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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俠 第八回其中多孝子忠臣遺民志士英雄豪傑奇俠飛仙(下) 文 / 還珠樓主

    天山飛俠(接邊塞英雄譜)(蜀山外傳之三)第八回其中多孝子忠臣遺民志士英雄豪傑奇俠飛仙(下)

    「哪知邢文玉和乃父左崑崙邢佐,由五年前便被敵人網羅了去,也是三寶密敕中重要人物,因事大隱秘,老邢父子城府甚深,並無別人知曉。老邢原也自命義俠之士,上來的確不肯上套,連躲避推卻好幾次,對方好些勢迫利誘,均不為動。無奈子孫不爭氣,邢文玉是他原配所生,還能受他的家傳本領,又拜在崆峒派門下,劍術雖非上乘,比起老的也差不多少,另有兩子,乃他中年所納愛妾所生,幼小嬌慣,聽了枕邊之言,令其改習儒業,書未讀成,平日耳濡目染,又學了些武藝皮毛,儘管文武皆非,卻仗著父兄威名與乃母縱容護庇,在外倚勢凌人,再加上邢文玉所生獨子小花神邢超,叔侄三人無惡不作,結局因為逼好殺人,被官府用計誘擒收禁。以邢氏父子之力,本不難將人救走,一則捨不得當地大片家業,二則那奉命收服他父子的說客,正以他不受聘回京無法交差,隱名匿跡,在當地守伺時機,官府得他指點,犯人擒到,立覓妥地隱藏起來。剛事發時,邢氏父子那麼精明強幹人物,竟會找不出他兒孫的下落。老頭子儘管疼兒孫的心切,但他平日號稱方正,安善良民,他子孫**殺人犯法是真,屍親苦主並還是與他相識的本城紳香,照理遇上這類事,便官府無力擒拿,自己也應整頓家規,將犯人處死,以謝閻裡,才是英俠之士所為,如何反去劫牢反獄?那官府平日有清廉慈惠之名,錢打不動,又不能加以不利,這事情自是教他作難到了萬分,本心難捨,那現已扶正主持家事的愛妾更是終日哭泣,非要救人不可,小邢自然也疼兒子。父子二人正在那無計可施,官府忽然親來拜訪。在他初意,以為官府又是穩中之計,自己治家不嚴,本身還要受累,再受愛妾哭鬧絮聒,連急帶氣,已然有點羞惱情急,準備翻臉,看事行事,說好便罷,官府如再逼迫,或是子孫三人全數都得砍頭,無一能活,便豁出一世英名,就勢將來人擒住,拷問出犯人下落,救將出來,全家逃往別處隱藏,不再見人了。沒想到來人非常客氣,見面便屏退從人,說:『我不知老俠是欽命延攬的英俠,而令郎賢孫年幼性暴,委實也有差池之處。為了居官責成,事關人命,不得不爾。昨晚某御前侍衛來說原委,並取便宜行事的金牌御札為證,說老俠已蒙天眷,來時奉有密旨,在受聘以前,無論本身和府上親族人等,任犯何等重大國法,均當赦免。本官對令郎令孫,原極喜他英俊多才,無如迫於國家法令,愛莫能助,既然交代得過,何樂於殺此三個少年英雄?不過此是朝廷密旨,此案情節重大,未敢公然縱容,為此想下移花接木之計,假作恐有差池,一面親身造府將賢父子穩住,一面假作將犯人解往省裡正法,好在地方上人均信服我,賢父子又未曾命人托情打點,萬想不到其中有詐,並且這麼一來,苦主方面還覺得我為他伸冤主持公道,事發自官,府上自不能怨他追緊不肯罷休,免結仇怨留下後患,自然願意已極,可是老俠的名聲也須顧住。我明日便把苦主尋來,告以我先前為了老俠父子威名太大,恐激巨變,使當地官民交受其害,國法又不能不伸,並且認定此三人是地方上的大害,立意除去,擒到犯人以後,立即援用前二年所奉處置要犯得以便宜行事密旨,辦一緊急公文,申詳上憲,並將人犯連夜隱秘解省,按照密旨上的條款,先正國法,再行奏報。原意本為人民除害,並非附會密旨條文希圖厚賞,因恐犯人家中有什舉動,所以等到起解以後,親往這裡,先以禮貌將人穩住,並探口氣如何,以便早有打算,哪知把人料錯。老俠不但不加袒護求情,反說犯人咎有應得,就是官府不辦,家法也必處死。早知如此,何苦費上這大的事?苦主方面當然無話可說,事情自可消弭。只是衙中耳目眾多,惟恐洩露,起解的人實難物色。主意打好,正為難間,幸得某侍衛自告奮勇,說他和老俠少俠是好朋友,此事別人誰也不定可靠,只他勝任,對外可以推說上憲密派提人的委員,再者令郎賢孫暫時不能出頭,也須有個地方安置,想來想去,只有變了本名帶往北京,給他三人各謀幹下一個文武功名,使在北方任職,既免你我彼此不便,並使其經此一番風浪生出戒心,去了少年暴性,即日回頭,豈非三全其美?以我一個區區微官,本不應使其纖尊降貴,一則是他自己發動,對朋友的熱腸高義,二則查照本案真情,令郎賢孫雖然不合殺傷人命,但也由於先受了對方欺負,義憤而發,死者實有自取之道。那女的因是毒口咒罵,糾纏撒潑,令孫一時激怒,連帶失手,與外傳好殺謠言完全不符。到案問供時,三人均是漢子,好言一勸,全數供出。尤難得是三人均極孝友,一面互相爭罪求死,一面說他家祖父兄長家法至嚴,得知此事必要氣死,再三哀求,異口同聲,本人身犯國法,萬死不辭,只求罪歸一人,千萬不可使父兄祖父知道。孝義友於,端的可敬可愛。並非此時有心賣好,便某侍衛不來傳宣御札,本官也必曲意保全,都救自辦不到,至少賢孫郎總可保得無事。因為律法森嚴不能全保,怎麼設法,也須毀掉一兩個少年英雄,心正難安。誰知吉人天相,老俠英名簡在帝心,救星竟從天降,足見賢父子平日俠義好善,德行深厚,使萬難解免之事,居然轉禍為福,可喜可賀!本官此來,因為遮掩苦主耳目,一半也是專程道喜,好使府上寬心。現在令郎賢孫已然出境,在鄰縣一個大廟裡面暫住,只等父母家人一別,即日上京,不能久留了。』老邢聞言,又是驚喜又是慚愧,面致感謝之外,免不了說上幾句,自己治家不嚴,子孫該死,雖然老父母與好友的恩德成全,自己也決難加以容恕。正在裝腔作態,那屏風後面手持兵刃準備和官拚命的母老虎舐犢情深,惟恐說大話將官激變,早忍不住奔將出來,先朝老邢哭罵了幾句,隨向那官跪拜謝恩,並說某侍衛的盛情感謝萬分,請即轉告,他是我二子一孫大恩人,現又托他攜帶照應,我夫妻無以為報,此後他無論什事,上天入地,我邢氏全家老幼決無推辭等語。老邢鬧了個啞口無言,那官也笑別回衙,自向苦主去說鬼話。老邢夫妻父子三人自然趕去,與那三個寶貝送行。那作說客的侍衛心已拿穩,見了老邢更不再提加入密敕名單之事,以示此舉全由友誼。老邢自是狡猾,不肯湊上前去。兩下互鬥心眼。總算那母老虎去時吃老邢勸住,只管向人謝恩感激,僅露了點口風,仍是包她身上,使邢氏父子入網,沒有明說。不久這三塊廢料在北京又生出許多故事,俱是那說客相助,得保平安,連出大力提攜維護,卻不令告知老邢父子。湊巧母老虎不放心愛子在京,令小邢前往暗中查看。小邢也為所生狗子懸念,便在暗中趕去。到京一看,三人已各有官做,只是連番惹事,未了一次,簡直不能再在京城裡逗留,新營謀了外任,已將起身,並還保了軍功。這一來,又受了人家許多恩惠。小邢首先感動,自向說客投到,連老邢的名字也一齊代上了名單。回家一說,老邢覺著就是對方故意施惠,也實可感,由此失節。

