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俠隱 柳湖俠隱 (蜀山前傳之三) 第一回(上) 文 / 還珠樓主
柳湖俠隱(蜀山前傳之三)第一回(上)——
地勝武陵源紅樹青山容小隱
人飛方竹澗蠻煙瘴雨救靈嬰
滇南盤江下游哀牢山附近,有一大片湖蕩。那湖蕩一面容納在哀牢山溪澗中,一頭又通著盤江,湖波浩浩,甚是清深。因是活流,湖床又深,無論多旱的天氣,水勢永不減退。遇到春夏間山洪暴發時,除湖波較急,略有漲意而外,也從無漫溢之患。加以當地氣候溫和,四時如春,平林綠野,花開不斷,沿湖遍植梅、桃、柳、桂諸樹,更有各色名花奇卉,叢生其間。每當春秋花時,不是春色爛漫,燦若錦雲,便是香光百里,風雨皆馨。而物產又極豐美,土地肥沃,水源便利,自不必說。湖中更盛產菱、藕、茭、茨之屬,魚類出產尤多,肥美異常。那好處,暫時也寫它不完。只是這麼一片得天獨厚的好地方,人家卻不甚多。一則地處雲南邊境,與外夷交界之處,地介僻遠,來路山重水復;二則菁密林深,野獸橫行,蟲蟻載途,到處險阻凶危,常人簡直無法上路。
那湖雖與盤江相通,那出口地方卻隱在一個山窟窿裡,舟船所不能通,等於伏流,人已無從發現,再加上有兩重天險。一處是離湖三百餘里,有一條長而大的山溝。形勢之險,還在其次,最厲害的是有一種金錢瘴,其毒無比,不分早晚,時常出現在這一帶地方。遠望一片片一團團的五彩繁霞,內中簇擁著無數大小黃而且圓的圈兒。山行相遇,不等近前,只要聞到那一股又膻又臭,彷彿人們大酒肥肉吃過了量,嘔吐出來的那一種怪味,當時倒地,人事不省。重則身化黃水,僅剩骨發而死。人畜遇之,固無倖免,便是禽鳥誤由當空飛過,稍飛得低近一點,也必昏迷下墜,死於毒瘴之內。端的厲害非凡。另一處是亙古未辟的原始森林。那些古林木,起初自地挺生,年時一久,越生越多,越長越大。下面是密干叢集,隙地無多。那最密的地方,往往互相擠軋排列,森森叢集,綿亙數十百里。就是其中偶有空隙,前行不遠,又有同樣巨木密林阻路。因為林密,所以繁枝怒發,見縫就鑽,密壓壓成了大片樹幕。木本植物,滋生力強,橫裡無隙可入,齊往上穿,到了上面,又是互相擠壓盤糾,於是越集越厚,天光全被擋住。地下腐草堆積,蛇虺伏竄,惡荊毒草,到處皆是。樹上更盤踞著各色各樣的龜、蟻、蚊、蠅之類,成陣而飛,散落如雨,大都奇毒非常,雖不一定咬上就死,至少也要疼腫多少天,甚或引起重病,以致送命。至於潮濕瘴氣,更不必說。有了這多毒惡之物在內,休說人不能近,就算防護有方,本領高強,帶有各重預防特效的靈藥利器,那幾百里方圓的樹陣森林,也無路可通。林裡黑如暗夜,點光不透,一個不巧,迷了方向,十九陷身在內,死而後已,休說向前,便是後退,也辦不到。
那湖蕩和濱湖一片良田沃野,連同左右的峻嶺崇山,平林綠野,恰位置在這兩處天險之中。所以亙古無人足跡,以前只是許多珍禽奇獸食息遊行之地。直到元初,有兩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遺臣,因不肯歸附異族,又要躲避胡虜的爪牙凶焰,自聞崖山慘報,便選些殘餘的忠勇家將家奴,帶同兩家眷口,逃入山中。這兩家為首的遺臣,一個姓趙名修,本是宗室;一個姓朱名潛。雙方原是世戚至好,恰又一文一武,同在湘西做官,志同道合,情誼深厚。再遇到這等國亡家破,流離顛沛之際,益發成了生死骨肉,患難道義之交。
這兩人,趙修是武功得有名家傳授,本人固是武功絕倫,便連家屬奴僕,也無一個不是身懷絕技,有力如虎,矯捷輕快,縱躍如飛。朱潛雖是文官,一則生具遊山之癖,人更機智,善於計謀,膽力識見,俱都超人一等,迥異恆流;二則和趙修通家至誼,朝夕相見,耳濡目染。起初為想身子強健,便於選勝尋幽,再經至友屢次苦勸,說:「世方大亂,虜氛日惡,來日大難,實未易知。就算吾兄想學諸葛武侯綸中羽扇,羊叔子緩帶輕裘,一展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無須親執干戈,衝鋒陷陣,效那匹夫之勇。可是一旦遇到變生倉猝,事出非常,或是跋涉山川,躬歷險阻,便難對付。如若學會一些武藝,至少用以防身遠害,忍受饑寒疲勞,總是好的。府上自侄男女輩起,連同兩位如夫人,以至全家僕婢,近年俱從小弟父子學有專功,只賢梁孟夫妻仍是斯文一派,什麼武功都不會,未免是個缺點。平日你又有萬一事不可為,便覓地避秦,舉家入山,以俟時機,再謀匡復的話。然而山中虎狼蛇蟲,到處危機,你雖不似尋常手無縛雞之力的寒酸文士,但要想跋涉長途,躬歷險阻,那就難了。」朱潛看見兩家男女,連同下人,俱都勤習武功,早就心活,連經良友敦勸,就用起功來。人屆中年,雖不能得有深造,仗著體力還好,人更聰明,居然也學了個身強力健,遠勝從前。
事有湊巧,朱潛學了兩年,剛能勉強運用,國事已不可為。勉強又過了兩年,終被異族入主,受到亡國之痛。不久,元兵打到湘西,趙、朱二人先以為元兵雖強,終是異族,何況人又暴虐,人民暫處凶威暴壓之下,只因勢不能敵,決不致便忘漢室。與其白送全家性命,無裨實際,何如覓地潛伏,伺機而動。初意只想在湘黔深山中覓地隱居,等根基稍固,然後暗中佈置,召集徒黨,相機圖謀,光復大業。哪知元兵矯捷勇悍,知道民心未死,仍念前朝,加上一班好民敗類,只圖爵賞享受,甘為仇敵爪牙,到處引導搜剔,鬧得兩家百十口人眾流寓山中,不逞寧處,似這樣流離轉徙,頻歲奔逃,也不知受了多少顛連困苦,飢渴凶險。
這一年好容易由蠻煙瘴雨之中逃竄到了雲南邊境哀牢山中,雖然偵騎已音,無如前路艱危,幾人死域,竟然逃到上文所說的那片森林以內。要換常人,決計不能走出,定必身陷絕境,全部葬送在內。總算頻年在荒山中逃竄,備歷險阻凶危,長了不少經歷,好些危險之處,都已知道防禦補救;上下人眾,又是一心一德,個個精壯勇武,帶的食物藥品和防禦器械又多,在林內輾轉繞行了三個多月,終日終夜,分班守宿,與毒蛇猛獸、蚊蠅惡蟲之類搏鬥。到了最後兩天,眼看食水將完,進退無計,行將待斃的當兒,忽然絕處逢生,由無意之間,發現前路有一線光明,居然誤打誤撞,容容易易穿出林來,到了那片平湖勝地之上。一行人眾,僅有限幾名家將奴婢死於蛇獸疫瘧,兩家親丁眷口,只有兩人受傷,一個廢去一條左臂,余均安健無恙。仗著人多,統率的人又機智絕倫,思慮周詳,所帶牲畜穀類也未遺棄。一旦步人這等世外桃源,安身立命之鄉,無不喜出望外,精神百倍。到後,先在湖濱紮下篷帳,排日興建。同時四出探路,以防萬一。
等到規章建立,部署停當,同時探出兩處天險。想到當地有魚可捕,有獸可獵,土地肥沃,下種以後,一年之內,便可足用,還有存積。連穿的衣服,也可採集野蠶的絲,野獸的皮,以資應用。但到底還有不少缺用之物,尤其困難的是鹽,不久即要用完。似此天險,怎能飛渡,繼一想:「人貴知足。此間耕織漁獵,百物皆備,風景又是如此美妙。以前九死一生,當時只求逃得大家性命,於願已足。如今有了這好地方,天賜已厚,怎剛得安樂,又復求全起來?」美中不足,也就罷了。本來沒打算往山外去,不料隨去這班幼童均屆成年,俱得名家傳授,個個聰明武勇,膽大非常。年輕人都愛嬉戲,愛那湖水清碧,閒來無事,便往游泳,人多爭勝,不久各練會一身好水性。這時湖村早已建立,有了規模,又造了幾隻小船。
到第二年夏天,趙、朱兩家子弟帶了酒肉,同駕小舟,意欲遊遍全湖。偏巧這年天旱,山洪未發,無心中在湖對面山崖下尋到一個水洞,幾次探索,居然發現了通出盤江的一條水路。乃歸報趙、朱二人,前往查看。只見那出口須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個水洞中穿進,路甚曲折。有的地方,洞頂離水只有二尺許,必須仰臥舟中,手撐洞頂而渡。那出口處也是在盤江下游一個底崖凹內,裡面山石錯落,流深且急。外崖更有千年老籐蔭蔽,外人舟行經此,也無從發現。當時派了兩個精細幹練的少年,由山外攀籐上去探看一下,相隔三四十里,便有好幾處山民寨墟聚集,山中需用各物,全可交易。經此一來,自是格外心喜,凡百無慮。由此便在湖邊安家立業,開墾起來。
開頭幾年,趙修、朱潛二人還在志切先朝,欲有作為,十年以後,覺得敵勢太強,自家又隱伏在這等僻遠閉塞的蠻荒異域之內,休說舉事集人,連聲氣也無法與外相通。兩家男女老幼,就說都會武功,也只百多個人。如說隱居避地,一心開闢這桃源樂土,為休養生息子孫百世之計,自無問題;如以之圖謀大舉,怎能辦到?越想越覺無望。當地又是得天獨厚,享受安逸。壯志一灰,漸漸息了出世之想,一心一意,只為子孫後人作長久打算。幾經集眾協議,改訂章約之後,不特中止前念,反把無故出山列為禁條。
