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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俠 第二二回 文 / 還珠樓主

    蠻荒俠隱(蜀山外傳之一)第二二回

    情切隱憂山中選婿恩深指點槐下從師

    上回書寫到林、毛、余三人月夜往萬柳山場觀賞火穴溫泉之勝,到時筠玉想乘機一探山場主人動靜。林、余二人發覺以後,余獨恐她中了主人禁法埋伏,關心大過,一時情急,匆匆趕往,不想誤墜火穴,幾乎燒死。筠玉冒險將他救轉,傷已奇重,只仗靈丹寶珠之力苟延殘喘。挨到天明,柴蒙父女翁婿三人相次來到,說此傷非靈獅丸不救,同時筠玉開讀錦囊仙示,竟是需用此藥甚多。於是柴蒙詳說山場主人李半翁與愛妾羅湘玄一段姻緣遇合,以及煉製此藥經過。

    那李半翁因年少氣盛,吃雲龍山小山主用重手法打倒,身受內傷,已成不治之症。羅太沖為了相婿,費盡無數心力,苦候經年,好容易盼到相遇,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病鬼,怎不失望!加以愛女湘玄心高氣做,尋常男子從不放在眼裡,這次對於半翁竟是愛護周至,深情若揭,分明一見屬意。太沖深知乃女性情執拗,方自為難焦的,猛想起昨日矮胖僧人之笑有因,不由觸動靈機,脫口說道:「李相公有了救了!」湘玄聞言大喜,連忙問故。太沖和她使了個眼色,笑對半翁說道:「老夫不才,頗知醫理,便是李兄的《易》術也極通靈,所算卦象先凶後吉,並無一毫差錯。你只聽老夫的說話,不特百日之中保你氣體復元如初,還可使你學成驚人本領道法,前往雲龍山去報今日之憂但是這百日之內一些也勞動不得,休說用力,連行止坐臥均須人服侍。你這傷勢經老夫朝夕三次用藥調治本來七天之內即可起床,不過表面上看去雖已痊可,實際相差尚遠。到日務望耐心靜養,切忌恃強妄用心力,始不負老夫父女一片苦心。否則傷勢一發決難再治,老夫豈不白費一番心血?不知李兄能聽從否?」

    半翁起初在急怒攻心之際,自知勉強救活也成了一個廢人,並且活無多年,所以憤不欲生。先聽太沖說有了救,生機一現,便想起父母、愛妻和親屬友好,心中一酸,盛氣一平,不由起了求生之念,聞言忙答道:「愚下老親尚在,妻室無出,蒙恩人相救,豈有樂死惡生之理?只緣仇敵下手毒辣,即便僥倖暫時治癒,無奈內傷大重,也活不了幾年,報仇無望,稍用氣力即有危險。老恩公既有回春妙手,生死肉骨,恩同再造,怎敢違命?」還要往下說時,太沖忙攔道:「李兄既納鄙言,說話多了恐勞神思,請閉上雙目靜養,待老漢父女施治吧。」說罷,又取了兩丸藥與半翁調服下去。父女二人輕輕將半翁身子扶起,面朝裡側睡好。半翁回醒以後,本覺前後心作痛頗劇,這後兩丸藥一服下去,不消片刻便自人事不知,沉沉睡著。

    太衝將他睡倒。這才拿出平生所學,準備施治,一面命左才趁天黑未久,速買上兩隻肥大雄雞以及全副香蠟紙媽,以備子夜行法時應用,然後對湘玄道:「我看此人眉宇英朗,骨格清奇,頗有仙根,不應夭折,傷卻受得這重。如換常人,經我靈藥法術,再囑咐他幾句話,愈後不可動力,至少也活得一二十年。無奈他是你的終身所托之人,如若中道乖違,豈不使你半生受苦傷心?我也問心不過。他又生具至性,決不能守我勸戒。正在擔心著急,忽然想起那日金鞭崖所見異人昨日路遇,忽然對我父女發笑,大是有因。為今之計,只有我下些身份,求那異人收他為徒,方是萬全之策。再者他已有妻室,你為我故,屈身為妾已是難堪,倘過門以後再一分正側厚薄,你那性情怎過日子?樂得借此多市恩義,使其終身感德,哪怕名份上稍吃一點虧,夫妻情義卻比人深也好。嫡室如賢,她見男人命由你救,稍有良心,自會以姊妹之禮相待。如若不賢,你有丈夫做主,又有一身本領,也決不致吃虧受氣。你看如何?」

    湘玄便問:「這恩怎樣市法?」太沖道:「我看他人頗正直厚道,又身受我救命之恩,按說這一層也是多慮,不過我兒百年之計,不得不好更求好罷了。我先前教他調養百日,實則行法以後七日便可下床,一則想多過些日,好就便查看他的心跡;二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兒文武精通,才貌雙全,長日與他廝定服侍,自生情感。待其自投,比起我們開口許配豈不強些?最關緊要的是異人收他為徒,雖有此想,實無把握。萬一對方堅決不允,豈不誤了我兒終身?有此百日長時期,當能確定收否。如若異人不收,我寧願他年受禍,另打別的主意,也不願為我害你一世。所以你在那和尚未允收徒以前,只管裝乖,多獻慇勤,切不可和他親近,以免自誤。」湘玄聽到未一節,老大不以為然,只不好意思爭辯,當時含糊應了。太沖又教她好些做法,一面就茅篷內設下一座神壇。

    一會左才將一切應用物品辦到。太沖披散頭髮,命左才將一隻雄雞倒掛門上,手再舉著一隻,站在半翁榻前。湘玄也將頭髮披散,準備接替。等行法以後,自己先往和尚那裡求告一次,略探他的心意。吩咐停當,諸般就緒,太沖拔出神刀,步上法壇,先祭完了本教祖師,然後左手掐訣,右手舉刀,口誦靈文,施展祝由神術,舉手中神刀朝左才手間飛擲過去。左才把手一鬆,雞方一撲騰,刀已飛到,迎刃而解,齊頭頂心分成為兩半。刀仍自行飛回,雞身並無滴血下流,反倒各展片翅,緩緩飛起。

    太沖見兩半雞身並不往半翁身上飛去,知道有人暗中破法,不由大吃一驚,倉猝遇變,也不知來人深淺家數,忙舉刀往香爐中猛力一插。這一手在排教中最是狠毒,不遇勁敵決不輕用。太沖也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再者又在救人之時,對方不應下此毒手,心中忿怒已極,才將這厲害解法施展出來。對方道力稍差一點立時身首異處,即便是個能手也必負傷無疑。誰知刀方插下,那兩片雞身不特未如太沖心願,反倒往起一合還成原狀,「喔喔」一聲長鳴,昂頸展翅飛到了門首,朝著門上倒掛著的一隻腿問啄了一下,綁繩自解,聯翩奪門飛去。壇下左才、湘玄俱都慌了手腳,一同上前搶撲時,那雞竟是捷逾鷹隼,衝霄而起。太沖見狀,嚇得魂驚膽落,喊聲「不好」,拔起爐中刀,咬破舌尖噴出一口鮮血,化成一團烈火護著全身,慌不迭地下壇便往門外追去。左才、湘玄惟恐太沖有失,也匆匆各施禁法,持了器械跟蹤趕出。

