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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祭1 文 / 黃易

    戰機升離跑道,斜斜地衝往半空。

    凌渡宇凝神貫注在飛機駕駛座前的控制儀抬頭顯示器上。

    戰機繼續爬升,到了八千英尺時,凌渡宇將控制引擎動力的節流閥調低至百分之七十五,減低速度,讓機鼻朝向正前方,在他熟練的操縱下,戰機進入水平飛行。

    收回起飛的襟翼和升降用的起落架,戰機以每小時五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向一望無際的黑夜進發。

    目的地是南美的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交界處。

    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基地被拋在茫茫的後方,燈光迅速縮少減弱。瞬眼間變成了幾點螢火般的微芒。

    凌渡宇瞥了身後的女子一眼,心中歎了一口氣。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強烈的影像:高山鷹雙目緊閉,植物一樣躺在床上,飲食和大小便,全賴吸管進行。一個偉大精明的領袖,變成一條事事須人照顧的可憐蟲。

    想到這裡,湧起一股怒火。

    誓要把巴極博士幹掉。

    這也是他此次飛行的唯一目標。

    坐在後座副機師位置的女子道:「龍鷹,緊張嗎?」

    凌渡宇冷笑一聲,開啟了預先擬定路線的自動導航系統,讓戰機向著目標飛行。

    女子傲然道:「龍鷹!不要看不起女人,保證你不會後悔攜我同行,只有我才清楚要攻擊的正確目標。」

    凌渡宇曬道:「是嗎!雅黛妮小姐!」語氣中有著濃烈的不滿。

    戰機貼著科迪勒拉山脈,正北飛行。

    雅黛妮的聲音在身後傳來道:「我不明白你為甚麼反對我參加這一次行動,是否不想功勞給分薄了?」

    凌渡宇失笑道:「這是風格問題,我一向慣於個人行動,若非……哼……算了!」

    雅黛妮嬌笑起來,道:「若非我威脅不把有關巴極的資料抖出來,你也不會允許我同行,是嗎?凌渡宇先生。」

    凌渡宇閉口不言,變了個啞吧。

    雅黛妮盯著凌渡宇寬闊的肩膊,閃過不滿的神色,冷冰冰地道:「這次的行動,最主要是時間的準確,一待『湖祭』完畢,巴極那魔王縮入他的賊巢,要找他難比登天了。」當她說到巴極時,透出一種深沉的恨意。

    凌渡宇開啟了資料庫,一幅精緻的地圖出現在顯示器的屏幕上。當中的一個紅點不斷閃動,紅點四周有七個黃點、兩個藍點,還有一些飛機和槍炮的標誌,以圖形顯示,使人一目瞭然。

    凌渡宇端詳了一會,道:「現在是二十三時五十一分,巴極的『湖祭』在凌晨四時舉行。」指了指離紅點最外圍的一個藍點,道:「大約二時二十三分,我們將抵達第一個脈衝雷達的偵查網內屆時我會低飛慢速,直線穿入。」跟著指了指那些黃色的點,道:「這些都卜勒雷達難應付得多了,我要以圓周飛行,遂寸逐寸移近巴極的老巢,當巴極舉行他的『湖祭』,仰天祈求時,把飛彈塞進他的臭口內。」

    雅黛妮糾正他道:「『湖祭』時他是低著頭,望著湖水的。」

    凌渡宇氣得轉身狠狠盯了她一眼。這等說笑的事也要一絲不苟,人生是多麼沒趣。剛好雅黛妮側望窗外,在這個角度下,線條分明的面龐美得特別眩人眼目,可惜凌渡宇對她並沒有多大好感。

    若果要形容雅黛妮,最直接也是最恰當的形容就是一句話:她是條美麗的雌豹。

    在「抗暴聯盟」內,她的代號非常貼切,就是「粉豹」。

    雅黛妮是法國人,皮膚白晰透明,健美的身材,沒有多餘的脂肪,散發著健康和力量。

    最使凌渡宇印象深刻的地方,卻不是她的女性魅力,而是她眼中一種近乎瘋狂的怒火和恨意。似乎全世界人都欠下她一點甚麼似的。

    她一定有些可怕的經歷。

    凌渡宇使自己平復下來,問道:「你肯定有湖祭這回事嗎?」

    雅黛妮收回往外看的眼光,正容道:「當我最初知道這件事時,亦是心中存疑,試想巴極此種冷血無情、以淫虐女性為榮的魔王,怎會為一個死去的女子,每年在她忌辰時舉行祭湖的儀式,可是在我反覆求證下,湖祭是千真萬確的事,這次是第三屆了。」她提到巴極和他的惡行時,又透出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恨意。

    凌渡宇苦笑一聲,顯然因難分事情的真假,故此無可奈何。

    雅黛妮心中不悅,沉聲道:「龍鷹!我負起組織內對付巴極博士這任務,已經有七年了,七年來,沒有一刻不在留意他,沒有人比我對他更清楚了。」

    凌渡宇問道:「既然巴極一舉一動都在你的嚴密監視下,為甚麼你不能及早警告高山鷹,使他能避過大難?」

    雅黛妮面色變得非常難看,道:「我承認這是我的失職,原因只有一個,組織內一定潛伏了一個巴極的內奸,洞悉我們的行動,不過,我們很快會知道答案了?」

    凌渡宇心中一凜,雅黛妮的意思非常明顯,這次他們的空襲是試金石,假若巴極張開虎口,等他們自動投網,不言可知,定是有內奸從中作祟,這次行動的凶險亦是可想而知,想到這裡,不由得佩服起雅黛妮的膽識來。又或者可說佩服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

    雅黛妮默默不語,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俏面上一片漠然,然而凌渡宇知道這剛強的女子,心底下藏有無盡的秘密。

    時光在沉默中渡過。

    戰機飛越茫茫的深夜,向虛黑中的目的地前進。

    凌渡宇進行例行的檢查,他現在駕駛的,是經組織內專家改善過的美制鷹式戰機,不但增強了空中纏鬥的威力,也從設計和裝備上大大減低了被敵人雷達偵知的因素,還裝有遠程的電子系統,最高水平速度可達每小時一千二百公里的超音速。現在機上除了七百發輕型炮彈的火神炮外,還攜帶了兩支刺戟空對空飛彈和四枚雷射導向炸彈,是特別為巴極準備的大禮。

    飛機向下俯衝,凌渡宇同時把節流閥調低,把速度減至二百七十節左右,當飛機到達二百英尺的高度時,凌渡宇把機身抬起,回復水平飛行。

    低空裡氣流沖激,飛機不斷顛簸,拋起彈下,凌渡宇張開飛機的襟翼。增加浮力。

    鷹式戰機像黑夜裡出動的幽靈,在夜空中無聲無息地疾飛。

    雅黛妮道:「還有多遠?」

    凌渡宇把駕駛盤扭向左方,戰機幾乎是貼著起伏的山勢飛行,一邊道:「以目前的速度,三十五分鐘後可抵達巴極居住的『夢湖』,『夢湖』?嘿!這是誰給它起的鬼名字?」

    雅黛妮道:「這名字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可能是由於湖面常年積有濃霧,我也想不通巴極為甚麼要把整個湖和附近的土地買下來,建設他的私人王國。」

    凌渡宇曬道:「管他甚麼勞什子的理由,讓我將他的巢穴夷為平地。」一扭駕駛盤,戰機離開山區,向無盡的南美洲低地飛去,這時他們早深入哥倫比亞的國境,飛臨著名的馬格達雷拿河的上空,巴極居住的夢湖,是馬格達雷拿河一條支流的湖泊。

    夢湖在哥倫比亞和巴拿馬國境的交界處,巴極利用兩國交界的曖昧地點,劃地稱王,建立私人的軍隊,兩國政府上下人等,都收受他大量的賄賂,對他的事漠然不理,巴極更是囂張。

    戰機根據情報,繞著雷達以圓周飛行,以現時的低空和慢速,可以說是絕不會被發覺的。

    凌渡宇低聲道:「還有十五分鐘,將到達夢湖的上空,如果你的情報無誤,巴極的湖祭剛開始了十分鐘。」

    雅黛妮有點緊張地點頭,帶著請求的語氣道:「龍鷹!讓我發射導彈,可以嗎?」

    凌渡宇奇怪地望她一眼,想不到她也懂用這種語氣求人,聳聳肩道:「有何不可?」

    一個閃動的紅點在搜索雷達的屏幕上慢慢擴大,顯示巴極的夢湖在五十里的範圍之內,從駕駛艙向前方望去,遠方有一列模糊的燈火,那就是巴極的老巢。

    雅黛妮道:「這附近的居民,一是給巴極買去了土地,一是給他用種種方法迫遷,巴極在夢湖的四周廣置雷達和地對空飛彈發射站,又建有防衛的戰機保護網,儼如獨立的國家。」

    凌渡宇嗯的一聲,將發射導彈的武器艙門打開,雷射導向導彈鎖定目標,蓄勢待發。他準備當飛臨夢湖約二十里處,攀升上二千英尺的空中,發射飛彈。導彈上的溫度感應系統,可以把目標鎖入彈上的電腦系統內,穿破黑暗及濃霧,命中巴極舉行湖祭的祭台。

    這個計畫可說是萬無一失,鷹式戰機避過了雷達突然出現,一定使巴極方面措手不及。

    四十哩、三十九哩……

    夢湖的燈火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戰機的速度開始緩緩增加。

    就在此時,凌渡宇心內升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危險!

    凌渡宇全身一震,幾乎在同一時間,機上警報系統的警笛震天響起。

    最少一枚導彈,向著他們的鷹式戰機以驚人的高速射來。

    雅黛妮面色剎地轉白,駭然道:「甚麼事?」

    凌渡宇面色凝重,猛地收起襟翼、增大節流閥,調節引擎,把速度迅快加增,另一方面,啟動了電子反掣雷達干擾器及紅外線干擾器,這可以使波束導引和紅外線導向的飛彈失效,壞處卻會將他們的行蹤暴露無遺,成為遠近導彈發射台眾矢之的和敵機追蹤的對象,可是他們再沒有選擇了。

    戰機低飛迴旋,錯過了夢湖的方向,偏向西北飛去。

    雅黛妮尖叫道:「不!不能半途而廢!」

    凌渡宇把雷達系統由空對地改換為空對空戰鬥模式,叫道:「你看!」

    屏幕上有幾個小紅點,不斷跳動。

    凌渡宇叫道:「這是敵人的飛機,在夢湖的上空張開羅網,等我們去送死,至於現在我們能否逃命,仍在未知之數。」

    話猶未已,機上緊急報警系統的紅燈閃滅不停,代表敵方導彈已在三里的範圍內,半分鐘內擊中飛機。

    凌渡宇怒罵一聲,飛機向上急速爬升,同時擲出作為引誘物的火球,這些火球可使熱導飛彈誤中副車。

    「轟隆!」

    導彈在機下里許處擊中火球,強烈爆炸,飛機一陣震盪,在空中被氣流拋得一連打了幾個跟頭。

    凌渡宇不愧一流的駕駛員,在他的控制下,飛機很快回復水平飛行,斜斜向下衝去。

    雷達的屏幕上,顯示敵人的四架戰機,銜尾窮追。

    凌渡宇做了幾件奇怪的事。他把電子和紅外線干擾器閉上,又把節流閥大幅減低,打開了可增加浮力卻拉慢了速度的襟翼,飛機幾乎是滑翔地,從萬多英尺的高空向下急街。

    當飛機來到二百多英尺的低空,凌渡宇開動了空氣煞機掣,低飛迴旋,重新向夢湖的方向飛去。

    雅黛妮駭然道:「幹甚麼,回去送死嗎?」

    敵人的戰機空巢而來,這樣回頭,不啻是送羊入虎口。

    凌渡宇在漆黑的駕駛艙內,望著遠方夢湖的幾點燈光道:「剛才我開啟了干擾器,擲火球,同時以高速逃走,一定把敵人的雷達偵察網吸引,以為我們向西北方逃去,豈知我突然低飛,又關掉了一切引起雷達注意的因素,以近乎滑翔的方式和速度飛行,應該可以避過對方雷達的耳目,你現在快認清楚那紅色的按鈕,我們這樣的高度是不可能發射導彈的,唯有動用火神炮,這武器只有在三里的範圍內才能有精確度,所以必須善用戰機飛臨巴極上空那數秒的時間,你要把握時機了。」

    雅黛妮出奇地遵從,道:「明白了!龍鷹!」

    雷達屏幕上的敵機紅點,果然中計,向西北方追去。不過!一待不見他們的蹤影,將會掉頭追來的了。

    鷹式戰機緊貼地面,向夢湖滑翔過去。

    在紅外線下,機下的地上景色,在螢光色的屏幕上,清晰可見。

    雅黛妮緊張叫道:「到了!」

    屏幕上白濛濛一片,那是夢湖湖面上經常積聚的著名濃霧。

    凌渡宇把機鼻朝下,飛機滑入濃霧裡,在離開湖面百英尺許時,作水平飛行。

    凌渡宇表現出精湛的飛行術。

    戰機在浪霧中無聲無息地滑行,幾乎全靠襟翼的滑翔力量。

    眼前冒出了一列燈火,迅速擴大。

    凌渡宇低喝道:「準備!」

    火神炮瞄準正前方。

    凌渡牢一按駕駛盤,飛機向下俯衝,駕駛艙的正前方驀地大放光明,湖面上有座圓圓的大木台,台上生起了熊熊火焰,火焰四周人影閃現,巴極的湖祭如期舉行。

    凌渡宇大喝道:「放炮!」

    雅黛妮在他餘音末歇時,按動二十厘米口徑火神炮的按鈕,炮彈雨點般向湖面祭台狂射。

    戰機劃過湖面的上空,呼一聲斜衝掠上,背後是祭台冒起的火光和濃煙。

    雅黛妮正要歡呼,飛機轟然一震,失去了平衡,迅速下跌。

    凌渡宇叫道:「中彈了!」苦苦控制著受創的戰機,勉強回復了水平飛行,機尾拖著一條濃煙做成的長尾。

    武器艙和左引擎亮起了嚴重損毀的紅燈。

    凌渡宇望著雷達屏幕上迫來的紅點,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雅黛妮堅強地點頭。

    凌渡宇啟動緊急逃生的按鈕,兩個人同時被彈出了打開的駕駛艙外。

    夜風中,凌渡宇張開了降傘,心想:又是一段艱苦的旅程了。拍拍背後裝有食物、自動武器和行軍必需工具的背囊,才稍有安全感。

    戰機爆炸的聲音在前方隆隆響起,烈焰衝上了半天,照得整個夢湖旁的林區一片血紅。

    兩人徐徐降落在夢湖旁的森林內。

    雅黛妮先著地,抽出腰刀,在泥地旁掘了個小坑,把降傘埋在泥內。凌渡宇把降傘作同一處理,暗忖這強壯的美女確是經過了嚴格的軍事鍛煉,省去不少工夫,大增這次逃生的機會。

    雅黛妮取出一張地圖,凌渡宇連忙拿出電筒照明。地圖上有個藍色不規則圓形,那就是夢湖。

    雅黛妮指著夢湖正北的幾十個方格子,道:「這是巴極的巢穴『夢湖水莊』,散落在夢湖正北處,三邊是平坦的夢湖平原,若要從陸路接近巴極的水莊,幾乎肯定會被他發覺,所以夢湖平原可說是巴極的天然屏障。」

    凌渡宇點頭同意,他有點不明白雅黛妮為何要解釋巴極「夢湖水莊」的形勢,現下首要之務,就是逃得愈遠愈好,那管他巴極的老巢是否鐵壁銅牆。

    雅黛妮的手指從夢湖的正北向下移,來到夢湖西南處的樹林,道:「我們在這裡,離開夢湖水莊只有九哩!」她的手指按著在他們的落點附近打了個大圈,道:「這附近一帶滿佈沼澤,雨林和丘陵,最近的城市在二百多哩外,我們是絕對逃不了的。」

    凌渡宇眼中電芒一閃,淡淡笑道:「在真正失敗之前,我是從不言敗的!」

    雅黛妮望向凌渡宇,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過很快會明白我的話。隨我來吧!」

    凌渡宇低喝道:「不!先告訴我逃走的路線。」說到逃命,他絕對算得上是個一流的專家,那肯讓人牽著鼻子走。

    雅黛妮閃過不悅的神色,道:「好!你看!」把地圖打了開來,道:「我們首先沿湖而行,到了夢湖正西方,再往西行大約三小時,穿過樹林到達凶名遠播的『水月雨林』,那處滿佈沼澤,連當地的人也極少進入這區域,可是我們若要逃出生天,那裡反而是唯一生路。穿過『水月雨林』,到達連綿的山脈,那時要躲藏行蹤,容易得多了。」