趙、朱二人一個教文,一個教武。文的只讀一些經史詩文,除自家有志文學,悉聽自便外,讀書只求篤倫明理,並不定要求其深造,每日只下午或夜間讀上兩個時辰。並且一滿二十,便即輟學,自修與否,一任各人心志,決不勉強。因居深山之中,蛇獸縱橫,雖經多年開闢興建之後,不似初來兩年厲害,依然隨時隨地,皆可遇上。更須防到萬一蹤跡洩漏,被山外山民得知,前來侵害。因此對於習武一節,卻極認真。由少至老,每日皆有專課;遇到農隙暇時,還要集眾指點比賽,察定高下,不容荒怠。又以久共患難,都是出世的人,除趙、朱二人是正副村主,由村眾子弟酌派數人輪值外,餘者都是通力合作,一視同仁,無什麼高下之分。起初地廣人稀,尚是隨意耕植。過不兩年,主僕名分一廢,成了年的女婢,都配與了那些家將男僕。趙、朱兩家連同隨隱的幾家子女,已各互為婚配。有這麼好的天時地利,人人安樂,體力健康,生殖之力自然強盛,也和牛馬牲禽一樣,格外繁殖起來,共只二十年間,平添出了近兩倍的丁口。
這時趙、朱兩人已六七十歲,又謀深慮遠,覺著人丁如此繁衍下去,雖有這方圓數百里的沃野山澤之利和良好的教育培植,畢竟人數大多,心志難一。這頭兩輩老人,因都是間關萬里,久共安危,百死餘生,情誼至厚,無一事不可互救互諒。再過下去,這些後人生於安樂,自小席豐履厚,知什麼利害艱難?儘管教練得怯,畢竟人的體力心智各有天賦,高低決難一致。年代一久,子孫或是習於晏安,染上頹廢放縱之習;或因父母愛憎,引起爭端嫉恨;或是羨慕城市繁華利祿,見異思遷:生出事來,流弊甚多。居安思危,既想令子孫後人永居這片樂土,圖百世之計,此時必須早作籌謀,或可無事。二人商定以後,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在所設公廟中,將村規重又改正:
村主只選一人,每隔五年,經眾舉立一次。在任期中,村主掌著生殺予奪之權,除有幾條最重要的規條厲禁,絕對不許更易外,皆可便宜行事。任多賢能,也只十年兩任,以免爭權,永歸一人一姓,設有不幸,後繼無人。另外再設一耆賢會,人數不拘,公推年高德劭,有功村眾者任之;退休村主,皆人此會。此會除輔佐村主,以備咨詢,隨時建議與革外,並有糾察、檢舉之權。村主如有失德,先由香賢諸老暗中諷諫;不聽,繼以函詰告誡;再仍估過不梭,便在公廟鳴鼓,召集全體村眾,聲明經過,付之公判。惟仍許村主自行剖白,是非善惡,悉憑公議,一秉至公。任何人皆許其盡量解答,非真人證確鑿,對方真個理屈詞窮,無以解答,決不加罰,以免不容理論,悉憑主觀,故入人罪。至於功過相抵,或是無心之失,也可減免。如若留任而賢,不特前過取消,任滿仍預於耆賢之列,反更有極隆重的禮節以尊崇之。專著重勇於改過的人,以免那有本領、才氣的人偶因不慎,或是一時意氣,犯了村規,就此沉淪屈抑,甚而由愧生忿,轉而偏激任性,以才濟惡,反倒生出禍害。
關於刑罰,也極慎重簡單,除體罰系由村主下令,喚來本身父母或是叔伯尊長,當著村主一人用刑,重在使其愧悔自勵,不重形式外,徒刑、拘禁至半年以上,便經公審,聽犯人暢所欲言,自行剖白。定刑以後,也並不把人下在監裡,阻其生趣,兼養情習。因為村規最忌坐食不事生產的人,加以興建的事又多,這類犯人,只不過不許隨眾在好風景的地方享受,在刑期內,必須去往指定既艱難而又辛勞的地方,去做苦工罷了。此外又有以功折罪之條,只要工做得多而且好,出於預期,可提前開釋。如真犯了重規,必須監禁之期在一年以上者,除公審之外,尚須耆賢會全體人等通過,鹹無異詞,方可執行;而這個犯人,必是慣於為惡,不知悛悔,村眾均所不齒的人。
村規習慣,是人不怕有過,貴在能夠省悟回頭。如其不知悔過,熬到期滿釋出,依舊是個好徒宵小,要他何用?加以地隔塵凡,時憂外患,這種害馬,行事實難預防。所以對這類犯人,監防甚嚴,連父母家屬,俱有監察之責。同時附有時足之刑,即在刑期中,如查出毫無悔悟遷善的行為心意,期滿釋放,由此不許出山一步,至少也須廢去一根主要足筋,免其由險徑中攀越出去,引來外患。從此專做動手而不動腳的輕鬆工事,享受雖仍隨眾一樣,但誰也不喜和他親近了。
關於死刑,尤為慎重。哪怕耆賢會全都認可,只要犯人一聲呼冤,便須集眾重新公審,非當眾問得犯人無一句話可答,村眾也無異言,方始行刑。只有第二次公審,如與前判無異,便無須再經耆賢會通過,逕由村主定日執行,以防狡詐、拖延、遲疑不決
關於田業一節,施行井田之制,設有公田、公倉,輪耕分作。父母死後,除首飾、衣被、玩好、器具而外,只有房舍因都背山面湖而建,直似千百人集居在一個大花園裡,只備人取景不同,愛好各異,僅按丁口,和平日喜營建的心思,略有多寡之分,並差不多,所以父母死後,子孫仍可繼承,下余農田、牧場、漁塘,悉以歸公。無論何人所生子女,一到十六八歲,便可在自己經營的產業項下,撥出五十畝田地或是牧場,另外再分給五畝桑園果林和一條小漁舟,先令習作農牧漁獵。滿了二十,至多二十五歲,便即分家,任其自立營生。父母如因平日體力不濟,或不善治生產。無力開闢田業;或是子女眾多,不敷分配,子女幼時,可以取給公家,大半仍照上列之數,向公傢俱領。
所有村眾,均由耆賢會課其勤情,量其能力,以定獎懲。假使本身能夠勤勞操作,開闢廣大,及身享受,自不必說,而且死後仍可分遺子女。同時還能得到公家獎勵,村眾禮敬,並可免去公農。公牧。公漁、公獵等等勞役。
初上來幾年,有那人丁又多,生性懶惰,以為及身田業,足敷衣食,生前在自經營,死後落個為他人忙,連子女都得不到,更有公給之制,不愁子孫沒飯吃,於是偷懶取巧起來。時日一久,自然被發覺這是最犯規的事,除了按規處罰而外,往往還要出些難題,使其加倍勞作,格外吃上許多苦楚。村規公正嚴明,不論親疏,有幾個一吃虧,誰也不敢自私自利,受罰取辱了。
作者寫了許多,未入正文。那村規甚是周詳,只能以「法良意美」一語盡之,一時也寫它不完。照著趙、朱二人這等作法,按說可以長居桃源樂土,成子孫千百不朽之業。哪知世事終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亂相尋,迭為興衰。習俗難移,環境易遷,人心不同,善惡各殊,智愚不肖,相去天淵。得於此者,未必不失於彼。何況人數日益加多,年時一久,自然生出事來。
原來村眾只趙、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眾中首領,獨受崇敬愛戴,始終居於領袖地位,輪流做了多年村長。自從最後一次規章訂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紀,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實行前訂章規,看看有無遺漏。又以隨隱諸人,除卻兩三家至親,其餘全是舊屬下人,為免世俗尊卑之見,頭一任先示意眾人,在隨隱趙氏家將中,選了一個以前地位極卑,而人卻精明賢能的人,來做村主。自己連和一些以前較有聲望齒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賢會,從旁贊助。此時村眾對趙、朱二人奉如神明,雖有一點世俗之見,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傑,雖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難,出過死力,加上趙、朱二人同聲力主,故私下雖免不了有所議論,並未公然作梗,贊可和聽命的還占最多數。王成傑也真要好,接任以後,始而不辭勞怨,竭力任事,繼而又為村眾謀求了許多福利。對人更是溫和誠厚,處事公正。兩三年過去,連那極少數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滿,眾議本應連任。一則王成傑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勞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見好就收,再四謙辭。二則趙、朱兩人又想改選別人試試,這次卻不示意,由眾公推,取決多數。當時本有二人可以當選,輩分出身,卻是一尊一卑。畢竟眾人門弟之見未能免除,結果仍是尊的一個以最多數入選,推為村主。