    太沖料定來人必在對崖目光看得見法壇所在的地方暗算,既是有心而來,又佔了上風,必不會走。及至三人飛向對崖一看,時當子夜,星月在天,山風呼呼,四外靜蕩蕩的並無一個人影,也不見絲毫可疑之狀,正驚駭戒備,仔細搜索仇敵蹤跡,忽聽雲中兩聲雞叫。太沖定睛一看,星月交輝的遙天空際,似有兩隻拳大鳥影展翅往山深處飛去,正是雞聲來路,其行甚速,晃眼不見,知是二雞無疑。暗忖:自己法力在同道中已算是冠絕群倫,似這般勁敵,生平從沒遇到過。只奇怪敵人本領分明高出己上,決無怯斗之理,何以得勝之後反倒退去?看神氣竟是專為救那二雞而來,否則就算是名高見嫉,特地來開這一回玩笑,並非尋仇,去得也無如此輕鬆,好生奇怪。又細看了一看。端的無蹤可尋。只得戒備著一同回轉。及至進了茅篷一看臥著的病人,不禁又嚇了一大跳。

    原來半翁傷在後背上,衣已然去淨,昏臥榻上,靜候施治。太沖等遇變飛出,室中禁法並未撤去,等到回來,也無別的異狀,半翁背上卻添了十多條紅印痕影,深浸肉裡,甚是鮮明。先還以為是半翁的對頭來此調虎離山,暗下毒手。湘玄忙用火往榻裡一照,半翁適才蒼白痛楚的面容業已轉成紅潤,呼吸停勻,睡甚香甜,剛喊了聲「奇呀」。太沖已看出那背上紅印竟是一幅脊骨圖形,就這瞬息工夫,已由現而隱直透骨裡,已料來人不是惡意,索性連榻抬起,轉後為前,一看半翁胸前也有紅印映現,只發覺稍晚,深沒肉中,沒有背上看得真切,一按察脈象,傷處不特轉危為安,竟和未受傷的人一般,益發斷定來了高人下手援救。但是來勢如此洶洶,直似救的雖是病人,卻成心和自己過不去,照來人的道行法力,幾如仙神一流,自己茫然無知,因恨他阻人為善,理直氣壯,不假思索竟下毒手,幸他只是略顯神通未曾還手,如換仇敵,室中三人焉有命在?越想越害怕,不知來人根腳用意,自己一世英名,又不便遽然向空謝罪,自找無趣,愛婿痊癒,良姻已定,都顧不得欣喜,只想不出個適當交代。呆思了一會,無奈何到門前朝外拱手說道:「老朽道行淺薄,適才在此救人,不知何方道友匆匆降臨,多蒙施展妙法起死回生,身受同感大德。只是道友來去匆匆飛行絕跡,老朽因事出倉猝,莫測高深,愚昧無知,班門弄斧,道友雖然大度包容不為介介,老朽終覺愧對。私念仙蹤或尚未遠,為此通誠致歉。尚祈不吝教益一現真身,何幸如之!」說完候了半晌,並無回應,只得應然而罷。

    湘玄情切病人安危,雖見半翁面容轉好,但因今晚之事太已奇突驚人,又見老父疑慮尋思之狀,以為吉凶尚難斷定。及聽太衝向外通白道謝有起死回生之言,屢窺半翁,毫無病容,方放了一半的心,這時再也忍不住問道:「爹爹,今晚的事來得奇怪,莫非來人當真不是我家對頭,他那內傷已被人用靈符給治好了麼?」太沖聞言方始喜道:「恭喜我兒!李相公的傷已然痊癒了。不過適才這位道友來歷家數全看不出,道行法力卻比我要高得多,用意如何暫時尚難斷定。我想此事決非無因而至,李相公服我安神定痛之藥,須到明早方醒。這位道友不知與他有無瓜葛?先前我和你所說的話,明早還須見機行事呢。」湘玄聞言大喜。父女二人又把前事商量了一陣,因來人勝己大多,防不勝防,再四估量,不似含有惡意,只照平日,未將茅篷門外行法封閉,索性相示以誠,逕去安睡。

    湘玄年輕識淺,心中終是怙惙,稍有風吹草動便即起視,並未睡好,天明將近,似聞對崖有人笑語,悄悄起身,從篷隙中詳看對崖。東方未明,疏星在天,草樹迎風,飄拂不息,終不見一個人影,方疑自己聽錯,忽聞崖那邊有人遙語道:「你總是愛多管閒事。」一言甫畢,便聽一人接口道:「這事師父不是沒對你說過,這人雖不關緊要,不這麼做,那奇童怎樣生得出來?我為怕誤了你的行期,特地到此替他們將人救好。這老東西卻不知道好歹,為我救了兩隻雞,他賣弄邪術倒無妨,卻引了一個冤家對頭尋來,睡時偏又不知防衛。我因他不設防是為敬我,不曾和他計較,如遭這妖孽暗算,豈不是我的無心之過?再加這妖孽害得人也多了,早就該除,未得其便,難得他今晚發現老東西的護身邪火,尋蹤到此。他來時老東西剛禱告完,我也正隱著身形回去。想是他劫數臨頭,竟是絲毫沒有覺察。我知他必是乘隙暗算,不會做光明事,又恐一人之力不能誅戮他的魂魄,身雖死去,仍能為害人間,才把你的了前來,一同下手。倒看他不出,居然還敢和我們對手呢。」先一人答道:「朱師叔也是奇怪,此人之子將來既是他老人家再傳高弟,正好拜你為師,拜我則甚?求他老人家的事也不知如何了。明日起我先藏起來,至不濟也等他老人家幫了我的忙,我才收呢。」後一人笑道:「我師父既然答應代你向掌教師尊求情,雖然久無回音,必有原故,料無不允之理,愁它則甚?你既這等說法,任憑你吧。我將這妖孽屍首先示一會眾,等給他父女看了,使其自家火化,叫他知道厲害也好。還須等一會才回觀去呢。你還要補功課,不妨先請。」說罷,便自寂然。

    湘玄再聽無有動靜,見東方已現曙色,忙將老父輕輕喚醒,附耳低聲告以所聞。太沖聞言,方知昨晚來的果是仙人一流,與愛婿初無瓜葛,倒是仙緣有了遇合,只不知是那和尚不是。自己後來為表誠信,稍一疏忽,不料被仇敵看破行藏來此暗算,又多蒙先來仙人除去,料定屍首必在對崖,不禁驚喜交集。慌忙同了湘玄趕到對崖,尋入崖後僻靜之處一看,一塊平坦山石上面插著七根尺許長的鐵釘,火燒通紅,彷彿新從爐中取出一樣,石旁倒臥著一個相貌猙獰赤足的屍首,正是江上踏波飛行的仇敵。