    凌渡宇問道:「要多少天才可以穿過這鬼地方?」

    雅黛妮道:「那要看有否行差踏錯,據我推算,最順利也要費十天工夫,才可穿越。」

    凌渡宇倒抽了一口涼氣,不過雅黛妮說得對,除了這雨林區,附近一是平原,又或是荒蕪的丘陵,要躲過巴極的現代化追兵,是絕無可能的。

    凌渡宇喃喃道:「不知巴極那魔頭死了沒有?」

    雅黛妮指著夢湖另一方的上空道:「你看!」

    凌渡宇抬頭遠眺,幾個閃動的紅點,逐漸擴大,耳際同時傳來軋軋的聲響。

    五架大力士型的重力運輸直升機結成完整的隊形,橫過夢湖,同他們墮機的方向飛來,。

    凌渡宇按熄電筒,叫道:「走!」

    兩人戴上紅外光夜視鏡,在漆黑的樹林內穿行,林內雖然無路可循,但他們腳步矯健,身手靈敏,踏著高及膝蓋的植物,竄高伏低,不一會把直升機的響音遠遠拋在後方。

    兩人一口氣急行了三個小時,凌渡宇體質遠勝常人,輕鬆自如,雅黛妮雖然受過嚴格的鍛煉,這樣的狂奔,仍使她吃不消,不過她人極好勝,苦咬銀牙,死撐下去。

    又走了兩個小時,來到了夢湖的正西處。

    異響從後方傳來,凌渡宇驚覺地回頭,恰好見到雅黛妮摜倒地上,跌了個人仰馬翻。

    雅黛妮趁機仰臥在厚厚的草叢上,喘著氣道:「讓我休息一會,好嗎?」

    凌渡宇淡淡一笑,默然坐下。

    林中蟲鳴蟬唱,間雜著鳥獸走動的聲音,有種出世的和平和寧靜。

    雅黛妮道:「巴極末死!」

    凌渡宇愕然望向她。

    雅黛妮臉上露出深沉的失望道:「巴極在他的手下中,不但是領袖,而且是神,假設巴極遇襲身亡,他的手下一定會瘋狂地向我們展開搜捕,像剛才那樣隊形完整地搜索,說明了巴極依然毫髮無損。」她對巴極一方的情形有深入的瞭解。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為甚麼巴極的手下如此敬畏他?」

    雅黛妮答道:「巴極是貨真價實的英國牛頓大學哲學博士,樣貌風度均無懈可擊,兼且精通權術策謀,這也是他能在南美洲眾毒梟中穩坐第一把交椅的原因。」

    凌渡宇望向夜空,有些感慨,世界上這類天生領袖的人,自有其威懾他人的魔力,叫人為他效命,若是為惡,便禍害人間了。

    天空傳來直升機的響聲,忽遠忽近,在捕獵他們。

    凌渡宇側耳細聽,直升機的噪音裡,似乎還夾雜著點其他的聲音。

    凌渡宇輕叫道:「是狗吠聲!」

    兩人同一時間彈起身來,繼續艱苦的逃亡。

    林木稀疏起來,地上一片泥濘,道路艱難。

    狽吠聲和人聲時遠時近,每一次都接近了少許,敵人緊躡著他們的方向追來。

    雅黛妮邊走邊道:「前面百多碼處有道河流,沿河而行,可避過附近的沼澤!」

    凌渡宇叫道:「還不快跑!」

    兩人在黑夜約雨林內踉蹌前行,不一會,河水流動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傳來。

    凌渡宇停下來,把滑倒地上的雅黛妮拉起來,後者一面泥污。

    凌渡宇笑道:「這樣跑不是辦法,遲早會給敵人的獵犬追上。」不懷好意地從背囊中掏出一罐噴劑,噴出一股氣體,附在附近的樹木上,林間立時充斥著奇怪的異味。

    雅黛妮奇道:「這是甚麼?」

    凌渡宇偏向左方走去,一邊走一邊噴,直到整罐噴盡,才轉頭走回來道:「這是專門針對獵犬設計的氣味噴劑,這一罐噴的是白兔的氣味,保證那群『跟尾狗』如醉如癡,大發狂性。」

    雅黛妮看著凌渡宇促狹的笑容,有好氣沒好氣地道:「你倒想得周到!」

    凌渡宇從容道:「還未得周到,至少還未給你預備一條滾熱的淨面巾。」

    雅黛妮知他笑她一面泥污,咧嘴一笑,轉身繼續前行。

    凌渡宇第一次看到她展露美麗的笑容,只覺罕有動人,一時回味起來,忘了走路。

    雅黛妮叫道:「還不趕快!」語氣又回復先前的冰冷乏味。

    凌渡宇苦笑搖頭,跟了上去。

    不一會,兩人踏足堅硬的泥地上,沿著十多英尺寬的河流,向西北方走去。

    河中不時見浮沉的鱷魚,使人感到南美洲雨林危機四伏。

    後方驀地傳來獵犬的狂吠和沸騰的人聲,兩人對望一眼,知道噴霧劑產生了作用。

    凌渡宇剛要自誇兩句,異變已起。

    兩個強烈的光芒,在前方亮起,把兩人照得纖毫畢露。

    探射燈。

    在這雨林內,這是沒有人能在夢想得到的怪事。

    強光刺激下,雅黛妮睜目如盲,她雖是第一流的戰士,仍然被這突變駭得魂飛魄散,一時失去了戰鬥反應的能力。

    凌渡宇的反應卻是完全不同,幾乎在探射燈亮起前,他的自動步槍從背上滑至胸前,子彈呼嘯狂叫。

    兩盞強力的探射燈亮著的時間不及一秒鐘,又在凌渡字的槍嘴下化成粉碎。

    像漆黑的夜空裡,電光一閃,倏又消去。

    同一時間凌渡宇側撞呆立的雅黛妮,兩人一齊滾落冰冷的河水裡去。

    敵人驚喝起來,槍聲響起,火力籠罩著兩人先前站立的一大片土地,一時枝葉橫飛,空氣中充斥火屑彈藥的氣味。

    凌渡宇身手何等迅快,在跌進冰冷的河水前,兩枚催淚爆霧彈扔往身後,催淚霧花朵般爆了開來,然後快速擴展,當凌、雅兩人潛進河水裡時,四周方圓百多方碼的地方,陷進目不能視的黑霧裡。

    霧裡敵人嗆咳大作。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凌、雅兩人心意相同,發力向對岸游去。

    離岸只有數碼時,凌渡宇忽感有異,一股暗湧從後方迫來,凌渡宇叫聲不好,扭身提槍發射,水花激濺半天,身後數碼的地方一陣翻騰,血腥撲鼻,緊躡身後的鱷魚在河面上垂死掙扎,打得一天浪花。

    凌渡宇發力狂游,鱷魚的掙動和鮮血,會把遠近的鱷魚吸引到來,須盡快離開險地。

    兩人先後匍伏上岸,不及察看對岸的情形,竄進了河旁的雨林裡,兩個小時後,他們深入雨林區內的沼澤地帶。

    這處樹木稀疏,河道密佈,地上一片泥濘,令人每一步仿如千斤重擔。

    雅黛妮出奇地熟悉地理形勢,往往能先一步指出危險的沼澤,使他們避道而行,即管如此,到天明時,他們才推進了三哩許的路程。

    太陽的曙光從東邊斜射入林,映照起林內的沼澤世界,說不出的淒艷。

    兩人筋疲力盡,躺在一棵樹下喘起氣來。

    凌渡宇盤膝靜坐,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他再睜開眼睛時,看到雅黛妮苦苦沉思,似乎在決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凌渡宇和她共了一夜患難,對她的印象改善不少,柔聲道:「你在想甚麼?」

    雅黛妮渾身一震,驚醒過來道:「你……你醒了……剛才是在禪坐嗎?」

    凌渡宇避而不答,追問道:「想甚麼?」

    雅黛妮神色有點不自然,問非所答地道:「他知道我來了!」

    凌渡宇皺眉道:「他?」

    雅黛妮點頭道:「巴極!他知道我來了,所以才能在那裡布下埋伏。」跟著狂笑了起來,聲音內充滿悲憤的情緒道:「但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讓我們逃掉了。」

    凌渡宇給她的說話弄糊塗了,同時又知內中大有文章。

    雅黛妮沉默了一會,好像在下一個決定,抬起頭,眼神注定凌渡宇道:「我要回去!」

    凌渡宇幾乎整個人跳起來,叫道:「甚麼?」

    湖祭二

    雅黛妮從衣服內掏出一張發黃的紙張,遞給凌渡宇。

    凌渡宇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精細異常,圖文並茂地指示了整個水月雨林的地理環境和穿行的方法。

    雅黛妮站起身來,道:「以你的才智和手段,又有這地圖輔助,一定可以逃出生天,這是我對你的報答。」

    凌渡宇待要說話,雅黛妮伸手阻止,道:「不要問,由現在開始,我們各走各路,就算被碎屍萬段,我也要親手殺死巴極。」

    凌渡宇道:「在目前這情況下,白白犧牲有何意義?」

    雅黛妮轉身離去,神情堅決地道:「我自有主張,你還是管你自己的事吧!」

    望著雅黛妮消失在雨林的深處,凌渡宇氣得長歎一聲,對於一個發瘋求死的人,還有甚麼道理可說。

    奇怪的地方,是雅黛妮似乎有點殺死巴極的把握。

    她憑恃著甚麼呢?

    雅黛妮離開了凌渡宇後,轉向北方行去,她一點沒有停留,明顯是向著某一目的地進發。

    愈往北行,地勢漸有起伏,雨林疏密不一,地上的泥土堅硬起來。

    陽光從林木間灑射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前進,途中兩度遇上搜索的直升機,都給她躲在樹叢中避過對方的耳目。

    到下午四時許,來到一個小山丘前,她小心地審查附近的樹木,半個小時後,歡呼一聲,伸手激動地撫摸面前的大樹,樹身上有一個刀刻的魚紋。

    她望向樹後濃密的樹叢,野草雜生。

    她待要往前走,忽然驚覺地轉身,喝道:「誰?」

    「轟!」

    槍聲響起!

    雅黛妮手上一陣火般刺痛,無情的大力把她的自動步槍帶得橫飛開去,敵人的子彈準確命中她的步槍。

    雅黛妮悲叫一聲,摸上腰際的手槍。

    一把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否則格殺勿論!」

    雅黛妮停止了動作,悲憤無限,為甚麼是這時刻,成功是那麼地接近,現在她的如意算盤,要胎死腹中了。

    四個手持武器的男子,分從四個角落走了出來,像是早就布下羅網,等她到來。

    雅黛妮心中想到凌渡宇,不知他吉凶如何?

    其中一名蓄了小鬍子的壯健男子道:「雅黛妮小姐,博士早知你會來此,所以恭候多時了。」

    雅黛妮面色鐵青,道:「你殺了我吧!」

    四人一齊狂笑起來,另一名男子道:「你這樣動人,我們怎會捨得,博士吩咐,要把你縛在祭台上,各位兄弟輪流享用……哈……」

    雅黛妮悲嘯一聲,一把抽出手槍,要拚死掙扎。

    槍聲再起,雅黛妮手中槍被子彈擊飛半天,強力把雅黛妮的虎口震裂,一手鮮血。

    雅黛妮立心求死,向前方的敵人衝去,忽地腳踝一緊,身後的敵人手中飛出長鞭,把她纏著。雅黛妮失去重心,整個人仆倒地上,在敵人的嘲笑下,悲憤無奈。

    雅黛妮悲叫道,「殺我吧!」

    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樣、脂粉氣極重的男子道:「雅黛妮你說笑了,我們怎敢對你不敬!」

    最先發話的小鬍子道:「和你同來的男子到那裡去了。」

    雅黛妮叫道:「殺了我吧!我是不會說的!」

    小鬍子嘿嘿冷笑,道:「在博士面前,沒有人能隱瞞任何東西,雅黛妮你不是不清楚吧?」又是一陣得意狂笑。

    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道:「是嗎!我卻不相信。」

    眾人一呆。不期然望向聲音的來處,一位體格魁梧、雙目精光閃閃、仿似有透視人心力量的男子,從樹後閃了出來,手上的自動武器,對正圍繞在躺倒的雅黛妮四周的兇徒。

    他雖是一身泥濘,神態卻有種說不出的從容鎮定,瀟灑自信,使人絕對不敢輕視。

    伏地的雅黛妮忍不住歡呼起來:「噢!凌渡宇!」

    凌渡宇淡笑道:「小姐!你好!」跟著向那四人道:「好!男孩們,不要有任何異動,將武器慢慢掉在地上,切記不要引起我手上老伙記的誤會。」

    小鬍子神情鎮定,當先緩緩將手上的槍嘴垂向地下,一邊道:「佩服!佩服!我們曾小心地留意你的行蹤,居然發覺不了你緊跟在後……」手一鬆,手槍掉在泥土上。

    同一時間,凌渡宇手上步槍火光閃動,那脂粉氣極重的男子打著轉,帶著飛濺的鮮血,打橫踉蹌倒跌開去,滾倒地上。

    其他三人一動也不敢動,連死者的鮮血灑得一頭一臉,也不敢拭抹。

    凌渡宇反應之快,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他們都是一流好手,有高度的默契,小鬍子藉動作和說話,吸引凌渡宇注意,另一人立時發難,舉槍發射,卻給凌渡宇先發制人。

    凌渡宇若無其事道:「掉下武器,大字形伏在地上。」

    三人對凌渡宇殺了一人後,依然無動於衷的冷血無情大感慄然,唯有遵從命令。

    雅黛妮爬了起來,看著早先揚威耀武的敵人,形勢逆轉,伏在地上,大感快意,望向凌渡宇,後者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雅黛妮禁不住俏臉一紅,垂下頭來,出奇柔順地道:「拿他們怎麼辦?」

    這是雅黛妮第一次低聲下氣徵詢他的意見,格外珍貴,凌渡宇以行動來答覆她,拿出發射麻醉針的手槍,每人賞了一口,三人昏倒過去。

    凌渡宇聳聳肩,道:「他們的事解決了,你的又怎樣?為甚麼他們認識你,你來這裡幹甚麼?」

    雅黛妮沉默了數秒,毅然轉身,撲到一個叢林前,撥開茂密的枝葉,竄了進去。

    凌渡宇大感好奇,跟了進去。

    密林內有一片數十方碼的空地,從被斬斷的樹木看出是人為的成果。

    這時空地長滿及胸的野草。

    空地間有一龐然巨物,細看是一個巨大的綠色膠帳,覆蓋著一個不明的物體。膠帳上放滿變得枯黃的植物,顯然是要避開天空來的偵察。

    雅黛妮抽出腰刀,把膠帳割開,露出內裡的玄虛。

    膠帳蓋著的,竟然是一架戰鬥直升機。

    凌渡宇歡呼一聲,當先打開機門,坐了上去,雅黛妮爬了上來,坐在他身側。

    凌渡宇檢視儀器,發覺燃料充足,足供回程的消耗,武器庫上顯示直升機攜有導向飛彈,這是令人意外的驚喜。

    凌渡宇歡呼道:「這次有救星了!」絕望頹喪,一掃而空,試問誰願意徒步在沼澤間走上七八天。

    他別轉頭望向雅黛妮,笑容凝固起來。

    她手中的槍嘴抵在他腰際。

    凌渡宇叫道:「幹甚麼?」

    雅黛妮堅決地道:「下去!」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甚麼?」

    雅黛妮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要你滾下去,不要再問!」

    凌渡宇兩眼射出懾人的神光,直刺進她的眸子裡,左手緩緩舉起,伸向她握槍的右手。

    雅黛妮失聲道:「不要!不要!我會殺了你的……」

    凌渡宇柔聲道:「你不會的……你不會的……我們是朋友嘛……」

    雅黛妮現出茫然的神色。

    凌渡宇一下抓緊她的手腕,還未發力,手槍掉在機艙內的地上,發出噹一聲大響。

    凌渡宇跟著吻在她的嘴上,雅黛妮嘴唇冰冷,一點反應也沒有。

    凌渡宇離開她的香唇。

    雅黛妮道:「我對不起你!你屢次救我,也要這樣待你,但是,在我來說,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殺死巴極更重要。」說到後來,她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

    凌渡宇把手圍著她的香肩,讓她把頭伏在他寬闊的肩上,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駕駛這直升機,再次向巴極施襲,是嗎!」

    倚著凌渡宇肩頭,雅黛妮蒼白的臉多了一點血色,平靜下來,點頭道:「是的。」歎了一口氣,續道:「兩年前,因巴極以金錢支持南美的一個獨裁政權,組織派出了一隊精銳的特擊隊,連我在內共有四人,要暗殺巴極……」

    凌渡宇望向雅黛妮,後者臉上忽紅忽白,陷進了回憶裡去。

    雅黛妮道:「最初的計畫,是想以導彈作突襲,可是,經過一番研究,發覺以這直升機的機動力和性能,絕沒有可能突破巴極的空中防禦工事及雷達網……」

    凌渡宇點頭同意,在他優良的戰術下,仍難免機毀的結局,巴極水莊的防空設備,可說是鐵壁銅牆,無隙可乘。

    雅黛妮歎了一口氣,道:「於是,我們把直升機留在這裡,隱藏起來,四人背負烈性塑膠炸藥,徒步到夢湖的西面,潛泳往湖北的夢湖水莊。」

    雅黛妮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道:「我們的目標是水莊裡著名的『玻璃屋』,那是巴極常到之地,湖的一面全用落地玻璃,使他可飽覽整個夢湖的景色,也可以俯視直伸入湖五十多碼用浮桶結成的一條長長的走道,每一個反對他的人,都是在那裡給他公然虐待至死……」說到這裡,她把雙手埋在手掌裡,情緒衝動至不能自制。

