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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卷 第三章 簫怨歌悲 文 / 黃易

    大唐雙龍傳(卷51)

    第三章簫怨歌悲——

    在迷茫夜雨下,寇仲肩立無名,跨坐千里夢,於梁都東五里許處的丘崗,瞧著少帥

    軍不同的兵種,一隊一隊從下方官道往彭城方向開去。

    陪伴左右的是焦宏進、白文原和十多名來自飛雲騎的親兵。

    雖在濛濛夜雨中,他仍是形象鮮明,舉凡經過的少帥軍成員均可看到他的親切送行,

    他本身便是提高士氣的元素。

    宣永是今趟大行軍的統帥,晝伏夜行,不但是對少帥軍嚴峻的訓練,更關乎到少帥

    軍的存亡。

    寇仲清楚曉得這是一場豪賭,仟何一個環節稍出問題,他永無翻身的機會。失去北

    方基地和少帥軍這支精兵,以宋缺的實力,在回天乏力下唯有黯然撤返嶺南。

    宋家對他的期望,少師軍將士對他的信賴,與魔門的殊死鬥爭,他忽然感到這些重

    擔子全落到他雙肩上,壓得他的心就像夜空上的烏雲般沉重。

    洛其飛的手下偵騎四出,對運河上下游的情況作出嚴密的監察,一方面讓楊少卿的

    軍隊能秘密潛來,另一方面注視下游鍾離敵軍的動靜。卜天志則負責從水道把楊軍送來

    的重責。

    李子通會作出怎樣的反應?事實上寇仲沒有絲毫把握,一切只能委諸老天爺之手,

    若他老人家要亡寇仲,寇仲只好認命。

    徐子陵想不到石青璇會有這麼一句親匿的話兒,登時整個人暢快起來,有逍遙雲端

    的飄然感覺,仍不忘施禮道:「石小姐你好,這位是……」

    石青璇美目溜到侯希白處,回復淡漠的神情,香肩微聳道:「誰人不識侯公子呢?」

    侯希白洒然道:「侯希白拜見青璇小姐,我到谷外等候如何?有甚麼事你們可隨時

    召小弟進來。」

    石青璇秀眉輕皺,淡淡道:「為甚麼要避往谷外去?侯公子既是徐子陵的朋友,青

    璇當然竭誠招待,請兩位進來喝口熱茶,好嗎?」說罷飄然越過小溪,領先進入石屋內

    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想不到石青璇這麼易與近人,均喜出望外,忙隨在她身後入屋。

    石屋內是個佈置清雅的小廳堂,石青璇燃起一角油燈,兩人在一邊坐下,這天姿國

    色,以簫藝名傳天下的石才女神態悠閒的在烹茶,心中都有種難以形容的溫馨滋味。

    石青璇的態度親切中保持距離,熱情中隱含冷漠,但已足令他們受寵若驚。

    她不說話,兩人更不敢說話,怕破壞小屋的寧和。

    接過石青璇奉上的香茗,徐子陵忍不住道:「剛才……」

    石青璇柔聲道:「不要說剛才的事,人家不想知道。子陵還未答青璇的問題,為何

    今天才來?」

    徐子陵啞口無言,道:「這個,嘿!這個……」

    石青璇把熱茶送到侯希白手上,到兩人對面坐下,「噗嗤」笑道:「無詞以對嗎?

    青璇不是怪責你,你不是愛雲遊四海嗎?湊巧沒雲遊到這偏僻的地方來,對吧?」

    侯希白見徐子陵窘得俊臉通紅,幫腔道:「在下最清楚子陵的情況,他空有雲遊天

    下之志,可惜蒼天直至今日仍不肯予他機會。」

    石青璇淡淡笑道:「都是青璇不好,愛看徐子陵受窘的趣樣兒。唉!青璇仍未有機

    會謝子陵援手之德,為岳伯伯完成未竟的心願。」

    徐子陵知是謝他除去「天君」席應的事,想謙說只是舉手之勞,又怕過於自誇,因

    能擊殺席應頗帶點僥倖成份,勝來不易。忙答道:「全賴岳老在天之靈保佑。」接著解

    囊取出天竹簫,說出來龍去脈,雙手遞予石青璇,退回原座。

    石青璇接過天竹簫,欣然道:「尚大姐太識青璇的心哩!青璇怎當得起她的愛寵。」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與石青璇相處的酣暢寫意,不過她雖從不掩飾對自己的好感,可

