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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別淚注金樽 惆悵天涯 斷腸人遠 清音鳴玉磐 荒涼石屋 十指禪修 文 / 還珠樓主

    靈筠本定同行,因聽蘭珠說賢貞尚在家中相待,想起平日蒙她維護,情逾骨肉,無話不談,當此死別生離之際,焉能不辭而別。又見主人夫婦還是滿臉悲憤,有懷莫吐。

    雖是萬分無法的事,也覺相識以來,人家深情愛護,無微不至,便這未了一段,連自己的安危榮辱,也在對方掌握之中。人家用盡苦心,慇勤備至,自己卻是一意孤行,事事專斷。固然身有難言隱痛,形跡卻近於剛愎自傲,容易為人誤解。又見蘭珠說完前言,握手示意,不令同行,神色誠懇已極,只得暫留。

    成全等走後,張婉埋怨道:「成八哥疾惡如仇,此行無異押送囚犯,你隨他們一路,豈不難堪、何況賢貞姊姊因今夜事鬧太大,最奇是,老堡主竟早得知,方才密令七嫂,將他信符交與七哥,聽其隨意處置。並令任大哥轉告賢貞姊姊,請勿介意。到底她是衛壁居停主人,面情難堪。又因錢氏兄妹和武氏父子處心積慮,已有多年,所結叛黨甚多。

    她那地方十分隱僻,男主人不在,只她和幾個男女傭人,惟恐叛黨搜捕不盡,前往隱匿,不能離開。你們至交姊妹,事情她又知道,理應往別,我們也可借此和你多聚一會,何苦同行?看人受氣,你又難過。」說時,靈筠見室中只張婉心直口快,還在說之不已,主人均是滿臉憂容,愁眉不展。金國士雖似在想心事,但那關切之情也無形流露。想起眾人相待如此情厚,隔不多時便要分手,從此天各一方,前途更佈滿荊棘,決無善狀,忍不住觸動悲懷,流下淚來。李氏夫婦和張婉也被勾動酸心,淚流不止。似此無聲之位,最是酸痛。四人淚眼相看,呆了一會。靈筠剛含痛淚,說了一句:「我對不起你。」國士微笑道:「徒自悲傷,無濟幹事。筠姊方纔曾以死自誓,萬一生死兩難,身受有甚於死,又當如何?別的都是虛言,方纔我傳筠姊雙鏡合壁的本門口訣,除至火窟防身之外,還有好些妙用,千萬記住,不可洩漏。途中無事,務加勤習才好。」

    說罷,賢貞命人來請,說方才有兩名叛黨逃往當地,如非事前留意防堵,幾被漏網。

    如今只有賊女武鳳尚未擒到,眾人正在搜索,不能離開,請主人陪了靈筠,速往一晤。

    並說成全押著衛壁、小翠故意步行,明午才能趕到鸚哥崖,靈筠明早飯後起身,還都不遲。蘭珠隨命紅杏取水,一同把臉洗淨,往朱家趕去。

    到後一談,才知老堡主任中遲對於叛黨逆謀,竟比眾人所知還要詳細。因為受有高人指點,又知愛婿夫婦和靈筠情厚,並有別的深意在內。為了立堡以來,第一次遇見這等大事,叛黨全數伏誅,單放走衛璧、小翠,明日公審,恐李琦、蘭珠受人議論,特把祖宗遺傳的血箭取出。箭乃第一任堡主所留,附有鐵券,專為遇到軍國疑難,不及集眾公議,或因事有礙難,必須從權。此箭一經請出,全堡立似變出非常,生殺予奪,全由堡主一人專斷,不容過問。但是過了十天半月,甚或遠至三年五載,十年八年,事完之後,仍須由堡主向眾宣示經過和當年不得已的苦衷。所行如有不合,不特要向堡人謝罪,並還告廟認罪,自請懲罰,端的嚴重無比。此箭以前共只請過兩次,均為對待外敵而用。

    因堡民全守法,對自己人,尚是初次。此次除了眾人通行無阻而外,全堡人民已無一人可以往來各處路口。堡中埋伏的八陣圖,也由任龍全數發動。許多細密佈置,連李琦夫婦事前均不知道。王藩等擒拿叛黨,也由堡主傳令,才行下手。

    靈筠聞言,料知中遲由於疼愛女兒,維護自己,竟然這等大舉,想起前情,感愧交集,望著李氏夫婦,淒然說道:「妹子今生無以報德,只有期待再生報答了。」賢貞見她傷心,知其隱痛太深,強笑勸道:「筠妹不必悲苦。人事難知,遇合悲歡,命中注定。

    誰知將來便無相逢之日?離情苦緒,賢者不免。雖不必強為歡笑,也無須多費愁腸,乘此有限時光,好好談上一會如何?」蘭珠苦笑道:「此時夜深,筠姊明日還要上路。好在甲馬護送,飛行迅速,晃眼便可追上。莫如安歇一會,多養一點精神,明早起來,我們再痛飲幾杯,為筠姊餞行如何?」李琦接口道:「筠妹隱痛在心,滿腹愁腸,你叫她如何能睡呢?」靈筠忙接口道:「這幾日我代蘭妹看家,因不願看人嘴臉,多受閒氣,只有陪老堡主談上一會,終日均在昏臥,睡得太多。再說會武功的人,一兩夜不睡也不相干。何況他們走了一夜,比我更累,並還受傷。難道他們安睡,叫我一人上路不成?」

    國士道:「其實桓師兄明日必到,只不知早晚。筠姊只要多留兩三個時辰,便能遇上。

    你先前太阿倒持,反主為奴,實太冤枉。雙鏡在你手內,別人不得妄用,你再把火窟虛實得去,這廝反正無情無義,賤婢武功又非你的對手,離開鐵堡,更無顧忌,落得就此挾制,扳轉回來,使其俯首聽命,免受好些閒氣。也許能將負心人管好,哪怕不是真心,到底要好得多。」賢貞插口道:「五妹說得好。此是夙孽,否則筠妹那麼聰明有志氣的人,怎會甘心受挾制欺侮,無異奴婢?若能轉柔為剛,早就好了,哪有今日之事?」

    眾人一直談到天亮。賢貞好客,家中食物甚多,均極精美,又當良朋遠別之際,恨不能全數搬了出來。靈筠始而滿腹悲憤,吞吃不下。後見眾人這等情厚,忽然轉念,暗忖:「自己不過佔了一點才貌和性情溫柔的便宜,加以李琦癡情熱愛。蘭珠因和丈夫恩愛太深,又知其心地光明,別無他念,不特不以為意,反更推愛,眾人又均信仰李琦,於是全都另眼相看。甚而以非為是,遇事容忍,全不計較。實則所遇諸人,全是有施無報,實覺愧對。此次同行兩人,一個把自己認為眼釘肉刺,必欲去之為快;一個又是忘恩負義,心如豺虎。即便為了盜取靈藥藏珍,非我不可,有一絲天良未喪,但日受潑婦蠱惑,也不會再念舊日情分。以後還想得到眾人這等溫情,除非是夢。不如放開愁腸,暫且享受,免得為我一人,舉座無歡,辜負良友高義。」念頭一轉,立時化愁為喜,慨然笑道:「自來知己難逢,良辰易逝,人生如夢,為歡幾何。此時已然想開,由我薄命人先自免去悲懷,恭領主人與諸位的盛意。從此誰也不說喪氣的話,共謀一醉如何?」

    李琦見她秀眉忽舒,皓齒嫣然,雖因一夜愁腸,玉容清減,這一變得滿臉春風,笑語從容,比起平日,又是一種美艷丰神,忙接口道:「筠妹說得極是。誰說喪氣的話,罰酒三大杯如何?」張婉笑道:「頭一個要罰的就是你。在座的人,只有我能勝任做令官。話不受聽,固應罰酒,便是強顏歡笑,內裡愁苦,也該嚴罰。任他如何工於掩飾,也是瞞我不過。」靈筠朝李琦看了一眼,笑道:「自來誠中形外,有什心思,易被明眼人道破。今日我卻不怕,但要九妹說出道理,使人心服口服才行,不可故意罰酒欺人。」

    張婉笑道:「你莫說嘴,你這時忽改常態,表面好似想開,實則內心沉痛過甚,成了麻木,嚴格說來,恐比七哥受罰還更重呢。」靈筠力言張婉有心欺負,實非如此。張婉不信,國士也在附和。最後還是賢貞看出靈筠心意,代為道破,問其是否如此心情。靈筠方始心服。蘭珠笑道:「便是這樣,也比楚囚相對,要強得多,認真作什?」各人議定之後,便又開懷暢飲。李琦雖打不起高興,但是靈筠笑語生春,愁容盡掃,愛妻目光老是注定在自己身上,恐其愁慮,只得強打精神,隨同說笑,心情卻是苦悶已極。金、張二女俠早已看出,因恐酒落愁腸,蘭珠又在暗中示意,全都裝不知道。

    眼看光陰一分一分地過去,由清晨起,漸漸到了傍午。仗著隨意小酌,不是豪飲,談笑時多,誰都未醉。光陰也更易逝,眼看交午。靈筠心急前途,對於眾人,轉更依戀,心情矛盾,但又不得不走,已然辭別了兩次。勉強挨到正午,賢貞也說不能再留,命人把隔夜預為準備的小包裹和隨身寶劍晴器一同取來,令同起身。李琦還想親送,不好意思出口,正和蘭珠互遞眼色,欲令代說。靈筠忽然眼含痛淚,慨然說道:「相知以心,不在形跡,妹子此後雖然遠隔天涯,耿耿此心,寢寐難忘。如蒙厚愛,免我受人閒氣,只請賢姊甲馬飛送,無論哪位,均請留步吧。」李琦料知中有礙難,靈筠借話暗表心情,只得罷了。行時忍不住再三叮嚀,請其保重。靈筠因此一別,相見無期,不忍使其別後柏思,更多悲苦,也便強忍悲懷,轉相慰藉,請其珍重,努力虔修,勿以薄命人為念。

    蘭珠和金、張二女俠也各紛紛慰勉,互道珍重,如遇危難,務照昨夜密議行事。靈筠心亂如麻,不肯辜負良友盛意,隨口應諾。賢貞取飛行甲馬,拉了靈筠,把手一揮,一片遁光擁了二人,騰空而去。

    李琦早已接報,說叛黨除武鳳外,全數成擒。今早任龍先代堡主預審,問知武鳳膽小,日間內應未成,便知不妙。傍晚又見任龍手持大令巡行各地,越發情虛,仗著前和蘭珠同居數年,頗知門戶向背,生剋之妙。又因丈夫逆謀未成,心中害怕,暗命小翠強迫衛壁行刺盜鏡,全是為了當年求婚不遂之故,事成與否,均先逃走。出山之後,再等衛壁前來會合,同往賊巢。不知怎的,看出不妙,連錢希唐也未及告知,先自遁走。不料衛璧被成全隱形尾隨,連小翠一齊擒住,正在暗中拷問真情。錢賊見堡中靜悄悄的,不像有事情景,心疑衛璧膽小,臨事畏縮。又疑小翠不願丈夫犯險,雖恨靈筠,不曾強迫下手。自己先逃,反露馬腳,不特仇未報成,就是逃往賊巢,也無意思。自恃機智,長於應變,堡中情形極熟,欲往探看,未曾想任龍早在暗中埋伏停當。因其先往崖上,無意之中脫出禁地,先後相差不過兩三句話的工夫,如在下面,早已被擒。這一轉念,無異自投羅網,只便宜了一個武鳳,叛黨無一倖免。

    靈筠一走,李琦想起堡主放走這三人,全是為了自己,心方內愧。忽見一道遁光破空飛來,落地一看,正是桓平,見面笑問:「魂消南浦,花贈將離,會短離長,古今同悵。我知師弟此時情緒萬端,特地趕來,送一喜信。可惜還是晚到一步,否則,借此留得素心良友,同作壯游,豈不也是人生快事麼?」李琦驚間何故。