    「這兩父子,對於私人恩怨最是分明,性又愛財,連受對方恩惠懷柔,財禮優厚,偏是終年無事相煩,想不出個報恩之策,心常耿耿。事有湊巧,小邢為應一好友之聘,有事迪化,歸途聞得敵人爪牙全數出動來此辦案的消息,已然動念,到了哈密,也沒打聽出所以然來,後探出敵黨已然功成歸去,心想事情已了,這班人既然全數出動,那救兄弟和愛子的恩人想也必在其內,本心是想和前五年引他父子入網的說客、鐵衛士中有名人物、副領班鐵羽扇何開相見敘闊,不料會與一別十多年的沈老前輩父子不期而遇,一聽說起尋找妖僧報仇之事,他知沈老前輩父子不好對付,表面未動聲色,談了一陣辭別,一上路,便乘沈老前輩暫時不肯下手之便,追上那伙賊黨把話一說。妖僧以前好些年的匿跡銷聲,為的便是沈老前輩,何況又加上一位劍俠兒子,得信自是膽寒,情知敵是敵不過,蹤跡已露,躲是躲不了,因為沈老前輩父子是由哈密追下去的,雖與大漠莊隱居的川東五老不是同派,但都是正派中劍俠,平日不免通著聲氣,又在一地隱居,雙方的事斷無不知之理,也許便在大漠莊與五老同隱都說不定。妖憎乃鐵衛士的正頭,和鐵羽扇何開原是患難深交,無話不可以說,當下三人背地密議。依了妖僧,直想耍無賴,去向五老質問:既然彼此言明,平息這一局事,從此兩不相擾,理應各守信約才是道理,為何人未出境,便有人尾隨下來欲加暗算?就說不是一起,以五老的身份名望,說出話來便該做到,把兩頭的事一齊擔起,也不應縱任外人在他出頭了事之後在這條天山路上隨意尋仇,使其話不應點。沈氏父子此舉,跡近五老有意行詐欺人,先是軟硬兼施,等一行甘拜下風依言行事發出奏報以後,暗中再遣能人出來尋仇為難。冤有頭債有主,沈氏父子如在彼此未和息以前出來報仇,自然各憑本領見個高下存亡。照著江湖上過節,五老既已出頭,把一場天大的事硬壓下去,自己這面又是俯首聽命毫未違抗,這天山路上,休說一行遇什暗算,便有人出來說句錯話,也算丟人,為此要問五老作何處置?

    「小邢自比妖僧機智,覺著這等做法大已卑鄙無恥,又料定沈老尋仇多年,只要知道仇人蹤跡,刻不容緩,照著晤見時所說且容凶禿多活些日、不到地頭先不下手等口氣,定在五老與妖僧等定約之後方始知悉,此舉不特不是五老意思,連這遲不下手,都為礙著五老曾有前約之故,便勸妖僧不可如此,也無須如此示弱氣餒。多年威名得之不易,固然對這等大名鼎鼎的前輩劍俠服輸,勢所必至無人笑話,無如雙方仇怨已深,任怎低頭,對方也消不了恨。反正要拼一個死活,事未臨頭焉知無救,何苦先就栽上一頭?自己與何開深交,既然遇上,決不袖手,隨出主意,說:『反正仇人此時不會下手,與其躲他,轉不如索性放光棍些,尋上去與他相見,公然叫陣,直說前些年山中隱修,偶聞人言,雙方到處尋仇未見,因此二次出山,了這昔年公案。到京以後,正欲尋他下落,便奉皇命出差,不暇兼顧,想不到會在此相遇。本應當時分個高下,一則朝命未復,內裡並關係著有極大人情,並保全三個逃人,必須回京交差以後才能赴約。再者自己雖不是他父子的對手,但朋友中能手頗多,料你沈氏父子未必便佔上風,是好的彼此約好地點時日,各自約出人來,一同了斷此事。那地點並還約在天山附近,免你疑我設在中原有什假借。否則我此時法寶飛劍俱已失去,明知敵你不過,你要報仇,殺剮任便,決不還手。沈老天性好勝,又礙著五老和嵩山逃人,定必點頭答應。你把時地約好,各自上路,一面趁著三寶密敕在手,將它交我,把上面一些會劍術法力的能手,全請出場,斷無不勝之理。好在飛行甚速,不等你們到京,便可交還了。我和家父均與此老相識多年,到時雖不一定公然出場,必在暗中相助。你有這現成點將牌,再加十個沈氏父子也不在心上,怕他何來?對方只川東五老和北天山狄氏全家,如若同來,稍微可慮,但是五老歸隱多年,不輕出手,又曾和你們訂約,我知沈氏父子和他們並無交往,更非同派,至多是新近在此相識,十有八九不會管這閒事。他父又知你們宮廷當差的人一向自傲勢孤,外面只多強仇大敵,無什朋友,約不出多少高明人物,就有,也只是同門師兄弟,不看在眼裡,決沒想到密敕的妙用。北天山狄氏一家,也與他父子無什深交,此老剛愎好勝,向不肯約人相助,定是父子兵到場無疑。密敕中那些有名人物,平日均以受恩無報,感愧非常,又有幾位列名較早的,吃這些自命清高之輩常時背後辱罵,氣憤在心,不特一傳必到,並還絕不容他父子活命,以免後患。狄梁公一家不來是便宜,便是能來,也必難討公道呢。』妖僧聞言,自是喜出望外,當時將三寶密敕交與小邢,逕去依言行事。

