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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第十章 空絲得魚 文 / 黃易

    大唐雙龍傳(第三十六卷)

    第十章空絲得魚——

    「叮!」

    碰杯後,兩人把烈酒一飲而盡,立即改向桌上豐盛的菜餚進軍,醫漢差點餓壞的肚

    子。

    這是關外大河南岸桃林城的一間飯店,抵此後才知今夜竟是初十晚計算時間,兩人

    在雪內至少練了三日三夜功夫,縱知事實如山,但兩人仍有點不肯相信。

    無論如何,三天的耽擱令他們避過敵人的搜捕,誰都誤以為他們逃離關中。兩人遂

    憑在水中閉氣的絕技,附在一艘出關的戰船底部,無驚無險的逃出生天,過潼關後上岸,

    直抵桃林。

    桃林名義上歸降唐室,裨仍由地方幫會把持,沒有什麼防衛,只要肯繳出入城關的

    買路錢,商旅不禁。

    寇仲為徐子陵斟酒,笑道:「今晚別後,不知我兩兄弟是否尚有再見之日。」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緊,皺眉道:「為何你今趟這般缺乏信心,大異往昔。」

    飯館內除他們外只有兩桌客人,頗為冷清。

    寇仲苦笑道:「你旁觀者清,該比我更明白。我還在斤斤計較得寶運寶逃命這種小

    事時,李小子已在暗中動籌帷幄,作涉及天下盛衰的整體作戰部署,我比起他來,實是

    小河對汪洋之別。」

    徐子陵道:「你少有這麼謙虛的。」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放下酒壺,凝望杯內蕩漾的烈酒,沉聲道:「這叫自知之明。

    由今天開始,我要和李小子正面交鋒,幫必須對他作出正確的評估。」

    望向徐子陵道:「你猜李小子須多少天才可發動東侵?」

    徐子陵道:「這方面暫且不作無謂的猜想。你會否疏忽了突厥人呢?趙德言肯定對

    楊文干復辟不感興趣,而他仍肯參與,為的當然是突厥人的利益。」

    寇仲愕然道:「你是指頡利會大舉南下嗎?」

    徐子陵搖頭道:「除非頡利別無他法,否則不會勞師遠征,深入中原。他有那麼多

    爪牙,最佳方法莫如借刀殺人,先鼓動我們漢人自相殘殺,到幾敗俱傷時,他將坐收漁

    人之利。」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這笨人該是劉武周和宋金剛,假

    若李淵和李小子被殺,頡利就渾水摸魚,大佔便宜。」

    徐子陵道:「李世民正是看穿這局勢,所以才命李世績立即出關部署。」

    寇仲皺眉道:「難道李世民的動員,竟非針對洛陽嗎?」

    徐子陵笑道:「你這叫關心則亂,李世民的目標仍是洛陽。但李閥目下勢成眾矢之

    的,任何行動,牽一髮動全身,會惹起劉武周、竇建德和王世充三方面的關注和攻擊,

    亦只有這三股勢力,能與他們在關東有一戰之力。在南方因我們老爹歸降唐室,壓得蕭

    銑、李子通等動彈不得。在這種有利的形勢下,李世民不大展拳腳,更得何時?」

    寇仲苦笑道:「你好像比我當少帥更適合和稱職。」

    徐子陵道:「少說廢話。我是想提醒你,王世充始終難成大器,你仍要卻助他守洛

    陽嗎?」

    寇仲歎道:「若有別的選擇,我豈會願意和那老狐狸多說半句話。」

    另外的唯一選擇,就是放棄爭天下。

    徐子陵舉起酒杯,微笑道:「事在人為。李世民今次東征頗有風險。兄弟!遲些到

    洛陽再找你喝酒吧。」

    寇仲豪氣湧起,哈哈大笑的舉杯與他相碰,看著徐子陵把酒飲個一滴不剩,欣然道:

    「我忽然又再充滿鬥志,大丈夫馬革裡屍,只要能痛痛快快追求自己的理想,雖死何憾!」

    舉杯一口乾盡。

    徐子陵與寇仲在桃林城外分手,各自上路,他連夜朝弘農趕去。

    弘農是與高占道約好會合的地點,由於有雷九指的關係,弘農幫的幫主陳式變成自

    己人,有這麼一個關東大幫照拂,當然有很多方便。

    他們計劃周詳,寶貨藏在城外,不會帶進城裡去,再由高占道與陳式接觸,看他是

    否肯幫忙,才決定接著的一套部署。

    甫離桃林,徐子陵立即生出被人跟蹤的感覺,憑他的腳力速度,除非是(女官)

