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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 七 章 三絕美人 文 / 黃易

    伍孚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事實上,他一時之間仍弄不清楚眼前究竟發生什麼事,只知自己心中想著的事,被項少龍一口揭破,由於作賊心虛,有點像一個以為把自己包藏在密封厚衣內的人,忽然發覺自己赤身裸體地讓人一覽無遺。項少龍看穿的雖只一點,但伍孚在感覺上卻像所有事全給看破。一時間他雖仍未意識到確實的後果,但潛意識中卻知道若自己卑鄙的行為被識破,等若開罪儲君和項少龍,必將惹來滅族大禍。所以他跪下來乃是近乎下意識的反應。

    嫪毐勃然色變的原因是伍孚騙他。早先伍孚謊稱單美美身體不適,必須早退,當然今晚不能陪他度夜,豈知竟是因要去陪呂不韋,此事確是孰不可忍。他雖奇怪項少龍為何會知道美美去陪呂不韋一事,但憤怒卻蓋過求知心。除單美美猜到一點點外,其他人都愕然望著跪伏地上的伍孚,弄不清楚發生何事?

    項少龍訝道:「伍樓主不是做了什麼錯事吧?所謂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樓主看來卻剛剛相反,聽了區區一句話立即跪下來,所為何事呢?」

    伍孚是老奸巨猾的人,定過神來,暗罵自己膽小心虛,忙爬起來,乾咳道:「小人只是一時失足,閃得跪跌下來,教各位大人爺們見笑。」

    嫪毐冷哼一聲道:「樓主來此,不是有如項大人所言,要把美美送與仲父吧?」

    伍孚對嫪毐,遠不如對項少龍的畏忌,忙道:「實情確是如此,不過若內史大人不高興,小人這就回去推掉仲父。」

    伍孚此時驚魂未定,只想迅速離開,以查證為何項少龍竟會拆穿這件事。其中一個可能性,自然是因項少龍的人發覺呂不韋駕到。

    單美美發出一陣清脆的嬌笑,沖淡不少凝重的氣氛後,嬌嗲地道:「項大將軍剛才出去打了一個轉,是否恰巧碰到仲父?」

    項少龍知道單美美是藉機通知伍孚,教他不用憂心,以為給項少龍識破所有機密。只從這點,可知單美美實在是呂不韋的人。淡淡道:「我沒有見到仲父,但我的手下卻見到他的隨從,所以隨口一猜,怎知卻害得伍樓主摔一跤。」

    伍孚和眾人明白過來,項少龍則心中好笑。

    嫪毐探手過去,挽著單美美的小蠻腰,向伍孚喝道:「樓主該知眼下應怎麼做吧?」

    伍孚垂頭應是,狼狽地退出堂外。

    蒲鶴舉杯笑道:「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這極有意思的詞句我蒲鶴尚是初次得聞,項大人妙語如珠,蒲鶴敬你一杯。」

    眾人均有同感,齊齊舉杯向項少龍致敬。

    項少龍心中苦笑,知道自己又引用了超越時代的名句。蒲鶴故意重提兩句話,自是看穿伍孚作賊心虛。

    此時各人都有幾分酒意,嫪毐笑道:「不若讓我們暫忘明天要發生的事,先欣賞三大名姬之一的石素芳色聲藝三絕的精采演出吧1

    項少龍舉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來明日當,我們再喝一杯。」

    包括單美美等諸女在內,人人屏息靜氣,等待石素芳的出場。項少龍也懾於她的三絕聲名,生出期待之心。

    一隊由十八名女子組成的樂隊,此時置身近門的一端,一邊吹奏敲擊各式樂器,一邊訓練有致地擺舞身體,舞姿曼妙,教人悅目賞心。她們莫不綺年玉貌,身穿綵衣,配上舞樂,引人之極。忽然鼓樂一變,兩隊各八人的美艷歌姬,手持羽扇,身穿輕紗,分由兩邊側門舞進堂來,乍合倏分,變化出各種不同的人造圖案,看得在場男女,均歎為觀止。秦國雖是當時頭號強國,但若論文化風流,哪是其他六國對手。單美美等已是秦國第一流的歌舞姬,但見到來自東方的歌舞團,亦只好自愧不如。最精采是輕紗下隱見淡紅色的褻衣短褂,香肩勝雪,玉臂粉腿,搖曳生姿,看得眾男兩眼放光,色慾之徒如嫪肆者更是口涎直流。

    項少龍乘機觀察眾人反應,嫪毐和令齊、韓竭等雖未像嫪肆的失態,但亦是目瞪口呆。只有蒲鶴神色沉冷,可知此人擺出來的姿態,只是眩惑別人的一種假像。

    兩隊舞姬,在千變萬化後,由分而合,聚成一個大圓,櫻唇輕吐,發出曼妙無倫的歌聲。項少龍半句也聽不到她們在唱什麼,正思量間,眾舞姬忽地蝴蝶般飛散四方,一位絕色美女赫然出現在眾女的正中處。眾人都不知俏佳人何時駕到,如何不為人知的躲在歌姬陣中,到蒲鶴帶頭鼓掌喝采,如夢初醒般附和起來。美女身穿鮮黃繡花的羅裙,足登絲織錦花繡鞋,頭上的釵簪以玳瑁鑲嵌,雙耳戴明珠做的耳璫,粉頸掛上寶石綴成的珠鏈,混身光華流轉,配起她顫顫巍巍的聳挺酥胸,纖細得僅盈一握的腰肢,潔白如絲緞的皮膚,胖瘦適中的身材,妖艷婀娜,動人至極。

    瓜子般的俏臉上嵌了一對顧盼生妍的明眸,在兩個美麗的酒窩襯托下香唇像一抹由老天爺那對妙手勾畫出來的丹紅胭脂,艷麗濃郁,卻一點不落於塵俗。

    她雖坐在地上,未有任何動作,但只坐姿已使人感到她體態嫻雅,輕巧無倫。

    最令項少龍印象深刻的是她長秀而潔白的脖子,那使她在妖艷中透出無比高貴的氣質,比之琴清和紀嫣然,亦不會遜色多少。

    石素芳這一亮相,宛如艷陽初升,光華奪目,不論男女,均被她美絕當世的扮相震懾得不能自已。其他舞姬以她為中心坐下來,輕輕遙向她揮動羽扇,使人清楚知道她是歌舞團的核心和靈魂。石素芳像一點不知自己成為眾人眼光的唯一目標,像獨坐深閨之內,顧影自憐地作出幾個使人心跳情動的姿態表情,幽幽唱起來。石素芳的紅唇綻放出縹緲優美、如雲似水的歌聲,反覆如波推浪湧,彷彿勾留在氤氳纏綿的氣氛中,不但自己欲捨難離,也教人走不出去。

