恰巧辛辰子趕到,趁著頑石大師失利的當兒,冒險將綠袍老祖上半身搶了逃走。他拚命救師,心裡並非懷有好意。他因早已知道綠袍老祖尚有第二元神煉成的玄牝珠,乃是邪教中的至寶,存心不良,並不將綠袍老祖上半身送回百蠻山,尋找替身還元。而是徑將他帶至滇西大雪山極隱秘的玉影峰風穴寒泉之內,用妖術、法寶將峰封鎖,每日毒釘邪火禁制,要逼綠袍老祖將玄牝珠獻出。綠袍老祖知他性情歹毒,與自己不相上下,寧受折磨,至死不肯將珠交出。辛辰子才知弄巧成拙,憑自己法力,只能給他受盡痛苦,要弄死卻非容易。又加上百蠻山尚有三十幾個兩輩同門,時常查問綠袍老祖上半截屍身下落,俱疑辛辰子搗鬼,綠袍老祖未死,漸漸追問甚急。玄牝珠如能到手,便不愁他這些同門餘孽不服,如果珠不能得,遲必生變。再要走漏機密,被人救去,綠袍老祖殘忍非常,報復起來,定比自己施之於人者,不知還要慘上多少倍。越想越害怕,擒虎容易放虎難,情急無奈,只得費盡心力手腳,盜了紅髮老祖一把天魔化血神刀。這原是綠袍老祖的剋星,交珠便罷,否則便用神刀將綠袍老祖連殘身帶元神全部斬化。
誰知遲了一步,綠袍老祖徑被妖人西方野魔雅各達救走,狠心毒意,乘人之危,在青螺魔宮中,雙雙活割了天師派教祖天靈子得意門徒師文恭的身軀,接復後,遁回百蠻山去。發下大誓,二次再煉百毒金蠶蠱,捉到辛辰子,將他折磨三十年,身受十萬毒口,後然斬去元神,化骨揚灰,用法術咒成蠱蟻,輪迴生死,日受毒蠶咬食,永世不完苦孽。辛辰子當時被綠袍老祖用拔毛代體、化神替身瞞過,未得追上,已知上了大當。後來一聞此信,嚇得膽落魂飛,哪敢再回百蠻山去,到處潛伏匿影,以避綠袍老祖搜尋。知道盡自藏躲,終非了局。
又聽別的妖人說起,要破金蠶蠱,只有生擒到雲南天蠶嶺的千年文蛛,用自己心血祭煉,與妖物分神化體,用此才可將金蠶一網打盡。否則這次綠袍老祖下了狠心,不久便將身與金蠶合而為一,蠶存與存,蠶亡與亡,就未必能制了。他得了那妖人指教,又傳了妖物文蛛禁制之法,用千年毒蠍腥涎和蛟絲結的毒網,去擒妖物,預先在妖谷內用妖法隱去身形。笑和尚同尉遲火去時,他已察覺,本想下手暗算。又因妖物有乾天火靈珠護體,非毒網所能克制,指教他的妖人,也算出他非因人成事不可,因此才隱忍未動,決計借別人搶珠之時下手。但他生性太惡,就這麼打算,還趁尉遲火往谷口探頭之際,暗打了他一陰魂毒火彈。那彈中上,不出七天,便要煩渴而死。偏偏尉遲火無意中又服了萬載空青靈石仙乳,才保無恙。及至笑和尚得珠到手,辛辰子趁他回身,用毒網抱了文蛛,污壞了尉遲火的飛劍,行法遁走。笑和尚追他時,他因乾天火靈珠已與妖物元氣脫離,不但沒有顧忌,反起覬覦,原想暗使妖法一網打盡。一則恐人覺察,傳揚出去,作賊心虛;二則笑和尚劍光非比尋常,同時文蛛又放出那救命毒氣,他雖滿身妖法,又知禁忌,也覺禁受不住,連已經倒地的尉遲火都未及下手,逕自逃走。
誰想冤家路窄,指點他盜取文蛛的妖人走漏了消息,那綠袍老祖門下一個名叫唐石的聽了去,密告了綠袍老祖,自是容他不得,早派了十幾個門下妖孽跟蹤窺探。一則怕他那柄化血神刀,又兼想連那妖物文蛛一起得去,當時並未下手。直等辛辰子得手之後,暗地跟隨,到他潛伏的玉屏巖地穴以下,用妖法隱形化身入內。趁他和一個妖婦飲慶功血酒之時,暗下銷魂散,將辛辰子和那妖婦醉得昏迷過去,再用柔骨絲縛好,連鮫網中的文蛛一起帶回百蠻山陰風洞去。行至中途,正遇紅髮老祖尋來,向辛辰子要還化血神刀。這一夥妖人不知厲害,言語不遜,惱了紅髮老祖,施展妖法,困住眾妖,斬斷柔骨絲,震醒辛辰子,索還化血神刀。辛辰子醒轉一看,才知中了仇敵道兒,如非紅髮老祖索刀起釁,要被這些同門妖孽捉了回去,其身受的慘毒,哪堪設想。當下便向紅髮老祖跪下謝罪,將刀獻還,歷說綠袍老祖怎樣狠毒,他盜刀自衛,情出不得已,再四苦苦哀求搭救。紅髮老祖也未理他,將刀取回,竟自飛回山去。辛辰子趁眾人畏懼紅髮老祖不敢動手之際,見紅髮老祖一走,連那妖物文蛛和心愛的妖婦都顧全不得,也乘機同時行法遁走。這伙妖孽欲待追趕,已是不及,只得帶了那妖婦和妖物文蛛,回山覆命。
