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卷 第七章 前塵往事 文 / 黃易
大唐雙龍傳(卷52)
第七章前塵往事——
寇仲親自途跋鋒塞上路,沿運河疾走近十里路後,跋鋒寒停步道:「我就在這裡渡
河,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回去處理,不用送啦!」
寇仲用神觀察兩岸形勢,跋鋒寒見狀笑道:「別忘記我一直以來是怎樣過日子的,
何況我自懂事開始,便得防備別人,放心吧!沒有人可阻止我到洛陽去,包括畢玄在內。
從沒有一刻,我對自己是那麼有信心的。」
寇仲微笑道:「我若真的不放心,會拋下一切陪你到洛陽,那晚你應付世民、元吉
和一眾唐室高手,不論謀略手法均精采絕倫,顯然你在沙漠的百天修為不是白過的。」
跋鋒寒道:「那百天是潛修,去洛陽是實踐,兩者缺一不可。」頓了頓道:「我們
坐下說幾句話好嗎?」
寇仲笑道:「正求之不得,這幾天顧著趕路或為諸般煩事,稍有空暇又要爭取時間
休息,根本沒時間問你老哥芭黛兒的事。」
跋鋒寒領他到岸旁一塊大石坐下,啞然失笑道:「你這小子仍是不死心,現在我不
想更不願提起有關她的任何事,或者有一天我會向你傾訴,卻非是今夜。看!今晚的星
空多麼深邃美麗,每當我看著茫茫夜空,我都會感到生命不該有任何限制的。無論我們
想得多麼玄妙,比起星空的玄妙仍是小巫與大巫之別。」
寇仲陪他仰首觀星,同意道:「人有一個大缺點,就是任何玄異神妙的事均可習以
為常,星空是最好的例子,更多時間我們是懶得仰首去看它一眼的。」
跋鋒寒默然半晌,忽然歎一口氣道:「你是否準備與洛陽共存亡?」
寇仲微一錯愕,向他瞧去,皺眉道:「你是否認為竇建德全無機會?」
跋鋒寒苦笑道:「我對竇建德一無所知,唯一曉得的是他從未遇過真正的勁敵,徐
圓朗和孟海低遠比不上全盛期的李密、宇文化及、薛舉又或劉武周,竇建德能收服他們
顯不出他有甚麼本事。但李世民卻是從未遇過對手的統帥,高下清楚分明,除非我們是
盲的,否則當知竇建德絕無僥倖。」
寇仲頹然道:「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找到有力的依據去反駁你的分析,可惜是有心無
力。我肯去守洛陽,是要為我的少帥軍爭取時間,並不是為王世充這種卑劣小人賣命。」
跋鋒寒道:「既然我們對唐夏交鋒的戰果看法相同,那就好辦。李世民破竇軍後,
必傾盡全力來摧毀你少帥軍,而更毒辣的手法是要你寇少命喪洛陽,永遠不能回彭梁,
那時少帥軍將不戰而潰,宋缺唯有黯然退返嶺南,任唐軍稱霸天下。所以你必須為自己
預留後路,否則悔之莫及。」
寇仲沉思片刻,道:「無論竇建德今趟出兵攻打唐單是為他自己的利益還是看在我
的情份,我都須負上責任,不能就這麼瞧著他沉淪。只要我能借假情報的手段重挫李世
績,暫緩陳留之危,我會設法扯李世民後腿,辦法有好幾個,可是沒有一個有超過五成
的勝算,我為此想得頭昏腦漲。」
跋鋒寒道:「請恕兄弟坦白,你雖覺得對竇建德來援須負上責任,其實是婦人之仁。
在眼前的形勢下,竇建德是別無選擇,只看他枕兵武陟,更和你說能在三天時間渡河,
可知他準備充足,早有攻擊唐軍之意。若給他搶先奪得洛陽,你猜他會對你客氣嗎?凡
想當皇帝的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即使原本他不是這種人,可是嘗過獨攬大權