    項少龍本是不懂音律之人,近年因受紀嫣然的影響,已略諳一二,聽到她的淒幽的歌聲,腦海泛起一幅美麗的圖畫,若似夢境裡有位活在深邃幽谷內的仙子,正徘徊水畔,對著自己美麗的倒影深情詠吟,其動人處比之紀嫣然的簫音不遑多讓。

    她唱的是詩經中的《采薇》,是描寫將士出征的寫懷詩,不斷重唱「采薇采薇」,然後是一段將士感懷的描寫,那種纏綿哀怨的歌聲感情,誰能不為之傾倒。她的歌聲雖是若斷若續,似實還虛,但偏是異常清晰,咬字明確,教人聽得一字不漏。當她唱到「若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聲音轉細,與樂音同時消沒,化入千山萬水外的遠處,眾舞姬又把她圍攏遮掩起來,羽扇顫震間,全體退出門外去。眾人感動得連拍掌喝采都忘掉。項少龍亦神為之奪,傾倒不已。

    眾人迷醉無言之時,一名四十餘歲的華服大漢走進來,一揖倒地道:「金成就參見蒲爺和各位大人。」

    蒲鶴回過神來,笑道:「這位是金老大,全賴他的苦心訓練,各位得以聽到剛才比仙籟還動人的歌聲。」繼而把各人介紹給金老大。

    嫪毐欣然道:「人來,給我賞金老大十兩黃金。」

    當下,自有人拿錢給金老大。項少龍暗忖嫪毐近來定是刮了很多銀兩,否則怎能隨手大筆打賞。

    金老大千恩萬謝,蒲鶴識趣地道:「石姑娘今晚心情如何?可否請她來陪我們閒聊兩句,好讓我等表達仰慕之情。」

    金老大顯然應付慣此類場面,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我這女兒絕不能對她操之過急。待小人找到時機,再安排她和諸位大人見面,此事可包在小人身上。」

    眾女均鬆了一口氣,單美美等醉風四花更露出不屑之色,表面似不值石素芳擺的架子,骨子裡自然因為對她傾倒眾人妒忌得要命。若論姿色,單美美比之石素芳,實是各勝擅長,但若論聲藝卻至少遜了一籌。至於包裝形象,更輸了一大截,假如這是由金老大這個「經理人」設計出來,那金老大就大不簡單。

    金老大轉向項少龍道:「我這女兒一向眼高於頂,但對項大人卻特別留心。今晚因知道大人有份出席,特別開心,還唱出她的首本名曲。」

    項少龍連忙謙讓,同時心中大罵,剛才石素芳唱曲之時,眼尾都沒看過自己,而金老大卻偏要這麼說,擺明是蒲鶴的囑附,以挑起嫪毐對自己妒忌之意,其心可誅。

    果然嫪毐雙眼閃過嫉恨之色,哈哈笑道:「既是如此,金老大只須安排石小姐和項大人私下相見,有我們這些旁人在,反為礙事。」

    項少龍恨不得痛摑金老大兩巴掌,同時暗懍蒲鶴兵不血刃的毒辣手段。這一招離間計,用在什麼人身上都比不上用在嫪毐身上生效。因為嫪毐一向妒忌項少龍和朱姬的關係,所以金老大幾句話命中他要害。

    項少龍別頭向身側的嫪毐苦笑道:「嫪大人切勿對金老大的話認真,我看石小姐對任何人都不在意才是真的。」

    嫪毐乾笑兩聲,顯是仍難以釋然。最高興的當然是蒲鶴,舉杯勸飲。金老大乘機退出去。

    不一會伍孚回來,還有呂不韋、管中邪和許商三人,且把金老大硬扯回頭。眾人均大感意外,愕然以對。

    呂不韋來到堂心,眼光掃過各人,最後落到嫪毐身上,哈哈笑道:「我今天來是要罰內史大人三杯酒。」

    嫪毐、項少龍等紛紛起立施禮,單美美諸妓拜伏地上。

    嫪毐一向在呂不韋淫威下過活,近來雖因有朱姬撐腰,飛皇騰達,可是舊主餘威猶在,不見面時還可逞威風,現在面對著面,立時像矮去半截似的,囁嚅道:「仲父為何要對卑職興問罪之師呢?」

    呂不韋捋鬚長笑道:「少龍、蒲老闆和諸位美人兒可作見證,讓我逐項罪一一數出來,看是否罰得有理。」

    在呂不韋身後的許商喝道:「還不給內史大人先斟第一杯罰酒?」

    呂不韋欣然道:「美人們請坐!」

    眾女依言坐下。單美美和楊豫一人提壺,另一人取杯,斟滿一杯酒,遞到像見到貓的老鼠般的嫪毐手上。

    項少龍不由心中暗讚,呂不韋甫一入場,憑其身份氣勢把各人全壓下去,完全地操控主動之權。被「押」回來的金老大則一頭霧水的站在伍孚之旁,弄不清楚目下究竟發生什麼事。嫪毐的手下韓竭、令齊、嫪肆等見項少龍和蒲鶴啞口無言,更是沒有插嘴的餘地。卓立呂不韋另一旁的管中邪則臉帶微笑,神態自若,令人一點看不出幾天前他曾敗在項少龍的百戰寶刀之下。

    呂不韋負手身後,悠然舉步來到嫪毐席前,微微一笑道:「首項罪名,是明知本仲父來了醉風樓,竟不過來打個招呼,何時我們的關係變得和陌路人沒有任何分別?」

    嫪毐大感尷尬,哭笑不得應道:「該罰!該罰1舉杯飲盡第一杯罰酒。

    蒲鶴看著單美美為嫪毐斟第二杯罰酒,哈哈笑道:「仲父第一杯罰酒,罰的該是我們全體才對。」

    呂不韋搖頭笑道:「本仲父怎敢怪蒲老闆,但責怪小嫪卻是理所當然,是嗎?內史大人?」

    嫪毐眼中怒火一閃即逝,這幾句話當然是暗指他忘恩負義。垂頭沉聲道:「仲父的話自然錯不了,只不知第二杯罰的是什麼?」

    呂不韋目光落到項少龍身上,微笑道:「少龍料事如神,不若由你來猜猜看。」

    項少龍與嫪毐交換個眼色,苦笑道:「仲父行事出人意表,教我如何猜測?」

    呂不韋大感得意,在眾人注視下於場心來回踱起方步,最後來到大堂向門的一端,環顧全場笑道:「第二杯仍是與第一杯罰的事有關,剛才碰上金老大,問起來始知小嫪私下安排在此欣賞三絕女的聲色藝,如此難逢的機會,小嫪怎可漏了我呂不韋的一份兒?」