    太沖識得仇人也是排教中人,昨晚到此,意欲用七煞雷火釘暗害自己性命,已然行法完畢,就要行使毒手。事前不曾防備,本來萬無生理,恰值仙人趕來援救,將仇人殺死,斬了魂魄,只留下屍首一具,欲令自己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化成灰燼,所以鐵釘仍是紅的,忙向空跪謝解救並成全婚姻盛德。起來指著惡道罵道:「你這妖道!老夫與你素昧平生,有何仇怨?前在川峽為報殺妻之仇,兼與世人除害,殺死妖婦,也是她咎有應得,與你何干?老夫見你助紂為虐雖然可恨,因彼時有事在身。心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況我大仇已報,讓你一步也就算了。你還這等苦苦尋仇,又不公然一比高下,卻在暗中毒手害人。偏生惡貫滿盈,自取形神俱滅之禍。留你全屍,天理難容!」罵完回身,手捏靈訣,正要拔取石上火釘,破去禁法火化妖道。湘玄偶一回顧,似覺妖道眼皮略動,目閃凶光,口角獰笑甫斂,忙攔著太沖道:「爹爹留神!我看這廝眼睛怎會動了一下?」

    太沖猛的心中一動,暗忖:妖道既用這惡毒之法害人,難道就不防到害人不成轉而害己?仙人雖說斬了他的魂魄,也未詳加考查,就此下手真是冒失。萬一女兒話沒聽真,或是妖道另有拚死的詭謀,與仙人對敵之際,見勢不佳預先遁出元神,只有一魂未斬,稍微疏忽就有殺身之禍,這豈是大意得的!當下忙即停手,與湘玄又在崖前崖後仔細搜查,果然只尋到兩件準備附魂遁走的化身,乃是滿畫符篆、纏有頭髮的三寸竹簡,俱為刀劍從中劈斷。七魄被自己煉的七煞釘釘住,早已看出不足為慮,尚有一魂化身尋找不見,斷定二魂已戮七魄受禁,必難脫逃,只找他不到,無計可施,又查不出有無別的詭計,正在為難。湘玄忽道:「爹爹,我們全崖都已尋遍,難道在這廝身底下壓著麼?」

    一句話將太沖提醒,說道:「我真老糊塗了,若非你說,幾被瞞過。這一來不怕他不死了。」說罷,指著妖道冷笑道:「你報應臨頭,有什本領快使出來,不然我就要下手了!想叫我先拔去你的七煞釘,放出厲魄會合妖魂,那是做夢呢!」說時,妖道嘴直亂顫,一片挫牙切齒之聲,倏地怒目圓睜,凶光暴射,瞳大如杯,似要奪眶而出,瞪了太沖父女兩眼,喉間微微憤歎了一聲,又復閉去。太沖知無能為,吩咐湘玄站遠一些,拔出身畔神刀,隨手斫一根樹枝,咒了幾句放在地下,再用刀圍住妖道身外畫了一圈,且畫且咒,又拔下七根頭髮,打了符結持在左手,右手舉刀一指屍身,怒目喝了聲「起」。妖道便即緩緩起立站在當地,接著身底下迸起一條三寸多長的黑影,在圈中亂飛亂跳,隨跳隨落,只在圈子裡不能越過。

    太沖幾番作出欲斫之勢,俱未斫下,眼看越跳越急,太沖怒罵道:「無知妖孽!我不過試看你有多大能為,竟敢執意害人,原來也只有限。你當我真的斬你艱難麼?」說罷,回手一指,先前的那根樹枝便筆立而起,懸空浮沉,離地約有三尺高下,隨將左手符結一擲,端端正正套在樹枝之上,自行纏緊,再口喝一聲「疾」,飛刀照準樹枝當頭劈下。只聽「吱」的一聲慘叫,這邊樹枝劈為兩半,刀仍飛回,同時圈中黑影也自中分消散,落下兩半片竹板,妖道屍身也跟著倒臥原地。太沖這才二次走向石上行法持咒,手一晃,七根通紅鐵釘帶起七縷黑煙隨手而起,忙再舉刀一揮,黑煙四散處釘上之火全滅。湘玄回顧妖道屍身似有紅光一閃,走近一看,形骸依然猶人,通體已成了一具白灰。

    太沖見已畢事,才笑對湘玄道:「這廝雖是排教,又兼學了鬼母羅喉邪術,作惡多端。適才稍微大意,若被他魂魄一合,雖尚不致受他的暗害,我無仙人法力,要想再殺他卻是難呢。此時日光已上,病人將醒,我們快回去吧。」父女二人到家一看,半翁已自有了醒意。左才早起,見他父女不在,雖料有事,尚不知如此厲害,正在煮粥,問訊好生駭然。太沖因半翁就要醒轉,仍將臥榻搭在原處,留下法壇不撤。又過有半盞茶時,半翁方始醒轉,這一覺睡有半個對時,醒來時因傷勢全好,睡得又大安適,竟致忘了前事。猛往外一翻身,看見太沖父女滿面笑容站在榻前,這才想起自己身負極重內傷,絲毫勞動不得,怎便輕易轉折?不禁吃驚,「噯」了一聲,又覺身頗健適,和沒事人一般,再看榻對面卻添了一座現設的法壇,香案上蠟淚成堆,殘燭猶明,太沖正披散著頭髮。回憶昨日所經,直似做了一場噩夢,心雖料出這家父女必是異人奇士,自己已然遇救,否則決不會這般夢穩神安,痛楚若失。念頭一轉,猛又想起主人再三叮囑不可妄動之言,不敢就此起坐,方欲開口致謝並詢前事,太沖已先含笑說道:「恭喜李兄《易》數神驗,尊體已然轉危為安,將近痊癒了。」

    半翁喜詢道:「如此晚生這時可能起身麼?」太沖知他欲起拜謝,便攔他道:「李兄重傷雖愈,但因昨晚服藥之後睡得甚熟,小女隨侍在側未敢驚動。今早老夫起身,偏又來了個仇敵,欲用妖法暗害我們,適才方將他除去,尚未細查尊體,此時尚勞動不得哩。」半翁對太沖父女已是感恩切骨,敬若神明,又知昨日傷勢奇險,自然不敢造次。因聽湘玄為了照料自己,守了一夜未睡,心中好生不安,便答道:「晚生昨日受傷,自分必死。承老恩公允予施治,當時雖曾力說有救,決可痊癒,因傷及內腑,脊骨酥融,便是華、扁重生,未易為力。心雖感極,實未敢信,不想第二次服下老恩公的靈藥便即熟睡,至今一覺醒來痛楚若失。天上神仙不過如此,又承女公子鎮夜守護,此恩此德殺身難報。適聽老恩公說,今早來一仇敵欲加暗害,難道那廝已佔上風,還要追盡殺絕,乘人於危麼?」太沖笑道:「此事不與李兄相干,說來話長。你我前緣早定,尚須長處。李兄昨夜不曾用飯,此時肚內空虛,且用點粥再為細談。」