    「當沈老前輩父子下山時節,雁山六位老俠和老山主原曾商計,知道此老性剛,沈小俠又是孝順無違,攔勸無效,但是妖僧與宮門三凶,連同手下黨羽,也頗有能者,到底人多勢眾,況又加上三寶密敕在手,隨處可約能手相助。為了五老曾經平息我們的事,至少非到甘肅不便下手,本不必此時起身尾隨,偏是堅執,連年都不肯過,此去途中必被覺察。這伙狗賊詭計多端,不是合力暗算,便是覺著不能取勝,暗用密敕調人,能手一到立即下手,就許被人暗算,還吃他笑話五老言不應典,至少也是天山路上不能做主。雖然沈老前輩父子飛劍神奇,單憑真本領不容易敗,勝算要佔多半,到底他老人家將近百年的威名,終以小心為是。石老前輩立即跟蹤追去。這位老人家自是足智多謀,飛行神速,又長隱形之法,先不迫沈老前輩,上來便隨定了這伙狗黨。不料行至中途,遇見上年來過的那位善吹鐵洞蕭的草衣道長,原是往大漠莊去會五老的,和石老前輩多年至好,談起此事,便約了同去,事完同來我們這裡小聚數日,等五老來赴春宴,再與雁山六老同往大漠莊去盤桓。剛追上狗黨走了一程,便見小邢匆匆趕來,與妖僧何開背人秘議。依了石老前輩,本想和小邢過不去,中途截住痛罵一頓,將寶敕奪過,使他失計,無顏見人,草衣道長卻說:『寶敕名單這些人,少一半固是迫於無奈情有可原,一半也是本來無恥,更有好些喪心病狂之人在內,休看對頭極少用著他們,一經用上,全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以報他狗主人的恩遇,並顯他的本領。將來對頭大舉殘害忠良義士,必有這伙狗黨在內。留著他們,固是遺民志士的後患,不除去幾個,他們夜郎自大已慣,也不知道利害羞恥,可是平時要除他們甚難,一則沒有題目,二則人多不在一處,除一兩人無濟於事,反而打草驚蛇,容易生出別的枝節,難得最好機會,把許多惡狗聚在一起,他們以為沈氏父子尚在夢中,到時自來人網,卻不料機密已洩,我們也約齊能手,乘機給他來個斬盡殺絕,這不比此時破他詭計強麼?,二老議定之後,草衣道長忽又變計,想趕在妖僧前面,與沈老父子見上一面,仍去先訪五老,新年同來赴宴。

    「石老前輩知沈老前輩定應妖僧之約,便先趕了回來,才進山口,正與我相遇,因開山盛典已然移後兩個多時辰,後山諸老每晚此時均在入定,便吃我迎進望亭以內,談起此事經過。據說,小邢口雖說著大話,對於天山老少諸俠不無顧忌,他父和天山東半山環住的那位老怪物原是至交,特意把地方設在附近的冷魂峪中,大約除想激動老怪物對付狄氏諸俠外,並還含有兩層用意:一是穿雲頂東的史家父子,與狄氏諸俠一向貌合神離,暗中較勁,想就勢拉來相助。一是冷魂峪為北天山最冷之所,終古奇寒酷冷,比穿雲頂還冷得多,有名的寒冰地獄。老邢多少年前,為和朋友往北海取鮫珠碧珊瑚等珍物,煉就一種御寒丹藥,常人服上一粒,多冷的地方也能赤身行動,不服藥的人,哪怕多好功力,走人峪中遇到子午寒潮也禁不住,要是內功再差一點的人,休說子午寒潮無心撞上,只一入內十丈便有性命之憂。固然沈老父子不致便為酷寒所傷,畢竟要加一層留意,並且約會是在半年以後,雖料對方不會尋人相助,終恐認識的人太多,由寶敕上所約人的口中展轉洩出機密。如用此地做約會,一則佔了一層地利,二則老怪物的家正是冷魂峪的陽面,兩地相通,實有不少便宜可佔。按說這廝主意委實想得周到陰毒,現雖被石老前輩識破,可是我們和老怪物門人打賭的事,不能等滿所約限期,半年之內便非去下手不可了。當初老怪物只當了我們和他兩個孽徒說,不論何人,一年以內前往,只能熬得那四十九日的酷冷和突然撞上的於午寒潮,再能自入冰窟寒潭,便任憑取走,決無阻攔,並未限定只許我們幾人前往。小邢那麼奸詐,一到老怪物那裡,得知這好綵頭,他有現成辟寒靈藥,焉有放過之理?所以來此和諸位兄弟賢妹說一聲,過了新年便快作準備吧。」

    淳於芳道:「當初二哥五哥十三哥,和老怪物的孽徒打賭時,我便不以為然;已然定約,便應即早設法前去,既免夜長夢多,又免對方輕視。那煉作辟寒之用的少陽真氣,恰又有人傳授。寶物不說,那五行砂和一玉瓶青靈乳,異日關係何等重大,偏也當著兒戲,以為時限還早,反正別人去不了,也不知來歷底細,日常只管說笑游宴,放著正事不去加緊用功,就此拖延下來。如當初一得真傳便自努力勤習,何消半年?過了新春便可起身,有多好呢!」陸萍微笑未答。周靖道:「不是我們不肯用功,實在這兩三個月內事情真多,那少陽神功練時又非容易,不能按照第一種速成練法便只能循序漸進,預計最快一百二十八日,照現在算,也不過晚了一個多月,至多春三月便可前往,離這廝所約還快一半,如何能算晚呢?」淳於芳道:「你真算有心計!也不想想那半年乃是妖僧和人交手之期,姓邢的這廝既與主人相識,多年未見,又想利用人家,豈有不早去之理?如被人捷足先登,看你們三位仁兄仁弟何以自解?」陸萍笑道:「大妹不必著急,我明早便去如何?」淳於芳方要答話,忽想起陸萍昨晚神情有異,忙笑答道:「五哥是有心人,比二哥十三哥不同,想已練好真氣。去固可去,但當初原約之人,今只五哥一人前往,豈不叫那兩個孽徒譏笑?當然還是等二哥十三哥練成同去,才沒褒貶。」

    柳春在側聞言暗忖:大漠莊所得壁問圖解內,有一節正是少陽神功,練成之後寒暑不侵,並還有許多益處。聽李六伯和李家兩弟兄以及四明所說,過了新年趕緊練好圖解,到時,還有天山之行,也許指的就是這件事。如若雙方都為的是這件事,要單是對人,好在雙方交情甚深,決不致生什枝節。偏生諸位師伯叔說的是往天山一個奇寒之地,探取雪窖中的寶物靈藥。既是東西,當然只得一份。五老晴傳圖解,原欲令己效勞,李六伯和陸五師伯別時,曾請轉告老山主,為自己在後山另辟靜室,獨自用功。聽他前後口氣,分明意在慎秘,不令人知。要是兩不相謀,各行其是,一面是前輩仙俠,並曾受過人家期重傳授,早有成約,於理不應背信食言,於勢也所不敢。一面是授業恩師和諸師伯叔,斷無幫助外人爭奪之理。自己到時夾在當中,豈不為難?師父和五師伯如若盤問,也可據實稟說,如由自己提頭報知,受人之托,無故宣揚,未免不合,師父和五師伯偏是隻字不問,如留待將來再說,那時事已發動,師父豈不見怪?到底是早說好晚說好呢?正在尋思,打不起好主意,馬玄子忽然笑問道:「你這小娃,只想心事作什?」柳春還未及答,淳於芳接口笑道:「柳賢侄,你雖比我們晚一輩,但這裡全山老幼上下情如家人骨肉,除在山堂辦什正事,或是奉令出外,那是言出法隨,規矩和尊卑之分均甚嚴肅,平日相處均無什拘束。你有什事只管說出,不必存在心中為難的。」