綠袍老祖聞得辛辰子中途逃走,暴跳如雷,不但恨紅髮老祖切骨,怒到急處,竟怪唐石不加謹慎,一口咬斷唐石臂膀,又要將這些妖人生吃雪恨。還算雅各達再三求情,說他等俱非紅髮老祖之敵,文蛛既已得到,除了後患,可以將功折罪。辛辰子失了文蛛和化血神刀,無異於釜底遊魂,早晚定可擒來報仇雪忿,何必急在一時?這些妖孽才免葬身老妖之口。那綠袍老祖自從續體回山,性情大變,越發暴戾狠毒,每日俱要門下妖人出去抓來人畜,供他生吃。人血一喝就醉,醉了以後,更是黑白不分,不論親疏,一齊傷害。不似從前對門下,暴虐之中,還有幾分愛惜。總以為自經辛辰子這一來,其他餘孽難保不有人學樣。傳授法術,學成以後,去為將來叛師害己之用,簡直休想。他從前雖然狠毒,女色卻不貪戀。自得妖婦,忽然大動淫心,每日除了刺血行法,養蠶煉蠱之外,便是飲血行淫。偏那妖婦又不安分,時常與門下妖孽勾搭,偶然覺察,他卻不究妖婦,只將門人慘殺生吃。門下三十幾個妖人,已被他生嚼吃了好幾個。在他淫威惡法禁制之下,跑又跑不脫,如逃出被他擒回,所受更是慘毒。不逃走,在他身旁,法術既不曾再傳,又是喜怒難測,時時刻刻都有慘死之虞。他回山沒有多日,鬧得這些門下妖人個個提心吊膽,如坐針氈。及至這次唐石領了多人盜回文蛛,除去他的隱患,有功不獎,反將唐石咬斷一隻臂膀,又要生吃眾人。雖經人解勸得免,可是一見唐石斷臂,便想起昔日咬斷辛辰子臂膀,結怨復仇之事,不時朝唐石獰笑,話言話語,總拿辛辰子作比。
唐石平時雖是惡毒,甚得眾心。向辛辰子追究綠袍老祖下落,也是他一力主持,卻鬧得這般結果,朝不保夕。越發眾心解體,反覺不如當初與辛辰子一氣,同謀將他除去,倒不致受今日荼毒。真是眾叛親離。那辛辰子也自知早晚沒有活路,探知綠袍老祖也想利用文蛛煉成妖法,與峨眉尋仇,得到以後,並未弄死。只因金蠶蠱尚未煉成,不能分心,將文蛛仍用鮫網網好,關在陰風洞底風穴之內。自己既與惡師勢不兩立,除了將文蛛再行盜回,覓地藏煉,將來還可拚個強存弱亡之外,更無善策。處心積慮,想去冒險一試。半月之內,必要前去。
苦行頭陀用佛法坐禪,神儀內瑩,智珠遠照,算出許多因果。又看玄真子與妙一真人情面,將斬除妖物之事,責成笑和尚前去辦完。命諸葛警我傳語,指示了綠袍老祖藏匿妖物之所。給了三個密束,外面標明日期,到日危急,才許開看。斬妖回來,不但將功贖罪,那時苦行頭陀也值功德圓滿,仍可令笑和尚繼承衣缽。
笑和尚備悉經過,好生優急,忙對諸葛警我道:"斬妖贖罪,責無旁貸。只是那綠袍老祖何等厲害,門下許多妖人,俱非弱者,我人單勢孤,本領有限,如何能夠深入妖穴?師兄念在往昔情分,好歹救我一救。"諸葛警我道:"你真遇事則迷,在自平日那樣聰明。你想師伯既將全責交你,如非預算成功,豈有叫你前去送死之理?不過怪你這次狂妄自私,犯了教規,特意借此磨折你一番罷了。綠袍老祖厲害,我等自不是他對手,其間當然免不了許多驚險魔難。所幸師伯雖命你一人負責,並未禁止你約請幫手。前輩師伯叔自不便請去相助。
連我也因三次峨眉之事,師父和這兩位師伯師叔時有差遣,不能離開一步。但是別的同門尚多,尤其是破完青螺以後,新入門的幾位同門,不但本領高強,還有許多異寶。師伯第一封柬帖外面,寫有你起身日期,計算離今天還有半個來月,你何不趁此時期,請好助手,再往百蠻山去,相機行事,豈不是好?"笑和尚道:"我平日不善和師姊妹們應酬,除你之外,只和小師弟金蟬交好,但他的能力,還不如我。餘者同門雖多,我俱不熟,又不知何人身有異寶,也不好意思事急請人相助,這便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