    凌渡宇道:「不要怕,現在不同了。」

    雅黛妮霍地抬起頭來,尖叫道:「過去了?不!我每晚都夢見那可怖的情景,我們一潛進湖內,立即給他們佈置在湖內的感應裝置發覺,幾乎在毫無還擊下被一網成擒,他……」

    淚水流下,嗚咽道:「巴極把他們縛在湖心的浮台上,使人輪流鞭打,我在玻璃屋內聽他們的哀鳴,足有三日夜……然後……他把我帶出浮台上,在那處強姦我……」雅黛妮說到這裡,終於失去控制,倒在凌渡宇懷內痛哭起來。

    凌渡宇閉上眼睛,強烈的情緒湧上心頭,一定要殺死這已不能稱作人的凶獸。這時他才瞭解為何雅黛妮要親手投彈,明知九死一生也要放過逃生的機會,回頭拚命。

    雅黛妮畢竟是個堅強的戰士,很快平復過來,續道:「後來我逃了出來,請你不要問其中的過程,行嗎?」

    凌渡宇點頭,內中當有難言之隱,話題一轉道:「我現在明白這直升機的來歷了,這對巴極似乎不是秘密了,否則他為何能布下人手,在這裡待你自投羅網!」

    雅黛妮離開凌渡宇懷抱,坐直身體,道:「我在為直升機覆蓋掩護的植物時,曾經用了一點手法,假設任何人移動過,我是會知道的,所以敢肯定這直升機未曾被動過手腳,他們在這裡出現,可能純是巧合。」

    凌渡宇皺眉不語,又想不到任何反對的論點。

    凌渡宇道:「好了!現在讓我們去完成末竟之約,如何?」

    雅黛妮驚喜地望向他,眼中射出感激的神色,卻道:「不!讓我一個人去吧。」

    凌渡宇淡然道:「你知嗎!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去完成沒有可能完成的任務。」人有時是須要以傻勁去代替聰明的。

    他啟動了直升機的引擎,主旋翼開始運轉起來,當轉速達至最高點時,凌渡宇把主旋翼攻角以適當的增加,加強主旋翼的升力。直升機逐漸升離地面,他踩著尾旋翼的踏板,使飛機保持方向,並稍微把控制飛行的循環桿拉向後,這使直升機鼻朝上,減少了向前移動的力量,飛機升離了樹林,當離地面百來英尺時,直升機盤旋起來,凌渡宇把循環桿傾向左方,直升機呼一聲,向夢湖的方向飛去。

    雅黛妮微聲道:「你是我認識的飛行員中,最優秀的人才。」

    凌渡宇毫不謙讓道:「功多藝熟,我十八歲取得專業駕駛的資格,二十一歲成為了美國有牌照的飛機試駛員……」忽地眉頭一皺道:「我忘了問你,這次目標是甚麼東西,還是大鬧一番?」

    雅黛妮道:「巴極對夢湖有種瘋狂的迷戀,認為它是有靈性的神湖,所以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時刻,都來到他偏愛的玻璃屋,觀看夢湖的美景……」歎了一口氣,道:「那的確是迷人之極,可惜給這惡魔霸佔了。」

    凌渡宇心中一動,雅黛妮和巴極間的關係,可能大不簡單,非純是敵對的立場。

    雅黛妮好像察覺自己的失言,轉口道:「來!讓我告訴你玻璃屋的位置。」她啟動飛行電腦的按鈕,鍵入指令,電腦的顯像器現出一幅夢湖的平面圖,雅黛妮指著黃色的一個星形標誌,凌渡宇連忙記下精確的位置。

    直升機越過水月雨林,飛臨沿湖的疏林地帶,凌渡宇把直升機降低,在林木間穿行,除非是林木過密不能行,才飛離林面。

    精湛的駕駛術,令雅黛妮目瞪口呆,她現在明白凌渡宇為何在組織內享有如此崇高和超然的地位。多年來,每次她要求組織提供她戰機時,都被上層以種種理由拒絕,主要的原因,當然是戰機的珍貴,其次,是對她缺乏信心。但是,凌渡宇的要求他們幾乎是立即首肯,這也是她起初對凌渡宇充滿敵意的原因之一。

    凌渡宇指著雷達道:「奇怪,全無巡梭的戰機,難道這次真能攻其不備?」

    雅黛妮道:「小心巴極安裝在夢湖旁的四台地對空飛彈,全是自動系統,只要雷達一發現不明物體,又不能回應雷達的暗碼,就會自動發射。」

    凌渡宇苦笑道:「我知道!」他曾身受其害,怎會不知道。他一邊檢看直升機上的武備,問道:「巴極的販毒生意一定使他成為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惡勢力的人,否則為何能擁有這樣驚人的武裝力量?」

    雅黛妮見到他留意直升機的武器系統,有點興奮地道:「武器由我來操縱,機上的三種不同類型武器,都是應我的要求,特別針對巴極的賊巢而設,威力最大的是三枚刺針熱導飛彈,可以對付敵人的戰機;四枚火箭彈則是襲擊地上大型而固定的目標,另外的休斯鏈炮,則是常規裝置,有一千二百發。」

    凌渡宇點頭同意,這樣的配備,最少可以把巴極的老巢轟去半邊。

    直升機離開了夢湖西面的林區,當飛臨夢湖時,折向左方,向湖北巴極的水莊飛去。他決定以直接突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置對手於萬劫不復的地步。

    他要在敵人夢想不到的時刻,把巴極的腦袋炸掉,這令人髮指的魔頭,他絕不能容許他存在世上。

    日正西沉。

    餘輝染紅了半邊天,夕霞萬道,不可方物。

    夢湖覆著依稀薄霧,把湖水,湖旁的林木,遠方若隱若現的房舍,轉化作不具實質的夢境。

    直升機貼著湖面滑行,旋翼的高速轉動,打起了一天的水霧,長長地拖在機後,此落彼起。

    玻璃屋在前方哩許處出現。

    一道長達五百碼的木製浮道,從玻璃屋前的平台直伸往湖心,盡處是一個方圓四百多方英尺的大浮台。

    那是令人聞之膽喪的「祭台」,料不到被凌渡宇在昨晚襲擊損破後,這麼快修復過來。

    惡行都在其上進行。

    凌、雅兩人幾乎停止了呼吸。

    事情出奇地順利,目標就在眼前。

    七百碼……

    凌渡宇盯牢雷達,上一次飛機失事前,雖因距離太短,警笛來不及響起,戰機已中彈。

    但卻不能瞞過雷達的探測。

    雷達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六百碼……巴極的數十幢連湖而建的華宅,在暮色茫茫中,出現在他們的正前方。所有屋舍都亮起燈火,連繫它們的道路亦亮起路燈,在薄霧裡有種出奇的寧靜與和平,與巴極的惡名毫不匹配。

    只有位於正中、君臨湖邊、向湖一邊儘是落地玻璃的華宅,燈火全無。從它處直伸出湖的窄長浮道和盡端的大浮台,卻亮起了兩列長長的燈火和繞著浮台裝置呈正圓形的光燈。

    目標明顯。

    那就是玻璃屋。

    直升機越過湖面,飛臨祭台之上,浮道的燈火仿如指示方向的燈列。

    直升機筆直朝玻璃屋飛去。

    難道玻璃屋內沒有人?

    火箭鎖定目標,待命而動。

    雅黛妮拿起望遠鏡,察看在前方不斷擴大的玻璃屋。

    雅黛妮茂叫起來,指著前方,道:「他在露台上,他在露台上……」

    其實不用她說,凌渡宇銳利的眼睛,已看到三百碼外玻璃屋前的大露台上,一個身形雄偉的男子,安坐椅上,悠閒地看著他們闖入。

    難道他誤會了直升機是他們的人。

    凌渡宇沒有思索的時間,喝道:「放彈!」雅黛妮驚叫一聲。

    凌渡宇駭然望向雅黛妮,後者面色蒼白,猛按發射鈕,一點反應也沒有。

    直升機往露台飛去,旋翼的風把巴極的頭髮打得飛舞半天。

    巴極手中拿著酒杯,同他們祝酒。

    凌渡宇做夢也想不到和這著名的凶人竟是以這樣的形式見面。

    直升機忽地向上爬升,越過玻璃屋。

    雅貸妮叫道:「飛回去!我們用機槍……」

    凌渡宇動也不動。

    雅黛妮陷於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尖叫道:「我說飛回去,你聽不見嗎?」

    凌渡宇沉著地道:「對不起,飛機進入了被遙控的狀態,一點不受我控制。」

    雅黛妮呆了一呆,忽地撲了過來,一把搶過循環干,瘋狂地前拉後撞。

    一點作用也沒有。

    凌渡宇試圖打開機門,紋風不動。

    直升機在這時掉頭飛回去。

    機上的通訊系統傳來沙沙的聲音,一把溫文的男聲以純正的國語道:「凌兄!崩不到我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無論如何,你是最受歡迎的客人。」

    凌渡宇嚇了一跳,這人的口氣自是巴極無疑,想不到他精通國語若斯,又是這般溫文有禮。

    雅黛妮面色蒼白,口唇顫動,歇斯底里地:「巴極!我要殺死你……」

    直升機繞了一個圈,往回飛去,再次飛臨夢湖祭台之上,緩緩降下,凌渡宇側目向下看,圓圓的浮台上站了十多名武裝壯漢,恭候他們大駕光臨。

    巴極的聲音再次響起道:「我費了一天功夫,將覆蓋直升機的植物拍下照片,又費了兩天功夫,將它們回復原狀,不過,在這一刻,所有這些工作都收回了應有的代價。」

    凌渡宇心中凜然,這巴極的機心和耐性駭人聽聞,望向雅黛妮,後者軟癱在座位上,雙目一片茫然,心中憐意大生,可是目下自身難保,對她的處境有心無力。

    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浮動的祭台上。

    機門自動打了開來,數挺自動武器搶著伸進來。

    凌渡宇一動不動,淡淡道:「巴極!如此豈是待客之道?」

    巴極笑道:「如何待客,凌兄快要知道了。」

    離開直升機,兩人立時給隔離起來,六名壯漢把凌渡宇押上了一輛停在玻璃屋前的吉普車。

    這六人筆挺西裝,態度粗豪但保持了某一程度的禮貌,身上的裝備,除了電子感應的全自動步槍外,其他的通訊器材和手槍等,莫不是第一流的精良產品,兼且這六人行動機靈敏捷,互相配合無間,是富有經驗的好手,巴極能在黑道出人頭地,是有道理的。以這樣的實力,他真的不明白當日雅黛妮是怎樣逃出虎口,可惜他不知是否再有問她的機會了。

    想到雅黛妮,想起剛才她給人押走時,死灰般的臉色,心中抽搐,護花無力,令人悲憤,假設巴極對她有任何不軌,他誓要將巴極碎屍萬段。

    吉普車在整齊寬敞的道路奔馳,路旁滿植熱帶林木,不時現出各式各樣的華麗平房,在暮色裡出奇地安寧,彷若世外桃源,誰能聯想到,這就是巴極的罪惡王國。

    吉普車在一所灰白色三合土的大平房前停下來。

    其中一名壯漢拿起對講機道:「白奇醫生,貴賓來了。」

    對講機響起高亢難聽的聲音道:「把他帶進驗身室。」

    凌渡宇被客氣地請了下車,進入平房內。

    門後是一道長廊,每邊各有三道門戶。

    凌渡宇給引進了右邊第一道門戶,裡面的設備,把他嚇了一跳,手術間、手術床、掃瞄機、X光機、心電圖、牆櫃上的藥瓶……足足媲美設備完善的醫院。

    凌渡宇心念電轉,正盤算應否作最後反擊,一位身穿護士袍的美女,笑盈盈從手術間轉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盛滿晶瑩藥液的針筒,針尖向上,同他友善她笑道:「凌先生,請躺在推床上,要給你注射麻醉藥了。」

    凌渡宇心中一喜,改變了拚死反抗的念頭,他對藥物有高度的抗力,麻醉藥對他的影響不大,卻故作驚惶地道:「你們要幹甚麼?」

    話猶未已,背後已抵著兩管冰冷的槍嘴,凌渡宇「無奈地」躺上推床,美麗的女護士把整管針藥打進他身內,凌渡宇閉上眼睛,感覺著被人推進手術室去,護士親自為他寬衣解帶起來,使他身無寸褸,窩囊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使他大歎虎落平陽。

    腳步聲由遠而近。

    凌渡宇集中精神,以意志把心跳和血液的流動減緩,造成昏迷的假象。

    腳步聲傳來,凌渡宇細心分辨,應該是四個人,其中一人的腳步聲特別響亮,可能是女子的高跟鞋。自己這樣赤身露體,任人觀賞,確不是滋味,不過目下焉豈能計較。

    白奇肅然道:「博士!」

    凌渡宇心中一凜,居然是巴極親臨,可惜他不能張眼細看這魔君。

    一把悅耳動聽的女聲道:「凌渡宇這傢伙名震非洲,連馬非那老狐狸也在他手下栽了跟頭,還不是給博士手到拿來,收得貼貼服服。」這女子深諳大男人喜歡女人吹捧的心理。

    巴極的聲音道:「愛麗絲,你錯了,失敗的只是雅黛妮,若非她志切復仇,凌渡宇和她早已在百里之外了。」

    白奇嘿然道:「這些所謂正直的蠢人,怎能有分析利害的能力?」

    巴極道:「僥倖之事,何足掛齒,白奇,可以動手術了嗎?」

    凌渡宇一方面驚歎巴極的勝而不驕,另一方面嚇了一跳,甚麼手術?他若驀起發難,是有一定的成功機會,現在是要決定的時刻了。

    美麗的女護士解決了他的難題。只聽她道:「兩個微型追蹤器植在甚麼地方?」

    白奇道:「藏在膝蓋後的軟肌裡吧!」

    凌渡宇心中暗罵,巴極佈置周詳,以外科手術,把微型的追蹤器藏進肌肉的組織內,所以即管自己逃到那裡去,亦要被他輕易找回。若非自己只是詐作昏迷,這樣的佈置下,可以說是絕無平反的機會了,巴極只要派人整日看著追蹤儀,自己的一舉一動便全在他的掌握中,想到這裡,心下奇怪起來,巴極這樣對自己大費周章,究竟有何目的?