    桓平隨說:「大師伯劉蒙功行圓滿,日內必要召見師弟夫婦,傳以道法。來時,師父說那藏珍火窟共是兩處:一在月兒島火山之下,一在滇緬交界深山之中,地名洛明爾峰煙火崖。當初原是古仙人遺留的兩處寶庫。自來正教仙人每值道成,或是兵解轉世,惟恐所留法寶被左道妖邪得去,為害人間,多半是在事前將所有法寶飛劍分藏各處隱秘之地。尤以這兩處火窟所藏最多。月兒島火海,每數百年開放一次,內有前古仙人所留各種禁制和地水火風、金刀火箭之險。這先不去說它。煙火崖雖比月兒島要差得多,但那所在原是千年前火山出口,內中尚有大量烈火蘊藏未洩。先經一位古仙人行法封閉,不久成道,事前藏了好些法寶、靈丹在內。九宮塔上所失奇珍,原因長白三仙誤犯教規,偶然疏忽,受罰之際,被一左道能手乘機盜去。因此寶為仙府奇珍,本身具有靈性,外人不能使用,稍一出手,便自飛回,還與原主,心又不甘。恰值三仙受罰未滿,無暇及此。師父谷若虛受罰最輕,本意限滿尋那妖邪索取。妖人恰在事前兵解,因為雙方仇怨太深,將此三寶連同自有的幾件法寶一齊投入火窟之內。因有妖人一面寶網包沒,外加七面妖幡圍繞,否則早已飛回。師父谷真人算出時機未至,而那九宮仙塔又經師祖洪都真人行法封禁,埋藏在穿雲頂下,令大師伯劉蒙三師叔燕雲叟,就著受罰守候。便三寶飛回,也只費事,並且師兄弟二人均要入定,不時神遊,出外修積,萬一寶光外映,被強敵得知,跟蹤來犯,雖然無慮,到底擾及清修。火窟在千尋絕壑之下,上面終年熱霧蒸騰,火毒甚重,附近山崖都被燒成紅色,寸草不生。四外又有崇山峻嶺和前古森林,處處毒蛇猛獸,大如車輪的蚊蠅螞蟻,噬人立斃。更有飛蟲苦雨,細如牛毛,專噬人的毛孔,拂拭不去,稍微受傷,全身腫痛麻癢,號叫而亡。離崖三百里,奇熱如焚,地面宛如一塊燒紅的烙鐵,人未近前,先自熱死,又無滴水,形勢萬分險惡。崖底火煙隨時冒起,無論人畜飛禽,撞上便化為一股青煙,燒成劫灰。火口一帶,更具極大吸力。口內只是一片純青色的濃煙,並不像火,但絲毫沾它不得。不但凡人,便是法力多高的道術之士,事前如無準備,深知毒火噴吐收發時刻,並用至寶防身,入內必死。反正外人去不得,也就聽其保藏在內。想等大老劉蒙難滿,九宮仙塔出現,再作計較。

    「誰知師祖洪都真人仙機莫測,早就算出未來之事。日前三老發現遺偈,得知火窟起閉時刻和人窟取寶之法,因火奇毒,除卻雙鏡合壁可以防身而外,那如意雙環也是防身至寶。師弟夫婦雖可深入,但是第三層寶庫乃窟中火眼,其深無際。好些靈藥藏珍,在一個大玉盤內,被下面地火精英懸空托住,上面火眼又經仙法禁閉。必須一人應劫,再用仙法,才能破去。九宮奇珍本不在內,因為對頭內行,恨極長白三仙,欲將二寶投入火眼之中,受那地火煉化,投時曾用不少心計,離那火眼不遠。年月一久,因受窟中火焰吞吐推動,火眼吸力又大,又有古仙人行法禁閉,無論是何法寶,能入而不能出。

    火眼之內,地甚廣大,共有五根火柱,三寶便在左面第二根火柱之下。若墜人地肺火心深處,便非被大火毒焰熔化不可。總算運氣,落時正趕那日天地交泰,五火同潮,火力奇猛,往上一衝,那麼神奇的法寶,並有妖網籠罩,竟被蕩入窟房空洞之內,雖然不致被毀,取時甚難。尤其火眼禁制不破,當中火柱未下降之際,多高法力,也難由這五根火柱之中越過,端的厲害非常。

    「特命我來傳,說時機將至,今先往見師長,得了傳授,修煉些日,再行起身,為期約有三月。至時,衛壁。靈筠也有別的妖邪指點,展轉尋去,雙方差不多同時到達。

    相機行事,必能成功。至於鐵堡對頭九頭獅子龍天化,不足為慮,可由同盟男女諸俠隨意應付,自能水到渠成,除此一害。並說靈筠夙孽將完。我也是見她可憐,未來之事又早得知,本意先期趕到,阻其和衛壁同行,可使少受好些危害。不料我路過樹王峰,被大方真人喚住,說那日女殃神鄭八姑是受玉清仙子之托而來,令我轉告九俠,這兩女仙雖是旁門,並無惡行。玉清仙子已歸佛門。八姑賦性強做,又和采蔽大師的好友姜雪君有仇,不久便要相遇惡鬥,令我照所賜柬帖行事。又著我將柬帖交與崔南州,令其隨時留意,發現雙方蹤跡,立即開看。匆匆說了幾句,我便辭別,等到趕來,靈筠已走,可見定數無法避免。」

    李琦聞言,優喜交集。便照所說,同見任中遲,欲等群妖伏誅之後,便往穿雲頂,見師待命。是時中遲已早傳令,在望帝樓前平台之上,召集全堡人民,公審昨夜所擒叛逆,只等李琦夫婦一到,便即同往。見與桓平同來,越發歡喜,再三稱謝。說:「本堡自先代建立以來,已歷多世,一向安樂。中間雖有兩次外患驚擾,仗著事前得信,戒備嚴密,只數月之內,分別平息,從來不似這次嚴重。前數年我見人民衣食豐足,享受太過,早有居安思危之戒。不久花塢建成,過於華侈,因為老夫而建,既不願過拂人民盛意,又不願上行下效,致啟象箸玉杯之漸,只得發令與全堡人民同樂共賞,老夫雖然承名,一年難得去上一兩次。這一二年,老覺有危機隱伏未發,時生愁慮。後經雪衣老人指點機宜和一切因果,才知大難將臨。難得九俠兄弟問關來投,與雪衣老人仙示吻合,並與先祖昔年卦象相應。方在欣慰,不久便發生金靈筠穿雲頂取寶之事。按我堡規,便是外來賓客也須守法,本意不能善罷,心正不快。先是雪衣老人令門人暗送一信,內寫此事關係將來甚大,必須從權處理,尤其衛壁將來自有他的惡報,我們卻不可以傷他。

    跟著賢貞便代靈筠說項,才知此女身世可憐,有許多難言之痛。由此拿定主意,衛氏夫婦任犯何等重條,無不寬容;對於靈筠,更是決計保全。

    「初意這等懦夫,還能鬧出什麼大亂子?誰知色令智昏,竟與好人同謀內叛。當九俠弟兄未出以前,我已得知他們陰謀毒計。當時堡中只段賢侄相助留守,正恐賊人發難太早,且喜敵人和九俠兄弟同時到達。當我聞得空中響箭,還不知九俠兄弟已回。事已至此,仗著平日還有準備,正命龍侄持令,指揮應敵。忽接九俠功成歸來之信,寬心大放。料知敵人必敗,好逆也不敢遽然發難。便照老人仙示,由龍侄暗中佈置,不問堡內之事,聽其自然。方意衛壁如果被擒,雖有先代所留鐵券,生殺隨意,到了公審時節,若單放他一人,仍是礙難。還有靈筠面上也下不去,豈不有失九俠弟兄維護她的苦心?

    並與雪衣老人仙示違背。正打不定主意,萬沒料到,他會潛入後堡行刺,經此一來,罪名雖然更大,卻仗九俠相助,有了脫生之機。靈筠賢美多才,隨此倫夫,前途必無善況,想起可憐,但也無法。

    「小婿性情為人,我所深知,此番徇情叛逆,按照堡規,固是違法,便小女也有應得之咎。所幸立功甚大,遠勝於罪,全堡生靈田業與歷代先人艱難締造之基,如無九俠弟兄相助,必遭堡破家亡之言。小婿乃三軍主帥,全堡人民對他敬仰,眾望所歸,功勞足可補過。何況火窟藏珍,關係本堡未來安危甚大,放走衛壁,原與取寶有關,將來頗有說詞。否則,自先代立堡以來,誠信相孚,上下一體,遇事雖可從權,發言決無虛偽,我須交代得過。如果同罪異罰,縱令堡人對我翁婿信賴敬仰,祖遺鐵券更有生殺予奪之權,決無人肯持異議,少時宣佈叛逆罪狀,何以自圓其說?還有好民錢希唐乃此間土著,深知堡中政令風俗,人又狡詐,他因向小女求婚不允,懷恨多年,致與武氏父子勾結,私通外敵。」陰謀內叛。他因小婿為救靈筠,雪山涉險,平日形跡又較親密,明知雙方心地光明,仍欲中傷,一面散佈謠言,一面暗使同黨向我告密。幸而本堡風氣向尚自重,人知守法,夫妻情愛,貴能專一,重婚懸為厲禁,男女往來,一向不拘形跡。而小婿夫婦又是少年恩愛,出入必偕,人民固是不信,老夫更得雪衣老人預示,早知此中因果,把告密的人嚴斥了一頓,力把流言止住。否則,不待今日,小婿早受不白之冤了。

    「如今犯人均在堡前聽候發落,全堡人民聞此逆謀,俱都極為義憤。錢賊見同黨均在,只乃妹和衛氏夫婦不見出現,斷定衛璧必難逃走,料定小婿推愛屋烏,為之保全。

    再不便是乃妹小翠看出不妙,臨時生悔,向我自首。竟乘堡人指說喝罵之際,藉著自吐罪狀,對小婿和靈筠盡情誣蔑,血口噴人。按照堡規,犯人臨死以前,例許申訴自白。

    人民遇到懷疑之處,或是刑法失平,只要有兩三人提出諸問,便須說明是否合理。只要有多數人說一不字,立命推人上台,相助犯人抗辯,全以人民之意論斷。此問世外桃源,和平安樂,人民以犯法為奇恥大辱,刑條等於虛設。這多年來,對人用刑,連今日才只四次。以前三次,倒有兩次是因犯人無心之過,本人已認罪,轉由人民為之平反。平日多供人民商討政令之用,形式也與今日公審大體相同。無論議政用刑,除卻事關軍機、請出鐵券不容異議而外,例由堡主先向人民宣示興革諸端,詢求利弊。或是宣示犯人罪狀,由犯人自白之後,再向人民詢問所判當否。鐵券一出,雖無異言,堡主責任卻極重大。前者必須躬行領導,以身作則,而將來後果,必須圓滿。否則,堡主不是退位,另舉賢能,便是告廟自責,以謝堡人。由此便成終身之玷。關乎後者,無論用刑嚴寬,哪怕事關機密,遲早仍須還出一個道理,故此輕不敢用刑,除非先有成竹。

    「諸位賢侄只要早來個把時辰,老夫驟然登台,也未必要受叛黨反汗了。錢賊原是恨極小婿夫婦,自知必死,意欲兩敗俱傷,至少也使失去堡人信仰,不惜盡情詆毀。卻沒想到,本堡為政素主仁厚,以前公審三次,死者才只一人,尚是勇於任過,把受刑認為奇恥,負愧自殺。錢賊主謀叛堡,雖難活命,他這些年勾結的死黨,均是他的至親至戚,因向小女求婚不遂,經他長期誘激的無知少年。本堡罪疑惟輕,逆謀未成,人畜無傷,只求誅去首惡,余均從寬,錢賊先世,原屬有功家將,又是單傳,只他兄妹二人,話說得好,並非沒有生機,原可落個終身禁錮,未必便死。這一來,害人不成,卻害了自己。因其預謀叛堡,歷時已久,比較無端受辱,行兇害人,罪加一等,他這一說,無異自認罪狀。此是立堡以來第一個反叛,人民個個切齒,便我顧念他先人的情面,想要寬容,也辦不到,主謀不說,連從犯也難免死。這類害群之馬,理應殺一儆百,免留後患。我們去吧。」

    李琦見中遲說時一雙虎目隱蘊威力,對於自己和靈筠心情經過,竟都深悉,雖然語多維護,每一談到靈筠,必以九俠相提並論。因堡中風俗特殊,不容分愛,自己心雖無他,形跡可疑。惟恐中遲萬一誤會,不肯當眾明言,藏在心裡。又知犯人決無好話。不禁慚愧臉紅。蘭珠立在身旁,看出窘狀,低聲笑說:「有爹爹做主,全堡人民對我夫婦又極信賴,任他狗口狂吠,決不相干,你要這樣心虛作什?」李琦方要答言,中遲已傳令起身。

