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卷 第八章 矛盾性格 文 / 黃易
大唐雙龍傳
第八章矛盾性格——
寇仲回到李淵身旁,後者打出手勢,韋公公和一眾視衛立即退往遠處,然後沉聲道:
「趙德言有什麼話說?」只聽他直呼趙德言之名,可知他龍心不悅,只是拿趙德言沒法。
寇仲迎上李淵的目光,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自己和李淵分別代表著南北兩股最強
大的軍事勁旅,他們看似閒聊的說話,事實上可在三言兩話間決定中土的未來。而在中
土的歷史長河裡,像他目下與李淵微妙的關係和處境,是肯定從沒有出現過的。
宋缺之言不差,歷史確是由人創造出來的,他寇仲正在創造歷史。
李淵又皺眉道:「少帥若有難言之隱,是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
寇仲苦笑道:「閥主勿要誤會,我只因趙德言的話觸及我與突利等人的舊情,所以
心中有點不舒服。趙德言這傢伙一心要離間我與他們間的兄弟情,而在這方面他肯定會
非常成功,最後一切只能憑武力解決,使我和塞外的兄弟反目成仇。」
李淵微震道:「趙德言是以聯軍入侵威脅少帥,對嗎?」
寇仲歎道:「趙德言在這方面語氣愈是肯定,愈表示聯軍尚未有入侵的行動,否則
他反會一字不提,以減低我們的警覺性。從而推之,他是另有對付我寇仲的計劃。早前
子陵到玉鶴庵途上,於東市被人行刺,該是趙德言一手策劃,至乎親自參與。」
李淵雙日殺機大盛,沉聲道:「他竟敢在我李淵的地方放肆?」
寇仲道:「閥主不用將此等小事放在心上,老趙可由我一手包辦,閥主在旁照拂便
成。失去趙德言,對頡利肯定是沉重的打擊。」
李淵默然片晌,緩緩道:「少帥對塞外的情況比我熟悉,照少帥估計,若我們結成
聯盟,頡利會否放棄南侵?」
寇仲心中暗歎,李淵已與長安以外的天地脫節,且受小人唆使蒙蔽。像李世民便不
會問如此一個問題。道:「首先頡利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破壞我們的結盟,沒辦法成功便
會傾盡全力來犯,此勢已成,再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包括頡利、閥主和我寇仲在內。」
李淵雙目露出思索的神色。
寇仲續道:「所以我們必須盡快談妥結盟合作的細節,再正式公告天下我們並肩作
戰的誓約,然後恭候頡利的大駕,此為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
李淵道:「宋缺會否親來參與?」
寇仲搖頭道:「宋缺明言一切由我全權處理,杜伏威心意相同。宋家軍、江淮軍和
少帥軍的主事者只有一個人,便是我寇仲。」
李淵皺眉苦思道:「如待會我們在廷宴上公佈結成聯盟,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寇仲知他終於意動,道:「最直接的反應,是畢玄和趙德言的使節團會立即拂袖離
開,因為誰都知道我們的結盟是針對頡利而發。接著塞外聯軍大舉南下,趁我們的結盟
仍處於脆弱未經驗的時刻,先發制人。」
李淵龍顏現出震盪的神色,容色數變。
正如李世民所形容的,深宮假紅倚翠的糜爛活,早消磨李淵的志氣膽色。尤其當頡
利把矛頭直指長安,更令李淵猶豫矛盾,一方面想借助寇仲的力量使頡知難而退,另一
方面又不想過度觸怒頡利,對畢玄的使節團更有不切時勢的希望和僥倖,因此三心兩意,
搖擺不定。
寇仲沉聲續道:「眼前你我兩方的首要之務,是須就聯合作戰的全盤計劃迅速達成