    他給反轉過來,膝後稍下小腿嫩肉蟻咬般輕痛,鋒利的手術刀割開了肌肉的組織,又縫合起來,凌渡宇一點也感不到對方放了任何東西進去,可見微型追蹤儀是何等細小。接著對方在他另一條腿亦作了同樣手腳。凌渡宇默默記著對方安裝的方法和位置,同時集中無上意志,不動聲息苦忍手術帶來的劇痛,若非他這類自幼鍛煉以精神戰勝肉體之士,只是這關便過不了。一邊想一邊慶幸,他胸前貼著一塊假胸肉,藏有幾個精巧的工具,幸而不被敵人發覺。

    湖祭三

    手術完後,巴極的聲音響起道:「把他送至迎客樓,記著給他最好的房間,他的身體雖很強壯,我看也要到明天才可回醒,找人二十四小時看緊他。我要和他面談。」

    手術室門打開,守候在外的大漢步了進來,把他推了出去。他感到給人用擔架床抬上車子,最後送到一張床上,他知道這時正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不宜行動,乘勢倒頭大睡起來,睜眼時已是天明,睜眼後第一個動作,就是先在胸前一陣搓揉,把一塊人造的假胸皮取下來,胸肉後有排管狀儀器,凌渡宇把能發射四枝麻醉針的發射器取下來,才把胸皮貼回去。

    窗外白濛濛一片,夢湖在哩許外,雲霧的散聚,若現若隱。

    凌渡宇神思飛越,一把輕柔的女聲把他驚醒,是那愛麗絲的聲音。

    愛麗絲的聲音從四方八面傳來,使人很難辨別聲音的來源,對方傳音的設備非常巧妙。

    愛麗絲道:「凌先生,你好!昨晚睡得好嗎?」

    凌渡宇詐作抬頭四處找尋聲音的來源,一邊撫著頭,扮作麻醉藥後的昏沉,答道:「好!很好!叫巴極滾來見我。」

    愛麗絲毫不動氣,溫和地道:「博士現在邀請你和他共進早餐。」

    凌渡宇苦笑:「我可以不願意嗎?」

    愛麗絲答道:「當然可以,假設你答應博士安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期,甚至可以讓你在這處自由行動,絕不干涉。」

    凌渡宇暗忖,若不是他知道對方在他身上下的手腳,目下一定會大惑不解。口中答道:「好!我答應。」

    愛麗絲估不到凌渡宇答得如此爽快,呆了一呆,有點猶豫地應道:「我會向他請示,好了!你是否接受邀請?」

    凌渡宇笑:「假設你也參與,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那會拒絕?」

    愛麗絲淺笑中透自對自己美麗的自信,道:「請你步出客房,夏太太會把你帶到那裡去。」

    凌渡宇站起身來,走出房外,那是一個小客廳,連著浴室和廚房,佈置充滿現代的氣息,清雅大方,若不是身為階下囚,這真是個小休的好地方。

    凌渡宇來到門前,發覺根本沒有門把,也不見任何鎖孔,是一道電子控制開關的門戶。

    門子縮入左邊牆內,露出通往外間的出口,一位二十七、八歲,身材動人,頗有風韻的黃膚女子盈盈立在門外,向他作了鞠躬狀,道:「凌先生,我是夏太太,請隨我來。」當先向左方走去。

    凌渡宇跟著她身側,鼻中嗅著她身上飄來淡淡的香氣,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夏太太驚覺地瞥他一眼,道:「凌先生的眼真銳利。」腳步加快,走出了大門外。

    凌渡宇回頭一看,昨夜的房子是一層用磚砌成的平房,非常別緻。屋外有道蜿蜒往右方的柏油道路,路旁植滿樹木,空氣清新。

    夏太太往柏油道上大步走去,凌渡宇估計目的地近在咫尺,否則早有車恭候了。就在這時,心現警兆,那是被人暗中偷窺的感覺,這地方表面和平寧靜,其實笑裡藏刀,步步凶危。

    夏太太回頭招呼道:「快來吧!」

    凌渡宇跟了上去。

    早上七時多了。

    太陽在東邊化作一個紅紅的初日,大地一片生機,離湖的薄霧逐漸散開,像螂蛛織成的絲網,可是任由日照風吹,仍是黏纏不散,覆罩夢湖。

    罷轉個彎兒,一所氣勢雄偉、堡壘式的華宅矗立眼前,一扇中開的大門前站了兩名身穿西服的大漢,對凌渡宇虎視眈眈。帶著一股敵意。

    凌渡宇隨著夏太太走到門前,門前右邊的大漢面善非常,省起此人是那天在直升機旁追上雅黛妮的小鬍子,自己槍殺他的同夥,對方自是難以歡顏相向。

    凌渡宇若無其事,經過小鬍子身側,待要進入屋內,小鬍子沉聲道:「小子,我早晚要向你討回公道。」

    凌渡宇眼睛落在他腰際勾掛著的軟鞭上,那天此人先以準確如神的槍法,擊掉雅黛妮手中的自動武器,後又以鞭梢,出神入化地把雅黛妮拖倒地上,是個絕不可輕視的敵人,待要答口,夏太太頭也不回地道:「韓林!」語氣中帶有強烈譴責的味道。

    小鬍子韓林怵然垂頭,低聲下氣道:「對不起,夏太太。」

    凌渡宇進入屋內,嘖嘖稱奇,夏太太只是一個下人,韓林對她的畏懼卻是出自內心,不由得留心起夏太太來。

    進門處是個足有四千方尺的寬敞大廳,全部仿中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傢俬,充滿古典情調,牆上掛了幾幅油畫,是荷蘭劃時代大師林布蘭的作品,價值無可估計。

    大廳內站了兩位亭亭玉立的美女,一見凌渡宇,笑盈盈地迎了土來。

    這那像囚犯的遭遇。

    夏太太謙卑地退讓一旁,兩姝來到凌渡宇面前,左邊的美女伸手和凌渡宇相握,自我介紹道:「我……」

    凌渡宇道:「不用說,你是愛麗絲了,我只想問你是否名花有主,其他都不關重要。」

    他大顯浪子本性,出奇制勝,探聽對方虛實,這愛麗絲屬於巴極博士的核心人物,否則她的手下夏太太也不會擁有如斯特殊的地位。

    兩女笑得花枝亂顫。

    另外的美女道:「你算是問對了人,夢湖水莊的歷史上,只有五個人是自由身,不受『合約』的束縛,愛麗絲恰好是其中一個,要看你的努力了。」

    凌渡宇道:「這位美麗的女士是……」

    愛麗絲介紹道:「她現在是博士的第三席妻子,我們都稱她為三夫人。」

    凌渡宇聽得頭也大起來,這處的規則大異外面的世界,教人摸不著頭腦。

    愛麗絲笑道:「不用費神,很快你會弄清楚一切,博士在露台,請隨我來。」

    凌渡宇淡淡一笑,隨愛麗絲從大廳的側門,步出露台。

    露台高高在上,俯瞰哩許外的夢湖,水光反射著朝陽柔弱的光采,閃爍生輝,湖面霧薄霞輕,較遠的地方隱沒在茫茫的水氣裡,予人無盡無窮的遼闊感。通往祭台的浮道直伸進霧裡,活像通往虛無的捷徑。

    身形雄偉的巴極博士坐在餐桌前,背著他極目湖景,沉醉非常。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直覺,巴極和夢湖有種非常微妙的關係。

    愛麗絲柔聲道:「博士!凌先生來了。」

    巴極悠悠轉身。

    兩人作第二次照面。

    巴極站起身來,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面孔較一般人稍長,蓄著林肯式的濃密鬍子,配合著修剪得非常整齊的黑髮,像美國內戰時的北軍將領。全套黑色禮服,使他更是儀容出眾,威猛懾人。

    凌渡宇特別留意他高挺鼻樑上的黑眼睛,那種深邃遼闊和精芒爍爍,是他平生罕見的,通常有這類眼神的人,都是有先天或後天修成的精神異力。他凌渡宇本人便擁有這類眼神。

    巴極直望凌渡宇,伸出大手以純正的國語道:「你雖然恨我入骨,但不介意和我握手吧。」

    凌渡宇伸手和他相握,若這樣拒絕,未免太小氣了。

    巴極的手粗壯有力。

    愛麗絲悄悄退回廳內,關上門,寬大的露台,剩下這兩個對立的人和遠方美麗的夢湖。

    兩人在餐桌前坐下。

    凌渡宇道:「早餐在那裡?」

    巴極眼中射出笑意,舉起大手一拍,立時有美麗的女士奉上早餐,不一會,桌上擺滿了精美的食品。

    侍女退了出去。

    凌渡宇望也不望桌上的美食,盯著巴極道:「我的朋友雅黛妮,她也要吃早餐吧?」

    巴極毫不退讓回望凌渡宇,淡淡道:「雅黛妮情緒不穩定,還是讓她休息多點,不過請你放心,只要我們間的事能談得攏,本人保證不動她一個指頭。」

    這是威脅,凌渡宇眼中閃過怒火,冷冷道:「想起你的禽獸行為,她的情緒怎能穩定。」

    巴極眼中精芒畢露,站起身來,走到露台的欄干前,遠眺若現若失的湖景。

    巴極霍地轉過身來,道:「我從未向任何人解釋過本人的所作所為,一方面因為我不須要作出解釋,更重要的是俗子凡夫,豈能明白。」

    凌渡宇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笑容道:「如此凌某洗耳恭聽了。」

    巴極望向遠方的雲霧,道:「人之慾望,自生即有……」忽又沉默起來,這時他背對著凌渡宇,故而看不到他的神情。

    微風從夢湖吹來,拂上凌渡字的臉上,在柔陽下分外輕爽。

    巴極又轉過身來,臉上激動的神情一閃即逝,道:「當我第一次見到雅黛妮時,她堅毅的表情,充滿活力美麗的身體,無不對我造成巨大的吸引力,使我產生強烈的佔有慾,我要打破社會把女人捧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台』上的禁忌,去得到她。」他的胸口有些微的起伏,所以盡避他面容回復平靜無波,凌渡宇也知道巴極陷在刺激的回憶裡。

    巴極續道:「那樣做之前,我也曾經問過自己,應否循序漸進,憑我的風度學問,先取得她的芳心,再奪她的肉體?那樣是否也較有女愛男歡的情趣?」

    凌渡宇默然,心中卻不得不承認,盡避雅黛妮和他是在敵對關係,可是男女間事非常奇妙,憑巴極的風度、學養、人品和權勢,的確做成極大的魅力,足可贏取雅黛妮的芳心。比如他自己,盡避恨之刺骨,可是現在和巴極面對面,卻又發覺並不是那樣恨他,這種感覺極為矛盾。

    巴極把椅子拉開,坐了下來,深邃的眼神盯著凌渡宇,道:「我知道那是不同的,當我認識她,追求她,討她歡心……一切都會改變了。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在心中為她塑造的形象亦會因加深的認識而瓦解冰消,所以假設我想得到最好的東西時,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我初見她時,在我最想得到她的慾望的峰顛時……」他的手有力地向前攫抓,冷冷地道:「即時用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方法得到她,而不是迂迴曲折、曠日持久的方法,那是另一類的遊戲,本人在那一刻恰好沒有那種心情。」

    凌渡宇冷冷接道:「只有通過這種禽獸的行為,才能滿足你的獸慾,是嗎?博士。」

    巴極看著自己緊抓的拳頭,嘿然笑道:「你說得對,我們誰人身內流的不是禽獸的血液,你認為我們真是比禽獸優勝嗎。對不起,我不認為那是事實,或者我們比它們優勝的地方,就是我們是會和能說謊話的禽獸。」

    凌渡宇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道:「不要將你自己的劣行,加諸每一個人身上。」

    巴極仰天長笑,道:「偽君子比真小人好得了多少,若要是真誠,每一個男人都應該說:我歡喜每一個女人,而不是其中某一個。但他們要壓制這想法,道理很簡單,他們不肯忠於真的自我和慾望,又或者是他們根本沒有那能力,巴某卻有!」

    凌渡宇心中歎了一口氣,巴極可怕的地方是他能為自己的惡行找出理論上的支持,一旦這類人得到權勢,便會為禍人間了,有好氣沒好氣地道:「閣下只求逞一時之快,你有否想過受害的弱者呢?」

    巴極冷笑道:「雅黛妮當時的享受,絕不下於我,那是人類經驗的極峰,她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使她不能原諒自己。蠢貨!」

    凌渡宇大喝道:「閉嘴!你最大的罪惡就是利用自己遠勝一般人的條件,肆意橫行……」忽地住了口,警覺地回頭。

    門打開,兩名神態威猛的大漢,挾持著一個人進來,正是適才在屋外警告凌渡宇,擅於用鞭的小鬍子韓林,面色蒼白得怕人。

    巴極緩緩轉過身來,懶洋洋地盯著韓林,一言不發。

    小鬍子韓林嘴唇顫動,似欲發言,終於默然低頭,連腳也抖震起來。

    凌渡宇心中升起憐惜,這樣一名高水準的職業好手,在巴極的種種手段下,變成了貓爪內的小鼠。他剛才未說出的話,是想指出巴極可惡的地方,正是他利用自己深悉人性的弱點,不單止做成肉體上的傷害,還從深入的精神層面,去做成對方無可彌補的創痛。

    巴極溫和地道:「韓林,合約上第十三條,說的是甚麼?」

    韓林低著頭,囁嚅道:「五年合約期滿,合約乙方的受雇者,將可獲得二百萬美元之酬勞,並回復自由的身份。」

    巴極輕笑一聲,柔和地問道:「你是否不滿意這條件?」

    韓林把頭搖得波浪般地擺動,頹喪地道:「不!不!我非常滿意,那足可以使我下半生無憂無慮了。」

    巴極淡淡道:「我看你是不滿意的,否則怎會忘記了第十七條條款。」

    韓林焦急地抬起頭來,道:「不!我記得很牢,那是:凡在合約期間,有違合約僱主的指令,不單取消合約期滿的酬金,還須接受包括死刑在內的任何懲罰,不得怨懟。」

    巴極雙目神光暴漲,道:「凌先生是我的貴賓,你對他失去應有的禮貌,是嚴重的違令,給我推出去。」

    兩個大漢應喏一聲,把韓林押了出去,後者竟然默不作聲,連求饒也不敢,可見巴極的雷霆手段了。

    凌渡宇淡淡道:「巴極你馭人確有一手,恩威並施,好了!我聽得太多你的廢話,告訴我,是要和我談甚麼?」

    巴極面上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似是憂傷,又似是興奮,沉吟起來,好一會才低頭輕聲道:「我要你給我找一個人……」

    凌渡宇跳了起來道:「甚麼?我是辦尋人公司的嗎?」

    巴極低聲下氣地道:「對不起!我說得不太清楚,我要你幫我找尋的,或者並不能算一個人,因為她在三年前,已因病去世,我親手把她火葬。」

    凌渡宇坐了下來,疑惑地望著巴極,搖搖頭道:「你辛辛苦苦捱了個哲學博士回來,又歷盡艱辛,用種種無恥手段,奪得偌大的罪惡企業王國,居然落得此種神經錯亂的下場,令人鼓舞之極。」

    巴極不理他的冷嘲熱諷,把一份文件放在台上道:「這是尋……尋找某一目標的合約,酬金是一千萬美元,約滿後你和雅黛妮可以自由離去,而且約期是一個月,只要是用盡全力,不論成敗,也當合約已履行,這樣的條件,你想想吧!」

    凌渡宇呆了一呆,奇道:「難道你不怕我虛應故事,混上一個月,然後人財兩得,大模大樣離去。」

    巴極仰天長笑,有種說不出的自負和豪氣,道:「若凌渡宇要這樣做,便這樣吧!錢財身外物,黛妮她我亦絕無半點傷害之意,否則當日豈會讓她逃去,只要你肯簽約,我便照足合約辦,巴某以狠辣著稱,幾時有人說我是背信棄諾之徒。」

    凌渡宇為之氣結,霍地站起身來,斷然道:「你和我之間已因高山鷹一事深仇難解,豈有交易可能……」

    「哎……呀」一聲慘叫劃破寧靜的空間。

    號叫來自夢湖。

    凌渡宇愕然望向夢湖,祭台上人影閃動,一個大木架豎立起來,似乎綁著一個全身赤裸的人。

    「呀!」第二聲慘呼響起,隱隱有呼呼鞭聲,凌渡宇立時想起雅黛妮被鞭打的戰友。

    巴極面容不見半點波動,平靜地道:「那是韓林,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慘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凌渡宇坐了下來,沉聲道:「那你為何不殺我?」

    巴極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這種人,和我一樣,賣少見少,我是絕不會殺你的。」這樣對敵人坦白,亦屬奇聞。

    凌渡宇道:「那我可以走嗎?」

    巴極狡猾一笑,道:「對不起!這世界並沒有此等便宜事。」話鋒一轉道:「假設你能給我把她找回來,我可以答應你,由那一刻開始,我絕不沾手任何與毒品有關的事。」

    凌渡宇大為意動,這是變相的做好事,沒有了巴極的推動,南美洲毒品的流散最少要減低五十個巴仙。巴極為何這樣委曲求全來說服自己?為甚麼以他的權勢,仍要倚靠他的幫助?究竟這是甚麼一回事?這個她是否真的死了?

    巴極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

    遠方的慘叫,在空氣中激盪。

    凌渡宇道:「我要靜靜想一想,請你先把這令人煩厭的噪聲去掉。」這是變相地求他饒了韓林。

    巴極笑了起來,嘲弄凌渡字的軟心腸。

    遠方的鞭音慘叫,倏然而止。

    巴極身上有著精巧的傳訊設備,可以在不動聲息下,發出指令。

    可怕的對手。

    凌渡宇道:「我要遊湖!」

    巴極神情一動,想了想,道:「讓愛麗絲陪你吧。」說罷緩緩轉過頭去,深注著里許外的夢湖。

    凌渡宇隨著他的眼光,望往似真如幻的湖景。現在不要說巴極,連他也對這活像有生命的湖,生出了特殊難言的感情。

    這個湖,和人類的夢想有何關係?

    為甚麼被稱作:夢湖。

    這個巴極要他去找的「她」,和夢湖有何關係?