    平日中遲行動隨便,人又謙和,堡宮只有一二十個男女侍者、花匠、公役之類,除宮室華美高大而外,餘者直和平民差不許多,決看不出是一堡之首。這時因值公審之期,儀仗衛士均已集備,在外相待,眾人來時除門前兩個執戈衛士而外,餘人均閒立花蔭樹蔭之下,不曾看出。等到中遲一聲說走,旁立任龍手持令旗,趕往殿外一揮,先是轟雷也似一聲應諾,緊跟著便聽樂聲吹動。眾人隨出一看,外面已立著兩行盔甲鮮明的衛士,手持戈矛,寒光閃閃,映日生輝,由正殿起,一直排向正門之外,長達半里,連咳嗽之聲俱無。九俠方想今日才見堡主威嚴,忽聽樂聲由遠而近,中遲當先,站在殿台之上,前設香案,立定等候。一會樂聲越近,四人抬著一個錦緞結成的小亭走來,亭中供著一個鐵箭頭和=面鐵券。中遲焚香下拜,迎上前去,由小亭內將箭券取出,藏向懷中預設錦囊之內,再將小亭供向案上。旁立侍者照人數牽來十餘匹好馬,中遲朝桓平把手一拱,請眾同上,然後在兩行干戈林立之中馳去。到了堡外望帝樓前公審台,下馬上台。

    這時台前站著無數人民,除兩行衛士排列的馬道而外,更無隙地。犯人約有三十餘個,俱都綁在禁台上,由堡中健兒持械守護。錢希唐正向眾人捏造謠言,譭謗李氏夫婦。

    堡人越聽越不服氣,內有數人帶頭喝罵,餘人紛紛附和,叫罵之聲匯成一片。等到中遲上台,把手一揮,眾聲立止。錢希唐正苦眾聲喧嘩,不能暢所欲言,見狀朝著李琦夫婦冷笑喝道:「你兩個不要得意,少時和我一樣做人不得。」說罷,手指李琦,厲聲喝道:

    「台下父老弟兄,諸姑姊妹聽著:我是將死之人,自知罪孽深重,不想求生,但照堡規,必須容我說幾句話。」未句話還未說出口,中遲已虎目圓睜,厲聲喝道:「叛逆豎子,既知罪該萬死,先已自吐凶謀,有何話說?因為事關機密,無暇聽鼠子狂吠,請得祖宗血箭令符在此。」說罷,取出懷中錦囊,吩咐任龍,令眾瞻仰,先誅叛逆,再宣罪狀。

    台下眾人自從九俠弟兄到來,便生好感,連建奇功,使全堡人民轉危為安,本領既高,人又個個謙和。李琦又是堡主之婿,郎才女貌,少年英俊,由不得心生敬愛。對於錢希唐所說,全認為亂臣賊子,惡意中傷,極少相信。錢希唐說了一陣,見群眾先還靜聽,不久便交頭接耳,互相嘲罵。猛想起自己罪重必死,何苦連累同黨?自知弄巧成拙,又因堡人辱罵難堪,一時激怒回罵,群情越憤,犯了重惡。中遲一到,方想藉著申訴之便,乘機發揮。及見中遲取出鐵券,神威凜凜,目光如電,毛髮皆豎,知其惱極,心膽立寒,還想咒罵。任龍戟指喝道:「老錢放聰明些,老堡主正氣頭上,莫非臨死以前,還想多吃點苦不成?」

    錢希唐聞言,知道中遲性情猛烈,疾惡如仇,鐵券請出以後,便可任意行事。想起望帝樓上處治奸細那幾樣嚴刑,由不得心膽皆寒。又見台下民眾憤激,先前誣蔑九俠之言井無一人肯信。再罵下去,平白多吃苦頭,深悔方才不該過分,轉生反響,就把仇人辱罵一場,濟得甚事?心氣一餒,低頭歎道:「本堡舊規,一夫一妻,是認為女人禍水,容易生事,平日不甚相信,覺著三妻四妾,古來就有,極為尋常一件事,本堡如何懸為厲禁?此時想起,我雖為求婚不遂,受辱懷恨,生出叛意,畢竟事關重大,隱忍多年,不敢驟然發動。如非衛壁和我妹子勾引成好,覺著多了一個極好內應,武氏兄妹又再三催促,也不至於行此下策。死無足惜,只不憤那衛壁。我明知他是懦夫,仍想我妹子能夠挾制;這廝又極機警,他妻靈筠與九俠投緣,李琦夫婦尤為交厚,如為內應,可占不少便宜。今日逆謀失敗,知道堡主明察,加上新來這夥人無一好惹,越想越害怕。但是不聽我妻武鳳之勸,由妹子慫恿衛壁,藉著往尋靈筠,行刺李琦夫婦和金國士。這原是我一時私心,只顧報復前仇,以為靈筠留居內堡,形跡可疑,丈夫往尋妻子,理直氣壯,萬一被人撞上,也可作為借口。衛壁不是本堡人,只要妹子願意隨他,至多逐出堡外,終身受人笑罵。身旁又帶有武凱暗送進來的吹弩毒針,多大本領的人,驟不及防,迎面一吹,也難活命。滿擬事成有八九分,誰知一去無音,至今不見人影。我料小賊不是臨場膽小,賣友借命,便是仗著裙帶關係,將其放走。最可恨是我已逃出禁地,因不放心他們,回身探看,才致落網。如今黨徒全數被擒,只他漏網,心實不甘。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多少有點情分,別的不求你幫忙,只求你把小賊生死蹤跡說出,免我做個糊塗鬼,死時再給我一個痛快,就感謝了。」

    任龍早想將犯人押走。中遲畢竟仁厚,雖將鐵券請出,終覺此舉仍欠光明,先恐犯人狂吠,不得不如此做法。後來看出民情傾向李琦與愛女,叛賊已犯眾怒,便放了心。

    難得自吐逆謀,至多說靈筠夜宿內堡,形跡可疑。但是全堡人民在善政良風之下,猶如一家,平日男女往來,不論婚未,向無嫌忌,何況愛女新婚,與靈筠至交姊妹,又得堡人信仰,決不會引起嫌疑。便示意任龍,由他說去。再看下面跪著的數十叛黨,均是堡中武勇之士,只有幾個平日恃強任性、桀驁不馴之徒,還有兩個暗藏在錢家的外賊,原是武成門人,奉命勾結,逆謀陰毒,錢、衛二賊均受這兩人的指揮。並問出除錢妻武鳳和衛璧、小翠而外,所有叛賊無一漏網。因已請出鐵券,一切均可便宜行事,聽完,先把手一揮,令將錢希唐和兩個外賊押往刑場,按規處死。

    跟著,中遲又向堡人宣示說:「日前聞報,叛黨將要起事,當其叛跡未彰以前,仍想苦心保全,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誰知昨日居然勾結外賊,作為內應,並有妖人同來,九俠弟兄若晚到一步,事便鬧大。這類叛堡行為,罪本無可赦,但經連日查探,只錢希唐是首惡,餘人多半經他數年苦心陰謀誘脅,已然入黨,無力自拔,才有今日之事。還有衛璧本是庸懦小人,雖中錢賊的詭計,加入叛黨,無異傀儡。他妻為人極好,身世可憐,又與九俠交厚,這還不說。最關緊要的是,照雪衣老人仙示,此女與本堡表面無什益處,由她身上引出來的事,卻關係未來成敗安危,功勞甚大。此女平日潔身自愛,好勝心高,如誅衛璧,縱不同殉,也必傷心慘痛,由此與本堡斷了往來,牽累未來大局。

    好在此人自有惡報,投鼠忌器,不防暫寬一步,昨夜擒到從權放卻,命人送出山去。至於這些叛黨,念他們一時無知,受錢賊深心愚弄,致落井中。現均俯首待命,無一敢出怨言,已知愧悔。本來他們均有才勇,殺了可惜,也想一併從輕發落。只有三人賊性凶悍,須處刖足之刑。餘者,如有摯友三人以上為之作保,便可禁入更生場內,令服勞役三年,如無過失,便可放出。一切飲食起居,均與常人無異,家屬也許來往人居。只不似礦場上原來工作的人,每年有三月假期,平日隨意出入而已。今日因為放走衛壁,事關機密,不得不將祖宗鐵券請出。然而想起痛心,叛徒只有兩個外賊,余均本堡人民,平日和我親同父子骨肉,一旦殺死多人,事太慘痛,有傷先代仁厚建堡之旨。我意僅誅首惡,不知全堡人民以為如何?」

    堡人知道血箭頭鐵券一經請出,必須服從,不得再有異言。見老堡主這等退讓寬厚,平日又得眾心,越發敬仰。始而屏息敬聽,咳唾皆無。等話聽完,不約而同把頭一低。

    堡中遇到臨時發生事故和推行政令以前,例由堡主登台,向人民宣示。如無異言,便同把頭一低,事便定局;如以為非,或須改進,任何人均可舉手,登台建議。有時舉手人多,意見不一,立即休會。就把心意相同的各自結合,分為兩三起,先在下面討論停當,再各推出一人。明日仍在堡主主持之下,重新集議,當著人民,互相爭辯。遇到雙方相持不下,便向人民詢問,取決多數,暫作試辦,另命專人訪查利弊,井許人民申訴,隨時興革,非到完美不止。但因賢愚不等,所見難於相同,有的人又喜求全責備。堡中儘管教化相同,幼時讀書習武都差不多,智力不免相差,心意仍難一律,每次公議,雖多法良意美,仍然有人吹毛求疵,好了還想再好。這次中遲見連問兩遍,竟無一人舉手,知道人民信仰自己翁婿到了極點,正要命人把叛黨押下。

    這伙叛徒本是俯首待罪,無一倔強。忽有五人挺身起立,抗聲說道:「我等受人之愚,自知喪心病狂,罪該萬死,堡主恩寬,固感恩德。但在那礦場工作的,均是智力優秀之士,功罪同處,相形之下,實太難堪。而我五人也和錢希唐一樣,均為求婚不遂,因而懷恨,早就互相勾結,才有今日之事。否則,錢希唐雖有逆謀,孤掌難嗚,也未必敢犯此大逆。他已身受國法,我們外慚清議,內咎神明,偷生何趣?正好借此微命,伸張法紀,並為後來之戒。」中遲見那三個受別刑的也在其內,神態一樣激昂悲壯,心方不忍。哪知五人早有準備,話到未句,為首一人把手一揮,各將手往前胸一按,即相繼倒地不起。中遲雖知五人懷有死心,因見手無凶器,未怎在意,不料倒得這麼快。忙令蘭珠前去一看,人已將死,滿臉痛苦之容,神情十分獰厲。

    原來五人胸前各有一枝毒針,直刺胸內,再問餘人,才知衛璧昨夜行刺便用此針。

    這五人因與錢希唐約定,同生同死,起事以前,便各帶有一枚毒針,以備事急自殺之用。

    被擒以後,因聽錢希唐自吐陰謀,台下人民紛紛咒罵,想起祖先建業艱難,如何為了一朝之憤,勾引外賊,來此殘殺?不由天良發現,心中愧悔。本想等中遲發令,明正典刑,不料竟蒙寬赦,越想越覺無以自容。又想到堡中人人守法自愛,輕易無人受什刑罰,雖得偷生,當時受人唾罵指摘,豈不難堪?萬分感愧之餘,決計自殺,以謝國人,便用事前暗藏胸前紐絆上的毒針自殺而死。此針奇毒,見血封喉,所刺又是心口要害,致命所在,故此死得極快。