那卑的一個名叫楊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幹,逃難時並還以孤身犯險,救了大眾性命。平日村眾全都對他感愛,人緣極好。尊的一個,是趙修的表侄,姓丁名泰,從小便隨表叔長大,文武雙全,人極能幹。人山時年十二歲。父親做過兩湖統制,曾得世襲。因是少爺出身,逃難途中,不特無功於眾,反因年幼無知,自恃一點武功,約同三四個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尋對頭山民晦氣,惹過兩次大亂子,幾乎累得眾人全受其害。論功勞和人緣,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數入選。此是積習使然,眾人全未在意。趙、朱二人老謀慮遠,因此卻添了隱憂。無如事經公推,不便再說別的。還算好,丁泰聰明絕頂,人又好勝。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樣,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習,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務,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讚佩。趙、朱二入覺得可以放心,加以年歲日近衰老,智計體力俱不似前;況當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極盛時期,人才輩出,個個有為,偶然想起點事,也是想過拉倒。丁泰這一任,還沒有滿,二人便相繼去世。村眾悲思崇敬,盡哀盡禮,自不必說。
由此以後,倒也一秉前人成規,輪選村主。幾十年後,把當地治理成了錦鋪繡疊一般。湖山本就明麗,加上人工部署,以千萬人之心力,日常變方設計,刻意求工,無數樓台亭捨,掩映分列於青山綠水,花樹瓊林之間。湖上是滄波浩渺,一望無際,山光雲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沒其中,一片清靈空曠景色。湖邊是花樹垂楊,綿亙不斷。水中游魚往來,清澈可數,不時跳波嬉馳,撥刺有聲。平波斷岸,柳蔭之下,時有村童野老,臥流垂釣,偶一揚手,便有巨鱗騰躥,隨竿而起。一年四季,無時無花,不是梅雪爭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處處,千頃花光。至於李艷桃稱,桂馥蘭馨,楓葉流丹,秋花似錦,更是常年享受,觀賞不完。濱湖田野山澤之利,又多開闢。端的人人安樂,享受無窮,真好一處世外桃源,人間樂土。
按說還有什麼不足之處?無如人心喜動,見慣無奇。尤其山中缺少鹽、鐵和一些零星有用東西,而出產又極豐盈,年有存余。村規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險徑出山一次,拿山中出產的皮毛、糧食、藥材、金砂,向外交易,採辦應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險,進出費事,每次二十人。除一兩個通土語,負有專責的熟手,必須借行外,下余都是輪流應值,以均勞逸。去時往來蹤跡,均須隱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雖都蠻野,總算性還爽直,去的人又守著誠信謹慎的信條,兩下相處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每一寨墟,都難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類,雜在其中,凶野異常。尤其是漢人的流軍逃犯,刁狡狠毒,無惡不作。每遇上他們,不讓他們佔點便宜,巧取豪奪,必起兇殺,或受暗算。如一退讓,又被認為良懦可欺,誅求無厭。仗著去人多是精選能手,機智武勇,足能應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發生。山川跋涉,更多險阻,人多視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極少有人自告奮勇的。
後來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採辦,決不敷用。漸由村主向眷賢會提出,當眾重議,由三年兩年,改到每年一次。過了些年,又發生變故。彼等不善營運,記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約交貨,便是受了劫奪,或被詐騙了去。
這一年,最緊要的鹽、鐵兩樣全沒買到,正在為難,打算會商二次派人,往遠方山寨採購。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縫中,無心發現一條滿生鐘乳的洞徑,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強幹,青賢中恰又有幾個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點,是這一條通外險徑,好似崩山由於天助,集議由水洞中開出一條通到山外的洞徑,索性開得方便一些,內裡再設下防禦封閉之具,上面又是險峻峰崖,素無人跡,何愁外人得知?這樣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勞就逸,當眾一說,全數贊同。集全村丁壯之力,興修了半年,居然開通出一條又險又秘,防禦重重,而自己人卻可容易出進的洞徑,比起以前,一難一易,相差天淵。
洞開以後,又想到上輩人山已有多年,蹤跡久已不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會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試試?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採辦。山中居久,偶出採辦,也都趁墟,對於元虜凶威,猶有畏心,上來也頗慎秘。哪知胡虜氣運已衰,一面是淫凶驕恣,本質大虧;一面是官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邊遠州縣,那些官吏最是為所欲為,無惡不作。村人多半文武雙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選一良材。平日急功好義,習與性成,大都具有俠腸,哪見得慣這等貪污卑劣,凶頑殘酷的行徑。初去時,因村主、眷賢再三嚴命告誡,不許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給村中惹下亂子,因而見了不平之事,始而還能隱忍,至多暗中送點錢與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屬,並未輕易出手。後來一連出山幾次,足跡漸遠,去的城市越多,所見不平的事也越多。這一隊人除照例兩個老成先進,領頭主持外,餘者俱是一些少年壯士,個個年輕氣盛,實在隱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紳,如何能是這班幼承家學的英俠之士的敵手。先還是三兩個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動,日子一多,同輩互相傚尤。有一次,連為首的老人也動了真火,眾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氣。經此一來,仗著人數既多,個個武勇,行事又有策劃,雖管過許多不平的事,並未惹出亂子。漸漸連村主、耆賢俱都知道,先還禁止,嗣知眾人義俠根於天性,除非永絕採購,簡直無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並未惹什亂子,也就裝不知道拉倒。