協議,令我們中土聯軍能在最佳狀態下,迎擊蓄勢而來、準備充足的敵人。」
李淵再思索片刻,道:「少帥請給我一點時間,容我仔細思量。」
寇仲明白他須垂詢建成、元吉和諸心腹大臣等人的意見,幸好他對李淵沒什麼幻想
奢望,只求他忍耐至解決塞外聯軍後,才掉轉槍頭對付他和李世民,那他們將有充足的
時間部署反擊行動。
他有點衝動,很想明言畢玄之所以肯應邀前來,是為助建成、元吉收拾李世民。然
而此舉後果難測,說不定反會更堅定他們對自己暗中聯絡世民以顛覆大唐的懷疑。
點頭道:「這個當然,不過時間無多,閥主要早作定奪。」
李淵閃過不悅之色,旋又消斂,顯是不滿寇仲在此事上催迫。在深宮要盡訶諛奉承,
當慣皇帝如李淵者,始終不慣聽逆耳直言。
寇仲暗歎一口氣,不是怨李淵而是怪自己圓滑老練方面未夠道行,難免失言。
李淵若無其事的道:「他們該久等了!我們冀再稽延,請!」
「徐子陵先生、跋鋒寒先生駕到。」
殿旁兩隊樂手奏起歡迎樂曲,殿內諸人肅靜下來,無不從席上翹首爭看兩人風采。
由於他們在少帥軍中沒有任何官銜,唱喏的門官以先生尊稱兩人。
在殿前代表李淵迎他們入殿的是李建成,表面自是客氣有禮,可是雙方心知肚明一
切只是門面工夫,實際的情況是都懷有要盡早拚個你死我活和勢不兩立的心態。
李靖等把兩人交由李建成接待後,逕自先行入殿,到李世民的配席坐下。
酒席平均分佈於大殿兩旁,左右各兩排,每排八席,遠比不上年夜廷宴的擠擁熱鬧,
出席者人數減半,介乎四百人間。
主席設於殿北高階上,頗有唯我獨尊的意味,已有數人據席安坐,包括剛與他們唇
槍舌劍的李元吉在內。
徐於陵踏過封蔽得不露絲毫痕迦的秘道出入口,湧起一股古怪的滋味,仿似在那一
刻,被連接到另兩端出口外的世界。
一對明亮的美麗眼睛吸引它的注意力,其主人正是曾到慶興宮訪他不遇的胡小仙,
向他大拋媚眼兒,同一席的尚有乃父胡佛、池生春,任俊的福榮爺、尹祖文、宋師道和
雷九指。只看雷九指以管家的低微身份,仍被邀出席,可知尹祖文是給足司徒福榮面子。
李建成湊在他耳旁道:「徐兄的老朋友已入席,正恭候徐兄大駕。」
徐子陵暗吃一驚,難道被李建成拆穿任俊的偽裝?但聽李建成的語調該是另有所指,
再不敢朝胡小仙那席張望,皺眉道:「老朋友?」
跋鋒寒像沒有聽到兩人的對答般,雙目閃亮,投往前方居高臨下的主席。
李建成露出嘲弄得意的神色,油然邊走邊說道:「蓋大師蓋蘇文不是徐兄在龍泉的
舊識相好嗎?」
徐子陵知他忍不住耍弄自己,洒然微笑,並不放在心上,亦沒有受到牽引往主席瞧
去。目光繼續巡逡,從右方最接近主席位置坐滿李淵的重臣包括裴寂、封德舞等人那一
席移往左方諸席,忽然一座內山聳現眼前,原來是久違的馬吉從席上起立,舉杯向他遙
敬致意,臉上肥肉顫震,雙目卻射出怨毒的目光,與延展至肥臉上每一方寸的笑意成強
烈對比。
坐於他旁的黨項年青高手拓跋滅夫沒有隨他起立,只冷冷的凝視他,眼神利比刀刃。
徐子陵抱拳作禮貌上的回應,心想這該算作先禮後兵吧!口上則似在答李建成道:
「蓋蘇文啊蓋蘇文,他是寇仲的,不干我的事。」
李建成為之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答他,因徐子陵說話的語調內容,一派江湖混混
的潑皮口吻,與眼前情況格格不入,出人意表。
跋鋒寒微笑道:「希望寇仲肯割愛相讓,蓋蘇文很對我的脾胃。」李建成終於色變,
眼現火焰,跋鋒寒和徐子陵那家常閒話式的對答,擺明不把他堂堂大唐國太子放在眼內,
終令他怒形於色,控制不住心內嫌隙極深的情緒。
三人此時來至台階下,主席上一人長身而起,離席移至台階邊沿,朝下瞧來,長笑
道:「當日在小龍泉緣慳一面,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讓我蓋蘇文遂此心願,謹在此