    半翁聞言,果覺腹中饑甚,才道得一聲「多謝」,湘玄已端著一個木盤,盤內盛著一碗新熬得的香稻米粥、一碟自製的兜兜鹹菜、一盤當地名產張寡婦臘肉和血豆腐片、一碟涼拌野芹、一碟油酥蠶豆,碗內放著一把羹匙。一近前,先將木盤放在榻側小几之上,手中持著一雙竹筷,向半翁微笑道:「李相公,你傷才好,我爹爹說你勞動不得,待我來服侍你吃罷。」半翁見她想喂自己吃,好生惶恐,熬粥男子已不知何往,守住醫誡,既不能坐起轉動,對方又是主人的女公子,其勢又不能請求乃父代勞,真個謙也不好受也不好,偏生腹中思食甚切,望見盤中食物樣樣精美清潔,粥香直透鼻端,益發飢腸雷鳴。正為難間,湘玄已取過一個枕頭來墊在他的頸下。半翁轉念一想,這家父女俱非常人,行動豁達,自非庸俗,如避男女之嫌,拘拘於世俗未節,難免遭其不快,反而不美,恭敬不如從命,還是大大方方領受盛情的好,忙即正容謝道:「主人這等恩待,真粉身碎骨難以圖報了。」湘玄微嗔道:「你這人看去倒好,怎說話卻這等迂法?肚子餓了,快些吃粥,冷就不香了。」

    半翁文武雙全,為人正直,向來目不斜視,何況又是恩人之女,湘玄不時經過榻前,目光掃上去,只覺此女身材窈窕,彷彿甚美,始終也沒正覷他一眼。這時玉人近在眼前,皓腕頻伸,香澤微聞,想避嫌也無從避起,加以湘玄淺笑輕顰,慇勤勸嚼,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作兒女之態,越矜持越顯侷促。湘玄卻是有說有笑,伸出一雙柔荑十指春纖,左手喂粥右手夾菜,從從容容行若無事。後來半翁吃她取笑了兩回,暗忖:此女如此豪爽,我如過分拘謹,豈不被她輕視,何不也大方些,看她如何、想到這裡,不覺將頭一偏,湘玄也在看他,二人目光恰好相對,如再迴避不看,當著乃父,倒顯有心相覷,假贊粥香餚美,說了兩句,敷衍過去。這一視之後,半翁頓覺此女不特聰明,而且容光照人,美艷無儔,不知不覺種下情根。雖然自己已有妻室,又受人父女如此深恩厚德,不敢妄設邏想,但那敬愛之心卻有加無已了。

    這二人一個是餓極健啖,一個是惟恐他吃得不多,只管餵他個不已。半翁也不再作客氣,吃得甚是香甜,一連喝了五碗粥,菜餚吃去多半才行謝止。偶望榻前太沖,不知何時走去,方欲詢問,便聽湘玄嬌聲喊道:「爹爹,你不是還有事嗎?快吃些熱粥走吧!」言還未了,太沖已挽好髮髻,由隔室中衣冠走出。父女二人先就鍋中余粥各吃了些,吃畢走近榻前,太沖給半翁看了看傷處,說道:「李兄痊癒得這般快法)大出人意料之外。只是三五日內,起居飲食尚必需人,切忌勞動,以免傷發難治。如我所料不差,短期內便可還鄉,無須百日了。至於昨晚經過,老夫今早尚有一要約須赴,時已不早,且由小女相陪細說詳情,恕不奉陪了。」說完,作別走出,湘玄送到門外。半翁耳聽湘玄低聲對老父道:「此事我實不願加功,不消說罷。」太沖答語更低,沒有聽出。一會又聽湘玄道:「還是實說的好。今早為了他,我父女全家差點送命,總算天可憐見才有此結果,我想不會有什麼錯了。」底下的話便聽不真。

    又隔有半盞茶時,湘玄方始歡然走進,也不說話,只朝半翁微笑了笑,逕人內室取來妝具,坐在門側向陽處,面斜對著半翁,梳妝起來。半翁見她秀髮委地,又長又黑,梳挽之間,露出半環蝤蠐、一雙藕臂,對鏡回眸,顧盼生姿,端的是滴粉搓酥,容華美妙,暗忖,適聽所說,好似自己傷癒全出此女之力,乃父曾命詳談,她卻一字不提,人正曉妝,未便動問,看了兩眼,恐涉輕薄,不敢再看,只得閉目養神,等乃父歸來再說。隔了刻許工夫,忽聽湘玄在床前嬌語道:「李相公,一夜工夫還沒睡夠麼?」半翁睜眼一看,湘玄曉妝已罷,換了一身整潔淡雅的衣服,玉立亭亭站在榻前,經過一番修飾,雖然脂粉不施鈴華未御,可是雲鬟低壓烏黑如漆,更沒一絲亂髮,越襯得貌似花嬌,顏同玉潤,遠山橫黛,秋水含情,儀態萬方,不敢逼視,忙即答道:「適見恩人正在曉妝,未敢相擾。偶然閉目養神,並未睡著。昨日倉猝,未曾請問恩人來歷。小生劫後餘生,微命猶如拾來,聞得尊大人言,今早又有仇人暗算,不知可能見告否?」

    湘玄笑道:「我父女忙了一早,頭也未梳,尊客在此,不成樣子,稍微挽了個髮髻,沒有陪你。想等得不耐煩了吧?日子長著哩,等我慢慢和你說。」說罷,就榻前竹椅坐下,重把姓名家鄉以及今早仇人暗害之事先詳說了一遍,然後說道:「我爹爹不但醫道高深,專能起死回生,並且精通道法。昨晚見你傷重,正在行法醫治。不想我父女誠心感動,來了一位神仙,加用靈符將你治好,否則哪有這等快法?我爹爹說,那仙人頗喜愛你,你如能拜他為師,將來學成道法,可以長生不老。這傷也不會再犯,你可有意麼?」半翁聞言,才知太沖父女果是得道異人,細揣湘玄語氣和父女二人門外私語,疑心拜師之言乃夫子自道,特命湘玄探口氣。命是他救,學習道法正是求之不得,有什不願?忙喜答道:「恩人父女早知不是常人,小生本就有心拜求傳授,如蒙不棄,真乃三生有幸,焉有不願之理?」