    管中邪附和道:「我當然沒有資格責罰小嫪,卻忍不住要怪小嫪不夠朋友。」

    嫪毐給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揶揄奚落,又口口聲聲像從前般喚他作小嫪,臉色開始難看起來,但又苦於形勢仍遠及不上呂不韋,惟有硬嚥下這口惡氣,忍氣吞聲地把第二杯罰酒喝掉,歎道:「第三杯罰酒,恕卑職真的想不到原因。」

    蒲鶴皺眉看著呂嫪兩人,一頭霧水,顯然想不通為何呂不韋要來公然落嫪毐的面子。只有項少龍隱隱猜到原因,皆因呂不韋以為已通過伍孚蠱惑了項少龍,成功陷害嫪毐,故蓄意製造出聯擊嫪毐的聲勢,矛頭更是直指朱姬。

    假若小盤肯和呂不韋聯起手來對付嫪毐,即使朱姬都包庇不了他。再想深一層,呂不韋顯然是在試探項少龍是否中了他的反間之計。

    想到這裡,項少龍心中一動道:「若第三項罪名是與美美小姐有關,可否請仲父暫時放過內史大人,不說出來,那就皆大歡喜,大家可以各自快樂地回家睡覺。」

    這下輪到呂不韋、管中邪等臉色微變,顯是給項少龍說中心事。

    單美美花容失色,瞥了項少龍一眼,跪伏地上,嬌軀微顫。

    嫪毐立即恍然大悟,知道呂不韋是要公開宣佈納單美美為侍妾,那他若仍要和呂不韋爭奪美人,自是罪大惡極,有負呂不韋提拔之恩。堂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呂不韋終是一代人傑,提得起放得下,向項少龍豎起拇指讚道:「還是少龍了得,就因你這兩句話,本仲父收回第三杯罰酒。」

    接著冷喝道:「美美你先回小樓,轉頭本仲父來見你。」

    單美美惶然望了氣得臉色鐵青的嫪毐一眼,低頭站起來,忽然淚如泉湧,掩臉飛奔出去。韓竭手按到劍柄上,望向嫪毐,顯是只要嫪毐一個眼神,立即動手。管中邪和許商亦手握劍柄,卻故意不看韓竭,裝出不屑之狀。大堂內立即殺氣騰起。

    嫪毐雙目凶光一閃,倏又斂去,歎一口氣,緩緩道:「夜了!大家早點休息也好。」

    呂不韋仰天打個哈哈,向蒲鶴和項少龍分別打個招呼,掉頭便走,管許兩人隨他去了。

    嫪毐沉吟半晌,搖頭苦笑道:「現在我只想到外面吸兩口清新的空氣。」

    項少龍歎一口氣,卻是因心情輕鬆而發,因為知道呂不韋和嫪毐的對抗和衝突,終因單美美這條導火線而趨表面化。

    嫪毐和項少龍兩人並騎而馳,在咸陽的古代大街緩緩而行。十八鐵衛在前方開路,嫪毐的親衛隨在身後。由於不久前發生過暗刺事件,故人人提高警覺,不敢掉以輕心。韓竭、嫪肆和令齊三人緊跟於後,不過仍隔開一段距離,好讓兩人放心說密話。甫離妓寨,嫪毐最後一絲的卑容立時消失,臉寒如冰,一言不發。

    走了半盞熱茶的路,嫪毐呆望前方燈籠光映照下的街道,沉聲道:「呂不韋實在欺人太甚。」

    項少龍慣性地細聆蹄聲的響音在空廣無人的長街迴盪,道:「目前形勢下,內史大人還是忍一時之氣,犯不著為一個女人與他正面衝突。」

    嫪毐咬牙切齒道:「項兄看到美美的無奈和痛苦嗎?她的心是向著我的。」

    項少龍想起單美美哭著離開時瞥他的眼神,不由勾畫出一幅這位美女美麗的胴體被緊壓在呂不韋臭體下的情景,苦笑著欲語無言。

    嫪毐像自說自話般低吼道:「我要殺呂不韋1

    項少龍別頭往他望去,剛好嫪毐的目光往他射來,兩人對望一會,項少龍道:「先不說能否殺死他,但若呂不韋真的死了,秦國會立即陷進亂局裡,嫪兄還請三思。」

    嫪毐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頹然一歎。項少龍亦心中暗歎,自己實在太重感情,雖明知嫪毐是狼心狗肺的人,對他項少龍更是不安好心,但現在見到他被呂不韋多方迫害,仍興起同情之念。看來自己真的不是搞政治的料子,竟對敵人這麼容易心軟。

    此時來到一個十字街頭,左方可通往城南的甘泉宮,向前則是項少龍歸家之路,嫪毐勒馬停定,整隊人隨之停下來。項少龍心知肚明嫪毐要往甘泉宮去找朱姬,好在臥榻上向她訴苦,心中立時不舒服起來。

    嫪毐勉力振起精神,道:「項兄明天是否打算殺死邱日昇?」

    項少龍怎也不能不在此事上給他一點面子,微笑道:「此事由嫪兄作主。」

    嫪毐想不到項少龍如此肯賣賬,一震道:「項兄很夠朋友,我是明白的。邱日昇實在太過份,但此人目前對我仍有點用處,項兄給池一些挫折吧1

    項少龍淡淡道:「一切依嫪兄之言。」乘機問道:「嫪兄和蒲鶴究竟是怎麼樣的關係?」

    嫪毐皺起眉頭,好一會道:「現在他致力巴結我,我見沒有什麼害處,便敷衍一下他。此人在秦趙均有龐大的勢力,以前一直和陽泉君勾結,現在失去靠山,又見杜璧沒有什麼作為,自然要另外找人支撐。」