    是在兩人間總像有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侯希白充滿期待的試探道:「青璇小姐不試試這管簫的音色嗎?」

    石青璇笑嗔的白他一眼,嬌笑的道:「貪心!」說罷把天竹簫提起送到香唇旁,輕

    輕吹出一個清越的音符。

    簫音像起自兩人深心處,又像來自還不可觸的九天之外。

    侯希白動容道:「難怪秀芳大家不惜千里之外,令子陵送來此簫,只有青璇配得上

    此管簫。」

    石青璇花容轉黯,美目蒙上淒迷之色,神色的變化是如此突然,看得兩人心神劇顫,

    想到她定是感懷自身無奈的遭遇,難以自持!

    在石青璇毫不費力的香唇輕吹下,天竹簫響起連串暗啞低沉的音符,音氣故意的滿

    洩,發出磨損顫慄的音色,內中積蓄著某種奇詭的異力,令人感受到她芳心內抑壓的沉

    重傷痛,不禁想到她可能正在心靈內無人能窺探到的秘處默消著滴滴情淚!

    簫音回轉,不住往下消沉,帶出一個像噩夢般無法醒轉過來沉淪黑暗的天地,領人

    進入淚盡神傷的失落深淵。

    簫音忽又若斷若續,地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再無法控制簫音,天竹簫仿似只能依靠

    自已的力量,把僅餘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掙扎的悲歌。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徐子陵忘記了自己,感到整個靈魂隨簫音顫慄。

    「犯羽含商移調態,留情度意拋管弦。」

    究竟何事惹得她真情流露?借簫音盡訴芳心內的委曲和悲傷?可是她神色仍保持平

    靜,只一對秀目睜射出「一聲腸一斷,能有幾多腸」的悲哀!那種冷漠與悲情的對比,

    份外使人震撼。

    侯希白不知是感懷自身,還是勾起對石青璇令人腸斷的身世,早淚流滿臉,於簫音

    欲絕處,忽然掌拍椅子扶手和唱道:「蜀國多情多艷詞,雕塢清怨繞樑飛。花都城上客

    先醉,若分嶺頭人未歸,響音轉碧雲駐影,曲終清漏月沉暉,山行水宿不知遠,猶夢玉

    釵金縷衣。」

    石青璇簫音一轉,似從無法解脫的沉溺解放出來,變得纏綿緋側,聞音斷腸。

    又仿如陰山雁鳴,巫峽猿啼,配合侯希白蒼涼悲越的歌聲餘韻衝霄而起,填滿屋內

    外的空間。

    侯希白歌聲一轉,從嘶啞低沉,變得溫柔情深,續唱道:「遙夜一美人,羅衣沾秋

    霜。含情弄竹簫,彈作陌上桑。簫音何激烈,風捲達殘雲。行人皆擲燭,棲鳥起迥翔。

    但寫卿意苦,莫辭此曲傷。願逢同心者,飛作紫鴛鴦。」

    徐子陵給簫音歌聲能追魂懾魄的力量把他對自身的控制完全沖潰,際此月夜清幽的

    時刻,潛藏的哀思愁緒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萬種既無奈又不可逆轉的悲傷狂湧心頭,情