    湘玄知他料錯,便止住他道:「你想錯了。我父女雖通道術,並不是玄門正宗,學它早晚終有壞處,怎能做你師父?你為人正直光明,心地純厚,我對你實話實說。我爹爹十五年後便要遭一劫難,因從占卜上算出,將來只你能以救他,特地棄家來此相候,卻沒料你有此一難。救回你後,見你人雖極好,但是不會法術。你如應得十五年後,到時往黔江一行,救我父親大難,助他兵解成道,恰巧左近住了一位仙人,我便指你一條明路前往拜師。我爹爹固是得你好處,你卻可以學法修真,長生不老。如若不願,你日內便可回去,也無須再說什麼感恩圖報的虛話了。」半翁慌道:「恩人怎這樣說法?慢說尚得仙人為師,日後無窮受用,拿恩人父女相待恩義,便令我赴湯蹈火,也是萬死不辭!」湘玄大喜,接口問道:「既然如此,可見我眼力不差。我爹爹還有一件為難的事,本不想明和你說,我也不便出口。今見你為人這好,我又是個急性,不願扭扭捏捏,打算和你明說。只怕你一個不肯,羞了我時,卻和你不得甘休呢!你且想想再回復我,自問不能便罷,省我說出為難。」

    半翁此時已然墜入情網,覺著湘玄容正語言無不美妙動人,守禮自持全出強制,敬愛過度,聞言只顧搶著分辯,竟未暇深思,脫口答道:「適已說過,要命都肯,還有比命再重的麼?」湘玄微笑道:「命卻不要。只是我爹爹十五年之約事關緊要,恐你到時忘卻,口不應心,想命一人終身守著你。如能答應,我爹爹回來再朝你明說,你可應麼?」半翁方始恍然大悟,暗忖:得妻如此,豈非幸事?無奈室人賢淑,情愛頗厚,既萬不能中道捐棄,又不便使對方屈居側室,剛一作難,湘玄已自看出,眉顰輕鎖,面有慍色。半翁恐她誤解,想了想,裝呆答道:「小生家有糟糠,人甚賢淑。尊大人所派之人不知是男是女,尚請明告。」湘玄轉怒為喜道:「誰不知道你家有位賢德夫人?又無人要奪她的正位,你先打什麼招呼呢?」半翁見她雙頰紅暈,媚目流波,深情若揭,不禁心蕩神搖,暗想聽她語氣,分明早有定見,受人大恩而且甘居側室,怎能不允?主見一定,情愛自增,假意問道:「小生無不應命。尊大人所遣之人究竟何許人呢?」湘玄知他明知故問,正色答道:「原來你也是個假老實人!我爹爹回來,你自去問他好了。」說罷,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半翁見她時嗔時喜,莊諧並作,滿臉驕羞之狀,越發愛極,正要向她調笑,一想不可,又復止住。

    左才忽然走回,手裡提著許多干鮮果品、糖食菜蔬,進門放下東西,便向半翁為禮。湘玄代引見道:「這是我爹爹新收的師哥,名叫左才。你有什事,只管請他。我們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氣。」半翁先向他謝了謝昨晚今早的照拂,左才謙了兩句,打了些米,提著菜筐下篷淘洗去了。半翁對湘玄說:「自己同車辦貨的人甚多,此時必在懸望,意欲請左才入城送個信息,便就叫他們送些銀米衣物前來應用。」湘玄笑道:「昨日你雖沒有詳說來歷根底,但我爹爹已算出一半。這事不勞多慮,今早左師哥進城,已命他先捎了一個口信。因我爹爹不喜外人來此,只沒告訴我們住的地方。銀錢我家雖非富有,卻也不短,換洗衣服,我爹爹今早出門己給你置辦去了,去取則甚?難道你還怕打攪我們麼?不過你的心事尚未問明,還沒打發你同伴們回去罷了。」

    半翁終恐同來的人不肯深信,未便再說,只得等太衝回來再作商量。又談了兩句閒話,太沖便自回轉,果然帶來一包衣服鞋襪,正是自己行箱中物,鑰匙尚在身旁,外人無法開取,不知怎生取到。心方奇怪,太沖道:「老夫適尋一人未晤,本意往城中去為你購辦衣服,後來一想,你衣服已破,現做等不及,買的怕不稱身,又恐左才的話說不圓全,特地往你店中探看。到時左才剛走,你那十幾位同伴果在疑神疑鬼,議論不放心。事有湊巧,那家店主早年當過湘排上夥計,業已多年不見,還認得我。諸位每來想必都住此店,均信服他。老夫帶有你一片破衣,又用它略施小計,假托你意,是你穿過的衣服全數搬運出來,他們才放心相信,都要趕來看望。老夫推說你受傷太重,幾於不治,多蒙一位神仙治好,要收他為徒,尚須多日耽擱,此時不能見人。請他們事情辦完各自回去,並允在三二日內,由你親筆寫上兩三封信與山中兩位老人家和令正夫人,免得見你不歸愁急。你看如何?」

    半翁聽太沖所說果與湘玄之言吻合,心又放了一多半。此時諸事不便自主,惟有任之,連聲稱謝不置。實則太沖行時,料準姻緣無差,先欲半翁拜師,僅為醫傷,不使再犯,次晨又聯想到十五年後相助兵解之用,重以湘玄所聞天明前仙人對語,頗疑心所拜的仙人仍是前見矮胖奇僧,特地先去尋晤。到了所居谷崖之上一看,茅篷火化,仙蹤已杏,又趕往城內去取衣物。本還沒打發半翁同伴回山,及至事情辦完回來,一進門便看出愛女面有喜色,料知已向半翁實言相告才這般說法,見半翁並無異詞,甚是高興。一會,湘玄使眼色將乃父引入內室,告以經過。

    太沖略微尋思,獨自走出,在榻旁坐下,對半翁道:「老夫心事,小女已對李兄說了。想老夫奔走江湖數十年,為人處世尚還問心得過,只為所習之道近於旁門,任是如何修為,尚須多轉一劫。兵解原是道家常事,本來無妨,偏生老夫平日疾惡如仇,因此樹下好些強敵,到了兵解之日必來作梗為害,意欲使我形消神滅,永墮泥犁。嗣經推算來因,只有李兄與小女前緣夙定,可以為助。昨日幸會,見你果然心地純良,正直光明,根器甚厚。付託得人,深以為幸。小女天性至孝,又極好道,自幼便從老夫學習法術,差不多已得我所學十之七八。本欲出家不再嫁人,為此一劫,竟不惜捨身壞道,其志頗堪嘉尚。她人雖粗野,文事武藝女紅以及一切持家之道俱還來得。你我患難至交,不尚虛言。現在老夫欲以小女終身相托,不知中得尊意麼?」