    柳春一想,身在師門,無論如何不應遇事隱秘,何況雙方情如一家,斷無為此寶物,互相生心爭奪,不通商量之理,李六伯又只示意,並未明說不許告知師長,但盼是另一件事,免得到時為難。如是一事,就將來對方見怪,也有話說,仍以明言為是。念頭一轉,立即起身,方答道:「弟子日前奉五師伯之命,往大漠莊謁見五老大公,蒙其優遇,留住二日。中間經過,本欲向恩師各位師伯叔稟明,因值除夕清宴,諸位師長言笑方歡,未敢妄自插口,故此躊躇,並非有什心事。」話未說完,陸萍首先接口道:「你大漠莊的經過我已得知,少時自會代你詳告諸師伯叔。還有這裡儘管全山老幼情如父子兄弟,但因人多,本領不一,各自的稟賦福緣門徑傳授均不一樣,尤其你們這一輩,不特各用各功,不許私相授受,此間往來高人甚多,後輩門人時有遇合,便自己偶然得到高明傳授,也盡可以秘而不宣,只管自加勤習。當師長的固不會不知道,就是不知,只不在二十九條山規之內,決不見怪。天已不早,有二位老前輩到來,便是開山盛典,無暇長談,你不消說了。」周謙、淳於芳也同聲笑說:「聽五師伯之言,你已蒙五老垂青。此行不虛,必有所得,那是你個人緣法,過了新年各自用功勤習好了。」柳春聞言心雖一定,仍覺所懷尚不止此,方要再說天山之約。陸萍忽把面色微微一沉,說道:「你不是想說四明日後要來找你嗎?五老仙機妙算,逆知未來,他說的話,我們無不信從。為時尚早,你只顧用功要緊,不要到時不能勝任就好了。我們俱不喜說空話,凡事先說作什?」柳春只得連聲應是,退立一旁。淳於荻見陸萍說時,暗向柳春使一眼色,隨笑道:「陸矮子,人家老實忠厚,好心向你報知此行經過,你打人頭子作什?我知你又要鬧什花樣呢。」陸萍裝沒聽見,頭偏一旁,向著馬玄子,意思想拿話岔開。淳於荻看出他適才餘氣未消,剛走近前,手指陸萍喊了兩聲「矮子」,待要引他說笑。忽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自前山飛來,勢絕迅速。眾人聞聲齊向窗前仰望,只見白雲晴日之下,有一青一白兩點寒光,飛得極高,流星過渡般往後山一面飛去,神速已極,剛一望見,便自上空駛過。陸萍笑道:「這兩位前輩高人到來,一會便開山堂。柳春初來,好些都不知道,我先領他到堂前見識見識,指點一下地方和禮節吧。」說罷,便令柳春一同走出,始終未和淳於荻答話。柳春隨出,聞得淳於荻罵道:「這矮子不識好人,真惹人生氣!新年新歲偏要裝腔,我看你賭氣賭到幾時!」陸萍聞言只微微一笑,頭也未回,便同往山堂走去。

    那爆竹之聲,本從昨晚人山便聽響起,柳春因隨眾人飲宴,未做理會,及至走到路上一聽,遠近齊喧,密如貫珠,四山皆起回應,到處懸燈紮彩。環湖一帶人家頗多,這些居人,不是周家的門人親族,便是後山那些遺老義士家屬賓從,無一外人。家家不設垣牆,香案供品全都設在門外,有的紅蠟尚燃,盆中獸炭猶有餘溫。每一打稻場上,都有一些穿著整齊新衣的兒童,在朝陽光之下做那種種遊戲,如放炮仗、踢毽子之類,兒童多的幾處,還有拿著各種小兵器在比武的。屋門都是一家未閉,有的裡面還響著鑼鼓,吹著笙蕭管笛。湖邊銀也似白的積雪地上,來往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新裝吉服,一個個神和貌舒,行止從容,喜氣洋溢,自然流露,點綴得新年風光十分濃厚鮮妍。又當快雪新晴,雲白天青,地絕塵氛,微風不揚,一眼看過去,連遠近的山林湖沼,全是一派新濯濯的氣象,似這等熙熙皞皞、物阜民康而風景又復清麗的桃源樂上,休說絕漠窮荒,便是太平盛世,物產豐饒的省份,也未必能夠找到。柳春生自商農之家,識得此中甘苦,好生驚羨,暗忖:想不到塔平湖竟是世外桃源,地方又是這大,看情景,未開闢的土地還多,日後我定設法向恩師師祖求說,把我父母全家也搬了來,既可日常侍奉略盡子職,並可免受官差惡氣,使二老晚年過些安樂歲月,豈非絕妙?邊想邊走,不覺走上半山。再朝前一看,山上樓台亭謝,林木甚多,外觀均頗古樸,不似大漠莊那等華麗,但是登道透迤,山徑迴環,雪後林木蕭森,彌望瓊玉,加以本山地暖,湖水不冰。山上下原有二三百株梅花,均非叢林,疏落落三五十為群,散植全山,有的千枝萬蕊,繁花如霞,有的老干鐵蟠,虯枝玉秀,花大如杯,別饒冷艷,有的古態拗櫻,幽柯密茂,雪積冰凝,若聳瓊瑤,上面卻綴以疏花稀蕊,清韻獨標,自然高雅,端的清奇古麗,各具勝場,使人逐步留連,目不暇給。可是鞭炮鑼鼓之聲先還聽到,山上山後頗有應和,這時半山以上一點聲音俱無,朝陽籠罩全山之下,現出當中一條寬約兩丈七八的石階梯,約有八九十級。上完石級,先是一片大約十畝的平地,當中石路寬約五丈,兩旁松柏森森對列,大均兩抱以上,已被冰雪佈滿樹上,各懸大紅紗燈。下面每隔兩三株樹,有一昨晚所見鐵製火架,架後不遠,各有一堆整齊如一的松柴,過去便是山堂。大雪之後,全山皆被雪封,獨由山腳石級起直達山堂,連那堂前大片平地均經打掃乾淨,點雪皆無。沿途遇見二三十個著白皮短衣褲的漢子,各持鉤竿火鉗鐵筐竹鉗之類,三兩人一起,由上面直走下來,見了陸、柳二人,分別拱手為禮。

    陸萍喚住一人問道:「你們怎這時才把事做完?」那人垂手答道:「這是老山主的體恤,知道除夕誰家都有點私事,我們這一撥,輪值延旭、日月兩山堂的,尤其事多,時候也佔得最久。恰巧這次開山大禮改後了兩三個時辰,昨晚傳令,吩咐我們只在辰初以前,將應辦的事辦完就行,可和同伴通融替換,無須和上回一樣全守通宵,事情完了還不能走。因此我們准知天亮再來決誤不了,只留下幾個人掌管燈火,餘者全都回家過年,天亮方始重來。如今事情剛完,日月堂應班的諸位也都到齊,各執各事,靜候老山主祭主開山了,陸萍含笑點頭,別了那人又往上走,過完石路,直到堂前立定。柳春見全山到處林木蕭森,獨堂前這片平地,除卻當中石路,兩行松柏以外,兩邊樹後全是一平如砥的空地。