這一年,又當派人出山採辦。領頭的人名叫趙霖,只有二十六歲,論年紀,本不該做一行主腦。因他從小用功極勤,本領甚大,人既機智,又是趙家麼房子孫,輩分獨高,生性義俠;從十六七歲起,便隨眾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經驗;更通各地方言土語,是個全才,因而做了領頭的人。同行還有兩人:一名王謹,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結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覽滇池、洱海之勝;就便再往點蒼山,探訪一個以前途中相識的朋友。眾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來先由一二人裝作外省來的異人俠盜,下手行事。餘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時還要裝作自己也吃了外來異人的虧,大驚小怪,故佈疑陣。回時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後走,不時故顯行跡;甚或等到第二撥採辦人來,才行回山。故此無人生疑。歸途因帶不少東西,往往一裝好幾條船,照例不許多事,遇上多麼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當地;再著快腿跑回山去,另喚能手,趕來相助。這次趙霖見山中需用之物,俱已採辦齊全,且喜無事,便命眾人照著向來轉運方法,運到盤江中部烏石峽附近本村近年所設的接運寨內,再由自備舟船載運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逕往大理進發。
大理為滇西勝區,氣候清淑,風物靈秀。尤其離城不遠的點蒼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雲表,終年戴著積雪,經夏不消。那麼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卻又花木繁茂,經霜不斷,泉石幽奇,情景如繪。山色更是翠色鮮凝,終年如染,朝暈夕陰,容光無限。點蒼之名,便得於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義舉時所結識。對方乃當地土豪,雖養有不少武士,並非趙霖等對手,已然佔了上風,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脫。趙霖正打著除惡務盡的主意,忽得一異人警告,說:「土豪結交了一個紅衣蠻僧,勢力甚大,並還精通邪法。再如見好不收,便土豪被殺,不去尋他,蠻僧在省裡得信,必趕來報仇。此時土豪厄運未終,論力論勢,均非其敵,趙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蹤跡,也必被查知,從此引鬼上門,安居不得。事關根本,最好適可而止。蠻僧因通神教晶球視影之法,本來一行還難免受害,尚幸土豪貪淫自私,大背蠻僧本意,此次僅著了一把火,將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關頭,決不敢向蠻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時,神速縝密,對方不知來蹤去跡,更未遺留下物事筆跡,蠻僧行法更難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經請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舉。那土豪出身川江鉅賊,真名已隱,乃昔年有名的水陸判官,又名火獅子秦闊,本領並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機智成名。因見對頭未多殺傷,只當無心路遇,一時仗義拔刀,不欲多事,此時必在避風觀望,不見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卻是難說。貴村隱居安樂有年,何苦為此一個匪徒生事呢?」
那異人是個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動溫雅,常年穿著一襲青衫,以青衫客自稱,不肯吐露姓名。近幾年趙霖每次出山,必與相遇。起初兩三次,只當無心巧值,未怎注意。後來見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麼整潔如新,氣味談吐又那麼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漸漸覺出有異。因外人不能入山,趙霖本心只想結識山外之友,自己行藏並不吐露。誰知對方並無交友之心,共只交談兩次,俱當外人,並且談不上幾句,便設詞走去。幾次想要設法親近,均吃事先避開。以為他隱跡風塵,不願結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強人所難?每次遇時,都是互相微笑,將首微點,各自東西。趙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覺此人腳底稍快,目有神光內蘊外,也未見什異處。及至最後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發現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現,料定是他暗助無疑。再聽說明利害,王謹、朱人虎首先贊同,趙霖也覺有理,由此訂交。因以前並未交談,對方竟知自己來歷,好生驚異。青衫客說是聽一好友說的,並說他全家隱居點蒼後山向無人跡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間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語。
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間,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趙霖本欲踐約,又以途中未遇,越發想念。夏日行李簡便,到了大理,三人連旅店都未投,逕往點蒼山中走去。後山乃系人跡不到之域,所有途徑,雖經青衫客說過,但趙霖等三人自恃武勇,從小生長深山之中,十幾歲便沖冒蠻煙瘴雨,往來出入於窮山惡水之間,多麼厲害危險的形勢都見識過,儘管青衫客說所居中隔險阻,當時聽過,並未放在心上。事隔經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巔不遠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徑未免忘卻,又是初次經歷。開頭還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盤、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諸險越過,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轉向山陰一面,便難走起來。仗著身輕力健,估量途向沒有走錯,依然勇往前進,仍未在意。一路攀蘿附葛,縱躍繞越於危峰峻壁之間,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前進越加險阻。未了走到一處,右邊是峭壁排雲,左邊為一片絕壑,長約百丈,上面滿佈苔蘚,一片蒼翠,肥鮮欲滴,露氣嗡郁,俯視沉黑,望不到底。對面峻嶺,比危崖略低,勢絕峙峭,時有成抱古松挺生盤舞於盤陀之上。那壑夾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寬闊。無奈陽光全被右崖擋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陰森。