    (女官)、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否則誰都要給他甩掉。不過此刻他感到監視的人是位

    於丘頂嶺巔的制高點,而非人追在身後。

    這情況清楚顯示在他們赴桃林途上,給敵人發覺行距,於是布下天羅地網,只要把

    握到他的路線,將在某處對他展開圍攻,置他於死地。

    他立即肯定對方是天策府的人,道理非常簡單,因為沒有人能猜到他和寇仲會在桃

    林城外分道揚鑣,他們此時的功力當然足夠對付李閥的人,可是若一分為二,則又是另

    一回事。換過李元吉的一方,必選擇寇仲而非他徐子陵,只有天策府才會挑他來對付。

    因為他們曉得「散人」寧道奇會親自侍候寇仲。

    他差點想掉頭回去追寇仲,旋又放棄這想法,以寇仲的腳程,又是全速趕路,想追

    上他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唯有把心中焦憂強壓下去,希望他在武技猛進下,避過此劫。

    徐子陵忽然避開官道,竄進道旁的密林中,這一著肯定令敵人陣腳大亂,露出形跡。

    寇仲沿河疾行,全速飛馳,心中湧起萬丈豪情。

    能與威震天下的李閥中最出類拔萃的超卓人物李世民逐鹿中原,實乃人生快事。

    自離開揚州後,他和徐子陵一直在逃亡中過日子,在挑戰和磨練中成長。但擺在眼

    前卻是出道以來最嚴厲的情況,從未真正敗過的李世民會否在攻打洛陽這天下重鎮吃大

    虧呢?

    彎月高掛空中,虎虎寒風陣陣從大河對岸捲來,吹得他似要乘風而去。照目前的速

    度,沒三、四天休想抵達洛陽,最便捷當然是有船代步。

    只恨茫茫大河,竟不見任何舟楫往來,應是受到李世民在關外集結大軍的影響,斷

    絕了至洛陽水道的交通。

    轉一個彎後,寇仲來到一處高崖之上,在月照濛濛的光色下,磅礡浩蕩的大河從西

    滾滾而來,朝東回延逶迤而去,氣象萬千,令人歎為觀止。

    寇仲不由停下腳步,兩岸林接丘,山接嶺的無限往四方擴展,大地蒼茫。古往今來,

    多少英雄豪傑,為這片美麗的土地爭逐血戰,以決定誰是皇者。

    今天他寇仲將加入這行列去,只有這樣才不負此生。

    寇仲環目四顧,壯懷激盪。

    忽然發現下游遠方岸旁泊著一艘小漁舟,心中大喜,忙往目標趕去。

    徐子陵藏身林木高處,收斂毛孔,凝神靜待敵人現身。

    換過他是對方,亦會給他這奇詭突變的一著鬧個手足無措。

    敵人已非常小心,只在制高點放哨,怎曉得他具有異乎常人的靈覺,能對遠距離的

    監視生出反應。

    現在放哨的會以特別的手法通知主事者,由主事者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在這種荒山野嶺,徐子陵又是逃亡的專家,誰都知道是把人追失了。