    這麼一說,項少龍立知蒲鶴給了他很多好處,也不揭破。

    兩人道別後,各自走了。

    回到烏府,已是二更時分,宅內燈火通明,大多數人仍出奇地尚未就寢,原來是護送鄒衍出境的烏果回來了。此君乃烏家的開心果,上上下下無不歡喜他,此時正在大廳內口沫橫飛的說起旅途的趣事見聞,聽得紀嫣然諸女和趙大等人不時爆出哄笑,他就是那種能把完全不好笑的事弄得令人忍俊不住的說話高手。周薇小鳥依人般依在他旁,神情歡喜,眾人中以她和田氏姊妹笑得最厲害。只要烏果來個表情,不用說話她們早笑彎了蠻腰。滕翼和善蘭則坐在一角,感受著廳內融洽的氣氛。荊俊今晚因要值夜,故不在此。經過外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回到溫馨小天地的項少龍心中頓生溫暖。

    烏果見他回來,忙起立致敬道:「項爺巡夜回來哩!」

    此語一出,眾人再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滕翼站起來,笑道:「夜了!明天再談!」

    烏果一把拖著周薇的纖手,嚷道:「對!大家睡覺去!」

    周薇在眾人的笑聲中,掙脫烏果的手,羞紅著小臉溜往後宅,而烏果卻裝出個急色的模樣,追著去了。眾人一哄而散,只剩下紀嫣然諸女和滕翼夫婦。

    紀嫣然白他一眼道:「我還以為夫君大人今晚不回來呢。」

    項少龍呼冤道:「賢妻以為我想去與嫪毐這種人鬼混嗎?不過今晚卻有盛大收穫。」

    滕翼追問下,項少龍把今晚發生的事合盤托出。

    善蘭怒道:「呂不韋卑鄙無恥,嫪毐亦非好人,最好是他兩個都死掉。」

    烏廷芳關心的卻是別的事,問道:「石素芳是否長得很美?」

    項少龍識相答道:「算相當不錯的,但總不及芳兒的明艷。」

    烏廷芳立時眉開眼笑,不再糾纏。

    滕翼沉聲道:「明天三弟真的要為嫪毐而放棄剷除邱日昇的良機嗎?」

    項少龍道:「想深一層,現在仍不宜除去邱日昇,多個人與呂不韋作對該是好事。」

    岔開話題,問起紀嫣然試演黑龍的情況。

    紀嫣然秀眸閃亮,油然道:「有嫣然主持,夫君大人放心。」

    滕翼伸個懶腰道:「大家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明天便到那破行館大鬧一場,使人知道我們絕不好惹。」

    趙致笑道:「現在我們的項爺慣了在開戰前到醉風樓逛逛,不過這次恐怕沒有人敢再下重注買項爺輸。」

    嘻笑聲中,各人回房去也。

    次日早朝,由於立春將至,新的一年快將來臨,秦廷上下集中討論有關財政開支的各項問題。呂不韋掌管財務,準備充足,於一個月前向小盤提交洋洋萬言的「預算案」。總的來說,呂不韋是加重賦稅以增加國庫收入,主要用以應付即將而來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和建造鄭國渠的開支。這些天來小盤、李斯、昌平君和王陵不時密議,集中討論財政的預算。項少龍對此一竅不通,又因要應付管中邪之戰,故免了參與之苦。呂不韋再詳細解釋一趟整個預算案,文武百官已站了足有兩個時辰,小盤格外開恩,使人搬來地席,賜各人坐下來。

    呂不韋述說完畢,意氣風發道:「理財之道,在於應加則加,應減得減,用得其所。今我大秦國庫充盈,積粟如山,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自應多開財路,廣增賦稅,奮勇東進。只有多佔土地,我大秦方可繼續強國強兵的策略,此實我大秦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統一天下的良機。」

    朝臣紛紛附和。朱姬始終非是這方面的專門人才,只有點頭的份兒。項少龍聽出呂不韋隱有秦國之所以有今日,全歸他功勞之概。他當然不希望秦國全力東進,不過卻沒有駁斥呂不韋的口實,只有暗暗氣惱。幸好小盤顯然與李斯等商議後另有想法,一直沒有表示同意。

    蔡澤、王綰等紛陳己見,歌頌呂不韋的英明神武、治國有方,小盤淡淡道:「左相有何意見?」

    昌平君振起精神,站起來移到殿心,面向朝階上高踞而坐的小盤、朱姬、呂不韋三人道:「我大秦朝自孝公敗楚魏之師,舉地千里,惠文王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牧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昭襄王強公室,杜私鬥,蠶食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至今更新得東三郡,誠宜先行富民之策,鞏固所得之地。兼之現在鄭國渠築建在在需財,大批農民因被征作渠工,致荒廢生產,故增賦之議,還請儲君三思。」

    小盤尚未有機會表示意見,王綰冷笑一聲道:「左相此言差矣,我大秦乃天府之國,進可攻,退可守,關中左淆、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故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兵源糧草補充無缺,建鄭國渠只是九牛一毛,只巴、蜀兩郡已足可應付。請儲君明鑒。」

    蒙驁接口道:「我大秦自昭襄王以還,奮力東進,不僅取得趙、魏、韓、楚的大片土地,且大少戰數百次,殲敵將士百萬以上,大大削弱東方諸國的戰鬥力量。目下東方六國民不聊生,族類離散,亂極思治,際此眾弱而我獨強之時,我大秦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勢,若不趁機舉財擴軍,錯失良機,豈對得起諸先王乎?」

    項少龍見昌平君不住色變,心知不妙。

    昌平君雖是饒有智謀之士,但礙於經驗,仍非是呂不韋、王綰等人的對手,到達辯論的某一階段,便難以為繼。這次呂不韋的新財政預算案,實在是個奪權的周詳計劃,使呂不韋有更大的自由度去徵收賦稅,添加新稅項及擴展軍隊。一旦小盤和朱姬批下來,呂不韋將可為所欲為,利己損人,像桓齮這類將領,則更要看他臉色做人。小盤或可管得到咸陽的三大軍系,但咸陽外的軍隊,則變相地由呂不韋控制,所以在此事上是非爭不可。

    昌平君發一陣呆,忽地哈哈笑道:「有請李斯大人把研究所得,奏稟儲君。」竟把李斯擺上台來。

    項少龍和小盤登時放下心事,知此乃沒有計策中的最佳計策。本來以李斯的長史身份,只等若小盤的秘書長,負責為小盤處理文書,但昌平君既點名由他出來表達意見,旁人很難反對。王齕、王陵等屬武將,帶兵點將,自是出色當行,但說到政治經濟,遠非呂不韋、王綰等的對手,像項少龍般幫不上忙。只有李斯這名垂千古的名臣,是最適合的人選。