    淚奪眶而出。

    侯希白唱到最後咽不成聲,只餘簫音在虛空中蹈蹈獨行,即使最冥頑不靈的人亦會

    被簫音感化,何況是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兩個多情種子。

    簫音再轉,透出飄逸自在的韻味,比對剛才,就像浸溺終生者忽然大徹大悟,看破

    世情,晉入寧柔純淨的境界。

    石青璇清美的玉容輝映著神聖彩澤,雙眸深沉平靜,本來籠罩不去的愁雲慘霧雲散

    煙消,不餘半點痕,美麗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陽光,無限溫柔地輕撫平定兩人心靈

    的摺皺。

    「纖纖軟玉捧暖簫,深思春風吹不去。檀唇呼吸宮商改,怨情漸逐清新舉。」

    簫音逐漸遠去,徐子陵驀然驚醒,剛好捕捉到石青璇消失在門外動人的背影。

    雨絲從天上漫無休止的灑下來,裝載酗重的驟車隊駛過,車輪摩擦泥濘發出的嘶啞

    聲,此起彼繼。

    寇仲的心神飛越,想到正在洛陽外圍進行的戰爭。

    若有對錯,他直到此刻仍不曉得自己立志爭霸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以往他只須為自

    己負責,承擔所有責任,現在則不能彈此調兒,凡事必須為所有追隨自已的人著想。

    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屬於他個人所有,因為任何一個錯誤,包括眼前大規模的行軍,

    犧牲的決不只是他一個人。成為少帥軍最高領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

    把一向最著重與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都以少帥軍的榮辱利害為主,

    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

    幸好現在徐子陵與他目標一致,否則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從沒動過的意念出現在他的思域內,在此之前無論他處身如何惡劣的環境,

    打不贏便跑。何是現在他已和少帥軍合為一體,存亡與共,再沒有憑個人本領來去自如

    的瀟灑輕鬆。勝負之間不但沒有難以逾越的鴻溝,且只一線之隔,若少帥軍全軍覆沒,

    他亦恥於獨活。

    宋玉致對他的指責是對的,他自決定出爭天下,以統一中原為己志後,再容不下其

    他東西,更沒資格去容納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從沒有比這一刻,他能更深切體會到

    自己的處境。

    金黃的月色灑遍小谷每一個角落,石青璇坐在溪旁一方石上,雙足浸在水裡,天竹

    簫隨意地放在身旁,仰起俏臉凝望夜月。

    徐子陵悄悄來到她旁,在另一方石頭坐下。

    石青璇櫻唇輕吐,柔聲道:「子陵為何要哭?」

    她仍保持仰觀夜星的姿勢,看得專注深情,使她的話似乎在問自己,而非身邊的男

    子。

    徐子陵給她這一句話勾起剛才的情緒,熱淚差些兒再奪眶而出,恨不得伏入她懷裡,

    摟著她纖腰,把心中的委曲和怨屈盡情傾吐,讓她愛憐地撫慰他。

    可是這突然而來的衝動只能強壓下去,盡力令自己靈台清明,心安神靜,輕歎一口

    氣,卻仍不曉得該如何答她。

    侯希白留在屋內,寧靜平和的幽谷,像只屬於他們倆的天地!

    石青璇對徐子陵沒有答她毫不介意,柔聲道:「人的歸宿是否天上的星宿呢?若真

    的如此,我的歸宿該是那一顆星兒,子陵的歸宿又在那裡?」

    徐子陵把目光從她秀美的輪廓投往星空,因月照而變得迷濛的夜空裡,嵌滿無數的

    星點,心中湧起微妙複雜的情緒,身旁的美女就像這夜空般秘不可測,擁有她就像擁有

    無邊無際的星空。

    在這一刻,他忘記人世間所有事物,就只剩下師妃暄和石青璇。

    兩女選的都是出世的道路,不同處在師妃暄的路子是捨棄凡塵的一切,包括男女間

    令人顛倒迷醉的戀情,追求的是從她視為一切皆空的凡塵,超脫過渡往生命彼岸某一神

    秘處所。她的志向是勘破而非沉迷。

    以逃避來形容石青璇的出世或者不太恰當,但她的避世總帶點這種意味!以往徐子

    陵對她一直持有這看法。可是今趟身處她安居的幽谷,聽到她自白式的簫曲,他的看法

    已被動搖。事實上她正以她的方式去感受生命的真諦,她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她要逃避

    是人世間的紛爭和煩惱,與大自然作最親密的接觸,體會到別人無暇體會的美好事物。

    從沒有一刻,他能比現在更瞭解她。

    她向他表示無意四處遊歷,因為幽谷本身自己自足,她根本不假外求。

    他和師妃暄的熱戀在龍泉開始,在龍泉終結,不須由任何一方說明,雙方均曉得事

    實如此。

    他現在是孑然一身,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束縛,而幸福就在他身旁,他可以打破宿命

    又或接受命運,為自己去爭取?