向徐兄、跋兄請安問好。」他坐在席內時,早予人霸氣十足,雄偉如山的感覺,此刻挺
直虎軀,更似久經風雨霜雪的松柏般挺拔軒昂,而更今人印象深刻的是在粗獷中透出說
不盡的文秀之氣。
他的高度與徐、跋相若,身材健碩紮實,偏是指掌修長靈活,一身絳紅武士便服,
外罩素白捆藍花披風,腳踏白皮靴,頭結英雄髻,黑髮在耀燦華燈的映照下閃閃生輝,
非常觸目。
文秀的氣質主要源自他獨特的臉相,白淨無須,窄長的臉孔似有點錯擺在特別寬闊
的肩膀上,大小並不合乎比例。偏在這窄長的臉上生著一雙修長入鬢的鳳目,瞇起來像
兩把鋒銳的刀子。身上雖不見任何兵器,可是舉止行動間能使人感到他體內醞藏著爆炸
性的龐大力量,本身可比任何兵器更具殺傷力和危險性,形成一股獨特懾人至乎詭異的
魅力,不愧傅采林下高麗朵兒最響噹噹的超卓人物,難怪跋鋒寒入殿後一直被他吸引著
注意力。
跋鋒寒哈哈笑道:「蓋兄不是經常五刀隨身,形影不離嗎?累得跋某人誤以為認錯
主兒,思忖著從何方忽然冒出個像蓋兄般的人物。」
蓋蘇文現出啞然失笑的神色,欣然道:「跋兄竟是愛說笑的人,蘇文大感意外。今
晚如非是赴宴而是上戰場,跋兄定可見到我週身掛滿廢銅爛鐵,不會有任何誤會。」
跋鋒寒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感此人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非是有勇無謀的
易與角色。
就在此時,一股無形有實的寒氣漫台階而下,直追兩人,使他們生出奇寒侵體的可
怕感覺,旋又消去。
跋鋒寒知他在施下馬威,而此著在表面不露絲毫痕跡,高明至極,正要暗裡反擊,
李建成道:「我們坐下再說如何?」
寇仲和李淵登上御輦,在親騎簇擁下,往太極殿馳去。迎寇仲來的李世民策馬在前
方開路。
寇仲透牢觀看車窗外沿途美景,心底卻湧起疲倦的感覺,原因在於李淵矛盾的性格。
這是從李淵的行為得出的結論,非是胡亂揣測。李淵在女人至乎馬球遊戲上,均表現出
狂熱之情,充滿對生命的熱愛,可是另一方面又可不念絲毫舊情冷酷地處死劉文靜,對
虎落平陽者如李密、竇建德更無情殺害。他對李建成、李元吉,又成心腹寵臣裴寂呵護
惟恐不周,原諒他們一切過失,但對李世民這為他立下無數汗馬軍功的兒子,則嫌怨極
深,即使沒有確鑿證據下,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逐步把李世民推入絕地,偏見固執
得使人難以相信。
李淵既對以前闖蕩江湖的生涯回味無窮,卻又耽於深宮糜爛的生活,被風花雪月和
虛假的逸樂完全消磨壯志,加上圍剿石之軒不果的嚴重打擊,再不敢以身涉險,致令他
在塞外聯軍直接指向長安的壓力和威脅下,進退失據,使他和自己的聯盟不能落實,眼
看要坐失良機。
他看似堅強,事實上仍是莫名其妙地脆弱,表現出來變成看似豪氣,實是猶豫不決,
暗存僥倖之心。
要命的是他們現在的成敗繫於李淵一念之間,而他卻是如此難以測度,令他寇仲感
到有點筋疲力盡,對未來再沒有先前的把握。
李淵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突利與頡利不是勢成水火嗎?因何忽然變得同一鼻孔
出氣?」
寇仲生出不願別頭去看他的情緒,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關鍵在於畢玄,在突
厥人中他有著天神般的超然地位,是突厥人的凝聚力。突厥是個由大小部落組成的民族,
頡利或突利分別為不同部落的領袖,任何牽涉到各部落利益的事,均須看各酋頭的意向,
在這情況下,個人私怨並不重要,而畢玄的作用更大。所以當畢玄出馬拉攏突利和頡利,