    李斯心中暗喜,欣然走出來,到了殿心,代替昌平君後,先依足禮數,然後油然奏稟道:「統一天下,乃我大秦國策,此事當無人心懷異議。惟施政有若怒海操舟,稍一不慎,重則舟覆人亡,輕亦民變禍連,故絕不可操之過急,其要在體察民情,因情施政。」

    蔡澤顯然一點看不起李斯,帶點不屑口吻道:「老臣等在仲父指示下,遍察我大秦各郡,因地制宜,釐定賦稅,絕不會輕忽從事,長史大人實在過慮。」

    呂不韋捋鬚笑道:「長史大人若有機會親體政情,方能明白本仲父這次呈上儲君的建議書,確為窮無數人力物力而得來千錘百煉的成果,我大秦之興,盡在其中矣。請儲君太后賜准,好立即推行。」

    眾臣紛紛附和,昌平君等則眉頭大皺。只有項少龍心中篤定,知道李斯必有反擊妙法。

    果然李斯從容笑道:「所謂體察民情,必須有實據,始能令人信服。若照仲父提議,諸郡之中,以巴、蜀兩郡增稅最苛,此便是萬萬不行。」

    呂不韋想不到李斯竟敢公然頂撞他這個舊老闆,色變不悅道:「富者增之,貧者減之,此乃賦稅之金科玉律,巴蜀乃天府之地,我大秦資其富,用兼天下。長史何有此言?」

    李斯絲毫沒有被他的疾言厲色嚇倒,好整以暇地昂然辯道:「巴蜀不但是我大秦根本,還是戰略重地,其地兵甲,若由岷江順流而下,五天可達楚郢,乃統一西南和伐楚的必爭之地,為可鞏固巴蜀,必須因情施政,改採優寵之策。但微臣卻在仲父的建議書看不到此點。」稍歇後更胸有成竹般道:「要知巴蜀雖資源豐富,卻是地廣人稀,民智較低,很多地方還是處於刀耕火種的原始階段,若驟增其賦,恐怕一旦超過其負擔能力,反因加得減。其次巴蜀土著種族眾多,強悍善戰,若激起民變,縱能平定,必大傷元氣,加深仇隙。故不若減輕賦租,使人心歸向,始是上策。微臣之議,立足點在於巴蜀的戰略性更勝於其經濟上的考慮,請儲君、太后和仲父明察。」

    小盤龍目立時亮起來,奮然道:「李卿所言有理,先還富於民,然後再取富於民,始是正略。爭天下豈在乎一年兩年之短長,何況左相言及鄭國渠耗費一事,絕非九牛一毛,若抽空巴、蜀兩地資源,會激起民變,那寡人就愧對先王。」

    項少龍暗暗叫絕。李斯厲害處就是改由戰略方面批評呂不韋,且集中彈藥只攻一點,但卻予人感覺到整份建議書處處漏洞,皆因未能體察民情之故。小盤更不愧未來一統天下的名主,打蛇隨棍上,藉機以鄭國渠來否定呂不韋的增稅政策,他這麼說出口來,除了呂不韋等有限幾人外,誰還敢堅持異議。

    呂不韋仍未有機會說話,李斯續道:「現今初得東三郡,只是減稅,仍未足以安民,微臣之議,最好減輕刑罰。我大秦目下不是患無刑,而是患刑重。盜一錢者重罰,知情不報者罪同,輕罪重罰,刑何以苛,對巴、蜀等蠻夷眾多又或新郡新民之地,刑苛只會釀成民變,於我大秦一統天下大大不利。」

    這番話已超出呂不韋建議書的範疇,但在一統天下的大前題上,卻沒有分毫離軌,顯示出李斯的見識,實非呂黨能及。

    呂不韋雙目凶光連閃,手足無措,李斯侃侃續言道:「富國之策,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用之得所是也。像巴、蜀之地,地廣人稀,人才缺乏,但如能徙富民於巴蜀,刺激工商、資我本土,兩地振興有望。我大秦始能得其利,足用之以並天下。」

    小盤聞之大喜,拍案叫絕道:「李卿之言對極,眾卿還有何話可說?」

    呂不韋等措手不及,面面相覷,無詞以對,出乎眾人料外,嫪毐離座而出,跪伏地上,恭敬道:「李大人之賢,可比商鞅而尤有過之。微臣斗膽請儲君破格賜准李卿,依仲父之議,重新釐定賦財之策,請儲君明鑒。」

    此語一出,立時全殿嘩然。只有項少龍明白嫪毐如此幫忙,實是要報呂不韋昨夜的三箭之仇。呂不韋雙目厲芒電射,狠狠瞪著嫪毐,恨不得把他生吞下肚。王綰等此時方知一向低調的李斯的高明手段。自入秦以來,李斯直到此刻終吐氣揚眉,大放異采,奠定以後屹立不倒的政治地位。

    小盤哪還不知機,忙向朱姬請示。

    朱姬雖覺得這樣擺明削呂不韋的權勢,大是不妥,但卻不得不嫪毐,點頭道:「皇兒看著辦好了。」

    小盤大感痛快地欣然道:「李卿立即著手進行此事,完成後須一式二份,分別呈上寡人和仲父,待寡人和仲父商量後,再在廷上商討。」

    項少龍心中暗讚,小盤雖是明削呂不韋之權,但卻予呂不韋下台的機會,保存了他少許顏臉。此時人人目光均集中到呂不韋身上,看他是否肯接受。

    呂不韋顯然理屈詞窮,再難找到駁斥李斯的說話,不過他終是頭老狐狸,竟仍能呵呵笑道:「長史大人果然不負本仲父所望,為我大秦立下大功,理該獎賞,不若就到本仲父處來負責賦役之務,使長史得以盡展抱負。」