    那堂乃是九開間的一座大廣廳,氣勢十分莊嚴雄偉。當中正門尤為高大,正面有一塊極大的匾,上寫「周氏屢代奉祀宗祠」八個大篆字,兩旁廓柱上懸有一副木刻長聯,上聯是「春祀秋嘗,霜露有懷常怵惕」,下聯是「近宗遠祖,英靈如在實憑依」。柳春從小讀過幾年書,聰明靈悟,後隨周謙習武,又是文武兼授,學業更進,肚於頗有點墨水,看完聯匾以後,暗忖:此是師祖家祠,如何作為開山大典之用?這匾按說只「周氏宗祠」四字已足,何消用八個字,如因門大寬大,四字匾短,勢子較孤,欲求壯觀,至多也只用六個字,並且應用「歷代」,不應用「屢」字,「奉祀」二字用在這匾上更似不合,聞說老師祖文武全才,而師父和周大師伯弟兄二人的學問也非平常,何況此間隱居的通人甚多,如何這等重要所在,會有這等欠通的匾額?聯語雖還不差,但是下聯如把「近宗遠祖」改為「左昭右穆」,豈不更典雅現成些?自己一個年幼無知淺學寡識的人,尚能看出它的不穩妥處,難道這兩輩文武兼備的師長和這多位英俠高人會見不到麼?

    心方奇怪,忽見兩旁門內各走出兩個著皮短衣褲的英武少年,走到那大可雙抱的明柱前面,先各打一手勢,緊跟著兩手扶柱,雙足點地往上一躥,壁虎一般,順那兩邊廊柱,嗤嗤嗤連聲微響,往上爬去,晃眼到頂,一腳夾柱,另一腳在柱上一點,前腳便自鬆開,同時雙手向前一搭,立似靈猿戲枝,飛向大匾兩側橫柱之上,用腳勾柱,一同伸手,各托住匾的一頭,往上微微一起,往外一翻,那塊厚約半尺長達五丈的金絲捕木巨匾立即翻轉,由裡變外,將原有八字隱向後面,現出「日月堂」三個徑丈大的金地紅字。二人隨即飄然縱落,各將門側立著的鵝毛撣插向背後,再由正堂門內走出來的另一少年手裡,各取一塊新絨布,搭向肩頭,仍用前法緣柱而上,身微往前一探,一手便搭向匾架上面,左手攀架,將身懸住,右手拔出毛撣往上拂去,等把近處浮塵撣淨,再以雙手倒換,一東一西懸身前移,到了中間,撣完會合,將毛撣擲下,再取下肩頭新絨布照上擦去。這卻繁難得多,因面積大大,橫裡不說,高便丈餘,人手如何能夠普及?那兩人好似做慣,毫不現出畏難之狀,也沒見怎用力,各自單手扶架,輕輕往上一按,便順那上突下凹又光又滑高達丈餘的大匾,全身倒轉,頭下腳上,貼壁飛身上去,腳尖一找上面邊緣,人便倒掛其上,前半身緊跟著凌空一扭,往上彎起,再抬手一攀邊沿,只一翻便到了匾的後面,重又取布,各按左右挨次擦過。擦完上半,二次腳勾邊沿,懸身而下,再擦中下面不到之處。直到全部擦完,倏地腳尖一鬆,雙雙倒栽蔥落將下來。那匾掛在山堂正門外面頭層飛簷之下,離地有好幾丈高,上半突出甚多,二人在上面緣著匾面上下盤旋,恰似兩條大壁虎,身法既極輕靈,動作尤為迅速,一會便自完功。未了這一降因是頭朝下墜,身子挺直未動,等離地只有七八尺,方始身子微躬,前半往起一抬,後半往下一折,輕輕立在地上,直聽不出絲毫聲息。乍看落時險極,絕似失足下墮之狀,柳春只管不是外行,也吃了一驚,幾乎出聲用手去接,總算心靈,瞥見陸萍神色自如,話到口邊又忙縮住,沒有「噯呀」出來。那兩人也若無其事,恭恭敬敬朝陸萍把手一揚,退進正門裡去。

    柳春心想,山中諸人均有職司,照此本領,縱非尊長,也是同輩弟兄,以為事完必要禮見,及見二人恭敬行禮,陸萍只把頭略點,一言未發,好生奇怪,忍不住問道:「請問師伯,適才這兩位,是弟子的同門師兄麼?」陸萍搖頭笑答道:「山中有不少侍者,俱是隨同各家親友來此同隱的子侄之輩,論起來也還知道上進,無如資質不夠,平日只隨各人父兄學習文武功夫和參與本山晨操,雖是老山主手下的自家人,還不能與於我們弟子之列。你看他們輕功好,本來這些人的武功各有一門專長,但都限於天賦,不是上乘絕詣。你雖拜了你師父,因先看你性行心地,本門真傳尚未得去,見他們身法輕快便覺奇了,其實不算什希罕。我見你很留心看這一匾一封,可看出上面用意麼?」那金匾本就富麗莊嚴,又滑又亮,上面並未附什塵土,再經人一拂拭細擦,越發金光湛湛,朱色鮮明。柳春聰明,聞言再一尋思,不禁有些省悟,心還拿它不定,姑試答道:「弟子先以為借用祠堂來作山堂,尚還無妨,祠匾似乎字多,沒想到匾是正反兩面,新年元旦,在開山大典以前忽然翻轉,日月合壁,乃是前朝國號,以情理推測,先見祠匾好似一個掩飾,只不知為何多了兩個不相干的字,又把『歷』字改做『屢』字?還有下聯首句,如用『左昭右穆』,似乎較為工穩,捨了現成對仗不用,卻用『近宗遠祖』,不知內中有無別的用意?」陸萍笑道:「你可知這日月堂內供的是什祖宗神位麼?現在老山主不曾升座,此是本山惟一禁地,今日除有八名侍者奉命輪值打灑外,連我和你師父他們也不能隨意妄自走人當中神龕太深,看不真切,你也不要進門,只往左側第九面窗欞裡看上一眼,就知道了。」柳春聞言,頓觸靈機,忙笑答道:「照此說來,這堂不是周氏宗祠,那聯文『屢代奉祀』是另一個講法,與下聯首句『近宗遠祖』四字也有深意關連的了?」