    碧綠的波紋,在湖面蕩漾,小舟划過,分出兩道水紋,向後方擴大開去,溶入夢湖的水波裡,活像外來的文化,被本土更具特色的文明同化了。

    湖水微溫。

    凌渡宇把手從湖水中抽出來,抬頭望向舟尾運槳操舟的美麗女子:愛麗絲,巴極的女管家。

    木槳划入湖水內,打出一個深深的漩渦,漩渦轉了開去,很快結束了短短的生命,回復湖水的一分子。

    愛麗絲回望凌渡宇,嘴角綻出一個動人的笑容,輕搖長垂的秀髮。

    凌渡宇看得呆了片晌,才記起早先腦海升起的問題,把手舉在仰起的面上,浸濕的手掌,滴下了一滴晶瑩的湖水,凌渡宇用口接過,味道有點鹹。

    凌渡宇閉上眼睛,輕柔的陽光,透過薄薄的湖霧,曬射在面上。

    凌渡宇一手支撐在身後,歎了一口氣道:「我也分不清楚來這裡是尋仇,抑或是度假。」

    愛麗絲輕笑一聲,眼光掃往遠處岸邊清綠的雨林,陶醉在清晨的寧靜裡。

    凌渡宇又歎了口氣,說出心中的疑問,道:「湖水為何有點溫熱?」

    愛麗絲深深地望他一眼,道:「這是一個謎,博士曾聘請專家深入湖內查究,最深處竟達三千多英尺……」停了一停,似乎在思索一些事情。

    凌渡宇耐心地等待。

    愛麗絲續道:「湖底有個龐大的死火山遺跡,專家估計熱流可能是由死火山某處洩漏出來,可是因為熱流的移動不斷改變,有違常理,終於沒有結論,不過湖水經化驗後,證實含有大量礦物質,所以夢湖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溫泉。」

    凌渡宇露出深思的表情,把手再浸入湖水內。

    愛麗絲不明白凌渡宇腦中在想甚麼,把槳抽上舟上,任由小舟在湖面隨波逐流,低頭道:「你知道嗎?我從未見博士這樣看重過一個人。」

    凌渡宇曬道:「我應該感到榮幸嗎?」

    愛麗絲抬頭盯著他,道:「你不會明白的,博士是個很特別的人,有他處事的原則。」

    凌渡宇笑了起來,道:「對不起!他的原則是為他自己而設,在我眼中,他是個無惡不作、以別人痛苦為自己快樂泉源的毒梟。」

    愛麗絲歎了一口氣道:「你不清楚了,博士的所謂毒品生意,全屬可卡因、大麻等軟性毒品,這類東西,在北歐和美國很多地方,已變成半合法化,只是因為牽涉到煙酒商的龐大利潤,所以始終爭取不到合法地位……」

    凌渡宇悶哼一聲,道:「醫學早有結論,即管是軟性毒品,也對人體有害,愛麗絲小姐不是不知吧!」

    愛麗絲道:「煙酒何嘗無害,為甚麼仍可公然賣買?」

    凌渡宇眼光望向湖水,道:「已存在的錯誤上,是否應再加上一個。」

    愛麗絲垂下長長的睫毛,一時語塞。

    凌渡宇不忍迫她,話題一轉,問道:「誰人給這地方,安上夢湖這樣的鬼名字?」

    便闊的湖面上,霧氣愈趨愈薄,陽光灑落湖面,波光閃閃。

    愛麗絲道:「博士搜集了所有有關夢湖的資料,據說在很久遠的年代時,附近的土人每年都在夢湖舉行盛大的祭湖儀式,把一個美麗的處女,用火舟送往湖心,獻給湖神,祈能雨順風調,穀物豐收。」

    凌渡宇腦海中立時勾出一個鮮明的圖像,美女給縛在堆滿柴火的船上,在烈焰和土人膜拜下慘叫哀號的場面。

    愛麗絲道:「夢湖對土人來說,是遠近河泊之神居住的地方,喝了巫師的神水,可以在湖霧最濃時,看到奇異的神跡。」

    凌渡宇把槳提起,向岸邊劃去。

    兩人沉默起來。

    夢湖究竟是否真有神?

    一群魚在水面近處掠過。

    凌渡宇「噫」一聲,坐直身子,指著東岸一塊突起的大石道:「那塊石很古怪,比附近所有石最小大了十多倍,像是由遠處搬來那樣。」

    愛麗絲道:「你的觀察力真敏銳,那是夢湖最怕人的一個地方,叫作『哭石』,幾乎自有歷史以來,便有存心求死的人,來到這哭石處,投湖自殺,哭石下有幾道地底暗流,做成暗湧,即管精通水性的人,也是非常危險,哭石得名的原因,是自殺者的親人,來到石上哭祭。」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這樣一個地方,巴極要來幹嗎?」

    愛麗絲道:「博士相信人傑地靈,不畏鬼邪異力,但是,三年前……」忽地住口不言。

    凌渡宇望向她,道:「三年前怎樣了,發生了甚麼事。」

    愛麗絲茂恐垂首,道:「我不能說,讓博士告訴你,噢!博士說有事情求你,究一竟是甚麼事。」

    凌渡宇訝道:「甚麼?連你也不知嗎?」

    愛麗絲忽地驚叫起來,道:「噢!你要劃到那裡去?」

    凌渡宇道:「我要往哭石一遊。」

    愛麗絲尖叫道:「不!我不想去。」

    凌渡宇又道:「又不是叫你去投湖自盡,你怕甚麼?」

    愛麗絲現出恐懼的神情,道:「踏足哭石,我只試過一次,那天雖是陽光普照,仍有一股陰寒恐怖的感覺,那經驗太可怕了,你要去,恕我不敢奉陪。」

    凌渡宇輕鬆地聳聳肩,道:「我偏不信邪,我們在附近的岸邊上岸,我要走過去……」

    眼睛示威地瞟向面色蒼白的愛麗絲,道:「看看恐怖陰森到甚麼地步?」

    愛麗絲低頭不語。

    凌渡宇心中有點奇怪,愛麗絲在巴極的罪惡集團內,身居高位,每日都要應付黑道中的人物,可是現在橫看豎看,都像一個單純的女孩,對自己亦有種奇怪的信任和不用機心?這是甚麼一回事?

    小舟輕震,船頭碰上岸邊的泥。

    凌渡宇站起身來,向愛麗絲遞出他的手,後者猶豫了半晌,把手放進凌渡宇的掌握裡。

    湖祭四

    凌渡宇把她拉起來,感到她的手有點顫震,有點緊張。

    哭石在右方百多碼處靜靜躺在岸邊,一截浸在水裡,像只伏在岸旁俯身喝水的怪物。

    凌渡宇放開愛麗絲,以輕快步伐向哭石大步走去。

    愛麗絲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哭石在眼前擴大。

    露在泥外的石身,光潔平滑,像個巨大的平台,斜斜由地面向上升起,伸出湖水裡,最高點剛巧在臨湖處,離地足有二十多尺高,然後向內收入,做成一個獨立懸空的孤崖。

    凌渡宇緩緩踏上哭石,一直走到邊緣盡處。

    這個角度下,夢湖廣闊的湖面,水波蕩漾,銀光閃閃,對岸的雨林,成為一長條的蔥綠。

    望向石下,水流外表似乎平靜無波,細看之下,水面遠較平滑,顯示一股力量,在水下作用著,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代表了水內強力的暗流。

    自有哭石以來,不知多少人在這處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想到這裡,凌渡宇忽地升起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全身汗毛倒豎。

    一股幾乎完全無法抗拒的驚怵恐怖,蔓延至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剎那間,成千上萬的冤魂,一齊在向他哀號。

    他的胸口像給千斤大石緊壓,大口地喘起氣來,震駭的感覺不斷增加,凌渡宇踉蹌地踏前一步,來到哭石的邊緣,只要再走前一步,他要像以前來自殺的人一樣,掉進凶險的水流內。

    冷汗從他額上標出來。

    凌渡宇悲叫一聲,雙手抱著頭,正要向前跳出。

    一對手這時從後緊抱著他,把他拖了回去,凌渡宇無力地被扯下哭石。

    一把聲音不斷急切地呼喚他的名字,凌渡宇逐漸回復神智,茫然地抬起頭來,接觸到愛麗絲關心焦慮的美眸。

    凌渡宇發覺全身濕浸汗水,軟弱地道:「天!發生了甚麼事?」

    愛麗絲雙手穿過凌渡宇的虎背,大力抱著他,曲折動人的胴體,緊擠著凌渡宇,給予了後者高度的安全感和溫暖。

    她的身體比凌渡宇矮上少許,面龐離開他的只有數寸,青春健康女性如蘭的口氣,噴在凌渡宇的面上,使他迅速復原。

    愛麗絲無限憐惜地道:「你幾乎跳下湖水去,幸好我早便留神……」

    凌渡宇望著她豐潤的紅唇,一張一合,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慾望,很快又克制下去,奇怪地問道:「為甚麼你早便留神,你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愛麗絲點頭答道:「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博士身上,那次也是我把他拉了回來……不知怎的,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感到非常熟悉……覺得你和博士有非常近似的特質,所以我……很願意信任你……喜歡你……」

    凌渡宇道:「同樣的事,有沒有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愛麗絲搖頭道:「其他的人,大多毫無感應,充其量也只像我那樣感到陰寒恐怖,只有博士是例外,還有你……」

    凌渡宇恍然大悟,愛麗絲憑著女性敏銳的直覺,感受到他和巴極兩人都是有精神異力的人,這也解釋了她對自己的好感和信賴。

    可是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愛麗絲忽地滿臉紅霞,嬌羞地低下頭,神態動人之極,似乎在這一刻才醒悟到兩人的親密接觸。

    假設她表現得像淫娃蕩婦,凌渡宇必因心中鄙視,而失去親近她的慾望,但她這少女的羞態,反而挑起他原始的慾望,對他產生強大的引誘力。

    愛麗絲有點畏怯地縮回緊抱著他腰背的手,動作緩慢,予人難捨難離的深切感受。

    凌渡宇眼中腦際填滿她誘人的神態,一對有力的手條件反射般把她反樓向自己,肉體的磨擦和緊擠,把懷中的美女弄得「嗯」的一聲,全身軟靠著他。

    愛麗絲抬起飛紅的俏面,一對美目抵受不住凌渡宇深注的眼神,瞇成兩線。

    凌渡宇忘記了兩人外的一切,重重吻上她的櫻唇。

    愛麗絲軟弱地一聲櫻嚀,沉醉在兩性相觸的世界內,像夢湖的湖水,溶流合運,內裡卻有激沖的暗湧。

    天地在那一刻停頓下來。

    車輛駛近的聲音從左方的路上傳來。

    凌渡宇首先驚醒。

    愛麗絲輕輕推開他,轉過了身,高聳的胸口強烈起伏。

    車輛在他們左方十多碼處停下,一名大漢走出車來,打開後座的側門。

    愛麗絲當先走了過去。

    兩人並排坐在車尾,車子向玻璃屋的方向駛去。

    直到抵達玻璃屋,愛麗絲仍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車子在一所平房前停下,凌渡宇認得是他昨晚休息的地方。

    愛麗絲望向他,一觸他灼灼的眼神,立時別過頭去,才道:「你先休息一會吧,博士將與你共進午膳,我待會才來接你。」

    凌渡宇搖頭道:「我不需要任何休息,我要求見見雅黛妮。」

    愛麗絲幾乎是立時道:「不!你不可以見她。」

    凌渡宇冷笑道:「為甚麼?」

    愛麗絲轉過俏面來,情緒很不穩定,道:「她一切很好,你為甚麼要見她,難道不信任我嗎?」

    凌渡宇看到她眼中的嫉妒,不禁啞然失笑,柔聲道:「當我是探望一個朋友,見她一面,談上幾句,行嗎。」

    愛麗絲橫蠻無理地道:「不!」凌渡宇為之氣結。

    巴極博士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道:「愛麗絲!讓凌先生去見雅黛妮吧!不過要照足保安的規則。」

    凌渡宇乍聞巴極的聲音,嚇了一跳,才醒悟巴極是通過車內的傳音系統說話,由此可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全在這魔王的監視下。

    愛麗絲咬著嘴唇低頭,道:「是,博士!」

    凌渡宇見到愛麗絲如此遵從巴極,心中大不是味兒,這種心理,微妙異常。

    車子再次開出。

    愛麗絲俯身過來。

    凌渡宇嚇了一跳,難道她忽爾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要和他當著司機親熱。不過他很快知道原因,愛麗絲面無表情地給他戴上一個眼罩。

    這就是巴極剛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極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寧靜,骨子裡卻是嚴刻之極。一步也不放鬆,幸好他還未處於完全的劣勢。

    他一言不發,把精神集中,默記車行的路線。

    多年禪坐的修行,使他身體內有一個無形的時鐘,能精確地把握時間的短長。

    車子左彎右拐,時快時慢。

    凌渡宇估計對方蓄意繞上幾個彎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鐘後,車子停下。

    凌渡宇像盲人一樣,由愛麗絲把他拖出車外,進入了一所建築物內。

    眼罩除下。

    這是一個大廳模樣的地方,除了他和愛麗絲外,一個人也沒有,但凌渡宇的第六感告訴他,最少有兩對眼睛,通過隱蔽的電視眼,監視他的行動。

    愛麗絲面無表情,指著一道房門道:「她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

    凌渡宇伸手輕薄地擰了她面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議前,大步向房門走去。

    房門自動縮入牆內,又是一道電子控制的電閘。

    凌渡宇走了進去。

    裡面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寢室,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一張椅上,面對著牆。

    電門在身後關上。

    雅黛妮並不轉過頭來,沙啞著聲音道:「巴極!你終於來了嗎?」

    凌渡宇歎了一口氣。

    雅黛妮霍地轉過頭來,叫道:「凌!是你!」

    凌渡宇張開雙臂,雅黛妮並沒有撲入他懷裡,只是哀怨之色更濃,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牽累了你。」

    凌渡宇走到她身邊,拉過她冷冷的手,懇切地道:「不用抱歉!」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她手心寫道:「今晚我會來,」跟著乘勢把能發射四支麻醉針的發射器,塞進她手心內。

    雅黛妮神情一動,眼中現出非常複雜的表情,柔聲道:「不要再理會我。」

    凌渡宇捧起她蒼白的面龐,正要說話,愛麗絲的聲音響起,冷然道:「凌先生,你已見上一面,又說上了兩句,請立即離開。」

    凌渡宇啞然失笑,女子嫉忌起來,確是不可理喻。

    當天一時正,巴極在玻璃屋和他共進午膳。

    巴極很專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面看來,兩人像一對老朋友,遠超於有深仇大恨的敵人。

    巴極抬起頭來,他那帶著有點近乎妖異力量的精眸,盯著凌渡宇道:「那件事,你決定了沒有。」

    凌渡宇把注意力從雞肉沙拉處提回來,迎上了巴極的眼神,道:「假設你結束了你販毒勾當,請問閣下將何以謀生?」這是詳論細節,若巴極不能舉出足夠的理由,證明他的確可以結束他的販毒生涯,那就只是空口白話。

    巴極淡然笑道:「本人囤積的財富,足夠我維持目前的龐大開支,直至我一百歲。」

    凌渡宇絲毫不為所動,搖頭道:「權力財富,有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更是位高勢危,一旦退出,後果不堪想像。」

    巴極讚許地點頭,道:「你對黑道的權力架構,有深入的體會,然而對本人的瞭解,還是不夠。我財富的來源,毒品賣買只佔小宗,真正的來源,是通過軍火賣買和各地的投資取得,我之所以和貴組織結下仇怨,是因貴組織惹怒了南非政權,而湊巧他們是我軍火賣買的大客,故而我義不容辭……」

    凌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閉口!義不容辭,豈是你這種人說的,你只是一個為了利益金錢,無惡不作的兇手。」

    巴極眼中電芒閃爍,動了真怒。

    凌渡宇毫不退讓,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迫視對方。他作了最壞的打算。

    巴極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間弱肉強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雖是無惡不作,亦只取自身所需,從不殺害無關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獸,獵取足夠的食物便可,這事有若天理,何錯之有。」

    凌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將敵人綁在祭台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種需要?」

    巴極接口道:「若無霹靂手段,如何服眾。而且事後我讓貴組織以金錢將他們贖回去,還不寬大嗎?」

    凌渡宇迫問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在任何一個行業也可以出人頭地,為何卻走上了罪惡的道路?」

    巴極笑道:「這事你比我應更清楚……」眼光望往露台外波光閃閃的夢湖,眼中泛起沉鬱的神情,輕輕道:「人類最大的公敵,你知是甚麼東西嗎?」他有力地轉過身來,左手握著拳頭,因為用力的關係,連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滿手背,聲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釋的『沉悶』和『平凡』。」

    凌渡宇表面雖是冷然無動於衷,心中已起了共鳴,他知道巴極跟著要說出來的話。

    巴極迅快地回復一向的冷漠,轉身望向夢湖,凌渡宇再次感到他對夢湖的奇異依戀。

    背著凌渡宇,巴極淡淡道:「人類一個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任何東西,一習慣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濃度』,無論在權力、財富、愛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歷山大大帝,因沒有可供征戰的土地而哭泣,你!凌渡宇,管你是甚麼理想和形式,還不是參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個比一個艱困的任務,本人自問能在任何行業出人頭地,可是即管我當上總統,除非發動戰爭,否則在和平時期,重重牽制下,生活還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驚濤駭浪。」

    凌渡宇默然半晌,緩緩道:「你的話不無道理,關鍵的地方,是在於你的手段和帶來的後果,這亦是善和惡的對立和分歧……」

    巴極轉過身來笑了笑,不置可否,話題一轉道:「我要你考慮的『尋人合約』,你的決定是怎樣?」

    凌渡宇道:「那個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斷然道:「除非你答應簽約,否則將不再談論其中細節。」

    凌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個中玄虛,休想我會答應!」

    巴極面上站出個奇怪的笑容道:「假設合約中的一個條件,是能還你一個回復正常的高山鷹,閣下又有何高見?」

    凌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麼?」這一著給巴極命中他的要害。

    巴極若無其事的道:「從一開始,我便沒有殺死高山鷹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氣彈,是提煉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種烈性麻醉藥,雖能造成死亡,過程卻是非常緩慢,可達九個月至十一個月之久,中毒者產生嚴重休克,變成植物人,可是假設能在中毒後五個月內以解藥施救,將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復過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到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極的厲害和老謀深算,幾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動,有如波浪般的洶湧推來,逐漸瓦解敵人的意志。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巴極仰天長笑,眼中精光閃閃,把手一伸,指著凌渡宇道:「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請你來,閣下是『抗暴聯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決事情的人。」

    凌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給你一個確實的答覆。」

    巴極眼中剛露出笑意,轉瞬又被哀郁替代,點頭道:「一言為定。」跟著扭頭望向夢湖,緩緩道:「霧濃了!今晚將有大湖霧。」

    夢湖茫茫之色更重,霧和湖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秘關係。

    在濃霧裡,哭石會否真的哭泣起來?