    小盤微微笑道:「仲父所言甚是,不過寡人心中早有更適合李卿的職位,春祭時會有公告。」接著朗聲道:「今天到此為止,其他事留待明天稟上,退廷!」

    項少龍醒覺過來,知道早過了與邱日昇約好的午時。這回廷議出奇地精采,亦出奇地冗長,足有五個時辰,亦即十個小時。

    小盤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心情大佳,邀得一眾心腹大臣共晉午膳,除桓齮提早離開咸陽未能參與外,連正興高采烈在殿外苦候項少龍去武士行館鬧事的滕荊兩人都邀來。尚有王齕、王陵、昌平君兄弟,李斯當然是座上客。午宴在後宮的內廷舉行,沒有朱姬,小盤要怎樣就怎樣,痛快之極。宮娥奉上酒饌,立被趕出去,好讓眾人暢所欲言。小盤和各人衷心讚賞李斯後,輪到項少龍把昨夜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詳細道出。

    聽到呂不韋玩的把戲,王齕勃然大怒道:「這麼說以前鹿公和徐先指責呂賊毒害先王之事,非是無的放矢。現在竟敢故技重施,不若我們先發制人,把呂賊和奸黨殺得半個不剩,請儲君賜准。」

    小盤道:「若可以如此容易,寡人早把他召入宮內,令人把他亂刀斬殺。只是現在呂黨勢大,又有杜璧、蒲鶴等人虎視眈眈,亂事若起,杜璧等勾結外人作亂,首先東三郡難以保存。最忌的尚有蒙驁,一天不削去他軍權,吾等仍未可輕舉妄動。」

    王陵的穩重派也道:「現今之計,最佳莫如待黑龍出世,再捧嫪毐以制呂不韋,雙管齊下,方是妙策。」說到一半,只見李斯等朝他猛打眼色,醒覺過來,立即臉如死灰。

    王齕果然愕然道:「什麼黑龍出世?」

    小盤曾有嚴令,禁止任何人透露黑龍之事,現在王陵發覺說漏了口,自是嚇得臉無人色。

    小盤笑道:「陵卿不用介懷,但只此一回。」

    王陵鬆一口氣,離席跪叩謝罪。項少龍見小盤威勢日增,既驚又喜,自己都弄不清楚那感受。

    小盤親向王齕解釋這件事,王齕大喜向項少龍讚道:「只有少龍才有這種異想天開又確切可行的妙計,以嫪毐牽制呂不韋更是妙不可言,剛才已有實例。異日任嫪毐聲勢如何增大,閹狗始終是閹狗,不能像呂不韋般收買人心,就算他三頭六臂,絕飛不出老將的指縫。」

    王齕乃蒙驁外掌握最大實力的大將,自不會把嫪毐放在眼內。呂不韋的厲害皆因在文武兩方都生了根,若在尚未部署妥當時動搖他,必出亂子。而嫪毐說到底只是朱姬的男寵,除去他並不會帶來什麼後果,充其量只是一場動亂,尤其現在小盤安插了茅焦到他身旁,還怕他亂得出什麼樣兒來。

    昌平君冷哼道:「反而邱日昇是個禍根,少龍你橫豎下午有閒,雖答應嫪毐不殺他,但挫挫他的威風亦是快事。」

    項少龍到現在仍弄不清楚武士行館的意義,順口問起來。

    王陵道:「行館之風,是由陽泉君自楚國引入我咸陽來的,主要是訓練劍手,以供公卿大臣僱用,乃武士晉身軍階的捷徑,故頗為興旺,亦有公卿大臣把子女送往行館受訓。少龍對上邱日昇,切勿掉以輕心,因行館常要應付各地來的劍手挑戰,邱日昇能穩坐館主之位,有其真材實學。」

    小盤笑道:「他難道比管中邪更高明嗎?」

    眾人一想也是,舉杯痛飲,眾人話題轉往三大名姬上,談談笑笑,到午膳完畢,項少龍飲飽食足,哪還有興趣去找邱日昇動手動腳而又不能殺他,遂回官署去也。酒意上湧,項少龍在官署睡了個午覺,醒來時,荊善來報,內史府有人找他。項少龍出廳一看,原來是嫪肆。滕翼正在有好氣沒好氣的聽他說話,見項少龍來到,忙藉機遁走。

    嫪肆見到項少龍,一面諂媚道:「小弟今天是奉兄長之命而來,專誠約大將軍到內史府出席晚宴。」

    項少龍暗中叫娘,難道今晚又要面對嫪毐捱他媽的一個晚上,連忙動腦筋找藉口推辭。

    嫪肆俯近了點,故作神秘道:「今晚兄長約了三絕女石素芳來喝酒,自然不可漏掉大將軍的一份哪。」

    項少龍腦際立時「嗡」的一聲,亂成一團,說再不動心,就是騙人。

    像石素芳和「柔骨美人」蘭宮媛那類罕有的絕色,縱是敵對的立場,但若有機會接觸,包括他項少龍在內,沒有多少個男人能狠心拒絕。嫪毐當然不會那麼大方,肯製造他項少龍與石素芳親近的機會,其中定有例如石素芳指定須他出席,方肯答應這次邀約等一類的條件,想到這裡,不由大感自豪。唯一的問題,是昨晚剛到醉風樓胡混整晚,今夜又去見石素芳,嬌妻們會怎樣看自己呢?

    項少龍道:「令兄好意,恕我無福消受。因今晚我要在家中陪伴妻兒,請告訴令兄,我項少龍覺得他很夠朋友就是。」

    嫪肆臉色微變,非常失望,顯見項少龍所猜的雖不中亦不遠矣。嫪肆落足嘴頭仍不得要領,無奈走了。項少龍心裡忽地強烈的思念著家中的嬌妻愛兒,忙返家去。回到烏府,紀嫣然差不多同一時間回來,原來是到了渭水操演後天便要「獻世」的黑龍。與嬌妻愛兒在後園裡享受黃昏前和煦的陽光,項少龍早把石素芳一事拋諸九霄雲外。不知是否年歲長了,又或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的打擊,他現在非常戀棧暖得人心融化的家庭之樂。與紀嫣然、趙致和烏廷芳三位嬌妻閒話家常,看著田貞、田鳳兩女與剛學曉走路的項寶兒在草地上嬉玩,那種樂趣實非任何東西所能替代。烏廷芳可能由鐵衛處得來消息,知道早朝曾有爭吵之事,問了起來。項少龍怎會隱瞞她們,把早上發生的事一併說出來,還告訴她們今晚推掉可與石素芳共膳的機會。