    正要命人抬去安埋,任龍忽同成全、程賢貞飛上台來,說錢賊真個狡詐,因那刑場僻在後山出口一帶,今以事情大定,八陣圖埋伏均全撤去,被其看破。他和兩外賊均持有妖人所給隱形逃遁之符,被擒時因陷埋伏,不及取用。到時竟用詭計,借口死前欲求一醉,聯合兩外賊妄想逃遁。幸值成全、賢貞趕到,迎頭擒住,否則幾被漏網。任龍因其求命可憐,本想令其自裁了事,經此一來,不由激怒。又發現他一面勾結同黨,為他犯罪送死,自己卻想好許多逃路。氣極之下,仍按原刑,送入烤場,活活燒死。中遲聞報,對餘黨道:「你們今日如死,豈不太冤?以後要洗心革面,好好做工為人。本堡人民多是你們親族,人誰無過,只要知道改悔,決不會有人輕視。若任龍早到一步,先那五人見錢賊如此陰險卑鄙,也就不至於死了。」隨命任龍把他們押往礦場上去,又向台下人民曉諭了幾句,率眾回堡。

    桓平忽命李琦夫婦即日起身,說堡中暫時無事,各人不妨隨意出入。崔、成二人昨日議定,同往飛雲嶺賊巢,窺探小賊龍飛虛實,問其可否動身。桓平笑答:「事在人為,我不深知,但是諸位面上均無晦色,料可無事而已。」李琦聞言,又放了心。中遲堅留桓平用完夜宴再走。桓平應了,因見李琦面上時現愁容,知為靈筠而發,笑說:「師弟滇邊火窟之行,當在不遠。金靈筠此去途中,只慪一點閒氣,並無他慮。上次我奉命傳授諸位法術,曾與此女相見,人果極好。昨向師父請示,備悉前因後果,不過時機未至,難為明言而已。」李琦當著中遲,不便回問。倒是中遲接口笑道:「自從日前鍾小俠來過之後,我對此女越發看重。不知火窟之行,此女也能成功否?」桓平答道:「衛璧此行原有成就,無如此人陰狠貪淫,薄情負義,又為所歡蠱惑,致受孽報。大約還有數月,雙方便可相遇,差不多同入火窟。要是此人不把天良喪盡,雙方合力,他固可以取得靈丹,李師弟夫婦也可減少好些阻力危害,豈不都好?」

    眾人吃完夜宴,桓、李三人先同起身,往穿雲頂飛去。崔、成二人見桓平忽然提前起事,與初來所說不符,心念微動,也就放開,本想當夜往探賊巢。金國士說:「昨夜大家未睡,八弟因送衛賊,更多勞苦,不如歇上一夜,睡足再走。」二人應了。次早起身,國士因九宮塔上奇珍多被李琦夫婦帶走,只王藩金戈和成全一面隱形壁,恐南州只憑寶劍暗器不堪應付,便把金戈借來,交與南州帶去。崔、成二人隨身衣物均早備好,接過便即起身,往飛雲嶺趕去。

    那飛雲嶺乃矗立在天山深處亂山當中的一個孤峰,相隔鐵堡約有二百來里,上豐下銳,險峻非常。四面都是深溝絕壑,形似一個極大的深潭,當中突有朵雲拔地上升。四圍崖壑離峰最寬的達數十丈,相隔最近的只有一處,也有八九丈寬。兩邊崖上生著好些籐蔓,並有崖凹暗藏近頂之處。任龍以前曾經去過,仗著家傳輕功,仍費了好些事,才得飛渡。峰上森林甚多,更有不少猛獸毒蛇和奇花異草之類。因為山路崎嶇,四外形勢奇險,有的地方猿鳥均難飛渡,加上冰雪載途,既滑且陡,亙古以來,素無人跡。任龍才只三數年未去,不料會做了盜黨巢穴。

    起初崔、成二人本約任龍同往,任龍恰值有事,蘭珠一走,越發不能分身,只把途向問明。二人為防盜黨發現,特由前堡繞出。走到路上,成全忽道:「早知今日起身,把飛行甲馬借來,豈不省事?」南州笑道:「我們既然立志學道,如何計及艱危?飛行甲馬十分寶貴,主人時常要用。上次往借,還可說是事關重大。這次本來無事,是我二人痛恨小賊,並想借此歷練,如何向人借之不已?」成全笑答:「我是隨便一說,否則我和賢姊送了靈筠,由山外同回之時,早向她借了。起初想把四哥、六哥約了同去,四哥未開口,六哥說是有一個去處,日內必須起身。他二人樹王峰之行,比我們先到,也許大方真人有什吩咐,事前不許洩漏,否則我們至好弟兄,決無不言之理。」南州笑道:

    「四弟曾說樹王峰之行,頗蒙仙人垂憐,只不知他和六弟有無這等福緣。可惜奉命隱秘,不到時機,不許向人洩漏,否則說出來大家高興也好。昨夜又說藏珍火潭,地名洛明兩峰,藏在滇緬交界深山之中,當初原是一個火山噴口,所說道路途向,竟比桓師兄所說還要詳盡。此時想起,他二人必已受了仙人指教,也許日內先去都不一定。」說完,又將連日所聞,互一印證,越覺所料不差。

    二人邊談邊走,漸漸離開鐵堡前山。又飛行了一陣,走向一處山谷附近,已快走過,成全眼尖,忽然發現谷中林樹整齊,好似有人剪修過一般。暗忖:「本山到處冰封雪蓋,除鐵堡和兩處賊巢得天獨厚,極少發現這好所在。當此嚴寒之際,谷中竟有這麼茂盛整齊的松杉樹林,可見氣候溫和,四時皆宜。來路全照任龍途向,所行多是隱僻之處,這谷深藏兩山夾縫以內,與山峽作人字形,稍不留意,便即錯過。」越想越奇,斷定內裡有人。反正無事,近又學會飛行之術,又有隱形壁可以隱身,不致被人看破,二人略一商談,同往谷中走進。成全見前半谷徑又深又窄,兩面危崖滿生籐草野花和一種不知名的長草,絲絲下垂,谷中氣候也比外面差得多。再看前見松林,是在入口不遠一片空地之上。谷徑到此,形如葫蘆,除林樹整潔而外,別無異狀。谷徑至此也由窄而寬,再往前去不遠,谷徑突又收縮,形如瓶口。危崖到此朝下一擠,成了一個天然葫蘆形的洞門。

    二人剛一進口,猛覺一股和風迎面撲來,竟與江南三四月的暖風相似。跟著眼前一花,定睛細看,原來裡面竟是別有洞天,不特桃李盛開,並有些輕易不能見到的四時名花,如牡丹、芍葯、蘭、桂、梅、菊之類,竟在谷中同時開放。經此一來,越發驚奇,斷定必有異人奇士隱居在內。人未見到,不知善惡邪正,未敢造次。忙把隱形壁一晃,剛把身形隱去,忽聽前面花林之中隱隱傳來一聲清磬。南州偶一回頭,只見身後白雲似潮水一般向來路湧去,晃眼之間,便被雲霧佈滿。那雲一團棉絮也似堆積起來,出口一帶已被遮沒,一片迷茫,上與天接,白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前面花林依舊日麗風和,天色十分晴朗,花光瀲灩,無限芳菲。二人見那雲霧來得太快,雲中又有鍾磐之聲傳出,心疑內有異人,自身已誤入禁地,先頗驚疑。後見上空天色甚好,地又寬大,新近學會飛行,功力雖還不夠,似此懸崖,自信尚能飛渡。又有法寶隱身,覺著這麼好的景物,主人決非尋常,立意觀察一個究竟。成全最是機警,立意打定,便朝甫州搖手示意,不令開口,互相戒備,向林中走進。

    二人入林一看,林中之花均與常見不同,並非桃李梅杏之類,形如玉蘭,一色純白,花開繁盛,花朵甚大,樹身更高,離地好幾丈始發虯枝。遠望有花無葉,花山也似;近前細看,卻是層次分明。不似別的花樹花開太多,便亂糟糟擠成一團。花香更是非蘭非麝,馥郁染衣,沁人心脾。樹葉也非全無,每樹約有一二十片,形如人手,色似翠玉,約有七八寸大一片,比花還要好看。多半作一圈環在底層花枝之下,四外紛披,甚是整齊,大小均勻,一律鮮肥明潤,不見絲毫黃碎之痕。先前只覺花香清幽,聞之神爽,花與葉各有妙處,不曾十分留意。後見每株花樹下層發枝之處均有這麼一圈整齊好看的樹葉,成全無意之中一數,每株樹葉共有十八片,分為兩半,緊附樹腰枝幹之上,均是七大兩小,不特形式相同,連大小葉數俱都一樣,越看越覺奇怪。入林也漸深,細看前面並無廟宇茅篷之類。走了一段,想起先前那聲玉磐分明是由林內傳出,由林外仰望,花林盡頭就在危崖之下,相隔並不甚遠,至多二三十畝一片花林,早該走完,走了這一陣,少說也有二三十里,如何還未到頭?心疑陷入埋伏,互相示意,待往回走。忽又聽得一聲清磐起自身旁,這次相隔更近,連忙循聲尋去,又走了里許來路,仍不見有廟宇人影。

    正要離去,清磐之聲又起。

    似這樣忽左忽右,時東時西,二人先是穿行花林中,尋那磐聲下落。後苦久尋不見,雖疑有異,但因氣候和暖,景物靈秀,均想此等境地,定是仙人隱修之所,自己不過誤入禁地,並未失禮忤犯,決不至於見怪。不特沒有畏意,反因來時曾聽任龍說過,這條路以前時常經過,此地如被發現,斷無不言之理。照他所說,只是外面一條冰雪佈滿的峽谷,對此靈境,一字未提。最奇的是,來路峽谷天氣甚寒,到處堆滿冰雪,一進谷口,寒暑相去判若天淵。人到裡面,來路便被雲封。又在花林中走了一兩個時辰,始終不見人影,連出路都找不到。此事太奇,主人如是惡意,早應發難,決不等到現在。飛雲嶺之行,本是自告奮勇,隨意而行,早晚均可,並不忙此一時。反正無事,好歹也要探個水落石出,以免遇到仙緣,因為一時疏忽,失之交臂。即使主人道路不對,冷不防由花林上空飛身遁走,也來得及。何況這面隱形壁兼有防身隱形之妙,桓師兄曾說,只要臨敵小心,即便不是敵人對手,有此至寶防身,也決不致受什邪法侵害。三哥那柄古神戈又是一件至寶奇珍,怕他作什?心念一動,便在手上畫字,招呼南州決計尋到主人,分清善惡,再打主意。

    起初二人因對方來歷不知,為防驚動主人,前來為難,花林離地又高,行列疏整,人行花下,十分留意,休說採花,連樹幹也未撫摸一下。及至時候一久,除那奇怪的磐聲遠近相聞,偏尋不到發源之處,事太奇怪而外,別的並無警兆,又以景物清麗,不似左道妖邪所居,未免疏忽了些。南州見那奇花遠看形如玉蘭,實是一朵放大的蘭花,白如玉雪,大小七瓣,當中包著兩個素心,翠莖朱須,色香雙絕,從來未見。偶然行經一處,見有一枝低垂,上有雙花並蒂,甚是鮮艷,由不得越看越愛。暗忖:「五妹最愛這類大花,如與帶回,定必喜愛。」念頭一轉,手隨心動,剛把樹枝往下一攀,忽想起此去飛雲嶺不是當日可回,帶花同行,豈不累贅,何苦糟掉?假如能夠再來,再取也是一樣。剛把手一放,沒料到樹枝堅劫,彈性更強,那井頭花開在枝梢上面,看似甚低,離地也有七八尺,南州一時疏忽,放手大快,樹枝隨手彈起,上面全體樹枝受了震動,一齊搖撼,半晌才住。花朵又繁,只見滿樹銀花雪片也以,紛紛飛墜。中間十八片綠葉互相摩擦搖動,宛如鳴玉,清脆悅耳。成全見狀,心中一驚,惟恐生出枝節,忙拉南州離開花下。南州也覺花林之中細草蒙茸,不見一花一葉墮落,到處淨無纖塵,滿樹繁花鬧得如此狼藉,不禁悔借。