    陸萍笑道:「你果然是聰明,全說對了。這山堂內所供奉的,便是本朝列祖列宗神位,聯文寓意你已明白,不消說了。這個原用不著,因老山主為人謹細,前些年,對頭手下有幾個有名的爪牙,不知怎會看出我們形跡可疑,前來明查暗訪。當時老山主說我們羽毛未豐,敵勢正盛,未可與敵,力主慎重,人來強自忍耐,寧受委屈,不肯露相。你十三叔與十四叔卻是氣極,終於趕往北京,將來人一齊做掉,一個未留,故意把行蹤留往江南,再繞回來。恰值日月堂重建落成,換了大匾,氣象越發莊嚴肅穆。老山主始終認定小不忍則亂大謀,自從來敵上門煩擾以後,經眾老前輩力說,變了原來過於退讓的章法,改做軟硬兼施,相機而行,並設下奇門八遁,一得信息,如不宜於硬對,只將陣勢一變,立將來人引往湖西那片莊園之內,由專人出面應付,不會容他走來此地,到底常有山外友人來往,雖然來的多是昔年老友,或是這些人的子侄門人,畢竟人心難測,敵人收買籠絡無所不至,而我們為謀異日大舉,其勢又不能不多延攬英才,於是把這匾額做成正反兩面。為了過於長大,無故也不去將它翻轉。至於本朝列宗先帝神座,均另外設有機括升降隱現,人到山下再行隱跡都來得及,何況此堂,非有極重大事,或是開山祭祀等盛典,終年門戶封閉不開。我們人多,防範也嚴,為表誠敬,除卻每年除夕子時,祭告列宗,照例翻轉,等到焚燎禮成以後,跟著復原。今年添上開山盛典,按說昨晚不必翻轉,因本年輪值日月堂的是你淳於三師伯,他為人最是方嚴古板,行起事來不差尺寸。他說宗廟祭祀大典須按故事施行,明知不相干,還可省事,故事舊例仍不可破。先兩侍者俱是他入山以後招來的故人之子,凡事均稟他的意旨而行。這匾分明昨晚擦得明光錚亮,雪後無風,點塵不沾,他仍一本正經,當真用力重來一回,絕不虛應故事。地上並無落下的灰塵,也照樣掃它幾下才走進去。你不是眼見的麼?」柳春聞言,又想起兩個年輕侍者已是這大本領,餘人可知,以後和這班人對比,還須奉五老暗示,去往天山辦一要事,並還要應四明之約,事之煩難可想而知,以後真須努力勤習,才不負諸位師長和老輩的期許呢。想到這裡,又欲向陸萍吐露大漠莊經過,方試開口一引,陸萍便接口道:「你此行必有奇遇,早在我的意中。現在天已不早,我再領你在外面略微見識,也到時候。你不必多說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過了初五,等大漠莊來人回去,我再往後山去尋你吧。」說罷,隨領柳春由各窗外往裡觀看,果是前朝歷代帝后的神主牌位在內,香案神龕俱是靠壁而設,案前掛著極長的一副大帳幔,將所有神主遮住,只烈皇案前另設一副慢帳,懸而未落,看得最真。

    柳春方自尋思,聽陸師伯的口氣,大漠莊偷看圖解之事並不像是知道,為何幾次開口均吃攔阻:忽聽身後有一重濁耳熟的女子口音喚道:「陸矮哥,果是帶了柳賢侄來此瞻仰聖容,不是要鬧什故事,這還對得起朋友。」柳春回顧,正是淳於荻,山堂大石廊甚高,不知何時縱上,竟未聽出一點聲音,忙躬身叫了聲「十五叔」。淳於荻只把頭略點,目光仍注定陸萍臉上,似要待他回答。柳春這才看出她相貌雖然醜怪,二目神光炯炯,內裡蘊有智計。陸萍仍做不經意的神情答道:「你怎專喜偷聽人的壁跟?誰無緣無故鬧什故事!」淳於荻意似不甚相信,想了想笑答道:「我也知道,憑我這點身手心計,想暗查你的言行動作,是辦不到,就站得遠,也瞞你不了。不過五哥,你人極好,只是性情高做一些,往往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你要挑眼,卻不想想我們這一班弟兄姊妹,乃是患難同盟,尤其五哥先進,和老山主周伯父有極深淵源情誼,和十三哥交厚在先,與眾不同,你又是老大哥,他有錯處,盡可當面教訓,沒有不能包容的。並且他和我姊姊的情誼,以及全山老少三輩人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他因近日兩次請人說媒,未得十分要領,知我姊姊脾氣不大隨和,惟恐五哥一句戲語,致使婚事又生波折,身在情網中人,一時情急口不擇言,說話稍微欠點思索也是有之,可是我看他說完便自後悔,但當著多人還有外客,又沒法分說。他一個小兄弟,難道五哥還怪他不成?我也不問五哥是否如我妄測,我知你智勇絕倫,本領比眾人高,什事都是想到便做,總之無事更好,如若稍存芥蒂,有什舉動,這次卻要請五哥看在我這丑妹子面上,三思而行。我知五哥什事都能手到成功,但我們這一盟的人應該一條心,不應獨行其是。」話未說完,陸萍接口道:「你這人真是屬曹操的,心多,你還亂想些什麼!你看日頭已到預定時候,還不回屋梳洗,隨了他們同來,省得老山主又說你不愛聽的話。」淳於荻道:「升堂鼓還沒起打呢,忙他作什?五哥,我想你也不應生分。你現在神色言語已反常度,使人可疑,我也無法再往下深說,各自憑心好了。」陸萍笑道:「憑心最好。你是嫌我,沒和你笑罵麼?那是因為今早元旦,圖個順遂,你又愛發急,省得說出不好話來。過了新年,你看我說不說?」淳於荻道:「好了,預定開山時辰已到,從來還未像今日這麼過,必是和今早來的這兩位前輩有什要事商量,至今鼓還未起。有王獅叟遠客在座,我本藉故出來,要回去了。」陸萍道:「你本來是多此一舉。」淳於荻望著陸萍微笑了笑,如飛而去。

    柳春冷眼旁觀,早就覺出陸萍心中有事,但不好問,只得罷了,隨著在右廊上轉了半圈,剛往下走,忽聽擂鼓之聲起自堂後。陸萍道:「鼓聲一起,老山主和諸老前輩便要升座,今日元旦,也許還要觀操呢。我們在那旁等著去吧。」說罷,同往左近大樹下石條上坐定觀看。頭通鼓打罷並無動靜。隔了一會二通鼓起,陸萍一聽,方說:「果然是要觀操。」跟著便見由山前起直到環湖一帶,遠近人家村落中均有人走出,三三五五以至十百為群,都是一色反白羊皮緊身襖褲,白帽朱纓,下扎白綾綁腿,另外每人身上按著五方五色,各在肩背上斜掛著一條三寸寬的緞帶,不是手持器械籐牌,便是身佩刀箭弓矢,紛紛齊往山前跑來,各自爭先前馳,並不相謀。遠遠望去,蟻聚雲屯,四方八面,潮水一般湧來,服裝器械既是整齊鮮明,人又個個精壯利落,腳底飛快,再又是玉積銀鋪的大雪地裡,人和雪成了一色,卻拿那白羊皮護耳風兜上面所戴二寸紅纓和斜掛胸前的五色緞帶一陪襯,顯得勢雄氣壯,好看已極。不消片刻,先後趕到山下,人數約在四五千左右,內中還有二三百個十歲以上的小孩。先有五個各著一色緞帶的壯漢和一個半大小孩,每人將手裡竹竿一推,取出一面不同色的軟緞軍旗往竹竿上一掛,將手一舉,後來那些人各按所佩標帶趕將過去,當時排成五人一排的行列。小孩也自為一隊,標帶卻是粉紅色,另外每人鬢旁斜插著一朵得勝綢花,除肩上雙刀外,背後各有一面籐牌,一個個粉妝玉琢,英武非常。隊排好後,恰值三通鼓起,這大小六隊健兒立往山上行進,只見刀矛如雪,銀光耀日,閃閃生輝,步伐更是整齊輕快,晃眼便順山前石級走上堂前石級,分向兩旁空地一邊三隊立定。那多的人,除腳步聲音起落如一外,立定以後便和泥塑一般,聽不見半點聲息,只見六色軍旗在朝日晨風中飄揚,更無一人稍微動彈手足。一面周靖、淳於姊妹和一班同盟弟兄,也陪了王獅叟、馬玄子二人走到,人數比前加多,只淳於震一人不在內,俱在兩邊樹下石條凳上坐立談笑相候,鼓聲也自停歇。