    半翁莊容答道:「女公子四德皆全,至性過人,加以文武兼資,道法通玄,真乃神仙中人,得承下嫁,幾生修到?不過積棘蓬裸己非駕鳳所棲,何況晚生家有結髮山妻,並無失德,未便忍心拋棄。適才再四思維,擬與女公子結為異姓兄妹,接往山中同居,至於十五年後黔江之約,晚生百死不辭。此舉殊為兩全,不知老恩公尊意如何?」太沖明白他並非堅拒,只為結髮之情既難負心,一面卻使恩人之女屈為小星,於心不安,所以這等說法,便笑答道:「賢契不必如此謬執。小女與你原有宿緣,命中該居側室。你不肯負心捨此就彼,便是你為人好處。老夫任是昏愚,也無強你委棄結髮之理,小女也非不知尊卑分際的人,此層只管放心。彼此有大益處,無須不好意思。快些應諾;好使老夫了卻一件心事,賢契也可早日還山,以慰高堂倚閻之望,日內還要設法去尋那位仙人拜師學道。」

    半翁本來只有愧對,想把話明說在前,並非真心推托,聞言立時轉口,改了翁婿稱呼,答道:「既承岳父錯愛,執意以湘妹下嫁。自思恭敬不如從命,豈敢再違盛德?但是小婿受此大恩,湘妹屈居側室,實所不敢。好在妻室人頗賢淑柔婉,極知順夫之道,況又知小婿的命出諸岳父湘妹所救,必能終始敬愛,決無異言。小婿意欲留住同來諸人,等病癒以後,仍照親迎之禮請湘妹下嫁,回山以後,只以姊妹相稱,無分側正便了。」太沖料他家有老親,又是前朝世族,處處都守著古禮而行,回山行禮必有為難,如照尋常納妾,又覺對不起湘玄和自己,欲在客中行娶妻之禮,以圖兩面都能交代,便答道:「賢婿之言全是一番好意,我豈不知?但你家有老親,不問是娶妻納妾,焉得不告而行?自古名不正則言不順,小女明是側室,如何能越禮相待?此事出諸堂上二老,已難免迂人議論,你背地私為,更屬不可。依我看,只要你夫妻姊妹一室三好,彼此白頭相守,互相敬愛不衰,再不誤我十五年之約,老夫於願已足,計較這些浮文虛禮有何用處?」半翁只得應了。

    當下太沖喚來湘玄、左才,告以許婚經過,各人叮囑了幾句。因半翁新愈,肌肉初生,仍命在床靜養,由湘玄、左才服侍照料。到第三日早起,太沖給他診視,知已完全復體,才許下床拜謁謝恩。因拜師學道定還有多日耽擱,事前不願山中知道詳情,也不令半翁與同來的人相見,只令親筆寫了兩封長函與父母妻室,告知受傷遇救經過,隱起納妾一層,並說現在青城從一仙師學道,學成歸去再陳詳情等語,又給同伴們寫了一封短函,促令事完即速回山,自己歸期不定,不必相候。寫完,太沖也不命人送往城中,特向半翁同伴諸人故示神奇,取了一雙竹筷三封信夾住,手掐靈訣一指,竹筷立即夾信飛起送往店內。眾人接信,益發以為遇仙,候了幾日,不見再有音信,貨早辦完,只得束裝回轉洞天莊不提。

    半翁、湘玄處了這幾日,湘玄又不作兒女之態,日夕噓寒問暖,耳鬢廝磨,情感自然日益深厚。當日發完了信,一家三人重又商量拜師之事。明知仙人就在本山,只是無可根尋。太沖因奇僧已走,已打不起什好主意。最後仍是湘玄回憶那早所聞仙人對語,有朱師叔令他收徒之言。青城派開山祖師是矮叟朱真人,此事還須前往金鞭崖跪求一番,以探動靜,於是商定即日齋戒沐浴,第二日清早起,由湘玄伴了半翁前往崖下跪祝,試探動靜,相機行事。次早二人到了金鞭崖,剛自跪下通誠拜禱,排雲峭壁上面便飄下一張紙條。半翁到手一看,上面寫著所拜師父仍是太沖父女先遇奇僧,現在移居金鞭崖深谷之中。那裡有一株漢槐,樹已中空。二人此去如不見他在內,守到子夜時分向樹默祝,說奉有朱真人之命前來拜師學道,便可相見。此外另寫有兩行古篆文,連半翁博學都不認識。

    來時不過萬一之望,哪想到仙緣遇合如此容易?二人俱都感激狂喜,連忙虔誠拜謝朱真人玉成大恩,趕往谷內,尋到那株漢槐,果不見人,依言跪祝,守到子夜將近。地下蟲豸甚多,群來咬嚙,湘玄雖會禁法,卻不敢使。夫妻二人正自熬痛苦忍,忽見一線金光似電閃一般破空而來,晃眼落在樹前現出一人,正是那矮胖和尚,似已知道來意,見面便喝道:「你們快些起來!我最不喜人這等做事。」二人不敢違命,只得起身恭立,還未張口,人影一晃,和尚已不知去向。二人跪也不好立也不好,雙雙向樹哀懇。不多幾句,和尚忽從樹腹內現身出來,向下說道:「我因第一次收徒,不願收你這等自私自利的沒收**。朱師叔偏要我看在你兒子份上。他老人家現時未在觀中,我特地擇了這個隱秘所在等他。你們這能尋到,是紀長子告訴你的麼?」二人便將那日聞得仙人對語、今早往金鞭崖跪求之事說了一遍。

    和尚要過紙條,看到未兩行,面上便有了喜容,笑對半翁道:「朱真人再三相強,真正便宜了你。我尚須住此三個多月,你可仍回你丈人家中安身,每日清早到此。你資質根器均非上乘,我事完又必須遠行,相從之日無多。緣法有限,我只傳練習飛劍之法與道家入門功夫、防身本領,雖然未盡得我所傳,但能照此勤修,他年也不無成就,看你自己修為如何便了。」半翁忙即躬身拜謝,行了拜師之禮。湘玄也欲隨同拜師,跪下哀懇。和尚說是無緣,自己也不能收女弟子。不敢強求,只得罷了。和尚又揮手命行,並令半翁明早獨來。二人拜辭歸途,想起拜的師父是個和尚,卻說傳授玄門道法,好生不解,造次間也未敢叩問法號。到家告知太沖,太沖也不知是何緣故。

    由此半翁每天一早便去谷中,從那奇僧練習法術。他人本聰明,又因師徒相聚為日無多,不久分別即難再見,用功益發勤奮,雖只短短百多天的工夫,凡是奇僧所傳,無一不心領神會,觸類旁通。奇僧也喜半翁天性穎悟,對他說道:「你這人真聰明,向道之心也極真誠,只惜你根基尚差,你我師徒緣淺,不能盡得我的傳授。這樣精進,出我預料之外,用以伏魔防身、祛病延年已是足足有餘了。你因舉族同隱之故,身為村主,不能出外廣積功德,我又不能攜你同去,看去雖然不能望到修成正果,但玄門吐納修煉之功你已得有真傳,立下根基,回山生子以後,倘能照此勤修,日夕無間,也能修到地仙之份了。」半翁自是感戴師恩不置,中間也曾請問過師父法諱來歷,奇僧總是笑而不答,問過三次不敢再讀,也就罷了。