    猛瞥見兩股青煙疾如箭射,由斜刺裡飛來,落向花下,現出兩個穿得非僧非道,相貌奇醜的怪人。看年紀一老一小,相貌神情十分相似,倒像父子二人。才一到地,便和轉風車一般滿林飛舞,四下張望,神情甚是兇猛,小的一個更甚。成全知已惹事,仗著隱形神妙,忙同閃避。兩怪人滿林追逐,其行如風,神速異常。搜尋了一陣,好似不曾尋見人影,面帶驚奇。忽然聚在一起,說了兩句,身形一閃,仍化為兩股青煙,一左一右,朝花林遠處飛去。二人先前幾次險被撞上,全仗機警膽大,閃避得快,身形又隱,才得避開。因見那兩人神態獰惡,生了戒心,磐聲來源又未尋到,越想越覺此非善地,正欲升空遁走,往飛雲嶺趕去。誰知不走還好,剛一飛起,還未飛出樹頂,猛覺滿眼雲光亂閃,雷聲隆隆,天旋地轉,似要昏倒,眼看入網。幸而成全機警,一見不妙,忙拉南州下降,上面禁網剛被觸動,還未生出變化,二人便已飛降,才得無事。就這樣,南州身子較高,下時覺著頭頂似被一種大力吸緊,知道不妙,往下一掙,成全再往下猛力一拉,雖得無事,頭上一頂皮帽已被捲去。如非先前嫌熱,皮帽搭絆已經解開,掙得又快,差一點沒受重傷。仰望上空,五色雲光急旋如電,閃得一閃,便將那頂皮帽絞碎,化為烏有。當時形勢,端的險極。

    落地之後,驚魂乍定,未及開口,前兩怪人又帶著兩條青氣飛來,都是目射凶光,鬢眉倒豎,比起先前更要猛惡得多。這次又換了方法,不似方才人一到地,青氣便收,也未四下搜索,青氣卻拖在身後,綿亙不斷,宛如兩條青蛇繞行樹林之中,飛舞不停,不消片時,便如蛛網也似籠罩林內。二人早覺這次來意更惡,漸漸看出厲害,不住閃躲。

    那青氣也不追趕,只是往來飛舞,時左時右,蔓延下去。所到之處,全被結成網形雲幕,上下二三層,籠罩林樹之中,望去宛如兩三片青色煙光所結成的雲海,花光又是那樣繁盛,互相掩映流輝,頓成奇觀,壯麗絕倫。如非兩怪人神態過於獰惡,幾疑置身仙山靈域之中,使人心生羨慕,不捨離去。等到追逐了一陣,花林漸被佈滿,任走何方,均有青氣阻隔。先前明明往空處逃走,不知怎會被其包圍。方料形勢危急,照此下去,遲早自投羅網,心正驚疑。忽聽磬聲又起,近在身後,忙即回顧。原來身後不遠,另生著一種花樹,比前見花林較低,花葉甚大,花作青色,共只七八株,疏落落矗立花林邊界。

    虯枝分披,互相糾結,宛如一片天然帳幕,綠陰陰地明淨如洗,蒼翠欲流。四周再被前見花樹由樹頂上包圍過去,織成一座花蓋,籠罩其上。

    此時全林已被兩怪人所發青氣纏繞佈滿,獨這身後一帶還有兩三條空隙,似可穿行過去。再一注視,磬聲來處乃是樹林盡頭峰崖之下,有一山石堆成的小屋,磐聲便由屋中發出。心想:「林中景物靈奇,石屋是否怪人所居?那敲磐的不知是何來歷?」忽見一片輕煙由樹外閃過,連樹帶石屋全都失蹤,不見影跡。同時前面青氣隨同兩怪人身後已似潮水一般迎面撲來。驚懼百忙中,遙望怪人身後,上下三層青色光氣織成的雲網,已似一片實質般上下波動。時分時合。看神氣羅網已成,只剩身前一兩丈的地方還有幾處空隙。眼看危機已迫,無路可逃,兩怪人也快撲到身前。萬分情急之下,南州剛掐靈訣,待取古神戈與之一拼,忽聽磬聲又起,只那七八株奇樹和石屋不曾出現。

    成全暗忖:「此地風景如此靈奇,主人想非左道妖邪一流,也許含有別的用意,這兩怪人便是主人門下,也未可知。」心念一動,仗著方才出發的情景和可通行之處尚還記得,相隔又近、忙往樹林中衝將過去。剛走不幾步,眼前倏地一花,前見奇樹重又出現,人已落在樹林之內。回顧外面兩怪人,正作勢飛起,待往前立之處撲到,不知何故,忽然回身飛去,其疾如箭,晃眼無蹤,穿行雲海之中,也未受阻。以為又要鬧什花樣,誰知一去不回。林外青氣依舊濃密,.連方才空隙也被填滿,那樹林直似沉在青雲海中,環林一圈全被青氣包圍,城牆也似的林內卻無一絲雲氣侵入,靜悄悄的,磐聲已止。姑且試探著往石屋前面走去。初意法寶神妙,具有隱形防身妙用,對方絕看不出。及至走到屋前,往裡探頭一看,見那石屋乃四五塊石板搭成,四面透風,好些空洞,深約丈許,甚是簡陋。因當崖下背陽之處,日光不能下照,加上兩層花幕籠罩在上,外面雖然綠蔭如幄,淨無纖塵,石屋裡面卻是陰森黑暗,不顯人居。方覺內裡空無所有,猛瞥見暗影中坐著一人,裝束像個和尚,在內打坐。想是年時大久,衣服已然陳舊,破碎不堪。身材精瘦,膚黑如漆。雙手平端向上,指甲極長,分向左右肩環身一匝,再繞向胸前,合成十指交叉,五上五下。肉身瘦硬如鐵,指甲卻是光彩鮮明,其白如玉,尤其交叉之處近梢一帶又尖又細,望去春蔥一般,十分好看。二人見狀,斷定是位神僧,在此人定已有多年,照此情勢,決無惡意。那兩個怪人卻尚難說。看方才青氣到林而止,這七株奇樹蔭被幾及兩畝,時隱時現,分明林中另設有佛家禁制,外人不能侵入。自來邪正不能並立,這等修煉多年的有道神僧,怎會和兩怪人同在一起?既在人定,方才磐聲何人敲打?細查那磬,懸在暗影之中,也不見有磐錘。主人多年枯坐,無法請問求教。林外又被青氣填滿,上空還有極厲害的五色雲光,剛才已經吃過苦頭,如何再敢冒失,進退兩難。也未人內驚動,只在門前禮拜,祝告了幾句,便同退出。

    待了些時,林外青氣始終濃密未退,怪人走後也未再見。因見石屋神僧不曾言動,林中禁制威力極大,那排山倒海的青氣全被逼住,未被侵入分毫,知道人在林內,只要不出外,便可無事。一時無聊,便將身後糧袋和酒瓶、水壺取下,坐地飲食,互相談論,正打不出主意。二人只憑一面隱形壁隱身,起初行止都在一起,時候一久,無什動靜,未免疏忽。吃到中間,南州性急,偶往林邊探看。成全也忘了攔阻,後才想起,揮手令回。南州回顧成全招手,猛想起成全身形已隱,離開丈許以外,便看不見他影跡,如何能見?以為法寶已收回去,過去一問。成全聞言大驚,忙和南州一同試看,法寶已失靈效。再取金戈一看,寶光也減去十分之九。始而驚懼交集,凶吉莫測,心中十分愁慮。

    忽聽石屋中又響了一下玉磐。

    南州忽然想起:「石屋主人雖然入定已久,不言不動,如非具有高深的法力,早為兩怪人所害。那麼厲害的青光,到了林外便被擋住,妙在看不出絲毫形影,可知佛法神妙,不似尋常。此時法寶忽失靈效,也許暗受佛法禁制之故。方才因見主人不曾言動,雖然行禮祝告,一則心意不誠,再則也未往深處推求。屋中並無第二人,主人如真不能言動,磐是何人所敲?」心念一動,猛觸靈機,忙拉成全同往石屋前跑去,跪地恭祝道:

    「弟子等本往飛雲嶺有事,由外經過,正值仙山雲開,現出靈景,一時無知,冒昧走入。

    後見歸路雲封,欲由上空走去,不料又有禁制埋伏,險受重傷。剛一落地,便見二位異入,似怪弟於等誤入仙境,有什冒犯,四下搜索,發動大股青色雲光。弟子等逃來此間,幸蒙神僧現出寶景,才得逃入林內,未遭毒手。先前只當事出偶然,又見神僧入定已久,未敢驚動。正在進退兩難,忽然發現所帶法寶全失靈效,這才想起那青色雲光何等威力,尚被佛法阻住,弟子等怎能逃進?可見神僧佛法暗中默助,連那幾次磬聲均似含有深意。

    自恨愚昧,此時才得醒悟。望乞神僧大發慈悲,施展沸法,指引迷途,使弟子等轉危為安,感謝不盡。」祝罷,不聽回音。成全在旁,也已明白過來。二人並不灰心,依舊通誠,祝告不已。

    待了一會,終無動靜。那磐就懸在主人身旁不遠,離那指甲約有三尺,看神氣指甲太長,亦似舒展不開,此外空無他有。心正奇怪:「那磬如何發聲?」忽聽身後嬉笑咀嚼之聲。未及回顧,猛瞥見神僧交叉胸前的左手五根指甲忽然緩緩揚起,自行舒開,朝那當頭所懸玉磐擊去,這次竟連響兩聲。經此一來,神僧指甲既能舒展,言動想可隨意,料知此舉決非無故,心中驚喜。便不暇再顧身後,一面虔誠跪求,一面留神觀察。見那指甲敲了兩下磐,仍舊收回,回復原狀。又看出神僧雙目垂簾中,似有一線光華微微外射。猛聽身後咀嚼之聲越急,成全首先忍不住回頭一看,見兩怪人已經走進林來,正就地上放著的酒食熏臘大吃不已。這時磐聲剛住,老怪人面有驚疑之容,一手端著酒瓶,一手拿了一塊瘦臘肉,剛忙起立。小怪人似想把所有食物一起拿走,還在手忙腳亂。看神氣,此來目的只為偷吃酒食,並無傷人之念。就這老少二人將起未起,晃眼之間,猛聞到一股族檀香氣,隨風吹過。兩怪人取食物時,神情本就發慌,好像有什警兆,立即化為一股青氣,朝地便鑽。才知怪人是由地遁人林。耳聽兩聲怪叫,煙光散處,定睛一看,幾乎笑出聲來。原來兩怪人所化青氣一同消滅,人也不曾遁走。老怪人下半身陷入土內,有三分之二露出土外;小的一個,自腰以下全埋人土,只露頭和雙臂在外。二怪好似奇痛,痛得滿頭大汗,儘管猛力掙扎,上下不得,看去形態十分滑稽,似被佛法制住,進退艱難,急得不住哀號求饒。再看神僧,目光已合,仍是原樣,態甚莊嚴。待了一會,不見動靜。

    光陰易過,先後似經了一日夜,始終不見別的形跡,林中也無晝夜之分。後看出神僧時而目光微啟,每隔些時,左手指甲徐伸,朝前懸玉馨敲上一下,立時復原,仍似不曾開口和別的動作。兩怪人少說也號叫了好幾個時辰。先還一邊哀號,一邊強掙。後知無用,神態逐漸馴善,不敢再掙,一味哀求,號叫不已。到了後來,簡直力竭聲嘶,神情痛苦非常。二人先還防到怪人掙脫了身,驟起發難,法寶失效,不能抵禦。神僧雖枯坐不動,暗中仍有佛法禁制,人在屋中,怪人決不敢於走進,又欲以至誠感格,求其開口。後見任怎求告,和怪人一樣,終無回音。兩次回顧,均見兩怪人目視自己,似在乞憐求助,欲言又止。一時好奇,姑代怪人求情。雖然神僧仍無反應,兩怪人面上卻現出感謝之容。再細查看,怪人相貌雖極醜怪,方纔所見兇惡戾暴神態已全收去。小的一個並把頭連點,口發哀鳴,語聲啾啾,也聽不出說些什麼。

    二人心想:「似此相持,何時才能飛走?林外青氣尚還未退,何不乘機賣好,請其收去?許能就此脫身,也不一定。」念頭一轉,便同往外走去。怪人果然停了號叫,互相對看了一眼,面現笑容。成全因拿不準對方是人是怪,示意南州暫緩近前。同時暗中戒備,向其盤問:「石屋神僧和他們是何來歷?因何被困?又如何能助其脫身?禁法神妙,威力至大,是否由他們主持?」問了一陣,先是言語不通。後來細心去聽,才聽出兩怪人一父一子,以前原是滇緬交界深山中一種形似猩猩的異獸煉成,歲久通靈。無意之中得到一部道書,只是不能全解,僅學會了一些法術。因是生性愛花,又喜清潔,所居之處終年修治,淨無纖塵,由早到晚提水灌花,極少休息,到處搜覓異種,其行如風。