    果然不到一盞勢茶的工夫,風聲驟響,十多人沿官道從桃林的方向馳至。徐子陵不

    敢張望,對方既有把握收拾他,當然非是泛泛之流,任何動作,只會惹起對方的反應。

    眾敵抵達他剛才入林處停下來,離他藏身處只三丈許的距離。

    有人道:「徐子陵就是從這裡入林的。」

    柴紹的聲音冷哼道:「好小子,竟曉得我們在追蹤他,不過他們的分開對我們更為

    有利,少費一番工夫。」

    段志玄熟悉的聲音道:「走得了人走不廟,他十成十是趕往與同興社的人會合,只

    要我們乘快馬趕去,可將他們一網打盡。」

    徐子陵心中大為驚懍,曉得自己所料不差,同興社至少有一組兄弟逃不過他們的監

    視,唯一可堪告慰的是已方早有防範,仍未至一敗塗地。現在弄清楚這點,說不定可將

    計就計,導敵人於岐途。

    龐玉冷然道:「這兩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我們定要打醒十二個精神,否則將難向

    秦王交待。寇仲注定是慘淡收場,只要把徐子陵一併收拾,少帥軍將成無首之龍,對我

    們進攻洛陽,大大有利。」

    一把陰柔的聲音道:「少帥軍只是略具雛形,即使有寇仲領導,何足哉?今趟他們

    尋寶失利,可見我大唐運勢如虹,輪不到這些跳樑小丑來騷擾亂局,就依龐將軍的提議,

    立即全速趕往弘農,有陳當家站在我們的一邊,哪怕不能將徐子陵及其餘黨一網成擒。」

    徐子陵聽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皆因發夢也沒想過雷九指的結拜兄弟竟會因利益出

    賣他們。

    他初時只覺說話者的聲音很耳熟,卻認不出是誰,聽罷才從他文雅的語調,認出是

    「忘形扇」裴寂的聲音。

    裴寂乃李淵身旁近臣之一,與李淵的深厚關係只劉文靜一人可比,蕭禹、陳叔達和

    封德彝都要差上一點。今次他與龐玉等天策府人馬一同出師來對付兩人,可推知李世民

    得到李淵的全力。

    遙想當年他兩人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與李世民、裴寂和李秀寧等於盜得東溟派的

    名冊後在船上共進早膳,柴紹和裴寂全不把兩人放在眼內的舊事,現下卻成為水火不容

    的敵人,豈無感慨。

    接著是另一把熟悉的聲音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上路。」

    赫然是李閥的頂尖高手李神通的聲音。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只憑李神通、裴寂、龐玉、段志玄、柴紹五大高手,已足可

    應付他和寇仲,何況更有其他隨行高手。

    忽然間他明白到這批人只是針對他而來,務要令他不能支援寇仲。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寇仲能從寧道奇的指隙逃脫,否則一切休提,連這仇都不

    知應否去報。

    一葉輕舟,橫在浪濤洶湧的大河離岸五丈許處,隨著浪濤搖擺起伏,竟沒被水流沖

    帶往下游去,船上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老人,留著五縷長鬚,面容古雅樸實,身穿寬厚

    錦袍,顯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躲開更是偉岸如山,正凝神垂釣,頗有出塵飄逸的隱士味

    兒。

    寇仲看得眉頭大皺,心中叫苦,忽然一個聳身,落在輕舟另一端,向發閒寧適坐在

    船頭的高人微笑道:「小子寇仲,特來向你老人家請安問好。」

    被譽為中原第一人的「散人」寧道奇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仍凝神注視手中垂絲,忽

    然面露喜色,像小孩子得到寶物般嚷道:「上釣啦!」

    魚竿上提,釣到的魚肯定重達數十斤,整條魚竿竟吃不住牽力的彎曲起來,看得寇

    仲目瞪口呆,心想又會這麼巧的,是否因自己腳頭好,屁股尚未坐穩即有大魚上釣。

    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仍是空空如也,這顯然是寧道奇釣到的首尾大魚,不過右此魚確

    如釣竿呈示的重量,保證塞不進小魚簍去。釣絲緩緩離水,赫然竟是空絲,沒半個鉤子。

    寇仲駭然瞧著仍是給扯得彎曲的魚竿,渾身發麻,背脊直冒涼氣。

    世間竟有如此玄功。

    魚絲在半空蕩來蕩去,寧道奇就真的釣到大魚般一把揪著,手中還呈示出大魚掙扎,

    快要脫鉤,魚身濕滑難抓的動作景像,全無半點做作,真實至令寇仲懷疑是否確有尾無

    形的魚,給鉤在無形的鉤子上。

    一番工夫後,寧道奇終把無形的魚解下,釣竿回復本狀,寧道奇熟練的把「魚」放

    進魚簍去,封以簍蓋,然後朝寇仲瞧來。

    寇仲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對眼睛。

    對聯是一對與世無爭的眼神,瞧著它們,就像看時與這塵俗全沒關係的另一天地去,

    彷彿能永恆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測的層次裡,當中又蘊含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量,從容飄

    逸的目光透出坦率、真誠,至乎帶點童真的味道。配合他古雅修長的面容,有種超乎凡

    世的魅力。

    他倏然輕拍腳旁的竹簍,露出垂釣得魚的滿足微笑,仰首望天,柔聲道:「看!