的滋味後,勢難再走回頭路。你寇仲現在是少帥軍之首,凡事再不能只憑一己的好惡,
必須為大局著想。李世績枕大軍於開封一天,虎牢、洛陽間的水道和大河就仍在唐軍的
控制下一天,你的少帥軍想扯李世民的後腿不但是妄想且是癡想,猶如那只欲以雙臂擋
車的螳螂。這番話你肯定不歡喜聽,我卻不能不說。在戰場上,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寇仲苦笑道:「你老哥句句金石良言,最後一句更是戰場的金科玉律,我還有甚麼
不聽從的。你老哥尚有甚麼提議?」
跋鋒寒道:「攻城守城,決勝戰場,你比我在行得多,當然由你去想辦法。」
寇仲點頭道:「老跋你的話彷如當頭棒喝,使我整個人清醒過來。戰場上有戰場上
的規矩,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可是李小子親口向我說的,難怪他一直這麼成功,因
他沒有婦人之仁,在戰場上管他天王老子,非友即敵。他娘的!」
跋鋒寒道:「說到狠,李世民們及不上我們突厥人。不要看突利與你稱兄道弟,一
旦利益衝突,他絕不會對你例外。」
寇仲道:「我可否斗膽問你老哥一個問題,為何你肯掉過頭來和我們一起對付你自
己的族人?」
跋鋒寒目光投往腳下流過的廣闊運河,好半晌才沉聲道:「當年的我尚未真懂人事,
大約是九或十歲的年紀,卻暗戀著族中一位美麗的小女孩,她比我大少許,在族內的孩
子群中非常受歡迎,她對每個人都那麼好,是眾女孩的領袖。」
寇仲道:「你和我都是早熟,八歲我就僅去偷看人家姑娘洗澡,不過每趟徒惹來喝
罵痛打,從沒成功窺看過。」
跋鋒寒沒好氣的道:「我的初戀沒你那般骯髒,我只要看到她,聽到她說話,便心
滿意足。由於我家人在高昌被狼軍屠殺,所以我在這馬賊族群中像個小乞丐,只能偷偷
躲起來以木柴當刀來練功夫。在她面前更自卑得不敢說話。」
寇仲道:「難怪我們臭味相投,原來大家都有個受盡屈辱的童年。」
跋鋒寒像聽不到他的說話般,沉浸在既痛苦又動人的回憶裡。雙目射出緬懷神色,
緩慢而低沉的道:「有一天,谷原內下著細雨,族內的孩子玩類似你們『兵捉賊』的游
戲,在廣闊的草原上,她領著一群小女孩,追逐一個比我長得高大好看的同齡男孩。我
只能躲在一旁偷看她,內心妒忌得但要淌血,那感受我直到今天仍沒有遺忘。」
寇仲同情的道:「那滋味肯定非常不好受。」
跋鋒寒續道:「忽然間她發現我躲在草叢內,飛奔到我面前,叉著小腰嗔道:『你
在這裡幹甚麼?』」最後一句他是以突厥語說出,顯示他對這句話刻骨銘心,自然以她
當時的語言重述。
寇仲皺眉道:「她對你似乎不太好。」
跋鋒寒微笑道:「我第一個反應像你般深被傷害,按著她振臂召喚其他女孩子嚷道:
『我們來捉這個小子!』接著是她和整群女孩子來追我,我一邊逃一邊開心得想哭,自
家破人亡後,我從沒有一刻比那時刻更開心。」
寇仲道:「這是個平凡但非常感人的故事,你後來和那女孩有甚麼發展?」
跋鋒寒道:「沒有任何發展,三天後狼軍來了,混亂中人人四散逃生,事後我回到
營地,發現她赤裸的屍體,由那天開始,我便下決心與狼軍作對。」
寇仲咋舌道:「連十歲的小女孩也不放過,他們算是人嗎?」
跋鋒寒道:「現在你該明白我因何要擄走芭黛兒,又為何要與地分手。」隨後拍拍
他肩頭道:「洛陽再見。」
縱身而起,投進滾流不休的河水去。
在楊公卿位於城東南的臨時將軍府會議室內,徐子陵費半晚工夫勘視繪成的地圖攤
