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卷 第九章 自投羅網 文 / 黃易
大唐46
第九章自投羅網——
寇仲背上井中月,穿窗而出,展開身法,立時耳際生風,進入夜行的天地。
洛陽的街道仍是車水馬龍,熱鬧昇平。可是寇仲卻清楚大禍即臨,縱使王世充能保
住虎牢、偃師的生命線,李世民必派兵千方百計攔截搶奪運往洛陽的糧草,使城內軍民
進入艱辛的圍城歲月。
洛陽居民對戰爭的警覺性並不高,因為過往的攻城戰無不如隔靴搔癢,不能影響城
內的生活。沒經過戰火洗禮的洛陽城,城內的人均有種洛陽永不會攻破的錯覺。
事實上雄據黃河南岸的洛陽城北屏邱山,為伊、洛、塵、澗四水交匯之地,城堅牆
厚,城周超過五十里,要像竇建德圍黎陽般把洛陽城重重圍困,根本沒可能辦到,在戰
略上更是不切實際,只能於要衝點布重兵,以堵截的方法封鎖洛陽。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附近有戰略性城鎮仍在鄭軍手內,等若一個敞開的缺口,不但
可隨時突破李世民的封鎖,更可威脅到攻城軍的存亡,令李世民不敢分散兵力包圍洛陽,
換句話說就是不能孤立洛陽,而那卻是唯一攻下洛陽的方法。
寇仲識途老馬的竄房越屋,體內真氣運行攀上巔峰狀態,感官就得無比敏銳,當他
翻過外牆,落入榮府後院時,敵人的明崗暗哨無一能瞞過他的耳目。
他到榮府內並非貪一時之快,而是要證實心內一個想法,就是在塞外受到嚴重挫折
的大明尊教,有否移師到中原來,並以榮鳳祥的府第作落腳之所。
忽然往左貼牆滑行,避過監視他的崗哨,再以迅若鬼魅的身法,借樹木花叢的遮掩,
拔地而起,來到後院一座似是下人宿處的建築物瓦頂上。
環目一掃,院落重重,古樹參天,建築物之間繞有各式迴廊、環回貫通,假山水池
小亭,佈置井然有序,燈火從屋內透出,廊道均以六角宮燈照個通明。換了一般好手,
在這樣的環境下確是寸步難行,但對寇仲這級數的高手來說,榮府卻如一個不設防的地
方。
寇伸展開身法,竄高伏低,來到可直視正東主院落外圍的圓林裡,遇上當年與徐子
陵夜探榮府的同一問題。
因為主堂四周是大片無遮無掩的空地,在燈火照耀下,無論他身法如何高明,要掠
過近百步的空地而不被發覺,是絕無可能的事。
此時宏偉的主大堂傳來杯盤交錯、喝酒猜拳的聲音,顯然正舉行晚宴,更令寇仲生
出走近一瞥之心。
寇仲待一群捧著送菜的婢僕走過後,躍上當年曾挑選藏身的二重樓,不由生出望洋
興歎的無奈感覺。
若有徐子陵在,兩人聯手下,可輕易跨這不可逾越的「鴻溝」,避過崗哨耳目,神
不知鬼不覺的落到主大堂頂上。現在他則是無氈無扇,神仙難變。
就在此際,心中驀生警兆,猛然回頭,一道似輕煙的人影,正貼著瓦背往他疾竄而
至。
甫踏進青城川菜館,紀倩甜美的笑聲傳入耳內,令徐子陵心懷大慰,感到不虛此行。
一眼掃去,紀倩被四、五位公子哥兒的人物眾星拱月般圍坐在一角的桌子,她不知聽到
甚麼惹笑的話,正笑得花枝亂顫,吸引館內所有食客的目光。
館內雖不乏打扮講究的女客,比起她的艷色,立時給映照得黯然無光。
他忽然給人攔住去路,原來店內夥計因客滿的關係,婉言請他稍後再來光顧。
紀倩的注意力終移到他身上,徐子陵迎上她的明亮目光,微微一笑,悠然轉身離開。
來到人頭湧攢的北裡主街,走不到幾步,紀清嬌喘細細的自後趕上,罵道:「死鬼!