    眾人到約半盞茶時,忽見當中堂門大開,淳於震由內走出,先向王、馬二俠說道:「奉老山主之命,請二兄人座。」王、馬二俠因和諸俠新敘口盟,連聲辭謝,淳於震道:「二兄雖然屈尊與我們訂忘年之交,終是外來嘉客,不相統轄。現老山主和諸老前輩已然升座,只等二兄人座。我們情同骨肉,各論各禮,不必太謙吧。」王、馬二俠知難推謝,只得隨同走進。陸萍悄指對面樹下立著的五六十個少年說道:「那些方是你同輩弟兄,你不相識的居多。你不是營隊中人,無須排列,暫時不必過去。我們進見之後,你聽淳於師伯傳呼再行進見好了。」話剛說完,淳於震二次走出,高呼:「本山諸位弟兄入見!」陸萍等隨即應諾,各按排行長次,魚貫走進堂內。待了好一會,才見淳於震三次走出,高呼:「本門諸弟子人見!」柳春早看出對面這夥人中只認得四個,一是在雙柳溝遇見的陸萍的門人丁良,那三個俱是延英集賓館的同門師兄弟,彼此已然點頭招呼,餘者全不相識。周、陸、淳於諸俠走後,丁良便走過來悄告柳春:「呼名再進。」淳於震這一傳喚,人便走了大半,丁良也在其內。又是好大一會,方見淳於震出來,朝落後這些同門師弟兄一一指名相喚。第三名便是柳春,忙即端己正容,將氣沉穩,恭恭敬敬走了上去。

    這頭一撥奉命入見的共只三人,頭一人生得面如鍋底,一對細長眼睛似閉不閉,精光內蘊,顯得十分有神。第二人生得猿臂鳶肩,長眉朗目,貌相英秀。二人身量差不多,年紀約在二十左右,一名梁堅,一名梁俊,好似同胞弟兄,彼此不便言談,略微點頭示意便同前行。到了門前,由淳於震引導入門一看,堂中地勢甚是宏敞高大,當中緊靠神龕廣幔,設有一個兩丈方圓小殿台,殿台前面御帳低垂,帳前設有一排半環形的座位,向著外面,卻把正對小殿的當中空出一段。因正中間座位未設,左上首第一座便成了主座,上坐一個老者,看去年約五十上下,生得貌相清秀,身材瘦小,頷下一部稀落落的鬍鬚,並不甚長,卻生就兩道又長又細的壽眉,一雙細而有神的眼睛,穿著一身山人裝束,神態甚是閑靜和善,藹然可親。以下一排坐著六個老者,有的身材偉岸,生相瑰異;有的鶴髮童顏,體貌豐腴:有的短小精悍,目光炯炯,隱具威稜,不可逼視;有的古貌清奇,長髯疏秀,道骨仙風,英標獨秀;有的虎頭燕頷,禿頂虯髯,活似畫中飛仙劍俠,煞氣英威自然流露;未座一老,頭童齒豁,鬚眉白而極稀,看去年紀似乎較眾人最高,身也瘦弱,彷彿是個年已衰老的文士,不像是位英俠老輩。這七人,只第一座面向著門,下余六座略微偏斜。右首第一第二兩座俱是道人,第三座是個神情儒雅的俊秀書生,第四座也是個身著前朝文士衣冠的中年瘦子,五六兩座又是鬚髮如銀的老者,一胖一瘦,都是精神矍鑠,顧盼有威,與眾不同。第七座王獅叟,第八座馬玄子,已然見過方明矩、陸、周、淳於等二十多位俠士,俱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這兩排座位後面,另有手持金撾長戈的八名武裝侍者侍立兩旁,看去氣像甚是莊嚴威武。

    那正門離小殿前兩排座位還有四丈來深,柳春初來不知禮節,少年心性又多好奇,只管心存敬畏,仍由不得要偷看兩眼,正在邊走邊往前偷覷,猛一眼瞥見陸萍和師父周謙,站在上首座後朝己使眼色,心中一驚,剛一慎肅,把頭低下,忽聽淳於震命三人立定暫停,高聲向上稟道:「四弟馬驕新收弟子梁堅、梁俊,十弟周謙新收弟子柳春,連日已按入山規條考驗完畢,俱是誓矢忠貞,材質足堪造就,茲謹帶同進見,伏乞老山主鈞裁賜示。」隨聽上首第一座瘦小老者從容發話道:「梁堅、梁俊志行忠毅,身未入山,功已在籍,無愧忠義之後,殊堪嘉尚,可隨眾先進弟子等候少時,一同拜廟行禮,參拜兩輩尊長,以後仍隨乃師馬驕勤習功課,以觀後效。只令柳春先行來見便了。」淳於震聞言,手朝旁一指,旁立侍者便有一人走過。梁氏弟兄隨朝上遙拜謝恩領命,隨那侍者往右壁角小門中走去,淳於震便領柳春走到離座丈許的大紅拜墊前下跪。柳春知那首座發話的便是師祖周老山主,三人同進,獨令自己先行入謁,可知不以常人相待,不禁驚喜交集,忙即鎮攝心神,跪稱:「師祖和各位尊長大公在上,徒孫柳春拜見。」說罷,恭恭敬敬拜了九拜,俯伏地上。

    首座老山主周澄命起說道:「你前日大漠莊之行,據本山鐵鷹子和陸萍、丁良等五人歸報,異口同聲說你智勇誠毅,不畏艱勞,頗為難得。五老對你也極器重,並令陸萍轉告,在後山為你單覓一處崖洞或是靜室,由你一人在內練習武功。此事在你同輩弟兄中雖是創舉,一則五老世外仙俠,平素對於本山忠義之士愛護周至,常出大力相助,他命如此,必有深意:二則你也實是一個可造之才,故此特許你一年之內獨自用功之外,可以隨意出入本山,無須請命。這次開山,似你同輩弟子共收十六人,他們有的從小拜師,有的上輩俱有淵源,分在山外各地從師習武已有多年,按說哪一個都比你年久而有淵源,只為性行意志尚在考查之中,直到今年方得人山正式拜師受業,獨你一人獲此異數。須知本山規律嚴緊,入門至難,以後務要努力用功,勿渝初志,以免誤犯規律;自膺刑戮。照例開山入門以後,一面習練上乘武功,一面便須效忠故國,時常奉命在外奔走,今以李三老俠之囑,暫停一年遣派,為此將你喚來當面諭知。至於本山規條以及兩輩尊長姓名、上下長幼相見禮節,另有一本冊記,少時行禮之後,自會有人與你。上面所載各條和那首頁誓文,務要牢記在心,尤忌洩露,心中之事不問大小輕重,只非自家人,均勿吐露隻字。你方除夕前夜離家,不免懸念,已早命人前往設詞告知你的父母。過了初五,如願回家省親一次,只可三數日耽擱。適雖許你隨意行動,是指有人尋你,什事可以自行出山,無須稟報請命而行,哈密城關,無事仍須少去,一免延誤學業,二則敵黨猶未甘心,前途正在多事之秋,必須慎重,免生枝節。話已說完,可由左側門內走往地室,與新舊諸同門敘見,等候少時一同行禮吧。」