    光陰易過,一晃三個多月。在這期間,半翁每往習法,奇僧常有不在的時候,半翁便在漢槐之下獨自勤習,可是候到子夜奇僧必歸,總是往金鞭崖尋一姓紀的道友閒談下棋,知是引進之人,但是那姓紀的卻未來過,這日半翁照例前往學道,候到子夜過去,奇僧未歸。本訂在這幾日內傳他練劍真訣,益發不敢妄自回家。到了天明,奇僧仍然未到,心想當日總該早回,索性不再回家,就在左近林內採了些果實,準備少時充飢之用,自己照舊練習功課。一晃又過了子夜,仍然渺無蹤跡,暗忖:師父原說日期將到,傳了劍訣便即分手。屈指行期雖在這幾日之內,師父人甚真摯,自己任憑傳授,從來不敢強求,決無不言而去之理。看連日師父常時沉吟,似有心事在懷之狀,不是有什麼要事在外耽擱,便是在金鞭崖與同道仙友相聚。長別在即,萬一走開,師父歸來,還道我用志不堅,豈不誤了大事?尋思至再,不論守上多天,總要見上一面,決計守候下去。

    半翁此時法術雖會不少,道力尚極淺薄,不食尚在不能,每日前往,俱由湘玄給他預備好飯團、糍粑、鍋盔之類的素食帶去。因見每晚必歸,所備只是午晚兩頓,第一日的糧業已吃盡。第二日苦尋附近,勉強尋了一點山果,勻作兩餐已是不夠,偏生谷中地方遼遠幽僻,花木雖多,果樹絕少,有的不到時候,附近有一兩株能吃的果樹,地陰背陽,結實無多,已被採完,守候無妨,卻是吃的為難。第三早勉照師傳調息服氣辟榖之法試一打坐,坐時果不覺餓。偏生半翁因師父快走,貪著多學道術,又善記,每傳一法,一學會便即放開,再請傳授其次。平日雖也溫習,獨這吐納之功循序漸進,收效最緩,有這練習功夫,還不如多學一點別的,連奇僧也說,他門徑已得,還山之後再行勤習,以圖精進,此時無須苦練,勻出時間多學一點法術。所以自從學會絕少練過,休說辟榖,連坐的時候都不能久坐,調息咽精,運行真氣,一心用功自然無覺,等到運透十二周天,坐罷起身,才只兩個時辰,谷沒辟成,反因打坐以後,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出了一恭,精神雖然未減,肚裡越發空虛起來,飢腸轆轆,既找不到一點食物,又知湘玄父女守著師父之戒,不敢來此探看。想試行禁法,咒運遠地果食,又因師父常說,本山乃青城派創立教宗之地,劍仙異人甚多,並且時有異派中的能手來此伺隙窺探,上門尋仇,各正派中劍仙異人也不時過訪往來,學成以後不可妄自炫露。乃岳因為奪雞,放出護身法火,幾遭滅門之禍,便是前車之鑒。並且還給自己在樹下畫了一圈,設有禁制。練習時奇僧在前還可隨便,如若出外未回,便須在圈於裡,練習時尚且防備外人窺見,焉可妄自嘗試?想了想只得作罷。

    呆了一會,日已逾午,半翁出身安逸,山居飲食起居備極優美舒服,幾曾連餓數日?正餓得難受,猛想起法術不可妄試,何不用易理卜它一下。占看師父到底何往,何時方可歸來?附近何地可以覓取食物。萬一無有,趁師父未回以前可否回家取食物。如叫師父知道,會不會因而見怪,嫌自己不能以堅毅自持,區區飢餓俱不能忍耐,因而誤及仙業。當下默用易理一查卦象,不禁大為驚訝。原來師父為避一仇人,現在東北方金鞭崖上,並有多人相助。本來不畏那人,為辦一件要事,故此避而不見。並且那仇人不久就要尋到當地,自己還是那人的剋星,來必有損。至於食物,已有親近陰人來尋自己,就在正南崖上,因不敢近前又有阻隔,望看不見,尚自徘徊未去,趕往相見不特食物可以立致,還得不少助力。

    半翁這才想起,自從昨晚起,因知尋不到食物,一直人在圈子裡起坐,沒有出圈一步。師父常說,圈外設有禁法,除了事先知道底細的同道中能手可以破法人見外,外人眼中只是大樹底下一堆亂石。只奇怪師父那麼高深的道行,來人竟敢尋仇,可知厲害,自己怎會是他剋星?可惜易理不精,難窮微妙,不能深悉底蘊和克那仇人之法,否則豈非大功一件?料那親近陰人必是湘玄無疑,不如速去商議一回,既免得候久而去無從得食,還可向她求計立功,於是出了圈子往南崖跑去。

    果然湘玄因他兩晝夜未歸,心中懸念,偏生乃父又在昨日出門訪友未歸,反正相隔不遠,一清早就趕了來,想看看半翁在否。遙望樹腹中空,樹下亂石縱橫,雖聽半翁說過那是幻相,人在其內,但又拿它不定,守著前戒沒敢近前,心想半翁說,除了練習法術在圈子裡,常時也在圈外走動,打算守他出現。一直候到過午終不見人,頗疑奇僧將半翁帶返仙山,又想半翁為人情重,自己所重也非兒女私情,不愁他背信負恩,中道捐棄,不告而行,終覺不無介介,方自難受,也覺早起未食有些腹饑,意欲回家一行。剛一想走,便見半翁從石堆中現身,朝自己立處飛馳而來,連忙迎下崖去。先還奇怪自己為怕他師父看見不快,藏處絕隱,他遠隔二三里外如何能見?及至夫妻相見,半翁備道前事,湘玄尋思了一會,忽然失聲驚喜道:「這一來,不但是你,連我父女都要沾點恩光了!」

    半翁問故,湘玄道:「你不說那仇人就要尋到此地來麼?話若談多,時候久了,誤事可惜,少時再對你細說,你快將進圈之法傳授與我。」半翁恐師父見怪,還在遲疑,湘玄發急道:「呆人!包你師父只有喜歡,不會怪我們,再遲就去不及了。你看我這裡寧苦守半天,都沒敢走近前去,還會不知道輕重麼!」半翁深知她聰明機警,膽智過人,見她驚喜惶急之狀,忙將進圈口訣傳了。湘玄堅囑半翁:「仍迴圈中,萬一如有所見,不可稍露聲色,我來再說。」說完也不等還言,逕自行法飛去。半翁只得回到樹下,入圈坐定。等了一會,湘玄攜了幾件鎮物和一些素糧趕來,頭上還斜插著三把從未見她用過的金刀,俱都刀鋒深陷額際,卻不見流出一點血跡,彷彿長在肉上一般。半翁見了駭然,悄問何故。