你尚未離開嗎?算你有運道,楊文干的京兆聯樹倒湖孫散,否則你定被人剝皮拆骨。」
徐子陵邊行邊道:「我昨天回來,目的是代朋友尋找失散的妹子。」
紀倩毫不客氣的一把扯著他外袍的衣袖,半強迫的拉他移往人流較少的橫街去,笑
臉如花的道:「你在求我嗎?否則怎會這麼坦白而不像以前般故弄玄虛。嘻,請我喝酒
吧,誰都知喝醉的紀倩,會答應平時不肯答應的事。」
看她晶瑩澈亮的明媚大眼睛,聽她充滿誘惑性的說話,徐子陵生出親切熟悉的動人
感覺,微笑道:「最好找一間比較幽靜的……」
還沒說完,早給紀倩扯得身不由主的進入橫街深處。
對方和寇仲打個照面,雙方同感愕然。
來的竟是龜茲美女玲瓏嬌,一身夜行打扮,撲到他旁伏下,又探頭往屋脊主大堂方
向望去,低聲道:「你到這裡來幹甚麼?」
寇仲嗅著她嬌軀散發的芳香,頓感夜闖榮府變得香艷旖旎,微笑道:「嬌小姐到這
裡又所為何事?」
玲瓏嬌朝他瞧來,神情肅穆的淡淡道:「當然是奉皇上之命,來探看榮鳳祥的動靜。」
寇仲失笑道:「你在說謊!」
玲瓏嬌嬌軀微顫,不悅道:「有甚麼好撒謊的。」
寇仲轉過身來,仰觀星空,含笑道:「王世充與榮鳳祥同一個鼻孔出氣,更是一丘
之貂,在目前利益與共下,誰也不會防誰,嬌小姐不是說謊是說甚麼?」
玲瓏嬌雙眸射出銳利的神色,緊盯他好半晌,最後像軟化了的伏下嬌軀,再改為側
臥,輕輕道:「你究竟知曉多少事?」
寇仲扭轉身體,變成與她四目交投,頓時生出以瓦面為床,星空為被,同床共寢的
迷人滋味,柔聲道:「你相信我嗎?不理嬌小姐與王世充是甚麼關係,我寇仲仍是站在
嬌小姐的一方,絕不會將小姐的事洩露與第四個人曉得,徐子陵是唯一的例外。」
玲瓏嬌輕歎道:「我若不信任你,就不會跟你說話,你還未說你知道多少內情。」
寇仲道:「在龍泉我曾和大明尊教的人交過手,更獲悉王世充是大明尊教派來中土
的人,上一代的原子,請問嬌小姐和拉摩是甚麼關係?」
玲瓏嬌一震道:「你怎會曉得這秘密的?唉!我娘是拉摩的弟子,在王世充的庇蔭
下避到中土來,後來潛回龜茲,我今趟到中土來,是奉娘的命向王世充報恩,只是……」
寇仲代她說下去道:「只是王世充在利益考慮下,又與大明尊教重修舊好,今嬌小
姐不知該如何自處,對嗎?」
玲瓏嬌瞟他一眼,道:「你比奴家聰明,奴家的事當然瞞不過你。」
寇仲道:「榮鳳祥現在宴請的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玲瓏嬌道:「我不曉得,所以來探個清楚。你是甚麼時候到洛陽的,皇上是否曉得?」
寇仲訝道:「我大鑼大鼓的來找王世充,你竟全不知情?」
玲瓏嬌道:「我本在慈澗探聽敵情,是偷偷回來的,怎知洛陽的事。奴家現在該怎
辦呢?」
寇仲明白過來,正容道:「嬌小姐請先告訴我,你最大的心願是甚麼?」
玲瓏嬌欲言又止,旋即黯然道:「那是沒有可能的。」
寇仲道:「有甚麼是不可能的,先說出來聽聽。」
玲瓏嬌沉吟片刻,迎上他的目光,輕輕道:「娘最大的心願是把五採石送返波斯,
你聽過五採石嗎?」
寇仲苦笑道:「不但聽過,還看過和觸摸過。」
玲瓏嬌香軀劇震,失聲道:「甚麼?」
於酒館靠門的桌子坐下,紀倩接過夥計送上的美酒,親自為徐子陵斟滿一杯,再為