    柳春恭謹領諾,跪謝起立,便有一名執戈侍者過來引導,隨往適才梁氏弟兄所進小門一看,內裡乃是一條夾牆甬道,壁間設有明燈,中間現出二十多層石級,直達山堂下面,地室也有燈光。侍者引到梯口,便朝柳春把戈一舉,說聲「請即下降」,便即退去。柳春先隨口謝了指引,順石級降落,還未到地,便見下面燈明如晝,笑語喁喁,人頗不少。等快降完,丁良和昔年延英集同學的三個同門師兄王璠、寧波兒、馬鯤四人,早先後來迎,一同說笑走下。丁良正代柳春與室中諸人引見,還未完畢,石級上又有兩撥新同門相繼走下,彼此通名請教,互致傾慕,雖有好多初見,卻都一見如故,情投意合,親熱非常。尤其丁良和柳春格外投契,一面詳說少時儀節,又把自身所帶小冊取出與柳春觀看,並告以這小冊無異正式入門的憑照,是同門師兄弟各有一本,例須密藏熟記,每值出山有事,先將此冊交與輪值主管出入的師伯叔,加上當日印記,再送山口望亭查驗留存,回時再用出時所領口號領取,永不許私行帶往山外,以防萬一失落。柳春接過一看,頭一頁乃老山主祭告烈皇誓圖興復的一篇誓文,第二頁起便是本山二十九條山規和軍令,再往後便是兩輩師長以及同門弟兄的名單,上面均注有年貌籍貫,凡山中老少主要人物以及嫡傳門人,全都在內,另有不少頁空格,有新入門的人,再隨時加填在內。本人單有一頁,除格式照填外,並附有半頁誓書,再往後俱是些點大小方格,出山臨時章記便蓋其上,用完可將原冊呈銷,重領新冊,丁良大約出山次數甚多,朱痕屢屢,符印已蓋有一小半了。大家問起後來諸同門,均和梁氏弟兄一樣,仍照入門舊例,報到以後,先不去至座前拜謁,逕來地室等候開山,一同參拜山主和各位師長,算來只柳春一人破例,知老山主對他格外垂青,好生健羨,紛紛問訊談說。因人太多,後又遇事再敘名姓,免占篇幅,這且不提。

    那地室也甚寬大,用具齊備,另有兩童伺應茶水。眾人閒談相候,約有半個多時辰,忽聽上面奏樂之聲,問以鼓角,甚是悲壯蒼涼,隱隱傳來。柳春一一問丁良,說:「老山主正向烈皇焚黃上奏新入門志士的名單,再待片刻,便有人來傳令了。」話剛說完,便見石梯上面跑下兩名手執長戈的侍者。室中一干先進同門師兄弟見侍者走下,更不同話,立按各人長幼班次排成雙行,新入門諸人多先經人指點,也各相隨排在後面。侍者將長戈往地一頓,轉身回走,眾人全隨在後一同走上,順夾牆甬道走往山堂一看,當中幔帳已向兩旁分開,露出那座供有烈皇神主小殿,香案上點著一對粗如人臂的紅燭,爐中高香長達三尺,爐前小鼎中焚著沉檀速降等名香,祭品羅列,器用華貴。離殿兩丈設著兩列長拜墊,先前諸老座位一個不見,只有四名司儀人和二十四名侍者分立殿前左右。山主以次,老少數十人均已離開正面,分行肅立在侍者的前面。傳宣的兩執戈侍者將眾人引近殿側,將戈微微往地上一拄,眾便止步。二侍者先去正面,朝殿上一俯首,便即退歸原班,司儀人隨即高唱,本山先後及門諸義士一同分班朝拜。隨有兩人走來,引了眾人走向當中,往那一前一後兩列長拜墊上匍匐下跪。左右司儀隨各鳴鐘擊磬,各擊了三下,另兩司儀隨即俯身,朝殿上高聲代奏道:「本山新投到諸義士某某某等,謹拜誓書,立志追隨本山山主,臣周澄,以及全山舊臣遺老忠義之士共圖興復。伏乞我皇列聖與大行皇帝在天之靈,鑒此孤忠血誠,威靈赫奕,垂以福佑,伸草莽微臣等鞠躬盡瘁,竭其駕胎,共矢忠真,早完大業,上安九廟之靈,下慰兆民之望。微臣等如其畏難苟安,旅進旅退,或心存首鼠,中道攜貳,甚或觸犯山規,言行失措,致昧先機,有一於此,天人共棄,則是生凜斧鉞之誅,死膺明神之戮,除另告天神書盟歃血外,謹此奉聞。」司儀奏完唱禮,九叩山呼。禮成命退,兩邊神幔忽然徐徐自垂。眾人退至門外,再聽傳呼,並行拜師大禮。當時景像甚是莊嚴悲壯,眾人俱都肅然,不敢亂看,恭立門外待命。

    等了一會,司儀二次引進,堂中又回前狀,諸老仍坐原處,只面前多了一條上設香燭、三牲酒果,面向門外的大長條案。眾人被引至拜墊上,一齊向外跪倒,座中諸老也自起立,只老山主周澄和眾人的業師去至案前立定,餘人均立兩側觀禮,仍由司儀贊禮。山主當先上香奠酒,肩後同立諸人也相繼上完了香。跟著山主一人居中,眾業師隨在兩肩之後,率眾拜倒。由山主一人讀祝,上告明神,行禮如儀。司儀取下案上供著的黃表誓文和一柄誓刀、一盆清酒,放在案前矮供几上,一一唱名,令眾獻血。隨由先進弟子為首,膝行至前,當著兩代師尊,用誓刀刺破指血滴向酒內。餘眾如式,挨次獻完了血,各領一張印就的誓詞,回跪原位。司儀隨即高誦誓文,眾人同聲應和。念完之後,山主焚黃,率眾重又禮拜。隨聽堂外鼓角齊鳴,鞭炮之聲四起,全山跟著響應,萬霆爆發,密如貫珠,對面不聞人語,遠近相聞,地軸皆為震撼,比起除夕和早來全山祭神的鞭炮聲勢還盛十倍。底下便是山主率眾飲完血酒,去至堂外焚燎、望福,最後回至堂內,才向兩輩師長行禮,並向諸尊長一一通名引見,方告禮成,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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