    第一趟對石青璇的心動,發生在去年中秋之夜的成都鬧市中,而到獨尊堡小樓的悲

    歡離合,他一直把對石青璇的思慕壓制,強忍憶念的折磨!到適才再得聞她的簫音,長

    期抑壓的情緒頓時釋放出來,他覺得已失去自制的能力。

    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對她的依戀,也感到自己的不配,自慚形穢的悲哀!那不是

    身份地位的問題,而是他仍不能拋開一切,與她共醉於天上的美麗星空。

    假若他盡訴衷情,得她垂青,轉頭自己又要離開她,甚或戰死沙場,豈非只能為她

    多添一道心靈的創傷!

    要命的是沒有一刻他像現在般那樣感到需要她,沒有她的天地會空蕩蕩得令他難以

    忍受,淡淡的清香從她嬌軀傳來,是那麼實在,又是那麼虛無飄渺,可望不可得。

    他多麼希望能把她擁在懷裡,一遍又一遍的吻她每一方寸的肌膚,以全身的力量對

    她說:「我們永遠不要分離。」

    但殘酷的現實卻令他不敢有絲毫行動,多半句說話。

    石青璇終往他瞧來,「噗癡」嬌笑道:「呆子在想甚麼?為何十問九不應的?」

    徐子陵一震迎上她的目光,再轉往她擢在溪水中的完美晰白的雙足,一群小魚正繞

    在她雙足間暢泳,不識相的還好奇地輕噬她動人的趾尖,一時竟傻兮兮的道:「為何喚

    我作呆子呢?」

    石青璇頑皮的道:「你是呆子嘛!只有呆子才會問人為何叫他作呆子的,對嗎?呆

    子剛才為何要哭?人家可沒有哭哩!」

    徐子陵心中一蕩,忍不住反問道:「你開始時吹出這麼悲哀的曲調,不是想叫我們

    哭嗎?事實上青璇也在哭泣,簫音就是你晶瑩的淚珠。」

    石青璇美目變得深遽無盡,蒙上淒迷之色,柔聲道:「徐子陵會為人家抹淚嗎?」

    徐子陵劇震道:「抹淚?」

    石青璇目光重注夜空,輕輕道:「青璇很久沒先前在屋內那種情緒,是你害人不

    淺。」

    徐子陵心神俱震,一種奇異的情緒緊擢著他,她不知多少遍說他是呆子,是否真如

    石之軒所言般,自己是個不解她情意的大傻瓜呢?

    石青璇淺歎道:「你是個可恨的呆子,上趟一句話都沒說就溜掉,累得人家幾天不

    敢離谷採藥,若非師妃暄來見我,人家還以為你是和她結伴離開,沒法分身到小谷來讓

    青璇有謝你的機會。」

    徐子陵一震道:「青璇!」

    石青璇又往他瞧來,秀眸深注的柔聲道:「現在一切都沒關係啦!徐子陵終於來了,

    雖是為尚秀芳作跑腿,總算來過,還哭過。」

    徐子陵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那句能恰當的表達心底裡的奇妙感覺,一陣比任何時候

    都要濃烈的溫馨佔據他全心全靈。

    月兒此時移到山巒後看不見的地方,幽谷內的林屋隱沒在黑暗中,溪水不再波光閃

    閃,只剩下滿天繁星和廣闊深遂的夜空,世上除他們兩顆躍動的心外,再不存在任何人

    事——

    掃瞄者:jommy、阿賢、BB

    由臥虎居校正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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