    湘玄聞知無有動靜,又四外仔細查看,諦聽了一會,方始挨肩坐下,含笑低聲說道:「你已餓了一天,時候還早,只顧請吃你的東西,等我慢慢來對你說。」半翁原是餓極,依言取食。一邊湘玄說道:「我爹爹常說你卦占極靈,我也極為信服。適才聽你說師父三日未回,占出仇人尋隙。想日前爹爹曾會見一個方外之友,此人先也是個漢陽武家,姓陶名鈞,外號人稱小孟嘗,當年極為好客,九流三教,只是有名有本領的人物,無不接待。我爹爹昔年也曾為他家座客,彼時我爹爹在長江做排師,極有威望,彼此慕名,甚是交好。後聞他棄家散財,獨身出外,便無音信。誰知那日無心中竟在城中相遇,我爹爹已然老氣橫秋,他卻還是當年氣概,衣服卻換了一身道裝。問他別後行蹤,知已學成劍仙,拜在青城山朱真人門下為徒,就在金鞭崖觀中居住,新從川邊青螺峪訪友回來。我爹爹便向他提說你拜師之事,並詢問你師父法號來歷。

    「經他一說,才知你師父竟是一位了不得的劍仙,並無名字,自幼就在東海三仙苦行頭陀門下,因他見人愛笑,又喜滑稽玩世,疾惡如仇,與師祖冷面佛心神情迥然不類。東海三仙,第二位是你師祖,第一位是玄真子,第三位便是目前峨嵋派掌教妙一真人。這三位仙真雖然佛道各殊,當初都曾做過峨嵋派開山老祖長眉真人的徒弟,所傳飛劍獨步乾坤,神妙無比,起初學的都是劍術道法,所以你師父所學兼有兩家妙用。苦行師祖自從煉就無形劍,在首次峨嵋鬥劍斬了五台派掌教混元老祖連同七十多名餘黨,不久又在成都慈雲寺與各異派妖邪二次鬥法比劍,又復誅戮多人,便即收手。他老人家自長眉真人仙去,漸漸勤研內典皈依佛法,這時內外功行均已圓滿。成真以前,你師父忽然犯了規條,被罰在東海面壁多年,重煉無形劍,直到去年剛剛期滿,煉成了劍出世,前往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參拜掌教師尊,並領訓誨。行至中途,路過巫峽神女峰,望見山凹之中有人施展邪法。他看出那是赤身教主鳩盤婆的門下的妖法,又極惡毒,意欲為世除害,不問青紅皂白,飛劍下去,將那兩個行法女子用無形劍一齊殺死,誰知惹下大禍。

    「那兩個女子,一名金妹,一名銀妹,起初確是鳩盤婆的義女愛徒,可是志行高潔,從未為惡,自來不善母師所為。後來鳩盤婆為峨嵋派所戮,義女門徒一時都散,二女心慕正教,立志棄邪歸正,本欲投到峨嵋門下才稱心意,無奈又是母師之仇,並且她們還有一個盡得母師傳授、厲害無比、又極愛二女的長姊鐵妹,屢加告誡,說人各有志,你二人另投師門原無不可,只仇人決不許投,否則莫怪我無姊妹之情,心辣手狠要你性命。二女也覺自己心意說不過去,只得投到半邊老尼門下,甚蒙憐愛。二女原在神女峰修煉,這日同門師姊縹緲兒石明珠、女崑崙石玉珠前往相訪,因二女精通魔法,反正山深無人,強她們試習來看。石氏姊妹故意陷身魔陣,借此驗看近年道力,不料二女魔法果然厲害,石氏姊妹見勢不佳,剛剛隱身遁出陣外,便被你師父路過看見,觸動疾惡之念,他那無形劍比以前所失還要煉得精妙,無形無聲,厲害非常,二女做夢也未想到剛聽有人斷喝便即了賬。石氏姊妹一見,忙即上前喝問。你師父認得石氏姊妹,知錯已鑄成,連忙飛去。石氏姊妹因二女由她們請其試法而死,又認出行兇之人,追趕你師父不上,逕去武當哭訴。半邊老尼得信大怒,趕往峨嵋向掌教真人理論。

    「你師父早知如往峨嵋進謁,半邊老尼必要尋來,掌教真人反倒不好處置,至不濟也要責罰自己狂妄胡來之罪,還是暫時不去為妙。剛一返回東海,便接掌教真人飛劍傳書,重責了幾句,說已答應半邊老尼,為金、銀二女凝煉形魄,責令你師父前往北海陷空島冰洋之下陷空老祖那裡尋求聚魄凝魂神膠,以作末尾收功之用。因陷空老祖門人眾多,防你師父前往又惹禍事,責令善取,並即日將無形劍暫時繳存,只允一年零三個月為期,過了必予嚴譴。你師父知道限期雖長,此事難如登天,並且二妹之姊鐵妹勢必苦苦尋仇,無劍怎能防禦?當時又不敢違命,望空繳劍以後,眼看來的一道金光裹住無形劍飛回峨嵋而去。思來想去,苦無善策,知道朱真人與師祖和妙一真人至交,又最不喜陷空老祖為人,前來求計,並乞朱真人代為說情,請妙一真人將劍發還,以作防身之用,並求許其邀約兩三個同門師兄弟為助。(本節所述笑和尚誤斬金、銀二妹,求矮叟朱梅說情,大鬧陷空島諸回目,俱載拙著《蜀山劍俠傳後傳》,此書只略述緣起,因已見他書,後文不錄。)朱真人已然答應,連你拜他為師,俱是朱真人所命。

    「本要對你說,偏你前晚又沒回去。你卦中所說仇人,必是妖女鐵妹無疑。你道行法力尚淺,怎麼是她對手?你的卦占最有奇驗,分明令我相助。你休看我所學近於旁門,卻也八九得我爹爹傳授,時與為敵必然吃虧,如用我本教中最狠辣之法加以暗算,也非小可。她因你師父是正教中人,必不防到有此一著,豈不舉手成功,即使不成,我拼著損傷一點皮肉,你我二人也還有脫身之法,怕她何來?再者你師父他老人家如此神通,又有金鞭崖諸位仙長相助,難道會不曉她來,看我二人吃苦?你擔心則甚?據我看,這女的准來無疑。這等邪魔外道,比我們都不如,你沒算出來準時候,或者要在子夜前後也說不定。爹爹昨日出門往重慶訪友去了,要五六天才回來。我已告知左師哥,家中還有萬一之備。我陪你在此等魚上鉤,人來以前我必知道。我一舉手,你千萬不可出手走動。假如我要叫你取什東西,也用手比。我們先練熟了它。」說時甚是高興,似操必勝之券。半翁先頗膽怯,被她這一席話加以鼓勵,也跟著眉飛色舞,膽大起來。

    這一雙初生犢兒不怕虎,卻把一個行蹤飄忽捷如閃電的有名厲害妖人毀於一旦。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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