    那個下午,凌渡宇在軟禁他的房子內度過,晚餐也在房內進食,表面上,屋內只有他一人,但他靈銳的直覺告訴他,他的舉手投足,莫不在敵人的監視下。巴極可怕的地方,在於他所有制伏敵人的佈置,都是在令人難以覺察下進行。

    愛麗絲沒有出現,凌渡宇倒有點想念她,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時閃過愛麗絲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嬌俏身形,她有種特別的氣質,使他特別留意。

    謗據組織的情報,巴極的私人軍隊達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種為他提供不同服務的專家,數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間,可是在這裡這麼久,除了十來個西裝筆挺的大漢,一點也感覺不到劍拔弩張的味道。這是巴極的特別風格。

    到了晚上十時,凌渡宇走進梳洗間,從事臨睡前的梳洗。

    凌渡宇迅速取下剃鬚的刀片,在膝後的軟肌裡,把巴極私人醫生藏在他肌肉內的微型追蹤器,小心地取出來。

    兩粒追蹤器像火柴頭般大小,精巧處令人歎為觀止。

    出了梳洗間,關燈,上床。

    他躺在床上,把薄被拉高,只露出少許頭臉。

    閉上眼睛,精神逐漸凝聚。

    他比常人敏銳百倍的靈覺,感受到監視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極對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賞重罰嚴,所以沒有一個手下不在打醒精神,為他竭盡所能。兼且合約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盡瘁,以一時的辛勞,換取未來的快樂,巴極確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梟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別的黑道霸主,或者只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見拙作《月魔》)可堪比擬。

    監視的感覺消去。

    凌渡宇海豹般滑落床下,把預備好的毛巾雜物,迅速塞進被內,做出一個人睡在被內的假象。追蹤器當然留在被內。

    監視的感覺再出現。

    很快又消去。

    敵人對他的注意大大減弱。一來他身上被裝上了追蹤器,二來所有出入口都是由電子遙控,任他背生兩翼,也難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動,來到門旁。

    凌渡宇在胸前一陣搓揉,脫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後的一排精巧電子儀器內,抽了一枝出來。

    這是可以識破密碼鎖的電子感應儀。

    被監視的感覺再出現,這一次幾乎是一閃即逝,顯示敵人的警覺心非常低。

    凌渡宇不斷調校手上感應儀的輸出頻律。

    電子門緩緩打開。

    凌渡宇閃了出去。

    電子門關上。

    凌渡宇待了一會,見敵人一點反應也沒有,舒了一口氣,才向大門走去。

    十多秒後,他已在夢湖水莊錯綜複雜的通路上。

    四周儘是白茫茫的濃霧,目力只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間。

    這最有利於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燈,化成一團團金黃的光霧。在湖霧裡,燈光變成若有實質的東西,詭異莫名。

    凌渡宇憑著影相機般的超人記憶,向著夢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視野不遠的大霧裡,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樹木的掩護,迅若鬼魅地行動。

    二十分鐘後,玻璃屋在眼前出現。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台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盞金黃的大燈,燈光和濃霧混在一起,變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擴散的光環,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漸向外淡化,像兩個招魂的燈籠。

    招喚夢湖的精靈。

    凌渡宇升起一股寒意,夢湖的霧,有種奇怪難言的特質,予人一種生命的感受。

    湖霧不斷地幻化,仿若人類抽像無形的情緒,以若有若無的霧氣來呈現,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變化。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懾心神。

    玻璃屋在他左側,像只墊伏的凶獸。靈台兩盞燈,又似凶獸凶光閃閃的雙目。

    身後的夢湖,迷失在茫茫的大霧裡。

    前方兩排街燈,兩排疏落有致的光霧,蜿蜒而上。

    凌渡宇閉上雙眼,集中精神,重溫日間愛麗絲帶他往見雅黛妮的情景。

    他開始行動,向前行去。

    來到一個分叉路前,他憑著過人的記憶,揀選了左邊的方向,如此左彎右曲,半個小時後,他居然又回到玻璃屋旁的起點處,不禁暗罵一聲,愛麗絲倒是狡猾,故意走上一大圈冤枉路,使他難以記認。

    他這次走向沿湖的大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霧愈來愈濃,濃得化不開。

    凌渡宇迎著水霧急行,發衣全濕,他一定要爭取時間,在日出前完成一件事,就是救出雅黛妮,讓她自行逃走,使他再無後顧之憂。

    沿湖大道的金黃燈光下,濃霧染上了金黃的光芒,閃爍變動。

    凌渡宇感到不安,原來他醒悟到這是通往哭石的路途。

    大霧無限地向四方八面延伸。

    就在這刻,凌渡宇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左側有物體在移動。

    他迅速把目光移向左方,在白霧纏繞的林間,一個白濛濛的影子,輕輕地滑進了霧的濃密處。

    凌渡宇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追了過去。

    他在林木間矯健地穿行,片刻間推進了數百碼,偏離了夢湖。

    白影杳無蹤跡。

    凌渡宇心內氣餒,在這樣的濃霧中,要追尋一個穿白衣的人,便像要在黑夜的密林,找那全身烏黑的烏鴉,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白影一閃。

    凌渡宇豹子般彈起,箭矢般向白影撲去。

    白影在濃霧裡若隱若現,輕盈瀟灑地在前方飄舞前行。

    凌渡宇心中大喜,全力追去,不一會心中駭然,原來無論他如何加快速度,白影和他始終保持一段距離,仿若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

    凌渡宇心中不服,試著放慢了速度,豈知白影眨眼下沒入了濃霧裡,嚇得他急忙發力窮追,白影又在前方若現若失。

    難道是霧夜出動的精靈。

    凌渡宇好奇心大起,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忘記了籌謀了半天的大計,誓要追個清楚明白。

    白影直如腳不沾地的精靈,籠罩在若紗若霧的白煙裡,在沿湖燈光的照射下,反映著眩人眼目的彩霞。

    凌渡宇幾乎肯定對方是位女子,身形綽約優美,動人心魄,平生罕見。

    白影慢了下來,然後斜斜向上升高,仿似直往天上奔去,湖風吹來,她身上的白紗飄揚飛動,有若升天而去的仙女。

    白影繼續攀高,踏雲而上。

    凌渡宇呻吟一聲,向前標去,這樣一衝,腳下立即踏上堅硬的石頭,一路來都是鬆軟的泥地,這一踏下,好像地面隆了起來。

    白影在半空停了下來。

    凌渡宇向前走上兩步,發覺走在一道斜坡上,他駭然一震,醒悟到這是甚麼地方。

    他正踏足哭石之上。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哭石最高點的盡端。

    難道對方要傚法以往的人,來此自殺。

    凌渡宇大叫道:「且慢!」

    狂風吹來,女子頭上的輕紗跌了下來,露出垂雲般的漆黑秀髮,輕柔動人。

    秀髮淺搖,向後方飛揚。

    女子別過臉來。

    凌渡宇全身一震,肉體和精神同時凝固起來,徹底地被對方驚人的俏麗氣質震撼。

    近乎透明的俏臉上,嵌了對烏溜溜秀氣之極的美眸,眸子若泣若訴,有種驚心動魄的幽怨和沉鬱。

    凌渡宇毫無保留地被她的眼神吸引。

    似乎望著凌渡宇,又似乎不是。

    她的輪廓鍾山川靈秀之極盡,出塵脫俗。

    凌渡宇想哭。

    湖祭五

    世界竟有如斯美態?這是只有在最甜夢境的至深處,才能邂逅的仙姿。

    斑挑優美的身形,帶有難言的驕傲和孤芳自賞的氣質。

    凌渡宇站在哭石的下端,茫然不知在何方,應作何事。

    湖風把女子的秀髮吹得飛動飄揚,黑髮白衣,做成強烈的對比,使人畢生難忘。

    一陣濃霧吹來,女子沒入白茫茫的一片內。模糊裡,她向哭石盡端外的空間飄去。

    凌渡宇駭然大叫,向前撲去,一下子來到哭石的盡端,女子剛才站立的地方。

    夢湖在石下化作一塊廣闊無邊的霧海,急流的響聲依稀傳來。

    凌渡宇一咬牙,跳了下去。

    湖水微溫。

    他迅速沉下,湖內的暗湧,把他帶得旋轉起來。

    凌渡宇回復鋼鐵般的冷靜,張開手腳,踢掉鞋子,奮力從急湧掙扎開去。他勝在有苦行瑜伽的嚴格鍛煉,連身體的毛孔也可以在水底呼吸,所以在水內生存的時間,比一般人長上好幾倍。

    暗湧的力量,愈接近水底愈強大,所以一入水內,他努力保持不沉下。

    湖底一片黑暗,甚度也看不見,他奮力在湖底繞了幾個圈子,力盡筋疲,知道再不走,不要說救人,連自己的小命也難保。歎了一口氣,向一旁游去。他揀的潛游路錢非常小心,避開了哭石下數個急漩,即管道樣,當他在哭石外百多碼的湖面冒出頭來時,已是險死還生,全身脫力。

    難怪這裡給人揀作自殺的好去處。

    強烈的燈光在後方直射過來,耳際同時響起快艇的摩托聲,擴音器響起的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我們有四挺自動武器指著你的頭!」

    凌渡宇心中歎了一口氣,省起雅黛妮曾告訴他,因為潛泳過湖,觸犯了巴極裝在湖底的電子感應,致一網成擒,此時深感其言非虛也。

    凌渡宇身上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坐在桌子的一邊。另一邊坐的是面帶笑容的巴極博士。

    凌晨一時半。

    這是玻璃屋寬大的露台,兩旁的霧燈揮發著金黃的異彩,與露台內外的濃霧合力製造出一個如幻似夢的情景。

    夢湖消失在大霧裡。

    偶爾霧稀時,夢湖反映出絲絲顫震的燈火,一切是那樣地超離平凡現實的世界。

    夢湖夢湖,不負爾名。

    桌上放了凌渡宇早先脫下的兩個微型追蹤器。

    被人從湖水撈起後,凌渡宇給押來此地。

    巴極毫無慍怒之容,一面欣賞露台外漫無止境的濃霧,微笑道:「你是最受我看重的人,豈知還是遠遠地低估了你,不愧是凌渡宇,難怪連馬非那老狐狸也在你手上栽了觔斗,事後還不明所以……哈……」狂笑起來。

    凌渡宇啼笑皆非,他原本以為巴極一定勃然大怒,豈知對方反而露出讚賞的神態。

    巴極收起笑聲,側頭望向呆呆望著夢湖的凌渡宇,有點奇怪地道:「你在想甚麼?」

    凌渡宇虎軀微震,當然不想告訴巴極,他心中被那神秘女子的絕世丰姿,完全佔據了。

    巴極見他不答,眼光轉到桌上精密的電子零件,讚歎道:「你是第一個知道和解拆了我這種裝置的人物。以自負不凡的雅黛妮為例,她離開了我足有年多,仍未能發覺她美麗的胴體被安裝了我為她特製的追蹤器。」

    凌渡宇恍然,難怪巴極能步步追蹤他們,又預早布下羅網,張開虎口。但巴極當年為甚麼要放走雅黛妮,這依然是不解之謎。

    巴極道:「凌渡宇確是不凡,若非一時興起,跳入湖水裡來個霧夜溫浴,我們仍懵然不知你早逃之夭夭。」

    凌渡宇聽他語帶諷刺,其實卻是想激他說出真相,由此推之,巴極安裝湖內的感應器,並沒有察覺其他人的墮湖,想到這裡,不由放下心來。

    巴極見凌渡宇神情古怪,忽而皺眉,忽而色變,神態大異平日的鎮定從容,他閉口不言,眼光轉往籠罩露台內外的濃霧。前天他就是待在這裡,迎接凌渡宇駕駛著直升機大駕光臨,想不到兩人目下又坐在一起,各懷心事地觀看湖霧。兩人的關係錯綜複雜,敵友難分,想到這裡,巴極笑起上來。

    凌渡宇為他的笑聲驚醒,道:「你有甚麼方法,證明你的解藥對高山鷹有效。」他的如意算盤是要巴極讓雅黛妮帶返玻利維亞,讓高山鷹服下,使他斷去後顧之憂。

    巴極從容一笑。

    凌渡宇知道他即要發出指令,全神留意他的動作,看到他探手入褲袋內,他的動作非常自然,無心者真是難以覺察。

    玻璃屋通往路旁的門,分中滑往兩旁,三名大漢走了進來。

    整日未見的愛麗絲,也隨著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個小鐵盒,美麗的俏臉繃得緊緊的,沒有半點笑容,凌渡宇知道她在怪責他的逃走企圖。

    巴極淡淡道:「羅拔,伸出你的手腕。」

    當中的大漢一言不發,把手腕伸出來。

    巴極道:「注射吧!」

    愛麗絲走了出來,打開小鐵盒,拿了一個針筒出來,再從鐵盒內一個小瓶中,抽了半筒墨綠色的藥水。

    巴極解釋道:「那種土人秘製的藥物,無論是從呼吸氣管,又或直接注射進人體內,都能產生同樣的效果。」

    愛麗絲開始為大漢羅拔注射,針藥盡注體內。

    凌渡宇暗暗心驚,首先,巴極料事如神,早知他會在這刻提出針藥是否可靠的問題,故此著愛麗絲等人準備;其次,他這些手下對他的命令遵如聖旨,連眉頭也不皺上一下,假設他的私人軍隊,每一個人也是這樣,巴極手中掌握的力量,可說是驚人之極,足可以橫行南美,這等敵人,想想也教人心寒。

    大漢忽地踉蹌後退,後面兩個大漢連忙攙扶。

    巴伍道:「放在地上。」側過頭來,向凌渡宇道:「你可以檢視他中毒的症狀,是否和高山鷹一模一樣。」

    事關高山鷹,凌渡宇不敢疏忽,仔細地察看,他特別留心羅拔的眼珠,呈現中毒的青藍色,和高山鷹情形一樣。

    凌渡宇站起身來。

    愛麗絲取出另一筒針藥,為他注射下去。

    巴極按了一下腕表。

    凌渡宇完全沒法猜測他在喚甚麼人入來,這才醒悟到,抵達夢湖以後,他首次完全處於下風,急忙籌謀扭轉乾坤的方法。

    進來的是嬌小的日本美麗少婦夏太太。她手上拿著那份「尋人合約」,放在桌上,又退了開去,她雖是低著頭,凌渡宇卻直覺到她的神色帶著三分不屑。

    巴極迫他攤牌了。

    躺在地上的羅拔動了一動,再動,坐起身來。

    巴極道:「站起來!」

    羅拔站了起來,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巴極道:「退出去!」

    羅拔等三人退了出去,愛麗絲本想留下,看到巴極的手勢,迫於無可奈何地離去,關門前那望向凌渡字的一眼,有著說不盡的委屈怨曲。

    巴極眼光何等銳利,笑道:「愛麗絲身材樣貌,都是上上之選,凌兄須記貴國『好花堪折直須折』的至道。」

    陵渡宇最恨人把女性當作貨物看待,怒道:「你這沒有人性的魔鬼,枉愛麗絲對你忠誠不移,你卻這樣去踐踏她。」

    巴極眼中掠過怒色,寒聲道:「凌兄也太古板,好了!這合約你考慮清楚了沒有,我已在條件中,加進提供足量的解藥,以使高山鷹康復過來。」他最後幾句倒是畢恭畢敬,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

    凌渡宇搖頭笑道:「希望你不是所托非人吧!」拿過合約,飛快地看了一遍後,簽下了他的名字。

    為己為人,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巴極滿意地一笑,道:「由今天開始,打後的一個月內,我們是最親密的戰友了。」

    凌渡宇長歎一聲!這樣的發展,非始料所及。

    霧更濃了,把坐在露台這兩個敵友難分的人,融成一體。

    究竟尋人合約的目標是甚麼?