在桌面,由他向楊公卿和麻常進一步解說,道:「李世民的帥旗換上李元吉,李世民應
不在城外,圍城軍改由李元吉指揮,主力大軍集中在洛陽城東面五里許,位在洛水和槽
渠間一處丘陵高地,趕起三個以木、石構築的營寨,寨旁設有臨時碼頭供水師船停泊,
更有跨河木橋四座,貫通兩岸交通,緊扼兩條河道的咽喉。」
洛水和槽渠從洛陽平行往東流出城外,相隔半里,是通往大河的主要水道,唐軍在
此部署指揮總部,顯示截斷洛陽和虎牢通道的決心,令鄭軍無法與夏軍會合。
徐子陸續道:「其他環繞洛陽城約有規模城寨還有十八座之多,大多部署於戰略性
的丘陵高地,易守難攻,配合壕塹,確有把洛陽困死之勢。」
楊公卿和麻常正聚精會神研究圖上營寨和壕墊的分佈,前者歎道:「李世民確是用
兵的不世之材,人道其守城之法天下無雙,豈知攻城之法亦如此出色,不論我們從任何
一門攻出,因壕塹局限我們行軍的道路,只能循『之』字形的路線迂迴而行,且必遇上
對方營寨扼守之地。唐軍既可從容出軍反擊,又可固寨堅守,待友軍來援。」
麻常指著洛陽城南外道:「城南是平野之地,四座營寨只一座設於高地,所以壕塹
特多,倘若我們能填平兩道壕塹,攻陷設於平地的兩座木寨,建於丘上的營寨不攻自亂,
我們將可打通南面的封鎖。」
楊公卿皺眉道:「填壕容易,攻寨困難,此三寨兵力合起來達兩萬之眾,寨的外沿
各有八座高起四丈的箭樓,周圍深挖壕塹,三寨互相呼應下,我們即使全軍盡出,恐怕
仍無法攻陷任何一座營寨。尤可慮者,是其他營寨的唐軍聞風來援,截斷我們退路,我
軍動輒會遭遇全軍覆沒的厄運。」
麻常道:「若有李世民在城外坐鎮,我們自該待少帥回來再作打算,幸好現在城外
的是好大喜功,急於挽回失去聲譽並妄想勝過李世民的李元吉,則是另一回事。我敢肯
定李世民離開前必有嚴令,禁止李元吉主動攻城。我們定要挑起李元吉的戰意,迫他攻
城,先亂其陣,再疲其兵,待他陣亂兵疲,然後劫案破圍,那時少帥亦該回來哩!有少
帥作指揮,楊公尚有何懼哉?」
楊公卿問徐子陵道:「子陵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答道:「我們最大的優勢是城堅牆厚,守城工具充足並威力驚人,那管敵人
兵力在我們數倍之上,由於我集中而敵分散,故主動權實操在我們手上,亦因此我贊成
麻將軍亂其陣、疲其兵的戰略,晝夜不息的填壕越塹,不斷從各門出擊,或同時數軍齊
出,使李元吉首尾難顧,如此不但可振奮士氣,減少對唐軍的畏懼,更說不定可破圍而
出,到虎牢與竇軍會師。」
楊公卿終於同意,長身而起道:「好吧!就依你們之言,我立即入宮見王世充,若
他敢不同意,我們散伙回家去。」
當劉志成給帶到陳留總管府內堂,予寇仲第一個印象就是他性格脆弱且會在女色方
面沒有節制。
經過這麼多年來的走南闖北,見盡天下各種人等,以他的聰明才智,培養出一套察
人觀人之法。
劉志成長相不俗,衣著講究,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是眼角滿佈魚尾紋,未語先笑,嘴
角含春,正是那種自命風流,受不住女色引誘的壞鬼書生長相。這種人得意時會樂極忘
形,失意時則慌惶失措。只聽他的足音便曉得他心亂如麻,作賊心虛下失去方寸。當他
見到在內堂恭候他的竟是寇仲、洛其飛、虛行之和宣永四大少帥軍巨頭,心兒跳響的聲
音使寇仲在隔丈外聽個一清二楚。
寇仲揮手命領他來的手下退出內堂,淡淡道:「志成坐下!」