自己注酒時,笑吟吟的道:「你是否故意在小妹面前現身露面?你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
密?快給本姑娘從實招來,否則告將官府把你關進牢裡去。在這裡我紀倩是很有辦法的
人。」
徐子陵知她逮著自己這條大魚,心情暢快,所以「妙語連珠」,微笑道:「小姐聽
過陰小紀這個名字嗎?」
他開門見山的道出來意,皆因時間無多,他還要為侯希白去偷《寒林清遠圖》。
紀倩呆起來,念道:「陰小紀,這名字很耳熟。」
徐子陵愕然道:「很耳熟?」
紀倩聳肩道:「有甚麼稀奇。我來長安前走遍大江南北,曾遇過這麼多人,聽過後
忘掉是最平常不過。陰小紀是你朋友失散的妹子嗎?因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我才會記起
似乎曾在那裡聽過。」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滿懷的希望化為烏有,更懷疑紀倩順他口氣說話,以便她對
自己有討價還價的本錢,頹然道:「我看小姐的藝名有個紀字在其中,還以為……唉!
算了。」
紀倩舉杯相敬,興致盎然的道:「我的天!你竟當我是陰小紀,快說老實話,你不
會只憑一個紀字就猜我是那陰小紀的,定有其他的原因,快給本姑娘老老實實的說出來。」
徐子陵開始有自投羅網的感覺,頭痛起來,道:「此事一言難盡,紀小姐今晚不用
回上林苑嗎?」
紀倩道:「賺少一晚銀兩有甚麼大不了,我又沒應承人非回去不可。你這不解風情
的冤家啊!今晚傳我兩手絕活如何?要錢要人,悉隨尊便。」
徐子陵心中一動,隨口問道:「小姐要對付的人是否池生春?」
紀倩俏臉微一變色,秀眸緊盯著他,好半晌才道:「若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你
可否不再尋根究底,將手藝盡傳予我,當然不能再要錢要人那麼佔盡便宜。」
徐子陵明白說到底她都不願對自已犧牲色相,心中忽生憐意,壓低聲道:「小姐可
否把右手伸出來?」
紀倩微一錯愕,雙目射出疑惑神色,終還是乖乖遵從,把手掌在桌面攤開。
徐子陵把手遞出,見紀倩看到他透明如玉的右手時露出訝色,心中叫糟,皆因他的
手掌與臉色差異極大,不過這時顧不得那麼多,道:「若小姐能曉得我是用那一個指頭
點中你掌心,我就如你所願。」
紀倩欣然道:「這個還不容易,來吧!本姑娘和你走著瞧。」
徐子陵環目一掃,見沒有人注意他們,五指就開始動起來,由緩至快波浪般起伏,
驀地再不依次動指,且快得有如變戲法,看得紀倩眼花繚亂時,這美女「啊」的一聲,
呆瞧著徐子陵把手移開後自己光潔纖長的手掌,呆若木雞。
徐子陵問道:「是那一個指頭。」
紀倩雙目竟紅起來,接著眼角溢下兩滴晶瑩的淚珠,猛地立起,就那麼哭著奪門去
了,輪到徐子陵發起呆來,不知所措。
寇仲從瓦面爬起來,目光從屋脊往主大堂方向投去,道:「嬌小姐該明白我和大明
尊教的恩怨。」
玲瓏嬌來到他旁,低聲道:「王世充始終對娘和我有大恩,我可以離開他,卻不能
背叛他。」
寇仲仍不清楚她和王世充的真正關係,亦不想迫她說出來,道:「我要過去看看。」
玲瓏嬌皺眉道:「你有方法接近嗎?」
寇仲微笑道:「只要兩條腿沒給廢掉,就可走進去看榮鳳祥在招呼甚麼人,對嗎?」