加上空谷回音,絕壑留響,人一說話,立起回應,餘音蕩漾,半晌方歇,聲音詭厲。乍聽上去,彷彿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紛起怒嘯,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雖如此幽晦淒厲,頭上偏又是碧空澄霧,白雲在天,清風不寒,沾衣欲濕。襯著下面的蒼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覺景物清麗,形勢幽奇,勝絕人間,觀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驚異道:「我們一點也沒走錯,這不是青衫客所說,青衣十三盤的那片危崖麼?」王謹道:「他說那些途徑,我還記得一些,果與所說青衣崖危壁絕壑形勢相似。但他曾說,此地形勢,外人望去固是奇險,便是猿猴也難攀越,所以自來無人到過。自經他把十三盤蹬道開通以後,只稍會輕功的人便能過去。你看這崖壁,從上到下,儘是積年生的蒼苔,又滑又濕,休說不能著手足,便是條蛇,也沒法由橫裡滑行過去,如何走法?」朱人虎道:「這崖壁立於尺,就有一些矮松老籐,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連接,自然沒法走,他偏說得容易,必是十三盤還沒找到的原故。此公既願友人來訪,說時又那麼詳細誠懇,哪有強人所不能的道理?」王謹道:「人家起初倒是誠懇,我們偏是心粗自恃,以為慣在荒山裡奔馳,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當時沒怎在意去聽,才吃這難題呢。沒聽此公把青衣十三盤的形勢說了又說,別時還說只要這裡一過,略微轉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嗎?此公雖沒見他當面動手,看那晚暗助行徑和所說口氣,實比我們高明得多,年紀也必不在小處。雖然我們入山多年,山外沒有什班輩可論,為人謙和總好。在他固是忘年論交,我們終以謙恭為是。」
王瑾還待往下說時,趙霖始終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沒有發話,忽然插口道:「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氣味,照他語氣神色,若說有心以難題相試,來掂我們的斤兩,那決不會。來路有幾處何嘗不險,他都淡淡一說。也許人家走慣不以為難,把我們估高了些,以為山中居久,經常涉險,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過話尚難定,十三盤乃是他近年開通,必非無路,也許地大險秘,一時難以發現,還是細心找尋。真找不到,也須設法前進,中道折回,實太丟人呢。」朱人虎最是好勝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孫,習於安樂,當日隨眾出山,只是好奇心理佔了一半。這次三人急於和育衫客相見,特意在頭一天日裡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趕到大理,進了飲食,便即入山。連經險阻,未免勞苦,不由興致大減。聞言不快,正要答話,王謹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勢傾斜,有小松籐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頗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實太丟人。地勢方向,我記的不差,十三盤定在這壁上。待我冒險下去,試上一試。」王謹乃朱氏家僕之後,人最誠謹謙和。趙霖與他交情最厚,聞言知他平日對己最為忠實,必是為了折回丟人這一句話,犯險尋路。見狀大驚,方喊:「下面又滑又險,三弟如何去得?」隨說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謹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細。料定趙霖對己情勝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勢,貼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尋,只夾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條七八丈長的天然石棧,上面偏又是危巖中凹,無法上升。王謹所滑之處,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趙二人先前仔細觀察,那一帶斜坡作斜長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籐松之類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墜入無底深壑以內,粉身碎骨。趙霖早就看到,因地勢奇險,不敢嘗試,不曾想王謹竟然先下,已經滑落。不敢再多發話,分他心神,轉易誤事。良友關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見王謹身法真個輕快,才一起步,便把家傳輕功絕技騰蛇游壁之法施展出來。那斜坡距離上面立處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領,縱往斜坡並不甚難,最難的是上面佈滿滑油油的蒼苔。王瑾開頭先是貼壁飄墜,下才丈許,忽將身子一偏,往側倒轉,改成頭下腳上,往斜刺裡一株小松游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處遊行過去。有沿途小松一擋,勢於自然略緩,不致降得太驟而滑落,卻又看不出一毫停頓神情。看過去活似一個大壁虎,遊行於絕壁之上,故意出沒躥逐於絕壁群松之間,姿態靈活,動作如飛礦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較大盤松之下停住。
王謹身子已早掉轉,先往四下看了看,斜騎著松根,朝上說道:「這片斜坡好似能夠通到前面主人所說的轉角平地上去,不過我拿不定。這裡蒼苔已生多年,也頗結實。小松、老籐,到處都有,與上所見不同,尋常人臼懸不任身於,如照大哥二哥的身法,只要將氣上提,便可無妨。小弟前行,姑妄試之如何?」趙霖雖和王謹從小一起,因他為人謙虛,從不矜誇,一味背人下苦功,不似朱人虎,自恃天賦,得意驕滿。所以見他功候如此精純,竟出意外,喜慰之餘,不禁看了朱人虎一眼。聞言答道:「要去都去,你我弟兄,向共安危。這苔蘚我也試過,我三人足可附身。但路太長太陡,沿壁攀越,懸身而過,太險罷了。既然如此,前進總有法想,我們都下去吧。」說完,先把三人所帶隨身小包裹,照準王謹扔去。由王謹先行接住,然後招呼朱人虎下降。朱人虎雖覺著有點力乏,但天性好勝,不肯示弱,其勢不能獨留,只得鼓勇隨下。趙、朱二人先學王謹的樣,雙掌附壁,貼背滑落。子!了中途,再行翻身掉頭,往下游去。到了斜坡之上,先各尋了一株小松,將降勢緩住,一面歇息,一面觀察去路。見那斜坡直似一條長蛇,蜿蜒盤曲於崖壁之上,果然可通前面。因路太長,勢又過於朝下傾斜,加以苔滑不能立足,必須運用輕功,強提著氣,面朝裡,雙手附壁,覷準去路,橫移過去。人體甚重,苔蘚怎吃得住?休說失足鬆手,一個氣提不住,立即粉身碎骨,萬無幸理。三人雖是藝高膽大,遇此奇險,也由不得生了戒心。當即把衣包和隨身軟兵器整理停當,分別扎向背上。仍由王謹當先,趙霖隨朱人虎之後,往前面貼壁移去。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適,隨眾出山,除和敵人動手而外,並未吃過什大苦。加以娶妻美艷,過於恩愛,不比趙、王二人武功精純,王謹更是童身,如何比得。這一相形見絀,未免愧忿。又見趙霖飛索軟抓業已解下,一頭緊繫腰間,再用左手二指緊夾抓柄,抓頭倒垂,附在手背之上,雖然一同滑行,目光卻不時注定自己身上,分明見己功力不濟,為恐失足,暗中防護。想起幼時一同習武,自己天分獨高,秀出群倫,只因習了兩樁絕技,便爾自滿,如今被人趕過,越想越不是意思。正在難受,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同坐歇息。