    第二天醒來,是九時十五分,愛麗絲在廳中等候。

    氣氛完全兩樣,巴極撤走所有監視他的人員,予他最大的活動自由。凌渡宇心中暗讚,巴極深明用人勿疑之道,怪不得手下肯如此為他賣命。

    愛麗絲面容冷冰冰地,仍在怪他不顧而逃,毫無情義。

    凌渡宇轉身微笑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愛麗絲一點也不領情,生硬地道:「誰有興趣來找你,博士命我帶你往他的遊艇上,你可以起行了嗎?」

    看著她的女兒情態,凌渡宇忍著笑道:「只要你高興,我隨時也可動身,只不知今日的早餐,有沒有一道『愛麗絲香唇』。」

    愛麗絲寒著臉道:「請你尊重自己,走吧!」帶頭走了出去。

    一輛吉普車,恭候門前。

    兩入坐上車尾,愛麗絲故意偏坐一端,詐作全神觀望窗外的風光。

    凌渡宇為人瀟灑之極,毫不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對愛麗絲這清純的女孩頗有好感,那天一時不禁,情挑淑女,已有點後悔,這時樂得清靜,希望她只是一時情動,事過即消,以他兩人的關係,自是不宜有進一步關係,雖然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開放,卻不願蓄意去傷害任何人。

    一直到達巴極的豪華遊艇,兩人間無片語交談。

    巴極在船尾的看台上,設下早餐,招待凌渡宇。

    愛麗絲和八名大漢,避進前艙,凌渡宇知道巴極要和他商談尋人的細節了,不知為甚麼,有點緊張起來。

    遊艇在廣闊的湖面上飛航,艇末的摩打,翻起滾騰跳彈的白浪,拖著一道長長的尾巴。

    濃霧早散去,陽光普照下,夢湖像片無盡無窮的大鏡,反映著上空的白雲藍天。

    令人愉悅的天氣,很難聯想到昨夜那夢幻般的神秘湖霧。

    巴極一身雪白的獵裝,氣派迫人。

    凌渡宇歎了一口氣。閉目仰面,任由陽光輕撫。

    巴極打開話匣,緩緩道:「昨夜般的大霧,夢湖一個月內最少有四天,都是黃昏開始,清晨始散。」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為甚麼會有這種情形?」

    巴極道:「夢湖位於中科迪勒拉山脈和東科迪勒拉山脈間的低地,是馬格達雷那河的支流湖泊,因地形低注,附近山脈形成的幾道冷空氣流,積聚在整個湖區上,冷空氣吸收了夢湖蒸發的濕氣,形成長年結聚的低霧,但在地球上,如此濃霧仍屬罕有的現象,兼且夜來日消,更是奇怪,我曾請教過專家,他們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有一種直覺,這霧是夢湖蓄意形成的。」

    凌渡宇失笑道:「你好像把夢湖當作有意志、有生命力的異物了。」

    巴極正容道:「我正要請教,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

    凌渡宇呆了一呆,啞口無言。

    他的眼光落在夢湖上,這個湖的變幻多姿,由第一夜駕著戰機,來轟炸巴極的湖祭,他已感受得到,湖霧活如人類情緒的變幻,昨夜濃霧隨著神秘絕色美女飄揚飛舞,更是幻化無常,仿若有靈性的生命體。

    難道美女真是湖神的化身,自古以來享受著人類以活人的祭獻?

    巴極奇鋒突起,問道:「你昨夜遇到甚麼?」

    凌渡宇搖搖頭,把昨夜纏人的情景摔離腦海的舞台,話題一轉道:「好了!言歸正傳,你究竟要我找誰?」

    巴極的神態有點不甘心,不想以威凌的姿態迫凌渡宇說出真相,沉吟半響,在懷內抽出一張照片,慎重地遞給凌渡宇。

    凌渡宇從容接過,一看之下,霍地站起身來,面色大變,叫道:「是她,是她!」

    巴極也站了起來,緊張地道:「你在那裡見過她?告訴我!」最後一句大聲叫了起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喘起氣來,駭然望向巴極,道:「她就是經你親手火葬的人嗎?」

    巴極點頭。

    凌渡宇軟弱地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道:「你肯定她死了嗎?」

    巴極也坐了下來,低著頭,面上神色變化得很厲害,忽晴忽暗,沉溺在痛苦和快樂交激的回憶裡,足有數分鐘之久,才驚醒地抬起頭來,眼光瞟向天上飄舞的白雲,悠悠道:「四年前,我第一眼見到晴子時,才明白甚麼是一見鍾情,而且是那樣深切地體會到。」

    「她的父親是日本的富商,母親是法國的望族,為了生意來巴拿馬暫住,我……和她熱戀起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到夢湖與我雙宿雙棲,我為她放棄了其他的女人,可是,她並不同意……不同意我的謀生方式……三個月後,她久郁成病,就那樣去了……」巴極把臉埋在寬大的手掌內,神情激動。

    凌渡宇暗忖,晴子死亡的原因,恐怕絕非巴極所說的那樣簡單,問題是現在不宜深究。

    巴極道:「你手上相片中的她,穿著她最愛穿的白紗,她說:每天也要穿白紗,每天也要作新娘子。病死後,身上穿的也是白紗。」

    凌渡宇不寒而慄,望向相片中的女子,秀髮長垂,漆黑的眸子,像深夜裡虛空中最亮的星辰、白紗輕柔若雪,襯著絕世的姿容,難怪連巴極也為她顛倒。

    她正是那霧夜被他追逐的美女。唯一的分別,就是那美女比諸相中人,更具出塵脫俗的驚人神秘美和詭異的魅力,以凌渡宇的心靈修養,仍是不能自已,夢縈魂牽。

    巴極俯首低回,以微不可問的聲音傾訴道:「我在她的遺體旁守候了三日三夜,在另一個大霧的深夜,把她放在一艘盛滿鮮花和枯木的小舟上,放往夢湖的湖心,引火點燃,只有火,才配得起她……」

    「以後每一年的忌辰,我點燃一隻盛滿鮮花和柴枝的小舟,作為對她的祭祠,那夜你駕機來襲時,小舟上的引火物還未點燃,你戰機的炮火,引著了小舟的燃燒品,完成了今年的祭禮,看來我還要多謝你。」

    凌渡宇很想笑言兩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盡避這黑道梟雄無惡不作,他對晴子的深情和思念是無可置疑的。

    海深雖有底,相思卻是無邊岸。

    巴極自言自語地道:「她的葬禮後,我對她的思念,沒有片刻能停止,我瘋狂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危險生涯,希望能以高度的危險和刺激,麻醉自己,豈知反而使我的財富勢力擴展了十倍以上,才是始料所不及。」巴極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個求死的人,偏死不去。

    凌渡宇忽地明白了他要在湖中的祭台上強姦雅黛妮的心境。巴極藉那高度肉慾的刺激,忘記懷念晴子的痛苦。甚至他要把敵人鞭打,可能也是這種不平衡心態下的變態行為。

    巴極抬起頭來,道:「晴子死後八個月,在一個大湖霧的晚上,我見到她……」

    凌渡宇默言不語,他早料到巴極要告訴他這種異象,因為他本人昨夜也見到這絕代的佳人──晴子。

    巴極沉醉在他對晴子的思念裡,沉醉在破天荒第一次向人傾訴這方面事情的情緒裡,並沒有覺察到凌渡宇的異樣,續道:「她半倚著玻璃屋露台的欄干旁,穿著她最喜愛的白紗,大霧中若現若隱。她比以前更美麗了,她的眼睛,像海洋深淵內發光的寶石,那令人心碎的怨郁,是那樣出眾和超然,是不應存在這世界的美好事物……」

    凌渡宇插口道:「你是否在做夢?」

    巴極面容一變,正容道:「不!我當時絕對清醒……」

    凌渡宇道:「會不會你思念過度,產生了幻覺?」

    巴極失去了一向的從容和風度,面上的肌肉扭曲起來,一掌拍在桌上,所有杯碟跳了起來,狂喝道:「不!不是幻象,她的的確確在那裡,以後每逢大湖霧的晚上,她都出現……」

    凌渡宇道:「那你為何不抓著她……」

    巴極沮喪地道:「每次我走近她,她便逃走,返回湖裡。」

    凌渡宇曬道:「甚麼?她住在湖底的嗎?」

    巴極面上青筋現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還不明白嗎?是夢湖把她復活過來!」

    靜默倏忽間佔據了整個空間。

    凌渡宇手足冰冷,他一直和巴極針鋒相對,是不願意歸結到這個結論。

    巴極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凌渡宇道:「告訴我,昨夜你是否遇到她?」

    凌渡宇呆了片刻,終於攤開手,點頭道:「是!」

    兩人間的對峙,鬆弛下來。

    巴極道:「我用盡一切方法,晴子亦是可見而不可即,於是我找來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靈媒和巫師,都是勞而無功,他們甚至連晴子的影子也見不著,於是我作了個廣泛的調查,斷定了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幫助我。可是由於立場必系,在一般情形下,你不幹掉我已是給足面子,於是本人用上了一點手段……」

    凌渡宇悶哼一聲,以示不滿,心中同時轉到另一個問題上,靈媒和巫師的失敗,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類的異物,難道真是夢湖的力量把晴子復活過來?使她再次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巴極道:「夢湖是我一生人曾到過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個處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經歷過,滋味如何?」

    凌渡宇不答反問,道:「博士!請問你聽過一個解釋鬼魅存在的『分子記錄理論』沒有?」

    巴伍這博士一愕後道:「願聞其詳!」

    凌渡宇組織了腦內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學家,為一所著名的凶屋作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實驗。他揀選了屋內鬧鬼鬧得最凶的房間,房內只有一張古老大椅,據說凶屋的主人是在這張椅上給人以凶殘的手段謀殺了的,自此陰魂不散。」

    「心理學家先後把三種動物,放進房間內去。第一種動物是老鼠,甚麼反應也沒有。跟著是一頭貓,貓兒一步入房內,立時全身毛髮倒豎,竄到角落,對著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後是一隻狗,它一進房內,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見到那鬼魂一樣。」

    巴極透了一口氣,道:「這是否證明了鬼魅確實存在。」

    凌渡宇道:「可以這樣說,不過這種存在,只是一種記憶體的形式。」

    巴極皺眉道:「我不明白。」

    凌渡宇道:「科學界對這現象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說,所有物質的分子,無論是石頭、樹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體,都有儲存能量的能力。所以當一個人被凶殘謀殺時,那人臨死前的淒慘激情,使他的腦袋釋放出大量遠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圍物質的分子於是把這能量以某一種形式吸收和記錄下來。貓、狗或擁有較常人敏銳觸覺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應或接收到兇殺現場的物質分子內遺傳的記憶,甚至因其刺激而產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現象。」

    巴極緊鎖眉心,思索著凌渡字的說話。這個「分子記錄理論」可以完滿地解答了很多凶屋或凶地的問題。眾所周知凶屋每多和兇殺有關連:醫院是鬧鬼最多的地方;沒有人會感覺在殯儀館是舒服的一回事,因為那虛的物質無時無刻不在大量吸收悲傷的情緒,反之,廟宇和聖殿教堂卻吸收了人類的精誠正意,感覺上自然是莊正寬容。

    巴極道:「你這理論,或者解釋了哭石的異事,但仍解決不了晴子的問題。」

    凌渡宇洩氣地道:「是的!無論在時間的長短、形象、地點,都非是這理論能解答,真教人頭痛。」

    巴極苦笑道:「若果真是這麼容易解決,我何須用盡手段,把你引來。」

    凌渡宇歎息一聲,心湖內浮起晴子的絕世姿容,夢湖不但把她復活過來,還把她變得更美麗了,一種不應屬於人間的、動人心魄的美。

    夢湖!

    是否你把人間的夢想實現了過來。

    那天下午二時,凌渡宇回到夢湖水莊。

    目下在巴極這私人王國內,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極甚至賦予他隨意進入他玻璃屋的特權。

    整個下午,他都在沿湖區域閒散地踱步,他很久沒有這樣的閒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閒,頗自得其樂。

    今天是他來夢湖後天氣最好的一日,直到黃昏,斜陽把西邊天染得霞彩萬度時,天空仍是清明如鏡。

    七時許他還捨不得離開,沿著夢湖的路,信步來到哭石之前。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的企盼,渴望再見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陣焦躁,他的慾望是那樣的強烈,連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細思時,汽車聲在身後響起。

    一輛勞斯萊斯,在一位全身紅色制服司機的駕駛下,停在身後。

    車尾箱門打開,愛麗絲的助手,那風韻動人的日本少婦夏太太走了下來。

    她像有點怕接觸凌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視對方,低頭道:「凌先生,愛麗絲小姐派我來接你回去,今晚有個舞會,博士希望你能參加。」

    凌渡宇隨著她生進車尾箱後座,汽車徐徐開出。夢湖的湖面上開始了一層薄薄的煙霞,輕柔飄渺。

    夏太太低頭不發一言,像是不勝嬌羞,神態可人。

    凌渡宇忍不住逗她說話道:「你來了這裡有多久?」

    夏太太輕聲道:「對不起……凌先生,我不想答這問題。」語音雖溫婉,內容卻決絕。

    凌渡宇碰了個釘子,大感沒趣。他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前後見過這嬌俏的女子兩次,這一次她的敵意大增,是甚麼道理?

    凌渡宇回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櫃內準備了幾套禮服和西裝,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極像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

    凌渡宇梳洗後,換上深藍的燕尾禮服,打上蝴蝶結,走出廳外。

    夏太太等候已久,見他出來,眼睛不由一亮,被凌渡宇出眾的神采吸引了目光,當接觸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時,俏臉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車子在門前!」

    凌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複雜的表情,似乎是讚賞揉合著深切的惋惜。

    在夏太太的陪同下,凌渡宇到達了玻璃屋。華麗的房子,大放光明,門前車水馬龍,不斷有人進入華宅內。

    凌渡宇下了車,夏太太留在裡面不出來。

    凌渡宇回身俯頭望進車內出奇道:「你不是要參加這個勞什子舞會的嗎?」

    車內的夏太太低頭道:「我只是下人,不適合的。」

    凌渡宇咧嘴一笑,搖頭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擔保你是全場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立即隨我入內,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

    夏太太滿臉漲紅,一伸手,升起了車窗,隔斷了聲音。

    凌渡宇惡作劇的目的已達,大笑轉身,向玻璃屋走去。

    愛麗絲一身粉藍真絲垂地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飽滿的胸脯,美艷迫人,和那天見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門內迎賓。

    玻璃屋廣闊的大廳,聚集了二百多盛裝而來的賓客,仍是一點不覺擠迫。一隊身穿制服、二十多人組成的樂隊,在大廳的一角奏著華爾滋音樂,洋溢著十八世紀的中歐情調。

    湖祭六

    向湖一邊的落地大玻璃窗外,亮著了橫列臨湖大露台的十二支霧燈,夢湖上的霧開始聚結,淒美迷人,和玻璃屋內的珠光寶氣、衣香鬢影的人為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

    由玻璃屋大露台延伸出湖內的浮木走道及盡端的圓形祭台,亦亮起了燈光,做成一道伸進湖霧裡的光道,詭異眩目。

    凌渡宇進門後,微笑走向青春煥發的愛麗絲,後者大方地和一對男女賓客交談,凌渡宇認得男賓是那天試麻藥的羅拔,暗忖這個舞會,看來是巴極王國內人員的經常性聚會。

    凌渡宇在一旁耐心等候。

    愛麗絲招呼完羅拔,轉過來望向凌渡宇,面上露出動人的笑容,伸出玉手。

    凌渡宇喜出望外,連忙拿出友誼之手,豈知愛麗絲擦身而過,握手的是他身後的人,凌渡宇為之氣結,一隻手尷尬的凝在半空。愛麗絲握手的男子,正是那小鬍子韓林。

    韓林似乎並不覺察到凌渡宇的存在,但凌渡宇卻感到韓林是蓄意地不去望他,感到韓林對他的恨意。

    三夫人把手放入他的手裡,裝了個瞭解的表情,道:「博士在那邊……」

    凌渡宇隨著她的眼光望去,巴極在大廳近中心處,一身黑禮服,被一堆男女包圍著,儀容風度,有若鶴立雞群。

    他扭頭看身後咫尺的愛麗絲一眼、纖細的蠻腰,修長的美腿,使她的背影綽約動人,和她共舞,應是非常愉悅的經驗,不過看來今夜是無此福分了。想到這裡,晴子的倩影浮上心湖,若能與她共舞夢湖之畔,那又是甚麼滋味?可惜目下這兩者都是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歎了一口氣向巴極走去。

    凌渡宇步入廳內,立時吸引很多人的注目,一來他是唯一的中國人,二來他的丰度神采,才是引人注意的主因。

    巴極遠遠望見他,捨開眾人,大步向他是來,顯得他的身份更是特殊。

    巴極迎上來笑道:「讓我介紹……」向著他身後走上來的一名四十來歲、紳士模樣的男子道:「這是白理臣,我最得力的幫手,負責一切對外的事宜。」

    凌渡宇暗忖,這應是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了。

    白理臣禮貌地和凌渡宇握手,以帶有濃重美國口音的英語道:「久聞大名!」

    這人說話時面上皮肉不動,一點表情也沒有,是冷靜多智的人物。

    凌渡宇和他客氣幾句。

    巴極身後轉出兩位美女,巴極介紹是大夫人艾思和二夫人蘭茜,加上迎賓的三夫人,巴極總共有三位「合約夫人」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上上之選,大夫人比之其他兩位夫人更是年輕漂亮,最多也是二十一、二歲,是意大利的黑髮美女,樣貌身材和晴子倒有三分相似,可知巴極正在努力找尋代替晴子的東西。凌渡宇卻知道巴極失敗了,比起晴子,眼前這些美女,均變得無關重要和沒有意義,令人不屑一顧。