劉志成垂頭不敢接觸寇仲銳利的眼神,恭立施禮道:「小人站在這裡便可以,少帥
有話請吩咐。」。
「砰!」
洛其飛一掌拍在桌面,喝道:「少帥賜座就是賜座,立即給我坐下。」
劉志成全身劇震,臉如土色的抖顫著在四人另一邊戰戰兢兢的坐下。
寇仲微笑道:「志成你那手字的確寫得不錯,字體龍飛鳳舞,不愧飽學之士,難怪
其飛委你以重任。」
宣永取出一卷小字條,攤放桌面,由虛行之以紙鎮壓著上下,小條子上密密麻麻寫
滿蠅頭小字,內容儘是有關寇仲到陳留後的情況。
劉志成偷眼一瞥,立即臉色劇變,滾跌椅旁跪倒地上,渾身發抖顫聲道:「小人該
死!小人該死!少帥饒命!」
洛其飛霍地起立,戟指罵道:「這字條是從你放出的信鴿身上取下來的,你這禽獸
不如的東西,我洛其飛有那處待薄你?」
寇仲微笑道:「其飛勿要動氣,志成已承認此事,省去我們大刑侍候的工天,也算
有功。倘若他以後肯老老實實辦差,兼之他又未曾造成我軍甚麼損失,自該酌情從輕發
落。」
劉志成忙求饒道:「少帥開恩!」
寇仲淡淡道:「給我坐回位子裡。」
劉志成抖顫著勉力爬起來,像一灘爛泥般擠回椅子上,眼中湧出驚惶的淚水,膽顫
心驚的低垂著頭,像忽然間蒼老十多年。
宣永搖頭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又沒有人迫你加入我們少帥軍的。」
劉志成嗚咽道:「小人知錯!少帥開恩!」
寇仲待他平靜少許,單刀直入地道:「香玉山給你甚麼好處?」
眾皆愕然。
劉志成一震抬頭,迎上寇仲眼神後觸電般垂下目光,以抖震的聲音道:「少帥怎
會……唉!我……」
洛其飛暴喝道:「少師問你香玉山究竟給你甚麼好處?還不從實招來?」
寇仲心中暗喜,他這句話純為試探,並不肯定自己的猜想。現在當然曉得一矢中的。
要知劉志成本來是彭梁幫的人,而香玉山以前一向在彭梁活動,以彭梁為香家的大本營,
像劉志成這種風流人物,當與開賭場青樓的香玉山有交往。而香玉山深悉劉志成性格的
弱點,配以陰謀手段,自可輕易把他收買。
「突突突突!」
劉志成牙關打顫,說不出半句話來。
寇仲哈哈笑道:「香玉山算是老幾,碰上我寇仲有那趟是不吃虧的。我給你半個時
辰好好的想清楚,一是衷誠和我合作,那萬事有我為你擔當,甚麼問題都可給你解決;
一是交由刑部對你作出處分,叛國乃頭等大罪,可不是說著玩的。來人!給我押下去!」
守在門外的衛士應命而來,把雙腿發軟的劉志成架走。
洛其飛憤然道:「少帥何須對這種卑鄙奸徒寬容,不怕他不說話。」
寇仲微笑道:「要釣大魚當然須費點工夫,哈!香玉山確有點門道,懂得由我們內
部入手顛覆我軍。」
虛行之皺眉道:「香玉山怎會與唐軍有聯繫的?」
寇仲道:「此事我們不用費神去想,現在最該想的有兩件事,首先是如何利用劉志
成發放假消息,讓李世績上當。其次是假若竇建德兵敗,我們該如何善後。」
眾人都聽得心如鉛墜,儘管已能成功運糧往洛陽,又說服竇建德援洛,可是少帥軍
仍處於掙扎求存的絕對劣勢下,前路茫茫,沒有人再能保持樂觀的情緒。
寇仲把字條捲起,遞給洛其飛,笑道:「幸好其飛用網捕鴿,現在可以原鴿把字條
送出,我要大睡一覺,黃昏時喚醒我,大家陪我吃頓飯。」——
輸入者:water、Wilson、Lam||由臥虎居校正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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