    烏廷芳奇道:「項郎不怕開罪嫪毐和那位沒有任何男人不想親近的美人兒嗎?只看柔骨女蘭宮媛的姿色,可想見石素芳的才藝。」

    項少龍此時與三女坐在亭內,田氏姊妹和項寶兒的笑聲,不時由亭外的草地上飄送耳內,心中充盈幸福的感覺,衷心誠意地道:「只要有三位賢妻任何一位相伴,我項少龍已心滿意足,何況現在竟得老天爺開恩,教我區區凡夫得擁三位來自天上仙界的仙子,我項少龍還怎敢另有妄求呢?」

    三女嬌軀同時輕顫,美目纏來,亮出熾熱情火。

    趙致心迷神醉道:「得夫如此,夫復何求,與項郎在一起,每天都像剛開始相戀那樣子,啊!致致開心得不知怎麼說哩。」

    紀嫣然歎道:「可惜清姊到了蜀郡去,否則這一刻將更完美無缺,希望夫君大人永遠不用出征,離別的滋味真不好受。」

    秦軍法紀,出征的將士均不可帶同妻妾,故出征是所有妻子最害怕的事。項少龍想起戰爭的殘酷,深深歎一口氣。

    烏廷芳移過來,坐入他懷裡,摟上他脖子道:「少龍這次爽約,邱日昇必振振有詞,會說你怕了他呢!」

    紀嫣然冷哼道:「凡見過我們大將軍百戰刀法的人,只會認為邱日昇不知行了什麼好運呢。哼!我紀嫣然已對國興手下留情,這些人仍不知感激,夫君大人若往武士行館,嫣然也要去!」

    項少龍豪興大發道:「那不若明天朝會後去找他算帳吧!」

    烏廷芳和趙致同時叫好,紀嫣然「哎喲」一聲道:「要晚點才行!儲君要人家明天到王宮教他讀書,唉!清姊不在,只好由嫣然頂替。聽說清姊對儲君是很嚴苛的,但我卻是不行!要我板著臉孔太辛苦哩。」

    項少龍記起她也被封作太傅,同時心生感觸。小盤雖沒有表現出來,但事實上他對亡母妮夫人的思念,是深刻之極的創痛,故而極需代替的對象,先是朱姬,接著是琴清,現在則是紀嫣然。否則以他現時的才智,哪須旁人來教他讀書?

    烏廷芳吻了項少龍的臉頰,香軟的紅唇,雖只蜻蜓點水的一觸,已令他舒服心甜得直沁心脾,只聽仍像少女般嬌癡的美妻子柔聲道:「項郎知否清姊在巴蜀有很大的生意,清姊對賺錢是非常有本事的。」

    項少龍對琴清的出身來歷一直很模糊,只知她是王族的人,大訝下追問起來。

    此事紀嫣然最清楚,答道:「清姊本是巴郡大族,其祖得丹砂之穴,可作藥物和染料之用,故累數世之積,到清姊時琴族已成巴郡的首富。秦人為與其修好,遂以王族顯貴向清姊提親。卻想不到丈夫婚禮剛成,便要領兵出征並客死異地,清姊為了躲避其他權貴的糾纏,返回巴蜀,主理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到儲君由趙返秦,方在華陽夫人提議下,返回成陽,作儲君的太傅,更遇上你這多情郎君,致再陷情關。」

    項少龍終於明白琴清的身份地位為何如此超然,不但因華陽夫人和小盤的寵信,更因她在巴蜀有家族作大靠山。正如李斯所說,對巴蜀這種地方勢力龐大的特殊地區,只有采懷柔的政策才行。同時亦明白她為何與華陽夫人這來自楚國的美女關係如此密切,皆因巴蜀地近楚境,像琴族那種富甲一地的大族,自然與楚王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娶得琴清,不但可得到千嬌百媚的人兒,還可得到她龐大的家財,試問誰不眼紅,所以琴清不敢公然和自己相愛。即使琴清之嫁來咸陽,成為王族,底子裡仍是一項充滿政治味道的婚姻交易。神思飛越之時,烏光來報,國興來找他。項少龍歎一口氣,走出亭外,抱起項寶兒親親他的小臉蛋,交給田貞,往大廳去見國興。

    正在喝茶的國興見他來到,竟跪下來連叩三個響頭,嚇得項少龍忙把他扶起來,心中明白道:「國先生折煞項某。」

    兩人坐好,國興苦笑道:「今天卑職來此,本是不懷好意的。」

    項少龍心知肚明他有投誠之意,但已學曉不輕易信人,微笑道:「副統領是否奉邱館主之命來尋我項少龍的晦氣?」

    國興顯然和邱日昇在拗氣,冷哼道:「他憑什麼來找大人晦氣,今天大人因朝會遲了,他表面雖裝出不滿狀,其實誰都看出他是如釋重負,還趁機和蒲鶴溜了到郊外打獵,我們都知他是怕項大人會尋上門去。看過項大人的百戰刀法,誰還有膽量來捋項大人的虎鬚?」

    項少龍訝道:「那他為何又著你見我?」

    國興愧然道:「實不相瞞,我們本都是暗中為二王子出力的人,行館的開支亦是由蒲鶴暗中,否則沒有了陽泉君,早關門大吉。但表面上卻不得不依附內史大人,呂不韋數次要取締行館,都由內史大人一力架著。」又道:「呂不韋很有辦法,把我們的武士大量吸納過去,又明裡暗裡表示朝廷不會選用我們訓練出來的人。累得我們銀根短缺,到嫪大人關照我們後,行館始略有起色。」

    項少龍知他不明白自己和嫪毐的關係,故說到嫪毐,語氣尊敬,小心翼翼。在目下的情況,他當然不會把實情透露給國興知道,點頭道:「國兄以後有什麼打算?」

    國興再撲跪地上,叫道:「國興以前做過很多對不起項爺的事,又曾以卑鄙手段傷了荊爺,罪該萬死。只希望以後將功贖罪,為項爺盡心盡力辦事,死而無悔。」

    有了伍孚的教訓,項少龍再不會因對方幾句話而盡信不疑。先把他扶起來,道:「國兄有話好說,再不要如此。」

    國興激動道:「自那天紀才女手下留情,我國興已想了很多天,現在咸陽城誰不知項爺義薄雲天,薄己厚人,項爺請讓小人追隨你吧!」

    項少龍苦笑道:「原來我的聲譽那麼好嗎?」

    國興道:「項爺兩次有機會當丞相都輕輕放過,又提拔李斯、桓齮和昌文君,對由邯鄲隨你來的舊人恩寵有加,義救燕國太子丹,豪事義行不勝枚舉,我們早心中有數。只因被私利蒙蔽眼睛,但紀才女那幾槍使我完全驚醒過來,只望以後追隨項爺左右,再不用整天與人勾心鬥角,更不用愁明天會給別人出賣。」