    性雖剛猛善怒,因其習慣幽居,不喜與人往來,又最多疑嗜飲,不是醉後野性暴發,遇上人時,往往躲去,難得一次殺生害命。因為道書上面的朱文古篆不能通解,只知照本畫符,憑著心靈默化,雖然學會了好些法術,並不能照行吐納修煉。無師之學,初練習時並還受到危害。以為人類認得上面的字,先往附近村鎮之中擒了幾人回去,力逼教授。

    所擒多是滇界土人,一字不識,比他們還蠢,有的更想盜書逃走,全被迫上殺死,接連傷了十餘人,一個字也未嘗學會。

    又隔了些年,無意中擒到一個少年走方郎中,發現帶有兩本藥書,與道書形式相似,力逼指教。少年名洪霄,本在家鄉殺人犯案,扮作走方郎中,逃往土人山寨中,行醫隱跡,人甚機警。見怪物所居水碧山青,花開如海,洞壑幽奇,仙境不殊。怪人尚有一妻,剛生幼子不久,因為多年擒人教授,已通人語。聽出少年願意隨同修煉,好生歡喜,由此人獸同居修煉。怪人老少三個,把洪霄尊若師主,甚是忠誠。本來可以相安,煉成以後,彼此都好。誰知洪霄人面獸心,心地奸詐,看出怪人天生異稟,靈巧非常,又在山中多服靈藥仙草,修煉年久,功力頗深,惟恐煉成以後相形見絀,竟把道書中最緊要的幾章暗中學會,然後藉著煉法為由,發動風雷烈火,將書毀去。怪人因知洪霄也是無師之學,全憑自己參悟試驗,以前自己照本畫符,也曾有過這類事情發生,往往符剛畫完,突然風雷交加,火雨群飛,洪霄做得又巧,一絲也未看出。

    洪霄知怪人之妻心細巧黠,曾將全書符篆朱文連同註解全數記下,惟恐年久自行通悟,本就疑忌。這日正照道書背人演習,以為老少三怪人均被遣走,正在大顯神通,興高采烈,心想焚書之後,已經數年,全書妙用均已通曉,法力日高,又背著怪人煉了這幾件法寶和兩種威力極大的法術,意欲設下埋伏,等怪人回來,將其制住,毒刑拷打,逼令永為奴僕。親自出山,物色開山門人,創立教宗。剛把陰謀毒計想好。不料怪妻看出洪霄近一年來漸改常態,動輒厲聲喝罵,神態凶橫,全不似以前親如父子家人情景,心早生疑。又見洪霄近日時常藉故把他老少三個強行遣走,當日因為愛子不願同去,竟然發怒,神情獰厲,直要翻臉。越想越覺可疑,便和丈夫、兒子暗中說好,偷偷趕回探望。

    這時洪霄借口人獸稟賦不同,不應同修,獨在後山辟了一座洞府,在內獨修,不奉呼喚,已不許人擅入一步,處處反客為主,本就心中不憤。怪人任怎靈慧,都較人類性直,無甚機詐,心性又善怒,此時發現洪霄法力竟比他夫妻高得多,想起前情,不由怒火上撞。常在一起的同伴負心昧良,忽被看破,又是理直氣壯,哪還計及利害安危,脫口一聲怒吼,正待飛往理論。忽然想起對方近年凶狠乖張之狀,方覺不應硬來,想要退回,去和丈夫、兒子商量,已是無及。洪霄早在陣中發現怪妻偷看,不等出聲驚動,便已暗中掩來,當時行法擒了回來,毒刑拷打,逼令全家為奴。否則便施法力,禁閉在離開當地六百里的火潭之內,永受苦難。

    怪人父子聞聲尋來,本也難免,幸虧還未到達,便聽怪妻用獸語長嘯示警,說洪霄忘恩負義,狼子野心,此時以她為餌,如不歸來,還可保得殘生,否則全家同歸於盡,萬無生理。怪人初得道書時,曾在玉匣中得到一道靈符,正把玩問,一片青光已透身而過,由此那符便嵌在胸前皮肉之內,隱約可睹。後來把道書學了一半,漸漸悟出那是一道靈符,只要心中默念,身便飛起,瞬息千里,神速異常。聞聲正在悲憤驚疑,仇人已跟蹤追來,總算事前受了警告,逃遁又快,當時一把抱著兒子,飛起便逃。仇人還在後面窮迫不已。一直逃出好幾千里,由西南繞向西北,回顧身後,仇敵不見追來,方始下落,勉強尋一山洞權且棲身。

    過了些日,試探著回探怪妻蹤跡,竟未發現。遙望仇人,正在設壇煉法,看出比平日要強得多。知其有意藏好,早把全書學會,表面卻不露出,已然上當,無計可施。怪妻也不知存亡。雖然悲憤,不敢近前。心想:「仇人曾有封禁火潭之言,那部道書,妻子全都記得,只盼將人尋到,仍能有復仇之望。」便往火潭尋去。到後一看,當地乃是一個火山口,深藏絕壑之下,終日黑煙蓬勃,上衝霄漢。俯視潭底火柱,不下百丈多高,休說下去,還未近前,便覺奇熱如焚,週身毛皮幾被烤焦。偌大一片火潭,內裡溝壑甚多,壑底洞穴奇形怪狀,密如蜂房,也不知愛妻禁在何處。那麼猛烈的火勢,仙凡均不能近,仇人如將妻子投入火內,必遭焚化。初意必定禁閉在左近洞穴之內,正冒奇熱,四處探尋。

    怪人偶遇一位僧人,將其喚住,說乃妻被仇人投入火穴旁深洞之內。來時火勢不大,只有一縷青煙裊裊上升,本想禁閉洞內,逼令降服,並將怪人尋回為奴。不料那洞乃熔石沸漿結成,與潭底火口相通,無意之中觸動禁制,將烈火引發,至今未停。高僧此來,便因路過此地,發現潭底地火被人引發,算出前因,惟恐火山崩裂,雖在荒山之中,也能傷害不少生靈。特意留此,行當防禦,使潭心地火按時宣洩,以免發生災害。本來想把乃妻救出險地,但因他父子夫妻三人賦有惡根,尚難化盡,而且乃妻雖然禁閉火穴,終年受那烈火烤炙,事前又將烈火引發,即使仇人肯放,出路已斷,也難活命。幸而五行有救,洞內深處有上靈泉,長日向上湧噴,夜溫早涼,日浸其內,免去火毒攻心。再經高僧指點,傳以辟榖之法,使其在內虔修,時機一至,便可脫難,火性也被化盡,並還因禍得福。怪人父子只要從此收斂暴性,不妄殺生,再照道書前半修煉之法,用功勤習,專作基本功夫,勿以法術為念。仇人自有他的惡報,也無須作復仇之想,否則白白把命送掉,於事無補。

    怪人見那和尚相貌清秀,說話神情十分文弱安詳,指甲甚長,年已衰老,絲毫也不起眼,正在將信將疑,又聽潭底怪妻悲嘯之聲。忙即趕往,為火所阻,無法下去。雙方隔火悲號,哭訴了一陣,才知高僧所說一絲不假。並且佛法神妙,不可思議,指點怪妻時,親身入洞,那麼猛烈的火勢,通行其內,一無所覺,連毛髮衣服也未烤焦,老妻又令速往求教,並告以此非善地,時機一至,便能脫身,千萬不可再來。怪人最信妻言,忙即應諾,趕往原處,高僧已經不見,還想再尋下去。仇人料他必來火潭窺探,忽然趕來,怪人先未覺得。忽聽身邊大喝:「北天山是你安身立命之所,還不快去,非要等死不成?」怪人剛聽出高僧口音,還待求問,仇人已然飛到。總算見機得早,沒等到達,先已飛逃。展轉飛到北天山,發現當地幽谷之中氣候溫和,土肥泉甘,父子二人便住了下來,謹記高僧之言,在內修煉。因為生性愛花,日常無事,仗著胸前靈符飛遁神速,到處尋求異種,並將滇緬交界深山之中所產一種形似玉蘭的花樹移植當地。只偶然出山尋覓食物,並不輕易出外,無如天性剛暴,又嗜酒肉,不似別的猴屬專吃果類,不動葷腥。前和仇人同住多年,又學會了熟食,喜吃煙火之物。附近黃羊、野驢之類又多,漸往擒捉,回來烤吃。因愛乾淨,每次擒回野獸,只將腿股之肉割下一大塊,余均棄掉,永無存留。

    原來神僧便住在此,忽然回山,見怪人父子殘殺野驢,故加責罰。怪人父子二人哀號求告了十幾天,已然力竭聲嘶,萬分難耐,惟恐長此被困下去,身同殭屍,如何禁受?

    猛覺身子往下一沉,人便落地,磐聲又起。定睛一看,身已落在一處花林之中,那花並非自己所種,正奇怪這片花林就在當地,以前怎未發現?忽見前面一間石屋之中走出一個和尚,正是前遇手有長指甲的高憎,含笑問道:「你這兩個業障,當初如不是我念你們修為不易,早為惡人所殺,哪有今日?好意指點你們來此隱居,等我修積完了外功,加以度化。為何凶心不改,時常出山,妄殺生靈?照此行為,萬難容恕。只有將你父子用我佛家降魔大法,使全身僵死,不能言動,免得出去害人,到了時機,我再放你們。

    雖有二三百年禁制,只要能知悔禍,虔心自修,仍有重生之望。不過在此期間,你父子身同木石,空有神通,不能使用,無論人畜,均可對你們侵害。風霜雨雪之苦既是難當,本身戾氣太重,易遭雷擊,一旦遇上,便成灰未。且看你們的運數如何吧。」怪人父子再三哀求。神僧又說:「此雖苦孽,三數百年光陰彈指即至,內中隱寓蘇復之機。你們既不願意,我也不再相強,但我這裡容你們不得,可速離此,由你們自生自滅如何?」

    怪人自見神僧,便已警悟,又看出是有心成全,內含深意,除求神僧免其一死而外,無不聽命,說什麼也不肯走。

    神僧始而仍是不理,逕去石屋之中打坐入定。怪人父子守候門外,又痛哭跪求了十好幾天。只小的一個中有兩次不耐欲起,被老的止住,始終誠敬苦求,不曾離開,到了末一天,神僧才把二人喚進,說道:「你們那對頭神通更大,本覺你們是他未來大害,加以近年悟出前焚道書,中藏靈符和另一副冊,不曾見到,內中好些均是制他之法。不知那副冊就藏原洞地底石窟之內,那道靈符便藏有取寶妙用,以為被你夫妻藏起未獻。

    初意想將你們擒回,強迫實吐,偏生當初禁入火穴時弄巧成拙,其火已被引發,無法人內,只得到處搜索你二人的蹤跡。當你們殺完野驢,回山烤吃之時,仇人已將尋到谷口,幸我回來,在我佛法封閉之下,才未被他尋到。但已發現你父子的蹤跡,一離此山,必被擒去,受盡毒刑,還不免於煉魂之慘。你們天賦惡性,未必能改,本想由你們自去。

    姑念誠求,從此不許殺生,更不許離開此谷一步。等我功行完滿,你們那仇人也快惡滿數盡,自有人來領了回去,救妻報仇,並為世人除此大害。但我所參十地禪功,元神不時出遊,原是內外功兼修,本身和坐化一般,你們逃走,也頗容易。禍福成敗,全在自身,如若自蹈危機,我卻顧你們不得。」怪人大喜拜謝。神僧當日入定。

    兩怪人也真能守信義,光陰易過,一晃二百餘年,始終不曾離谷一步。以前所學,原是天府秘芨,並非旁門左道。幾次想求神僧傳以佛法,均未應允。便照前書用功勤習,閒來種花為藥,山谷常年雲封,外人走不進來,一直無事。只有一次,神僧故意試他,暗將禁法撤去,放進兩個逃亡山中的惡盜,因為發現奇景,意欲久居,用刀亂斫花樹,致將怪人觸怒,將其殺死。神僧突然出現,責以違約,說:「來人雖然惡貫滿盈,死有餘辜,你們並不知他們的惡跡,如何隨便殺人?」於是受了一頓嚴罰。由此越發害怕,又恐神僧二次開雲,放進人來,自知性暴,萬一按捺不住怒火,豈不自誤?便在佛法禁制之外,又加了兩重禁網。