人虎猛見石下冒起團團白煙,升出石上丈許,結為雲幕,心中奇怪。忽聽崖頂一聲呼哨,其音清越,回音蕩漾,響震空山。還未停歇,緊跟著又聽到一聲極洪厲的怪嘯,起自去路一面,相隔頗遠,彷彿由極深的谷底發出,似與先聽呼哨相應。時已申西之間,崖腰一帶光景更是明麗。三人常在蠻荒深山之中跋涉,見的事多,頭一聲事起倉促,未怎留意。知後一聲異嘯,不論蛇蟲鳥魯,定是一個猛惡的東西,絕不是什麼好相識。無奈懸身危壁之上,除了前進,走向青衫客所說山環平地,毫無辦法應付。
趙、王二人先頗驚疑,繼一想:「嘯聲雖甚猛烈,像是一種不經見的惡物,但是這片危壁形勢陡峭,其滑如油,稍長大一點的蛇蟒都難附身其上,猛獸之類更難立足;再者上下相隔這麼高,也沒法下來,這東西似非猛禽一類。反正暗器已各準備好,隨手可發,怕它何來?」又以嘯聲來處,相隔尚無,嘯完一聲,便自停歇,崖頂也不再有別的異聲,認為偶然相值,不似被什惡物發現,有心侵襲,就此忽略過去,依舊附壁而行,朝前移去。這時崖頂吼嘯之聲越急,再如附壁前移,惟恐怪物跟蹤伏伺在盡頭轉角之處,狹路相逢,驟起發難。如停當地,不再前進,一則危石孤懸,後退一樣要防怪物侵襲;再延下去,挨到天色轉暮,暗夜沉冥,此處奇險境地,更無幸理。彼此相顧為難,毫無善策。
王謹平日謹慎,因事由自己而起,以前出山多少次,向不越眾上前。這次因同行是兩至交密友,又知趙霖為人剛毅,聽出有進無退,不合一時高興,自信貪功,頭一次領頭涉險,便把兩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心中本就不安;再見朱人虎神色不善,似有嗔怪之意,越發愧悔交集。覺著前進固險,尚有活路,怪物嘯聲雖猛,看它踞崖怒嘯,不敢下來神氣,必是山中不經見的猛獸,並非精怪一流,憑著一身本領,估量還能應付一時。與其越挨形勢越糟,坐以待斃,轉不如當先前進,就被猛撲上來,也可拚個死活。只要能和它對敵些時,或是將它引開,三人合力,多厲害的惡物,至多不能除去,脫身當能有望。心念一動,立即站起,說:「眼前危機四伏,這等枯守,情勢只有更糟。還是由小弟向前開道,把這片危崖走完,腳踏實地就無險了。」
趙霖原和王謹一樣心計,本在心中盤算,聞言一想:「怪物如此怒吼不去,必是餓極,意欲搏人而噬,偏為危壁所阻,無法下來,雖然情急萬分,但它志在得人,決不至於據險下擊,將人打入壑底,此策非不可行。不過三人中,自己本領最高,又是長兄,一行表率,理應當先,方顯兄弟義氣。還有朱人虎本領較差,現已有些力乏,如再和先前一般走法,到了前面,怪物驟起發難,他這第二人定難應援,豈不誤事?」忙道:「我硬功稍好,又帶有特製兵刃暗器,還是改由我在前面當先,三弟為我接應,朱二弟斷後,我一到,不問能除此物與否,必能將其引開,那就無礙了。」說時,石下白煙依然一團團相繼冒起,與當頭煙幕凝合,色愈鮮明。怪獸也依然怒嘯不絕,狂風大作,山鳴谷應,轟轟之聲,震耳欲聾,彷彿千丈危壁均在搖撼,聲勢越發驚人。人語已為所斷,只可意會,聽不真切。三人都急於脫身,加以其勢不能退回,目光齊注前路,一個也未留意查看來路。內中朱人虎本領雖差,耳朵卻尖,坐在松側,一任趙、王二人爭先,並未開口分心。當此悲風怒吼,惡獸厲嘯,一一片叫囂聲中,彷彿聽到遠遠有人喝喊之聲,匆匆未辨來路,再聽已聽不出。
王謹不等趙霖把話說完,早相好了地勢,仍用前法,攀蘿緣籐,貼著千尋削壁,往前移去。趙霖知王謹為人心性如一,說出便做,既已搶先,不能再阻,惟有趕緊隨上,以備接應。剛說得一聲:「二弟,你隨在我後面,與三弟打接應吧。」人才站起,王謹緣壁移行出去也只兩丈以內,猛瞥見石下面有一股粗約碗口的白氣,箭一般激射起來,照準王謹射去。趙霖眼快手疾,見狀大驚,知道不妙,良友關心,情急之下,一面忙喊:「三弟快躲!」也不問那白氣是什物,左手一揚,臂上倒垂著的七星軟抓帶起那三丈來長蛇筋製成的軟索,忙朝王謹抓去,以防受傷下落。同時右肩一低,連珠弩剛發出,隱聞身後人聲呼喊。這次趙。朱二人一同聽到,因俱忙著救人,未暇回顧。朱人虎一樣惶急,但較趙霖看得清楚,覺那白氣並非有質之物。所用飛鏢是由百煉精鋼與真金合煉而成,薄如柳葉,形也相似,每套十二片,發出宛如一朵金蓮,散為金光花雨,上下翻飛,手法神妙,又勁又急,發必傷人,無法防禦。因製造繁難,甚是珍貴,也不捨無的放矢。雖未發動,同在患難,終是關心。風聲嘯聲,又復猛惡,匆促之間,也未回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石下白氣向上斜射,趙霖情急,抓、弩並發之際,猛又瞥見由嶺頂射下碧湛湛三點豆大寒星,電也似疾,直向那股白氣中射去。兩下裡才一接觸,白氣好似觸電一般,立即掣轉。可是王謹似已沾染了些毒氣,也沒聽出聲,只見他手一鬆,便由壁上滑墜,身形一歪,逕往下面無底絕壑之中落去。其勢本非粉身碎骨不可,幸而三方面發動都快,趙霖早防有人失足隕身,臂上備好抓索,應變尤為神速,王謹中毒下落,抓也恰好飛到。那抓乃趙霖採用南疆中毒蛇七星鉤子的鉤尾,用各種靈藥炮製而成,上附極精巧的機簧,可剛可柔,運用由心。那條長索,也是採用一種奇蛇,名叫鐵線蛇的脊筋所制,比尋常麻線粗不多少,卻堅逾精鋼,快刀利斧所不能斷,柔韌異常,且具彈力。發時七根尺許長的倒刺爪須一齊伸張,拾向人獸身上,憑著自己功力心意,略分輕重一抖,便即抓緊不放,並還不致使其受傷,乃是一件極靈巧的軟兵器。這一抓到,趙霖以為王謹不致送命,心中略放,也忘了危石孤懸,石下便是毒氣發源之地。王謹由崖腰下墜,勢子又沉又猛,吃軟抓往回一帶,越發加了力量,任是武功多好,也只能使其不致撞向硬處送命,石下毒窟,仍難避免。心下一寬,正待施展全力,鼻端猛聞到一股異香味,心神便覺有些迷糊。「不好」二字還未出口,猛又聽頭上有人大喊:「二位休慌!」同時眼前一暗,身幹好似被人夾起,往前面斜飛上去,未及動念出聲,人已失去知覺。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趙霖神志逐漸回復,覺著身已落向實處,臥處甚是溫暖舒適,只左膀微微有點酸痛,也不厲害。暗中回憶:「現在情景,決不是夢。適才絕壑飛身,似已中毒,被人救走,在那絕壁深壑,猿猴莫渡之地,一舉手便將人救了起來,此公必是飛仙劍俠一流人物。只不知這是什所在?」念頭才動,忽想起王謹命懸自己手上,不知死活,不禁大驚。連忙睜眼一看,存身之處好似一間石室,用具陳設似乎都有,自己所躺石榻,上鋪極厚茵褥。只是光景黑暗,雖是練就一雙夜眼,也僅依稀辨認出一點形影。室不甚大,只設一榻,朱、王二人並未同在,也無他人在側。知被異人解救,因見中毒未醒,故將自己放臥在此。朱、王二人不知吉凶,內中王謹尤為可慮。石室幽暗,遍查看不出門戶所在,無法尋人詢問。這類異人奇士,性情大都古怪,每日用功也有定課,室中無人,想系有事離去。荒山古洞,初來作客,雖料主人決無惡意,也不應冒失行動,招他不快。又不知時辰早晚,萬一昏迷已久,醒來時已深夜,如何驚吵人家?還是慎重些好,無奈為友情熱,誓共安危,自己獨得逃生,朱、王二人卻不見蹤影,心終憂急,仍舊仔細觀察,一面盤算,意欲尋到門戶出去,辨清天色,再相機尋人詢問。猛又想起:「先前處境奇險,一面是削壁排雲,一面是幽壑無底,寄身所在,只是崖腰一片突石,並且下有毒氣仰噴,上有怪物俯瞰。一行三人,一個已由危壁滑墜,一個又中了毒,那異人似由身後橫飛過來,共只一雙手,同時怎救得三個不在一起的人出險?朱人虎或可無恙,王謹恐凶多吉少。那軟抓索套緊系左臂,外人決無法解開,現在失去,臂上又無勒印傷痕,也是怪事。」