    星空多麼美麗,在人世間不可能的整套星宿間將變成可能。」

    寇仲隨他仰觀壯麗的夜空,坐下小舟在浩蕩的河面隨波起伏,點頭道:「今晚的星

    空確是異乎尋常的動人。」心忖若看的人的徐子陵,必可點出每顆亮星的名字,或星屬

    何宿。

    寧道奇仍目注星空,油然自若的道:「少帥聽過想(口句)以濕,相濡以沫,不若

    相忘於江湖的故事嗎?」

    寇仲知他想點化自己,苦笑道:「請恕小子愚昧無知,從未聽過這麼一則寓言。」

    雖是各處敵對立場,但對這近百年來最超卓的大宗師,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

    幫虛心問道。

    寧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道:「有一處小泉乾涸了,魚

    兒都給困在旱池上,只能互相吹著濕氣,互相以唾沫滋潤,其中雖見真情,但怎及得上

    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遊?」

    寇仲虎軀一震,薑是老的辣,更何況是這道家至高無上,智慧深廣的大宗師。

    而這番話更是寇仲目下處境最精確的寫照,他雖未至困於旱泉,但亦離此不遠,在

    大唐軍的威脅下,只能與王世充等相濡以沫,更不幸是其中還欠缺真情。

    目光落在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上,沉聲道:「前輩釣魚,始有得魚之樂,而簍中實在

    無魚,卻不減釣魚妙趣。可知得魚失魚,全在乎寸心之間,既是如此,何用計較旱濕得

    失?」

    寧道奇訝道:「何處有魚?」

    以寇仲的才思敏捷,雄辯滔滔,亦要為之語塞,寧道奇一句「何處有魚」,充滿機

    鋒禪理,發人深省。

    寇仲感到鬥志被大幅削弱。

    寧道奇又露出充滿童真意趣的動人笑容,循循善誘的柔聲道:「以前天下有三神,

    南為南帝,北為北君,中央之神名渾沌,待南帝北君極厚,於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議

    報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竅,以作視、聽、飲食和呼吸,於是為渾沌每天鑿一孔,七日

    後渾沌開七竅而亡。少帥能否從此事領會到什麼道理?」

    寇仲歎道:「小子明白前輩是要開導我,要小子順乎自然行事,不過人各有志,前

    輩感到自然不過的事,小子卻另有不同看法,如斯奈何。」

    寧道奇發出一陣長笑聲,搖頭歎道:「看著你就像看著年青時的自己,從不肯屈服

    於權威,不肯拘於成法,少帥是否有耐性再聽老夫最後一則故事?」

    寇仲脊肩一挺,雙目神光電閃,態度仍是那麼謙虛恭敬,點頭道:「請前輩指點。」

    寧道奇閒適自若的道:「古時有甲乙兩君,一道放羊,結果走失了羊。問甲幹嗎失

    羊,甲答是忙於讀書;問乙為何失羊,原來去了賭博。他們做的事截然不同,結果卻全

    無分別,都失掉放牧的羊。」

    寇仲迎上寧道奇充滿智慧的眼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寧道奇這則故事確命中他要

    害。一直以來,他均感到自己爭天下的動機與別不同,這亦是他向此理想邁進的原

    動力,而寧道奇卻借這故事生動的描述出對一種行為的判斷,只能從結果去看,並暗指

    他的行為,可能會為天下帶來災難性的結果。

    兩人互相對視,寧道奇仍是那副與世無爭,清淨無為的仙姿逸態,寇仲的目光則變

    得像刀刃般明透鋒利。

    寧道奇好話說盡,如寇仲不肯回頭是岸,勢將是動手見真章之局。

    船身輕顫,開始順流東放。

    寇仲微微一笑道:「前輩為何偏要把這番話對小子說?」

    寧道奇以笑容回報,淡然道:「少帥既有緣學道於《長生訣》,老夫自視你為同道

    中人,才不厭囉唆。」

    寇仲沉聲道:「自然之道,不外弱肉強食之道,現在只因李世民勢大,又得師妃暄

    欽點,我寇仲才會淪為佛道兩門喊打喊殺的喪家之犬,假若異日小子有幸成為最有

    資格問鼎中原的霸主,佛道兩門仍要死撐李世民麼?」

    寧道奇拈鬚微笑道:「問得好,我們正是順應形勢,預訂後果,才希望少帥能為天

    下萬民著想,及時罷手。」寇仲哈哈笑道:「若前輩話止於此,請恕小子無暇奉陪。」

    一個翻身,遁往艇後的河水去。

    這是他唯一能逃脫仙掌的方法,更是他唯一可爭取主動和上風的法門。

    寧道奇的武功,實在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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