    不料崔、成二人竟會隱形入內。當時雖然有些警覺,但拿不準,先搜索了一陣,不見形跡。後來覺出來人深入,並還誤犯上空禁網,毀了一頂頭巾。便將所煉花木青精之氣發動出來,上下四外,一起合圍,想將人擒住,查問來歷,本無傷人之念。等到佈置停當,用心搜索,怎麼也查不出來人蹤跡,心中奇怪,又疑神僧試他,意欲入林窺探。

    因知神僧長年枯坐,外有禁制,便由地遁人內,看出神遊未歸,正要退走,忽聞酒肉香味。多年素食,近年學會辟榖,只偶然吃點花果精英之類,不由饞吻大動,四顧無人,誤以為神僧帶回之物,天性粗豪,不問情由,拿起就吃。鐵堡飲食精美,怪人只以前隨著仇人學食了些煙火之物,幾時嘗到過這等美味,越吃越香,再也不捨放下。及見神僧回醒,發出佛光,光色雖是極淡,怪人隨侍多年,一見便已警覺。知道神僧見怪,以前吃過苦頭,意暫時逃避,等神僧息怒,再行求恕,忙往地下鑽去。誰知不逃還可,這一逃,半截身子陷在地內,上下不得,所有法力全數失效。先因上次神僧說過,再如犯戒傷人,必再嚴罰,使其僵死。當日苦搜來人不見,曾起殺機,料定神僧發怒,害怕已極,先是猛力掙扎。後覺不妥,痛楚還好一些,用力越猛,所受痛苦只有更甚,下半身被陷土內,又麻又癢,更是難當。一任苦求哀號,終無回音。

    跟著發現神僧坐前跪有兩人,料是神僧相識,越發膽寒。本不願向外人服低,後來實在無法,想起神僧打坐多年,從無一人登門,佛法禁制何等神妙,來人休說深入,連這花林也進不來,斷定決非尋常,想了想,轉向二人哀求。始而言語不通,及至互相比說了一陣,二人把話聽明以後,暗忖:「我們尚且求告不應,如何救你們?」成全本想探明出困之法,及早脫身。南州忽想起怪人所說火窟,也在絕壑之下,與那藏珍火窟洛明爾峰,不知是否一處,忙問地名。怪人所答峰名,口音果然相同,不禁大喜。再一回憶,神僧昔年曾說怪人難滿,自有人來領他們同往救妻報仇之言,谷口禁制那等嚴密,怎會容人走進?照此情勢,分明神僧有意指引。便和成全說了。成全也覺有理。但兩怪人被禁地內,神僧不言不動,求告也無回音,如何脫身同往?正在一旁低聲密議。不料兩怪人耳目十分聰明,竟被聽去。同時想起神僧前言,也已醒悟,喜出望外,連喊二人近前。二人過去一問,老怪人道:「聽你們所說,我已明白,料得一點不差。不過一二日內,你們還不能夠起身罷了。」

    二人間故,才知當地除神僧佛法禁制而外,兩怪人以前因有外人誤入吃過大虧,閒來無事,將多年苦功煉成的法術盡量施為,加上了好些禁制。休說外人不能擅人,便自己想將禁法撤去,也非容易,何況身困地內,不能行動。至少也須脫困以後,將禁制撤去,才可通行無阻。二人當他想要脫身,借此要挾,並設詞一探口氣。怪人說:「並無此意,報仇之事夢想多年,好容易有此良機,怎肯把你們當成敵人?倒是神僧此舉必有深意。你們若不去洛明爾峰,不去說它。聽方才口氣,此行既關重要,何必忙此一時?」

    二人道:「並非心急,只因神僧入定,再三誠求,均無回音,又不便過於驚擾。偏巧飛雲嶺有事,意欲先往一行,日後再來,從長計較,你父子到時想已脫困,豈不正好?以為你們禁法雖是神妙,昨日既能走進,只要你父子不再攔阻,當可出去,所以那等說法。」怪人答說:「谷中禁制,多半自己所設。只谷口一帶,當初為了出入方便,神僧禁法又偏重在那一帶,又是內外兩層門戶,佛法神妙,外人無門可人。萬一法力較高,或是神僧開雲撤禁,被其侵入,只一進口,立被我們發現,所有禁制埋伏齊生威力,一擁而上,來人就不受傷,也必驚退。萬沒想到你們竟會隱形而入,看不出絲毫跡兆。氣憤頭上,等把埋伏全數發動,人忽不知去向。那乙木青精之氣,多年苦功煉成,現已全數發出,便此時脫身,也非一晝夜的光陰所能收盡,你們如何走法?起初疑心神僧因恨我們凶心難改,欲加嚴罰。及聽你們一說,已然悟出深意。只要按照神僧所傳天龍十地禪功,坐上三日三夜,多半可以脫身。到時看神僧有無吩咐,再作計較。照此形勢,你們必是神僧所說助我報仇的救星,雖為我們多留三日,脫身還在其次,也許還有好處。

    ,神僧素不喜人驚擾,怎會放人進來?」

    二人聞言,覺著有理,轉問:「十地禪功如何坐法?你們隨侍禪師多年,平日怎不用功,急來才抱佛腳?」怪人答說:「當初也曾苦求皈依,禪師不允,只傳授這類坐禪之法,以為防禦外邪,或為邪法異寶所困時,脫身離害之用。我父子二人閒來無事,曾經試過多次,不論用何法術,被困其內,也不行法抵禦,只用禪功入定,便無妨害。別時隨著心念動處,立可脫身飛走。今因苦求無效,故想一試。」成全笑問:「十地禪功如此神妙,我二人可能學習麼?」老怪人微一尋思,慨然答道:「禪師既然許你們深入石屋,定必看重,一切當已算就。如肯多留三日,拼擔一點責任,傳授你們,也無妨害。

    不過禪功神妙,不可思議,脫身早晚,並不能定。功候一到,意念微動,人便脫出禁圈之外。萬一我父子尚未脫身,你們已先飛走,何時再來?一同起身,須先說明,不可失約。」成全料定神僧早有安排,忙笑答道:「這個儘管放心,火窟之行,我們也關係重要,必須前往。原是協力同心,互相幫助,彼此有益,焉有失約之理?」怪人聞言越喜。

    隨說:「神僧若不許傳授,必有警兆,那卻不能怪我。」二人應了。

    老怪人隨即傳授。二人夙根頗厚,日前又經大方真人傳授指點,當時學會。先朝禪師跪祝,拜謝接引之恩,並求指示玄機。仍無回音,只得如法運用,入定起來。頭一天和尋常道家打坐差不多,到了夜間,忽然生出好些幻象。二人福至心靈,連經許多喜怒悲歡和諸般恐怖景象,始料默運玄機,澄神定慮,潛光內照,由靜生明,把一切死生禍福完全置之度外。到了第二天,方覺一念不生,神志空靈。忽聽有一老人口音在耳旁說道:「有相之法,雖落下乘,到此境地,也非容易。你們所見怪人,乃靈拂與人交合而生,修為不易,處境可憐。我為磨他們火性,已然禁閉多年,現將難滿出世。此行雙方均有助益,無須再來,到時他們自會去尋你們。所傳禪功,將來防禦邪法頗有用處,須要勤習才好。」二人覺著入定時間不久,心疑又是幻景,也未理會,仍舊用功,靜坐下去,始終不曾睜眼。

    又過了半日,忽聽身側不遠,有兩生人驚叱之聲,似說:「這等大雪寒天,這兩人哪裡來的,如何對坐在此?要被飛雲嶺他們發現,豈不平白送死?」成全忍不住睜眼一看,二人不知何時離開原處,對坐在一片高崖之上,冰雪甚厚,亦不覺冷。那說話的乃是兩個獵戶,站在身旁指說,已然要走。忙喊:「二位大哥,請留貴步,我二人有事請教。」兩獵人見二人行蹤詭異,似頗驚疑,轉問二人因何至此,可是飛雲嶺小山主的朋友?二人推說遊山至此,與山主並不相識。獵人先似不信,後聽成全轉問去飛雲嶺如何走法,並探賊巢虛實,兩獵人對看了一眼,方始笑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我二人常在此處行獵採藥,崖後有一窩棚,二位請往一談如何?」二人見兩獵人豪爽忠實,隨口謝了。心想:「反正天色尚早,又是隱形飛遁之法,隨時皆可深入。」便隨了去,到了棚前,坐定一談。獵人好似仍不放心,再三盤問來意,後來聽出成全不是遠方來投的賊黨,並還像小賊龍飛的對頭,才放了心。

    原來兩獵人一名丁福,一名丁泰,乃本山中土著,以採藥打獵為生,所居相隔只十餘里。因為當地形勢奇險,只有一條秘徑與飛雲嶺通連,嶺上產有幾種珍藥,只丁氏全家知道采法,路又險僻,於是成了專利。每年分四季,共總出山四次,照例先到嶺上把藥采好,再運出山販賣。先後將近百年,已歷三四代,均操此業。因嶺上森林中時有毒蛇猛獸出沒,並還設了幾處窩棚火寨,以為防禦。所採的藥,都是專治寒毒和刀火傷的聖藥。每次采製成功,多是運往山外遠方城鎮,再行發賣,自來無人得知。年時…久,成了小康之家,本來過得極好。不料前年飛雲嶺被小賊龍飛發現,帶了好些賊黨,盤據其上。當時丁氏父子三人因那秘徑一半深藏崖洞之內,一半是在壑底峽谷之中,利之所在,不捨放棄。明知盜黨盤踞其間,因想所採珍藥生長森林深處,離賊巢尚有三數里,仍由壑底峽谷攀援而上,行蹤隱僻,也許不致被賊發現。仗著地理精熟,到了采期,依舊按時前往。前半年事事謹慎,果然未被賊黨發覺,以為無害,膽子漸大。這日為獵林中一條毒蟒,守了十多天,不曾退走。當夜風雪交作,冷不可當,偶然生火取暖,被賊黨中一個妖人空中路過,發現火光,告知賊黨,將父子三人擒去,嚴刑拷打。後來問出是本山獵人。不是奸細,才被放走。老的一個已負重傷,到家不多天,便被氣死。臨終遺命,說小賊欺人太甚,令二子為他報仇。丁氏弟兄孝父,日夜愁思,幾次想好報仇之法,均因賊黨人多勢盛,本領高強,更有幾個妖人相助,萬非其敵,無計可施。總算上次被擒時,惟恐連累家屬生計,只說甩小籐攀援過去,那條秘徑始終不曾洩漏。想起父仇,日夜痛心,已然決計等滿三年,再如無法,便由地洞崖腳秘徑暗自入內,冒險行刺,以報父仇。

    二人一聽來人竟是賊黨對頭,不禁驚喜。但丁福想起自己為報父仇,仗著小賊那年所說,只要不入他賊境,附近行獵無妨之言,借採藥打獵為由,常年來往當地,漸漸結交下幾個頭目,不時送些野味與賊黨受用,以為進身之地。賊黨見二人忠厚慷慨,又知家在附近,決不致出什花樣。日子一久,全都去了疑忌,無話不談,二人也常去賊巢走動。前日忽有相識頭目尋來,對二人說:「小山主有了仇敵,也許不久上門生事,日內如見生人到此,速發信號,報警領賞。」二人聽說敵人甚強,隨身帶有飛劍法寶,心中暗喜,便向來賊打聽虛實。才知小賊那日由鐵堡大敗回來,跟著便聽混元祖師玉山頭鬥法,遇兩強敵作梗,連經數日苦鬥,未分勝敗,結局雙方停鬥,另約時地相會。混元祖師因見敵人只是幾個無名後輩,一個也未擒到,門人倒死了好幾個,還死了兩名外約的同黨,越想越有氣,無顏回見老賊,已率同黨各自回山。下余雖有幾個妖僧妖道,始終摸不清敵人強弱虛實,有些膽怯,一回飛雲嶺,便下令同黨小心戒備。同時由妖道把整座飛雲嶺加上邪法禁制,設了好幾層埋伏,說是外人無知,妄想隔崖飛渡,立將埋伏觸動,不死必被擒住,囑咐丁氏弟兄若沒有人接引,千萬不可犯險。賊黨說得那等厲害,惟恐崔、成二人只憑武功,或是法力不濟,誤入埋伏,受了暗算。便向二人勸說,賊黨邪法曾經見過,十分厲害。內有一種邪煙,只一上身,人便昏倒,不能起立。最好改由壑底峽谷之中偷渡過去,要好得多。