玲瓏嬌大吃一驚,通:「你尚未摸清楚敵人虛實,就那麼硬闖進去?」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嘻嘻笑道:「這叫但求目的,不擇手段。譬之兩軍對壘,無
論知否對方虛實,仗總是要打的。待會無論發生甚麼事,你千萬勿要現身助我。在三十
六計中,我最擅長的就是走為上著。就算大明妖教的甚麼大尊、善母、原子、五明子、
五類魔全體在座大吃大喝,我寇仲仍有本事安然回家睡覺。探聽不成就立他娘一個下馬
威,這叫靈活變通嘛。」
說罷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玲瓏嬌現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的無奈神色,旋又低聲道:「我歡喜你這種事事漫不
在乎卻又令人可恨的神色,去吧!」
寇仲往後悄無聲息的滑下瓦面,踏足實地時,從暗處走出,大搖大擺的往主大堂正
門舉步而去。
徐子陵把外袍面具脫下藏在懷內,拆散頭髮,戴上鬼面譜,搖身一變而成短命曹三
後,輕輕鬆鬆翻過池家位於城東北永福坊大宅的後院牆,立即收斂全身毛孔,防止體味
外洩,因他剛才曾聽得院內有狗兒走動的聲音,一般江湖上的鼠竊之輩,休想瞞過它們
比常人靈敏百倍的嗅覺和聽覺。
他立身處是院落東南角的後花園,足尖微一點地,拔身投在最接近的一座建築物,
無聲無息的落在瓦面處。
後方傳來犬隻在地面走動的聲音,不由暗呼好險,假若自己略作停留,肯定會被護
院惡犬發現。
他伏身掃視形勢,憑著對建築學的認識,迅快地在重重院落中判斷得正副賓主之別,
認定位於莊院核心處一座建築物,穿房越捨的潛去。
此建築物分前中後三進,以長廊天井相連,四周園林圍繞,景致極佳,花木池沼,
假山亭榭,與院內別處截然不同,應是宅主人起居之處。
他和寇仲曾隨陳老謀學習盜竊的本領,當時為的是東溟夫人手上的帳簿,現在為的
卻是山水畫大宗師關仝的《寒林清遠圖》。據陳老謀的教導,凡是珍寶之物,其主均會
藏於身邊始覺安心,所以最有可能是在寢室之內,又或在起臥處附近建的地庫。
此時剛過初更,池府內大部份人均已就寢,只餘數處建築物透出燈火,萬籟無聲,
一片安寧。
當他肯定附近沒有惡犬影跡時,再不猶豫,掠進花園內去。
同時功聚雙耳,收聽建築物內傳出的任何聲息。
前進處隱有聲音傳來,似是一男一女在說話,由於距離頗遠,又有牆壁阻擋,所以
聽不清楚。
中進沒有絲毫聲息,後進該是寢室所在的地方,有微弱燈火透出,且傳來悠長均勻
的呼吸聲,房內的人似在熟睡。
徐子陵很想去偷聽前堂甚麼人在說話,因為大有可能其中之一正是池生春,又怕他
回後進的寢室睡覺,那他就坐失找尋寶畫的時機。
終下決定,先尋寶後竊聽,心忖一般家常閒話,錯過毫不足惜。
付諸行動,徐子陵從藏身暗處掠出,貼往燈火透出的窗旁,往內瞥去。
一看下立即目瞪口呆,因他從未想過會看到如此一番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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