趙霖心正焦的萬狀,待要起身沿壁摸索,查看過去。忽聽遠遠傳來一陣呼哨,響徹空山,音甚清越,正與先前崖頂呼哨之聲相似,這才聽出是人的呼哨聲音,並非獸類。聲方入耳,猛瞥見室角似有豆一般大三點碧綠寒光一閃,剛覺眼熟,那寒光已帶著一條二尺來長,二尺多高一條影子,撲向榻後石壁之上。跟著便見一扇石門向外側開,立有燈光由外透入。那寒光也凌空飛射出去,勢疾若電,神速無比。那寒光未放光前,立在榻後室角,毫不動彈,又未見有頭尾,直似一件二尺高的竹几。室本黑暗,趙霖又在一心辨認門戶,所以毫未看出那是一個活東西。等到發現,只看到一眼,便失了蹤。除前有三點碧色寒光外,只是一條影子,始終沒看出那東西的形象。趙霖方想這碧色星光好似哪裡見過。就這前後一剎那時間,猛又聽震天價轟轟連聲怒嘯,立時狂風暴作,山嗚谷應,與先前危壁懸身時所聽崖頂怪嘯一般無二。最奇的是那嘯聲由近而遠,聽頭一聲似在洞口左近,聽到未兩聲過處,已遠出十里以外。加上狂風助勢,木葉驚飛,山鳴谷應,聲如潮吼,端的威猛已極。趙霖這才想起:「危石下面毒氣射向王謹身上時,曾見三點寒光由崖下射,才一接觸,毒氣立即掣轉。連那怪嘯俱都相似。莫非是這東西不成?似此威猛之物,從來未見,身子卻生得如此短小。看它守伺在側,與去時情景,分明主人家養無疑。那門戶也開得甚巧,那麼厚重的石門,竟能移動自如,無什聲息。室外現露燈光,想必有人,何不試探著往外探詢一下?」
趙霖走向門外一看,當地乃是一座山洞,經主人就原來形勢修治,辟成石室。外間地形狹長,沒有裡間整齊。洞頂頗高,當中吊著一盞碗大燈盤,內有兩個燈頭,焰光頗亮。洞壁溫潤如玉,大小石筍散列其間,四壁又有好些石鐘乳,燈光映射上去,幻為奇光,甚是燦爛。陳設用具,沒裡間多,只有一條用整塊大理石製成的條案和兩個石鼓,案上陳列一些香爐、茗碗之類。裡壁有一一鐘乳晶屏,自地拔起,通體晶明,流輝四射。屏後便是磊坷不平的洞壁,並無通路。和裡間一樣,不見一個人影。試由前面石筍林中轉將出去,繞行兩丈遠近,便達洞口。月光正由外面斜射進來,才知當地深居谷地,約有數十百頃方圓。四外危峰刺天,峻壁排雲,那洞便在一片削壁之下。壁上滿佈蒼苔、松、蘿之類,間以雜花盛開,繽紛滿眼。下面地勢又復平曠整潔,芳草豐茸,高低盈寸。左側挺生著百十竿修竹,風弄竹聲,恍如鳴玉。右側不遠有一孤峰,平地拔起數十丈,宛若雲骨撐空,秀美無濤。更有一條三尺多寬的瀑布,由近峰頂處缺口內倒掛下來,落向下面深潭之內,再順地勢往四外溪澗分流出去。上面是銀河倒瀉,天坤下垂,霧毅冰紈,飛珠濺玉;下面是深澗縈迴,清波湛湛,吃午夜飛瀑一催,宛如大小七八條銀蛇滿地流走,蜿蜒駛去。有的溪流旁邊辟有一方水田,山巔水涯,時見三兩竹屋亭捨疏落落位列其間。再看頭上,萬里蒼冥,一碧無際,只大半輪明月高懸天空,除略有幾顆疏星在旁點綴外,更無半點兒雲翳。皓魄流光,銀輝四射,照得那蒼崖翠壁,飛瀑流泉,平野疏林,怪松奇石,以及雜花修竹之類,清澈如繪,鮮潤欲流。天氣也清涼得爽快。端的靈秀幽麗,境絕塵間,比起自家山中,又別具一種勝境。只是到處靜蕩蕩,除卻泉響松濤,竹籟吟風外,更聽不到一點別的聲息。那頭有碧光的怪物嘯聲,已經隔遠,不再聽到。
趙霖回憶適才怪物出時,曾聽山風大作,沙石驚飛,聲勢何等浩大。臼己跟蹤追出,在外問室內並未有什耽擱,怎此時景物如此幽靜?最奇的是此地四面俱有數百丈高的危峰峭壁阻隔,宛如井底,當中這巨大盆地便要跑過,也得些時。那嘯聲去路,分明是朝前,只幾聲怒吼的工夫,便已越崖而過,飛出老遠。主人能豢此精怪一般的神物,莫非仙入不成?但他力田耕作則甚?趙霖想到這裡,又覺王謹不致便死。偏生時已深夜,連同伴帶主人一個不見。遠處雖有亭捨,初來異地,實不願冒失前往探詢。正在尋思愁急,打不出主意,忽聽身後有一女子口音說道:「尊客毒尚未淨,怎可隨意出來走動呢?」聲音清柔,甚是好聽。趙霖身後是片峭壁,古洞石室只有兩間,出時未見一人,洞外又是那等地勢,身後似不應有人出現。況且本身武功有極深造詣,耳目靈敏異常,當此靜夜空山,清風朗月之下,休說是人,便是左近有片樹葉飄墜,也聽得出來。此時來人業已走近身後,怎會毫無覺察?更何況又是一個少女的口音。
趙霖當日所有經驗,均奇怪非常。因有諸多疑慮,趙霖雖沒有把來人當作山精鬼魅一般看待,聞聲也頗驚異。因為預有戒心,也未聽清來人語意,聞聲立即往側一閃,避開來勢。然後回望,只見月光之下站定一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女,相貌本極美秀,又穿著一身雪也似白的羅衣,在月光下看去,越顯得丰神清麗,姿態如仙。想是看出對方神情疑慮,有些不快,風目含苯,似隱含著慍意。趙霖因遇救時發話那人是個男子口音,少女來勢突兀,相貌絕美,衣著華麗,又非塵世常見裝束,摸不清是什來歷,倉促之間,未免呆了一呆。
趙霖正想措詞發問,少女已先發話道:「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麼?你雖遇救,但是所中奇毒非比尋常。你們身上所帶解藥,只能治那尋常瘴毒,並無用處。如今你雖已回生,脫出危境,但毒還未盡,尤忌中寒和用力勞頓。必須等到明午,將毒去盡,才算復原。休看這裡風景氣候都好,但是我家阿雪發威時,行動均要引起大風。今晚又正當它、對頭惡鬥歸來,發威更猛。家母和世兄弟他們全不在家,你一人在此玩月,萬一它回來時無心相遇,固然不會傷你,但那大風力怎能禁受?我素來性急口快。因奉母命,在後洞內為你那同伴配製藥膏,並沒想到你會忍痛走出。適才偶然想起阿雪性暴疏忽,聽世弟喚它,只領命趕往方竹澗去應敵,出時匆迫,未必將石門關好再走。等我出來一看,你人已不在榻上。因你遇救時神志已昏,必不知道洞中主人已全趕往方竹澗,醒來發現孤身一人獨臥深山古洞之內,不見一人,未免好奇;又想念著你那兩個同伴安危,心中憂疑,必欲出外探看。再不便是阿雪走時嘯聲將你驚醒,因日裡聽過它的吼嘯,想要尋查蹤跡,冒冒失失,忍痛走了出來。你們三人全是死裡逃生,如非命不該絕,般般湊巧,怎得如此,好意請你回轉原處,如何對我也懷疑起來?」
趙霖見少女年紀雖輕,二目神光湛湛,隱蘊英威,說話又是落落大方,早料不是尋常。再靜心把話聽完,才知竟是洞中小主人。照所說話氣,分明朱。王二人也都遇救在此。當時驚喜交集,連忙躬身禮拜道:「愚弟兄三人本來此山應約,拜訪一位自稱青衫客的異人,不料誤走絕壁,中了瘴毒。多蒙主人救來此地,再生之恩,終身銘感!」還待往下說時,少女面上忽轉笑容,說道:「自從日裡世兄弟們將你三人救來此地,當時你們全部昏暈死去。如非家母深知底細,備有秘製靈藥,直是萬無生理。後經我們分別醫治,因忌說話勞頓,洞中每室只有一榻,便分三處安置。現時雖都得救,但另兩人一個還在昏迷,一個尚未醒轉。我遵家母行時之囑,不令說話,只留字告以你們三人俱都無恙,此時尚須靜養,明午即可相見。對於來歷姓名,因何在此,全都未悉。現始聽你說出來意。這位青衫老人雖有時不免出山閒遊,從無生人來此尋他。你們三人看去武功雖還不弱,尚不配稱是老人的朋友,並且年紀也相差太遠。何處相識,怎會約來此地尋他呢?」趙霖便把前年訂交之事簡略說了一遍。少女笑道:「三位尊客,竟是青衫老人忘年之交麼?無怪乎你們三人倒有二人回醒過早,出於預料呢。先還當你憂疑好奇,負痛走出。此時我細一查看,面上神色竟將復原。分明身上無什痛楚,直似毒已將盡,並非強行忍痛。那一位快醒的,想必也是快好了。」趙霖問知所說便是王謹,好生高興。因後洞只少女一人,不便請求入視,乃告以此時除臂膀略覺酸痛外,別無他苦。隨又請問主人姓名,與青衫客可是知交?少女笑道:「你毒已將去盡,既然臂膀還有點痛,為防萬一,我們還是洞內詳談吧。」
趙霖見少女辭色大方,毫無世俗兒女之態,對此異人奇女子,神情越自然越好,不宜矜持,忙即謝諾。少女只將頭略點,逕自先行。趙霖隨進洞內。到了外間,少女笑道:「你住這間,是我世兄用功所在,沒有點燈,就這裡坐談如何?」趙霖本是想少女引往內洞,去與朱、王二人相見,聞言只得落座。少女便坐在對面,重又詳詢經過。趙霖既感主人救命之恩,又知對方全家都是極有本領的世外高人,殷殷垂詢,不應藏頭露尾,使人不快。加以這一對坐接談,越覺少女容光照人,吐氣如蘭,儘管素來正直,未存邏想,心中實由不得愛好心服,不敢拂逆,自是有問必答。後來少女又問他隱居的山名途向,去時如何走法。趙霖因向外人洩露入山途徑本犯規條,答時稍微遲疑,少女已經覺察,鳳目微瞋,淺笑問道:「你不願說,怕我尋了去麼?」趙霖見她玉頰生紅,隱有慍色,恐其不快,忙笑答道:「姑娘世外仙人,如蒙寵降荒山,正是平生幸事,求之不得,焉有不願之理?只是自從上代祖先率領親族入山隱居以來,遁世惟恐不深。當地雖然頗具湖山花木之勝,同隱又多飽學風雅之士,惟恐子孫異日出山採購時,有了地名易於洩露,當時並未取名。直到近年,各家人丁越多,闢地漸廣,為了往來方便,各自隨意取些地名,也只自己人在山中稱謂,外面從來不說。除那平湖水面頗寬,沿湖垂柳最多,大家都叫慣的柳湖外,每次由山外回轉,只說回家,對於荒居,至今未有總名。適蒙垂問,無以奉告,回答稍遲,幸勿介意。」少女笑道:「你心意我全明白,不用往下說了。早晚我自會知道途徑,省得由你口中得知,犯規受罰如何?」