    崔、成二人那日曾和妖道鬥法,雖覺法力有限,到底對方人多勢盛,是否還有別的妖黨也拿不定。此行原是先探虛實,然後相機行事,雖然有人洩漏,並有秘徑可以通行,何必犯險?當時喜謝,便問何時偷渡。丁氏弟兄答道:「這裡不能前去。那秘徑前半在一山洞之內,離此十餘里,洞徑彎環,十分曲折,更多歧路,必須我們引導。走完那洞,出口便是飛雲嶺下絕壑,其深數百丈,由上下望,長年雲霧沉沉,不能見底。妖道埋伏邪法,只在上面一帶,絕想不到人由下面通行。對崖共有兩個裂縫,入口甚窄,必須側身而過。前段路甚難行,進去十餘丈,地勢較寬。由此曲折前行,盡頭處有一繩梯,攀援上去,約有二十餘丈,便見一洞。再由洞中曲折繞行,越往前地勢越高。走上兩里多路,由一古樹窟中穿出,便達地面。只要知道走法,一過對崖,洞徑便只一條,不會走錯。不過洞中時有蛇蟒盤踞,雖是冷天,也須小心。幸而我們採藥多年,能知蛇性,身旁又帶有專製毒蛇猛獸的雄精,領了同去,並不妨事。」二人因覺此行危險,對方毫無法力,恐連武功多是尋常,只因父仇在念,不願置身事外,勸他們不聽。後來成全只得說道:「賊巢中妖道,前日曾與對敵,邪法之外,更善飛劍。你們毫無法力,此去凶多吉少,並還使我們多上一層顧忌。一個照顧不到,或被賊黨看破,我們再要除他不了,你們蹤跡由此洩漏,以後如何能夠安身?」了氏兄弟同聲慨答:「父仇不報,何以為人?

    便為此傾家也所甘願。」執意不聽。後經再三勸解,才允留下一人,但因弟兄二人全都爭先,又起了爭執。最後才由成全做主,用抽籤方式說定。在丁家守到黃昏時分,吃飽上路。行時丁泰意頗不快,成全再三勸慰,力言明知不敵,冒此奇險,愚孝無謂。方始罷了。

    當下由丁福取出兩塊雄精,交與二人,請其隨身佩帶,以防驟遇毒蛇猛獸之類。崔南州覺著憑自身的本領,便遇蛇獸,也不妨事,何況還有法寶隨身,本不想要。丁福力言當地奇冷,只飛雲嶺地勢較低,孤立盤地中心,四面高山環擁,下有火泉,林中更有兩處噴泉,氣候甚暖。毒蛇猛獸之多,還在其次,最厲害的是內有各種毒蟲蚊蠅,最小的比芝麻還細,飛撲如雨,奇毒異常。這兩塊雄精,均是祖傳寶物,無論毒蟲蛇蟒,全都聞風遠避,不敢近前,帶在身旁,減少許多麻煩,還是帶上的好。崔、成二人才笑謝應了。隨由丁福引路,尋到那座山洞,走了進去。丁泰早已備下火把相待,四人一路,行至中途最險之處,二人再三攔勸,丁泰方別了回去。

    再往前走,途徑越發險峻,歧路甚多,仗著有人引路,又各有一身好武功,並不為難。事前算好時刻,到達飛雲嶺下絕壑出口,天剛入夜不久,正是群賊夜宴之際。因為賊黨十分富足,兩處賊巢出產又多,老賊龍天化父子全都嗜酒如命,自製美酒堆積如山,上行下效,相習成風。賊黨中酒量好的又多,雪山險峻,不怕驚動官軍,除卻出山擄掠而外,長年無事,日以酒食荒淫為樂。尤其是在夜間,這一頓酒飯往往吃到半夜,上下多半如此。近日惟恐強敵上門,雖然下令嚴防,無如相習成風,不能驟改,又恃邪法禁制。兩三天一過,均以為飛雲嶺地勢隱僻,敵人不是尋找不到,便是別有顧忌,不敢妄動,又聽老寨也無什事,便鬆懈下來。所以此時偷渡,比起深夜還要穩妥。

    二人一聽賊黨如此富足,平日盡可溫飽,所居雖不似鐵堡那等好法,但也山清水秀,氣候溫和,分明又是一處世外桃源。偏不安分,仍要出山打劫,貪心不足,早晚惡貫滿盈,自取滅亡。因而想到自來帝王將相,英雄豪傑,當其奮起∼時,威名震世之際,何嘗不躊躇滿志,快意當前,如能功成身退,固是千秋盛業,永保令名。即或環境所迫,騎虎難下,或因軍國重寄,付託無人,不得不勉為其難,當時如能居安思危,就眼前基業勵精圖治,不去好大喜功,粉飾太平,多所更張。認為自己成功,由於時無劉項,僥倖稱雄,偶然機遇,。成此基業,自顧德能,其何以堪。一面時刻警惕,不作非份之求;一面泯除親私之念,處處虛心受教,誠厚待人。務使暗室無虧,無論用人行政,悉秉大公,上對國家,下對人民,均無愧作。豈不身名俱泰,高百不危?何致上來好似一樹驟開的繁花,一經風雨,便自凋零,落個身敗名裂,徒供後人憑弔笑罵之資呢。因想貪之為害,更覺塵世繁華,均是空虛,更堅了出世離塵之思。

    二人正在尋思,因已鄰近賊巢,絕壑上面又是禁網高張,邪法密佈,再聽丁氏弟兄說起,自從妖人設禁以來,還未往對崖去過,恐將賊黨驚動,自己無妨,丁氏弟兄必要受害,越發小心謹慎,一言不發,靜悄悄地由壑底越過,走往對崖夾縫口內,裡面光景十分黑暗。雖然帶有千里火筒,因在先前仰望上面,時有煙光明滅閃動,與那日鐵堡對敵所見好些不同,料已請來能手,恐被賊黨發現火光,摸黑前進。仗著二人目光均好,又有丁福當先領路,所經雖有幾處奇險,俱都安然通過。行進二十餘丈,丁福回身悄說:

    「此處崖縫甚窄,形勢彎斜,並非直裂到頂,決不致被賊黨發現。」便將火筒取出,照路前進。

    又行半里,猛瞥見石壁石凹中有兩點酒杯大小的藍光一閃。定睛一看,原來裡面盤著一條粗如人腿的大蟒,見了人來,昂頭欲起,身體已在蠕動,看去形態猛惡,十分可怖。南州居中,見地勢太窄,惟恐那蟒暴起傷人,心中一驚,立將古神戈取出。丁福在前,猛覺身後寶光奇亮,回顧大驚,忙道:「崔兄快收法寶。此是鐵鉤卿那條雄蟒,不知怎地會來這裡蟠伏。此蟒形態雖惡,並不傷人,想是聞出雄精氣味,意欲避開。我們由左側貼崖繞過,先把雄精藏向內衣裡面,免得驚動,彼此各不相擾,要好得多。」說罷,便朝那蟒喝道:「老青,我們無心路過,決不傷你,請自安臥。你怕聞這雄黃氣味,由你身旁繞過便了。」說時,那蟒本已全身舒動,往前面昂頭躥起了一兩丈,動作頗快。

    及見丁福搖手,攔阻南州前進,好似能解人意,回頭凝望,也不歸巢,彷彿進退兩難,驚疑之狀。聽完前言,把頭連點,身子略收,只未退回原處。三人隨由左壁繞過,那蟒果無異狀。

    成全笑問「聞說深山大澤,實生龍蛇。蟒身如此長大,莫非歲久通靈,竟通人言麼?」丁福答道:「蟒本雌雄一對,終年盤踞鐵鈞呷內,每當中午和月明之夜,必出亮甲,朝空呼吸噴氣。從先父幼年發現起,直到如今,休說傷人,連禽獸也未見它傷過一個。只有一次,我被一種形似蝦的毒蟲圍攻,眼看危急,忽見那些大僅尺許、身具奇毒的惡蟲無故離地而起,凌空掙扎怒嘯,往右邊危崖上飛去,回頭一看,正是那條雌蟒,張開血盆大口,朝下呼吸,那些毒蟲全被毒氣裹住,到了口邊,也不吞吃。心方奇怪,猛又覺身子被纏甚緊。大驚回看,竟是那條雌蟒,前身盤在一株枯樹幹上,用長尾將我捲起,拖向一旁,離開當地約有五六丈,至樹旁上崖之上,方始鬆開。舍弟遙望大驚,趕來拚命,舉刀要砍。幸我知道那蟒素不傷生,彼此相熟,見慣不驚,又看出起勢雖猛,放時甚輕,惟恐傷人神氣,知非惡意,忙即喝止。同時,那蟒又將長尾舉起,向前亂舞,意似阻人前進。舍弟發現我未受傷,急忙趕來相會。那蟒也將長尾收回。再往前一看,那數十百個毒蟲本被雌蟒吸到口邊,隨同吞吐,滿空亂滾,有的已然死去。等我二人剛一立定,雌蟒突然張口一噴,一股尺許粗的紫煙激如箭射,將那許多毒蟲如暴雨一般打向壑底。這才看出那蟒好心救人,並因所噴紫氣太多,特意把我捲向高處,以免誤傷。

    由此人蟒越發親近,平日相遇,純善已極。」

    崔、成二人正聽到興頭上,突聽身後——之聲。回頭一看,正是那條雄蟒,由身後蜿蜒跟來。丁福也已發現,轉身笑問:「老青,你不在鐵鉤呷和你同伴一起,卻獨自藏向崖峽縫內,如今又來追我,莫非有甚事麼?」那蟒眼含痛淚,緩緩前行,到了丁福身前,朝崔、成二人望了一望,似有乞憐求助之意。丁福人蟒相處,已有多年,深知蟒的習性,驚問道:「看你神氣,莫非你那老伴有甚災難不成?」蟒頭連點。丁福忙告二人:

    「此蟒年久通靈,怎會吃人的虧?許是妖道所害。它怕這雄精氣味,可全包好藏起,由它在前引路,多厲害的毒蟲也不妨事,儘管隨它前行。今夜事情必定艱難,還須時刻留意。方纔那件法寶光華太強,非到真遇敵對不可取用。」成全正想告知身有隱形之寶,蟒已往前走去。

    三人隨在後面,見蟒不時昂首草樹之上,向側探視,並向身後三人回顧,行進遲緩,彷彿害怕神氣。成全看出有異,心雖一動,也未將法寶取出隱身,依舊前行。這時已然通過峽谷,走向平地之上。前半草樹不多,山形險僻,蟒也不住東張西望,左旋右轉,並未按照二丁所行途向。成全方要開口,丁福低聲說道:「這裡本離賊巢甚遠,前月不知由何處竄來好些尖嘴肥身的野獸和一群金絲猴,被賊黨發現,因這兩種野獸皮毛溫軟,紛來獵取。為了來往方便,在坡崖上蓋了兩所望樓碉堡,意欲大舉搜殺,並防那伙野獸襲擊。因而我們蹤跡易被發現。老青平日行走如風,今夜走得這等遲緩,必有變故,最好說話聲音放低一些。」

    成全天性滑稽,聽話時早發現左側崖上森林中有一絲燈光外映,樹蔭濃密,看不出裡面景象,隱聞猜拳賭酒叫罵之聲,料知所說碉堡必在其內。同時又發現前面草樹夾雜,暗影中有人影一閃,知道人蟒蹤跡已被賊黨發現。如不將他引出殺死,不等到達,便受圍攻,自己無妨,丁福卻是不了。有心開玩笑,故意哈哈笑道:「你們怎如此膽小,莫非我們同了這一條大毒蟒同行,還怕毛賊欺人不成?」丁福先覺崔、成二人老練機警,不料當此危機四伏之際,會說出這樣話來,心中奇怪,方在著急。那蟒好似有什警兆,也是前面掉頭飛馳回來。丁福低喝:「二位留意。」忽聽一聲斷喝,一道火光先由林中向空射去。跟著縱起三人,都是身材高大的壯漢,各持刀劍,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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