突利很難另有異議,否則將地位不保。」
李淵沉默下去。
寇仲別頭望向他,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要被突厥人的聯盟,打擊他們的士氣,最
佳途徑莫如擊倒畢玄,戳破他無敵的神話。」
李淵嚇得一跳,忙道:「此事非同小可,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少帥勿要輕舉妄
動。」
寇仲心中暗歎,他與可達志的一戰在李淵這種態度下將是勢在必行,惟有這樣方可
迫畢玄與跋鋒寒進行決戰,而這更要冒上絕大風險,因為無論跋鋒寒近年如何精進,但
對手是無敵塞外的「武尊」畢玄,誰敢斷言勝負。如跋鋒寒落敗身亡,後果實不堪想像。
但他們入長安的一刻早騎上虎背,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李淵在龍台上唯我獨尊的主席比階下諸席大上一半,坐位置於靠北的一邊,令坐入
主席者大致上均面向大殿,方便欣賞歌舞表演。
李淵的龍位設於正北,蓋蘇文居左,寇仲居右。
蓋蘇文依次而下是李世民、韓朝安、李南天、金正宗和李神通。
寇仲以下是李建成、徐子陵、李元吉、跋鋒寒、獨孤峰。
看人數對稱的安排,當知下過一番心思,盡量令寇、蓋兩位同感被看重,沒有大小
輕重之分。
獨孤峰是代表主人家方唯一非主族人馬,可見其與李淵深厚的淵源和同為舊隋大臣
的交情。宇文傷沒有出席,顯是因仇恕不肯出席,而非因李淵厚此薄彼。
蓋蘇文首先發言,以他充滿磁性和陽剛有力的聲音鏗鏘動人的道:「徐兄和跋兄與
少帥在龍泉玩的那一手確非常漂亮,坦白說,我自懂人事以來,從未吃過這樣的啞巴虧,
末動手即敗興而回,不過事後回想,又大有新鮮有趣的感覺,佩服佩服!」
徐子陵目光接著移往生入尹祖文那席的烈瑕身上,見此子正以奸笑回敬,遂收回目
光,迎上蓋蘇文,淡淡道:「我們和蓋師道雖不同,目標卻差異不大,都是為龍泉軍民
著想,否則若失去龍泉這緩衝,對貴國有害無利。」
韓朝安冷哼道:「徐兄此言差矣,拜紫亭的立國大計籌備經年,準備充足,大有成
功希望,如非給你們橫加破壞,拜紫亭豈會含恨而終,敝國上下對此永誌不忘。」
他的話充滿火藥味,李建成等只有聽的份兒,難以插口,因兩方都是貴賓,作主人
家的必須保持禮貌上的中立。當然在深心內,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暗裡稱快。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拜紫亭之所以斗膽公然立國,皆因看準突利、頡利不和,豈
料此舉反促成兩人聯手對付他,強弱勝敗之勢早不言可知,韓兄該像龍泉人般感激我們
才對。」蓋蘇文含笑不語,一副令人莫測高深的神態。
徐子陵隱隱感到他的目標是寇仲,所以不想費神附和韓朝安與跋鋒寒作無謂的口舌
之爭。由此推之,此人不但有勇有謀,且城府極深,有大將之風。
李神通為緩和席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打岔道:「我雖未能親歷其事,仍可想像當時
危城授命,迫退突厥金狼軍的驚險情況,令人神往。哈!皇上與少帥必是談得非常投契,
耽擱了赴宴時間。」
話猶未已,鼓樂喧天而起,佈於殿門兩旁的鼓樂手起勁奏演,殿內眾人全體起立,
高呼萬歲。
李淵與寇仲並肩進場,李世民隨後——
舊雨樓·至尊武俠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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