趙霖巴不得她不往下追問,立即乘機轉口問道:「我只顧述說荒山情景,還未及請問姑娘姓氏。昨日那位恩人,將愚弟兄三人救到此地,可能見告麼?」少女微笑道:「有的話,我還不是和你一樣,暫時不能明說麼?好在一半天你就能見著青衫老人,他自會對你說的。至於你們怎麼遇救,那是前月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怪獸,口中會噴煙氣,望若雲霧,聚散收發,全能由心運用,其毒無比。我在山中採藥,無心發現,見它盤踞在方竹澗對面崖腰,你們昨日歇腳的突石之上,口噴毒氣,殘殺生物。那東西形似一頭大獅子,只是通體長著綠毛和一團團的絨毛。額上怪眼甚多,精光四射。當中腹下,多著一隻怪爪。遇敵發威時,身上絨球似氣包鼓起,全身立即暴長,五爪齊張,能夠浮空而行,升降如意。當時它先將毒氣噴起老高,結為重幕。再由口中噴出幾絲極細的白煙,搖曳空中,發出一種怪香味。空中飛鳥路過,聞到香味,自然下投,往往一群幾十隻鳥飛過,被它用毒氣吸人口內。只見那闊大無邊的怪口,微一呼吸嚼動,跟著把嘴一張,噴起一大蓬毛羽,滿空飛舞,那些山鳥便做了它口中之食,端的凶殘已極。聽說這還是只雄的,雌的還要厲害,形狀也有好些不同之處。名叫火眼碧狳,又名噴雲獸。後來聽說這東西雖然猛惡異常,喜歡噴吐雲霧為戲,但都伏處深山之中,熬煉多年,頗有靈性,無故並不妄噴毒氣殺生。當時我在對崖路過,原是無心相值,並不知它口噴毒氣,吸引飛鳥,並向我示威恐嚇,另有原故,只是一味恨它凶殘惡毒,意欲除此一害。幸我臨事審慎,見那麼高險滑溜的峭壁,而此怪獸身長丈餘,身子蠢笨,如何上下?心中奇怪。又因不知巢穴所在,有無同類,以為反正難逃我手,不必忙此一時,想查看明瞭來蹤去跡,再行下手,於是也慢了一慢。它先前把我認成仇敵,但又有一點顧忌,儘管怒吼示威,並未必發難。及見我呆望,沒有動手,同時又聽到下面有一嬰童連聲疾叫,以為我對他沒有惡意,立即收勢,只把通身絨毛鼓起,朝下面低吼了兩聲,便自飛落。
「我這才看出此怪身體能大能小,飛騰靈活,動作也極神速,噴氣又是奇毒,一個除它不掉,反難應付。加以壑底怎有嬰童叫聲?也是怪事,便沒有動。隨它落處一看,下降甚深,直投暗霧之中。相隔那塊突石還有三四十丈,下面巖底盤踞著無數大小蛇蟒毒蟲,因限於峭壁天險,無法上來,但各有巢穴地界,在內生息,偶然相犯,便起兇殺惡鬥。地又卑濕污穢,許多毒氣融會一體,結為毒瘴,籠罩當地,終古不透天光。仗著上下相隔何止千丈,瘴氣不能上浮,地更奇險,人獸足跡所不能到,未足為害罷了。此外每隔三五日,遇到春夏晴日陽光,當午照過之後,毒霧郁蒸,化為一片瘴雨,也是其毒無比。但那雨勢不大,下時先有雲霧升到崖腰,瀰漫開來,瘴雨隨即降下,毒雲也僅升高到危石下面十來丈,不能再高。彩雲片片,五色繽紛,倒也好看。毒霧毒瘴沾濕之處,寸草不生。兩崖削壁,在在細滑如玉。你只見上面苔薛又綠又厚,卻不知道下面壁形更往內凹,離開突石二十來丈,便寸草不生,只是一片極滑的峭壁了。我用盡目力,朝那嬰兒發聲的怪物巢穴一看,原來是個大凹洞。果有一個嬰兒,約有兩三歲大小,身上並還穿著極華美的衣服,只是咬碎了好幾處。那洞出口不大,被石塊堵住,先前嬰兒不能出來,在內疾叫,碧徐下到洞口,浮空附壁,沒看清如何,石便內移,現出洞口。嬰兒立即出現,迎著碧塗,當頭就是兩拳。隨又抱頭同進,似恨碧徐回去太遲,打了兩下,解完恨又喜歡起來。兩廂神情,甚是親熱。再看洞口,又被石封堵。那嬰兒分明是生人,只不過力大身輕,出人意外。我越想越怪,不知是什來由,又喜那嬰兒生得異相機警。便未造次,便趕回來和家母述說經過。
「事有湊巧,大師兄由外面訪友回山,歸途經過括蒼山,無心中竟降服了一個雙頭怪物,名叫連喬,正是金眼碧狳的剋星。也是一種噴雲神獸,形象生得比碧徐還要醜怪,毛色也自不同。碧徐通體翠綠,額有七目,噴出雲煙毒氣,色作純白。連喬卻正與它相反。通體生著灰白色的短毛,其硬如針。身體粗短,作長方形,四條腿直立地上,又瘦又硬。腳生六爪,尖利若鉤,不論多厲害的蛇蟒惡獸和多堅韌的東西,吃它利爪抓將上去,一撕便裂,力大無窮。最奇怪的還是那前段身子,因那一雙怪頭可伸可縮,平時連頸一起,縮向頸腔以內,僅將兩張怪臉露出在外。臉上各有一個獅鼻,一張連腮闊口和兩排利齒。耳朵作三角形,每頭一隻,各在左右分列。三隻龍眼暴突在外,又圓又大,兩額當中各生一隻,另一隻眼睛生在雙頭交界的頸腔上面。不是怒極發威,雙頸暴縮時,尋常老是閉著,看它不出。遇到勁敵,三目齊放青光,能射出老遠。對方被它目光注定,如不知機速退,腹中丹氣所化的青色煙光雲氣立即噴射出來,對方不論人獸蛇蟒,吃它噴中,當時昏迷醉倒。再趕將過去,只一兩爪,立成粉碎。雖不似碧狳發怒時所噴奇毒,卻也厲害非常。尤其是那碧徐的惟一剋星。只可惜這是一隻小的,年份功候俱都不夠,身子雖能大小伸縮,縱躍輕靈,捷逾飛鳥,但要像碧徐那樣鼓氣飛行,升降由心,還辦不到。大師兄帶回時,它在點蒼山中已受了重傷,業已將死,見人發威,狂噴丹氣,頗費了些手腳才把它制服。這東西性烈如火,但對主人最忠,一經歸順,永無背叛。這次大師兄既是以恩相結,到後家母和我又用極珍秘的靈藥朝夕為它調治,所以對大師兄和我母女最是親熱忠心。
「彼時一則連喬未癒,雖是碧徐剋星,還不能用;再者,家母親往方竹澗查看了一次,斷定一獸一嬰,均有來歷。青衫老人出遊未歸,有好些地方,都須先向他老人家討教,以防造次下手,又生枝節,我母女雖不怕事,但清靜已慣,終覺惹厭。又知碧徐上次吞那群鳥,一半朝我示威,一半還是為那嬰兒。平日縱然殺生,也是無多,好似已經人豢養過,有了靈性,無故並不多害生靈。那地勢險秘已極,外人足跡決不能到,也就聽之。並還攔住世兄弟們,莫去引逗,防它看出我們能夠制它,帶了嬰兒遠逃,無從追蹤。萬一那嬰兒是個有來歷和瓜葛的,為了碧狳,不知我們底細心意而自投絕路,豈不是糟?因連喬功力似還稍差,因而一面調養訓練,一面靜候青衫老人回山再說。哪知一晃快有兩月,青衫老人始終未派人來送信,不知歸否。也許人已回山,有什麼礙難之處,不願伸手,故意不來知照,都說不定。老人既約你們來此,必在山中無疑。早知三位是老人所約的嘉客,我們也不忙這一時了。」
趙霖問道:「老人訂約已久,事隔年餘,怎知愚兄弟今日會來求見?」少女笑道:「老人是否知道你們今日來,我只是猜想,且不說它。至於今晚的事,實因碧狳先見了我,還不怎樣,後見家母一去,便留了神,時時刻刻,只想帶了嬰兒逃走。想是善地難覓,暫時雖未移動,卻把嬰兒閉在洞內,每日深夜遠出,到處尋覓地方。我們先不知道,後被世兄弟們發覺,歸告家母,料定它早晚必逃,同時又經大世兄遠出打聽到了嬰兒一點來歷,既恐碧徐無知,鬧出事來,又因它天性野悍,功力又深,除本主外,無人肯服,性又多疑,不將它制服,嬰兒決難安居樂土。即使它不出事,嬰兒隨此怪獸一同長大,也有許多不妥之處,幾經集議,本定日內合力降伏此獸。碧塗想也看出我們對它心意不善,擇地逃避之念越急,索性連白日裡也遠出尋覓地方。世兄弟們日常潛伏崖頂守伺,只今日去時稍晚。你們三位來尋青衫老人,將路徑走錯,又不合仗恃一身輕功,意欲由危壁之上援行過去。索性附壁而過也好,偏在突石上停留了一下。那地方日前世弟曾帶連喬前往警告過它一次,本心顧惜嬰兒,加以曉曉,勸它最好將嬰兒帶上同來我家避禍。就不放心,也千萬不可離開原處。但它不但不領情,反因連喬是它剋星,顧忌更深。總算對連喬膽怯,我們又未動手,沒有發難,心卻又恨又怕。三位此舉,正犯它惡,誤以為來者皆是仇敵。等我們發現你們往石上歇落,大世兄和家母又不在場,只我和小世弟兩人在崖上,難以救援,救人時更要防它噴毒拚命,忙向這裡報警。等家母和大世兄帶了連喬先後趕到,三位已經危機瞬息,稍一失足,便落絕壑之中,萬無生理。這時危機問不容發,總算五行有救,到得恰是時候。連喬又得了家母指教,不與硬對,一面怒吼發威,一面把腹中丹氣運足,由三隻怪眼中發出,往下射去。同時由大世兄和家母貼壁飛越過去,三位剛巧中毒昏迷,看要下落,大世兄和家母也已趕到,就勢一同救起,回到了此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