    舞池內有人起舞,愛麗絲是其中的一對,她的美麗乃全場之冠,難怪成為眾矢之的。巴極不知和她是何關係,為何對她沒有染指之心。

    愛麗絲表面看來神情愉快,眼尾亦不瞟向凌渡宇。

    巴極道:「凌兄,為甚麼不邀請我的大夫人共舞。」

    凌渡宇一笑答應。

    舞會在熱鬧的氣氛下進行。

    凌渡宇和大夫人艾思共舞後,站在一角,自顧自喝酒吃精美的點心,他一向不大喜歡熱鬧,覺得與這裡有點格格不入。巴極早些時和那白理臣一齊離開了大廳,不知到了那裡。

    玉手挽上了他的臂彎,凌渡宇側頭一望,接觸到大夫人艾思烏靈靈的大眼睛,她真有點像晴子。

    艾思笑:「來!讓我為你和愛麗絲作個和事佬。」挽著凌渡宇,親切地向被眾男圍拱的愛麗絲走去,艾思高聳的胸脯藥壓著凌渡宇的臂背處,使他感到有點不自然,半帶抗議地道:「你我這樣公然親熱,不怕巴極嗎?」

    艾思眨眨大眼,道:「噢!原來你不知道這個舞會是送別我們三位『合約夫人』嗎?由現在起,我們回復自由身了。」

    凌渡宇愕然停下,奇道:「滿約了嗎?」

    艾思搖頭道:「不是!博士提早和我們解約了,酬金依舊,不過我們都有點捨不得,他是個第一流的情人。」

    凌渡宇心中嘀咕,巴極看來是要全心全意把晴子找回來了。

    艾思輕聲道:「假設你要約會我,我會很開心,我還要在夢湖住上一段日子,這真是個迷人的好地方,好了!現在先和愛麗絲講和吧!」挽著凌渡宇橫過大廳,向另一邊的愛麗絲走去,大廳中,他們的身前身後,是一對對翩翩起舞的男女。

    愛麗絲和一個花花公子型的男子傾談,看到艾思挽著凌渡宇向她走來,女性的敏銳,使她知道了甚麼事將要發生,緊張得垂下了睫毛,只敢望向地下。

    愛麗絲確是罕有的美女,可是若比之晴子,還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離,那也是人間和天上的分別。

    還差十步的距離,凌渡宇全身一震,停了下來,艾思不解地望向凌渡宇,後者面上神情奇怪,死盯著露台之外,艾思隨著他的目光,穿越過佈滿賓客的大廳,透過向湖的大幅玻璃恰好看到一個白影閃往露台的右側,那是視錢不及的地方。

    凌渡宇禮貌地卸開艾思的手,低聲道:「對不起!失陪。」急步往露台走去。

    艾思望向愛麗絲。

    愛麗絲眼中射出忿然的神色,箭一樣射往凌渡宇的背上,凌渡宇的行動,不啻火上加油。

    這美麗女孩的愛與恨都是那樣地強烈。

    夢湖的霧更大了,整個露台都籠罩在煙霧裡,有若在雲端仙界。

    凌渡宇來到露台時,露台上渺無一人,賓客們都怕霧氣打濕了他們的華衣,剛才那白影不知芳蹤何處?

    凌渡宇向露台的右側走去,轉到玻璃屋的一邊,有一道緊關的門,看來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廳。

    凌渡宇正要取出巴極給他的電子感應開鎖器,開門進去,門分中向兩旁縮入,凌渡宇退往一旁,一個白衣女子靈巧地閃了出來,凌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將她抱個滿懷,軟肉溫香,是那樣真實和有血肉。

    女子輕呼一聲,一腳向凌渡宇的腳背踩去。凌渡宇緊貼著她,提腿的動作又怎能將他瞞過,輕輕一推,女子一腳踩空。

    女子低下頭,秀髮掩蓋了面容,似乎怕凌渡宇看到她的面,一下膝撞,目標是凌渡宇的下陰,毒辣非常,兼且動作迅捷有力,落在凌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詣。

    凌渡宇一掌切下,擊中她的膝頭,乘勢向前進迫。

    女子駭然大驚,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台的欄干旁,毫不猶豫地翻身沒入湖水裡。

    凌渡宇大歎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過他清楚知道這女子並非晴子,因為身材遠較嬌小,剛才抱著她的滋味,勻稱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溫馨刺激。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要知湖內滿佈電子感應器,除非這女子深悉其中佈置,否則一定難逃耳目,可知這定是熟知夢湖的人。

    電子門仍然開著,隱約有人聲傳出。

    凌渡宇走了進去,門內是個大房間,有十多個螢光幕在不斷閃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廳內的舞會情景,其中一個屏幕上,他看到愛麗絲氣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勸解。左下角的電視幕只有兩個人,卻不是在大廳內,而似是一個休息室的地方,擴音器的聲音從那處傳出來,兩個人赫然是巴極和他的頭號手下白理臣。

    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只不知保安人員到了那裡去,又或者這是不須值班的時刻,剛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竊聽巴極和白理臣的對話。

    傳聲器中,白理臣沉聲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慮這決定,試想我們犧牲了多少兄弟,才壟斷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買賣,這樣放棄,實在可惜。」

    巴極淡淡道:「不要再說,這是我的決定,理臣!單是我在各地的投資,已夠我們豐裕地過他一百世,何況我們的軍火生意,仍是方興未艾。」

    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們是居於主動;軍火生意,卻受著軍火供應商的剝削和剋扣,何況南美的其他毒販,特別是哥倫比亞的邦達,一向對我們的地盤虎視眈眈,你這樣突然退出,他一定會乘虛而入,把你的地盤接收過來,那時此消彼長,他會放過我們嗎?」

    巴極自信她笑道:「他要碰我,遠未夠斤兩。」

    白理臣聲音有點焦急,道:「不如這樣,我們不買也不賣,卻依然提供所有運輸的渠道和工具……」

    巴極喝道:「不要再說,我決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這是命令!」

    兩人間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一會,白理臣低聲道:「是的!博士。」轉身走了出去。

    屏幕上剩下了巴極孤獨的一個人,只聽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還不出來見我嗎?」

    凌渡宇心中慼然,在巴極這種人身上,看到這真誠的深愛,尤其令人感動。

    凌渡宇離開了保安電視室,回到露台上,玻璃屋內依然熱鬧非常,凌渡宇心中塞滿另一種情緒,倚在欄幹上,遠眺湖境。

    夢湖的雲霧像有意志的異物,無風自動,在他面前輕輕旋動。

    凌渡宇神思飛越,想起晴子的絕代風姿,雖是回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懷。

    巴極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你在想甚麼?為甚麼不陪愛麗絲跳舞?」

    凌渡宇凝目入湖霧的深處,沉聲道:「我腦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樣的事物。」

    巴極放眼湖內,霧氣愈來愈濃。

    兩人的目光都被夢湖的霧景吸引,露檯燈光不及處,沒在煙霧裡,較遠環湖的路燈,做成一大串連綿不斷的光暈。

    異象突起。

    湖霧從早先的旋動,變成滾動翻騰,活像有條巨龍在作浪興波。

    凌巴兩人駭然退後。

    湖霧重歸平靜。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大夫人艾思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貴賓,怎能棄我們不顧。」

    巴極眉頭一皺,神色不善。

    凌渡宇忙打圓場,大笑道:「巴兄!我們入去盡他數杯,如何。」

    巴極無奈一笑,三人一齊返回廳內。

    廳中氣氛熱鬧,卻見不到愛麗絲,凌渡宇並不多問,到了十一時許,他告辭而去。

    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靜地思索一些問題。

    順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風的吹拂下,凌渡宇感到無邊無際的鬆弛和舒暢,這世界無時或已的難題,這一刻完全與他無關。

    環湖的燈光下,在霧的纏繞裡,一切是那樣地不切實。

    凌渡宇經歷過剛才舞會的吵鬧,深深地享受著現在此刻的一人獨行。

    只有神秘的黑夜,這樣的湖霧,才能感動他。

    風勢驟然轉急,湖霧在他身前身後,飛舞捲纏,就像那晚見到晴子時一樣,想到這裡,凌渡宇心中一動,抬頭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隱若現的霧裡,白紗和黑髮揮舞捲揚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視著他。

    眸子內永無終極的憂鬱,像瀑布般傾注往他的心湖內。

    一股強烈的哀傷情懷,從他心靈的深處狂湧出來,形成無數氾濫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間。

    晴子站在湖邊,離開他只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面龐,一蹙額,一皺眉,都能傳達一種微妙複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能傳達內心世界的美麗面龐,如此含蓄卻又是那樣豐富多姿的表情。

    隨著面上表情的微妙轉換,她的眼睛也在變化著,由憂鬱到怨懟、哀傷、無奈,每一個轉變都是那樣地令人心碎。

    霧更濃。

    凌渡宇心神受到難以形容的震撼,軟弱地跪了下來,感傷若如無有致盡的大海,使他遭到滅頂之禍。

    他失去了控制身體的力量,向前仆去,面龐貼著冰冷的湖邊泥土時,才驀地醒覺過來,猛然抬頭,伊人已渺。

    淚水染濕了胸前的華服。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進早餐。

    露台外的夢湖,湖霧漸漸稀薄,情款深深地為她籠上一層輕紗。

    凌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點。他心中內疚,昨夜遇到晴子時,完全記不起他和巴極的尋人合約,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巴極昨夜的事,他說不出這樣做的原因,只是覺得應該是這樣。

    巴極打開話匣子,緩緩道:「這幾天,夢湖變了很多。」他眼中滿佈紅絲,顯然是一夜未睡。

    凌渡宇「嗯」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留心聆聽。

    巴極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沒在意凌渡宇的失常,續道:「往日大湖霧時,總是漸漸形成,從沒有像昨夜般,突然而來,事前無半點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霧後,總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時間,才有第二個大湖霧的出現,從沒有像過去兩晚的連續出現。」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問道:「這是甚麼原因?」

    凌渡宇想了一會,想說話,又把話吞了回去。

    巴極對他的欲言又止皺眉道:「你想說甚麼?」

    凌渡宇嘴角一牽,欲笑,卻笑不出來。

    巴極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話說出來:凌渡宇閉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滿了生力軍的新鮮空氣,才張開眼,望向一面疑惑的巴極,正容道:「我有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巴極笑道:「有甚麼事比我們現在所幹的更荒謬?」

    凌渡宇失笑道:「說的正是。」

    敲門聲響,一個大漢走出露台,拿著無線電話,恭敬地向巴極道:「博士,白理臣先生從巴拿馬來的電話。」

    巴極面色一冷,寒聲道:「告訴他我今天沒空聽電話。」

    大漢遵命退出。

    巴極面容回復平靜,望向凌渡宇。

    凌渡宇知道巴極毒品行業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響,沒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會幹此傻事,而因牽連廣泛的關係,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實力的生死爭鬥,甚至巴極也被捲入漩渦裡。

    凌渡宇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夢湖知道我來了。」

    巴極愕然,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凌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實這關係是雙邊的,由第一眼看到夢湖開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戰機衝破湖露,飛臨夢湖的上空那令人難忘的光景,續道:「我便覺得自己在變化。」

    巴極眼中露出警惕和會意的神情,想起來了夢湖居住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異。自己也變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測的愛情和夢想,以至乎現在毅然放棄了經營超過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凌渡宇道:「我忘記了夢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記了我在紐約的女朋友,而在不斷追尋一個夢想,一個只有在無知的童年時才有勇氣去憧憬的美夢。我不可以說這夢想就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對『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的『夢』。」

    「在男女關係上我變得敏感。對愛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愛麗絲等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就像夢湖打開了愛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較為忽視的事物。」

    巴極歎了一口氣道:「很多謝你解開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來夢湖前,以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稱著南美,女人只是我的玩物,從沒有令我絲毫留戀,豈知如今……唉,不過,我已泥足深陷,沒有了夢湖和她所帶來的憂鬱思怨,我也不知怎樣生存下去。」

    凌渡宇正要說話,門被推了開來,一人大步走出,凌渡宇大奇,甚麼人斗膽不先請示走進來。

    這人筆直來到巴極面前,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跪了下來,親吻巴極的鞋,面上有種令人不能懷疑的真誠和虔敬。

    巴極低聲道:「起來!」

    這人站起身來,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雖然瘦,卻像鋼根鐵條般充盈著驚人的力量。狹長的面孔,微曲而起節的鼻樑,精芒內藏的雙眼,有種冷血的味道,使人見而心寒。

    他望向巴極的眼神,卻是絕對的敬誠。

    巴極向凌渡宇道:「我想你也聽過他的事跡,他就是『標槍』。」

    凌渡宇心中一凜,他當然聽過這名字,這是南美最著名的僱傭兵大頭頭,專事暗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他的代號是標槍。此人威名震懾南美,連國家的元首也等閒不敢惹他。

    標槍的眼睛望向凌渡宇,後者坦然和他對視。

    標槍面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光一離開巴極,立時變得鷹隼般銳利,像察看死屍般仔細打量了凌渡宇一遍,沉聲道:「博士,可以說嗎?」

    巴極毫不猶豫地道:「凌渡宇先生雖未可算是朋友,卻可以絕對信任,你直說無礙。」

    標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接著回復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給人把肉塊剜出來,也不會令他皺上一下眉頭。

    夢湖水莊在良好的天氣和視野下,寧靜中盈溢著勃勃生意。

    標槍卓立兩人面前,巴極全沒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標槍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盤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動員所有人手,一方面負起監察的任務,同時亦準備應付任何突變,這包括了家內和家外的人。」

    凌渡宇暗忖,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白理臣,還是昨晚才得知巴極這個指令,而標槍早一日已接到知會,顯然標槍更獲巴極的寵信。其次,標槍一接指令,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又遠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數籌。由此推之,標槍才是巴極實力的核心人物。他現在親自進謁巴極,應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剛才巴極拒聽白理臣的電話,兩人間的關係看來不大妥當。

    標槍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倫比亞,立即出機場直赴愛沙大酒店,和在那處等待的邦達密談了四十五分鐘,回家後,又與他的心腹連夜開會,直至天明。同一時間邦達的黑虎幫全面動員,準備戰鬥。」

    巴極神情從容,道:「你說應怎麼辦?我想聽你的意見。」

    標槍冷靜地分析道:「我們的行動應分三個層面去進行,最高的層面,我們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個招呼,保證他們的利益有增無減。」

    巴極點頭稱許。

    標槍續道:「第二個層面上,我們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幫會串連,保證將我們手上的生意向他們平均配給,使他們袖手旁觀,不參與這個危險的遊戲。」

    這次連凌渡宇也表示讚賞,標槍確是一個深明局勢、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標槍面無表情說出第三個行動的方向道:「對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會親自執行家法,邦達我亦不會放過,此舉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勢低潮中,爭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時去了眼中刺。」

    巴極大笑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跟著出奇溫情地道:「標槍!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隨我征戰多年,非是易與之輩;邦達是哥倫比亞最兇惡的毒梟,手下能人無數,對付他一定要以雷霆萬鈞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無翻身的機會。」

    標槍一言不發,跪倒巴極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腳,轉身離去,筆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堅毅和決心,一往無前的勇氣。

    毒梟間的戰爭暴風雨般醞釀,風雲色變。

    接著整天凌渡宇都沒有見過巴極,他推想後者應在為即將來臨的戰事忙碌,甚至離開了此地。巴極不愧絕代梟雄,謀定後動,不過,除了他凌渡宇,恐怕沒有人知道巴極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愛麗絲也沒有出現。

    凌渡宇過了一個無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時許,他沿著夢湖漫步起來。清晨的空氣,令他精神奕奕,夢湖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乃似新娘子的婚紗。

    信步來到哭石前。

    凌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經驗,可是那夜追趕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時,卻一點感應也沒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簡單,就是其時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無暇他顧,所以不受哭石儲存的記憶所影響。這亦證明了他向巴極提出的「分子紀錄理論」。

    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鮮氣息大量地吸入肺裡,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雜念驅出他的精神王國外。

    提起腳步,走上哭石。

    隨著他步上哭石臨湖高起的盡端,一種驚怵可怖的感覺,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竄上他的後腦。再經由每一道神經蔓延全身。

    每一條毛管聳立起來,耳邊充斥著亡魂的駭人囂叫,活像闖進地獄內冤鬼的領域內。

    冷汗不受控制地從額上發邊冒出來。

    凌渡宇險些要抱頭狂叫,可是他的靈智告訴他,這是萬萬不可的傻事。

    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內的恐怖記憶,狂風暴雨般向他侵襲。

    凌渡宇竭盡全力,收攝心神,緩緩在哭石的盡端坐了下來。

    他把精神緊守在眉心靈台間方寸之地,把哭石積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吶喊、生命的痛苦和掙扎、哭泣與心碎、生無可戀的悲淒,全部拒於門外。

    拒於心靈之外。

    像流水沖奔過堅剛的岩石,過不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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