    項少龍認真考慮一會,點頭道:「好吧!我便如你所願,但記著我絕非可輕易欺騙的人,若發覺你有一字口不對心,立殺無赦。」

    國興大喜,撲往地上。

    項少龍讓他叩頭後,命他坐好,道:「剛才你似乎有些話想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國興神色凝重起來,壓低聲音道:「這些事我完全是憑一些跡象猜測出來的,因為我尚未有資格參與杜璧、蒲鶴和館主他們的密會,可是有很多事卻須交下來由我們去做,所以給我猜出個大概。」

    項少龍是經慣風浪的人,淡然道:「說吧!」

    國興道:「他們應訂下周詳的計劃,好讓二王子取儲君之位而代之,關鍵處仍在東三郡,蒲鶴雖是秦人,但一向在秦趙間左右逢源,加上家族勢力龐大,又分別與趙王室和我大秦王室通婚,故於兩地均有根深蒂固的影響力,若非他大力,二王子亦不能到那裡落地生根。」

    項少龍恍然大悟。就像異人是呂不韋的奇貨,成蟜便是另一大商家蒲鶴可居的奇貨。當年誰都想不到小盤可回來霸佔成蟜的儲君之位,所以蒲鶴、杜璧、陽泉君等一直全力巴結秀麗夫人和成蟜。豈知小盤成功離趙返秦,立即粉碎他們的美夢。初時他們可能仍不大看得起呂不韋,到陽泉君被呂不韋害死,始知形勢不妙,但他們亦無法轉舵,而唯一的出路是助成蟜把王位奪回來。若小盤的朝廷穩若泰山,他們當然難有可乘之機,偏是目下的秦廷分裂成儲君黨、呂黨和嫪黨三大勢力,互相傾軋,於是蒲鶴等蠢蠢欲動。

    國興續道:「蒲鶴最厲害的手段,是勾結現在趙國炙手可熱的大將龐暖,我雖不知詳細情況,但聽館主的口氣,龐暖正秘密連結三晉、楚人和燕人,以破呂不韋和田單的秘密結盟,同時助二王子登上王位。而可以想像的,是杜璧必須在咸陽製造一場動亂,若呂不韋有異動,那就更好,因為那會引致秦國軍隊的分裂,屆時會有將領投往二王子的旗下去,配合趙人的支援,聲勢大大不同。」

    項少龍暗感自豪,自己早先的猜想,和現在國興所說的相差不遠,只沒想到龐暖正密密籌備另一次楚、燕、趙、魏、韓聯盟的密謀。同時亦暗自神傷,李園、龍陽君、太子丹雖和自己稱兄道弟,但在國對國的情況下,一點個人間的私情都不存在。現實正是那樣殘酷。

    國興沉聲道:「要製造一場大亂,最佳莫如把項爺刺殺,那時人人把賬算到呂不韋的身上去,後果可以想見。」

    項少龍微笑道:「想殺我的人絕不會少呢!」

    國興正容道:「項爺切勿輕忽視之,蒲鶴和龐暖籌備良久,在各地招攬了一批奇人異士,又集中在趙國訓練刺殺之術,現在正分批潛來咸陽,其中有三個人是由我親往接應,都是第一流的好手,其中一人叫『赤腳仙』寇烈,乃楚墨近二十年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只看他竟穿上鞋子,便知他抱有不惜殉身以刺殺項爺的決心。」

    項少龍倒抽一口涼氣,若整天須提防一批又一批的死士來行刺自己,做人還有什麼樂趣?問道:「蒲鶴那個歌舞團,是否亦暗藏刺客呢?」

    國興道:「應該是這樣吧,不過我所知有限,並不清楚。」

    項少龍道:「你接應的三個人,現在是否仍和你保持聯絡?」

    心中同時感到,楚國肯派人來參與這趟刺殺自己的行動,必須得李園同意,那豈非李園也要殺他嗎?頓時心中不舒服起來,再不敢推想下去。但忍不住又猜想起來,李園要殺他還沒有什麼,若龍陽君也要殺他,他項少龍便很難消受。或者此是各地劍手的個別行動吧!

    國興答道:「掩護他們入城後,他們便自行隱去。」又道:「我們的行館亦來了幾個生面人,當上館主的貼身隨從,應為隱藏真正身份的高手。」

    項少龍暗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在秦人成為東方諸國的公敵,在戰場既討不了好,惟有潛進來搞顛覆,這類事古今如一,並沒有分別。

    國興道:「這次我奉邱館主之命來此,是要約期再戰,不過卻是在十五日後,我猜他以為有這段日子,那批死士該可成功刺殺項爺。」

    項少龍道:「那就告訴他,項某人要到時看心情來決定是否赴約。嘿!你逗留這麼久,不怕他們起疑嗎?」

    國興笑道:「我會推說項爺擺足架子,害我苦候半個時辰。回去後,我盡量刺探有關刺客的消息,再設法通知項爺。」

    項少龍拍拍他肩頭,道:「要通知我還不容易嗎?快點來報到幫忙吧!國副統領。」

    兩人相視大笑,國興歡天喜地的離開。

    回到內堂,把事情告訴了三位嬌妻,著她們出入小心,紀嫣然道:「他們的目標並不是你,而是政儲君,說要殺你只是掩人耳目的煙幕。」

    項少龍如夢初醒地一震道:「我真糊塗,只要殺了儲君,立即引起真正大亂,成蟜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繼承人。」

    說真的,他反而放下心來,因為若小盤死了,歷史上就沒有秦始皇,中國恐怕亦不會出現。

    紀嫣然道:「此事我們必須採取主動,只恨城衛被緊握在管中邪手中,否則事情就易辦多了。」

    項少龍正沉吟之時,鐵衛來報,嫪毐大駕光臨。

    項少龍苦起臉來,烏廷芳笑道:「若推辭不了,敷衍他一晚吧!我們最信任項郎的。」

    項少龍只好出去見嫪毐。

    嫪毐站在廳中處,陪他的還有韓竭和四名親衛。陶方負起招呼之責,見項少龍來了,退入內廳。

    嫪毐劈面歎道:「少龍你怎可這麼不夠朋友?」

    項少龍與韓竭等打個招呼,把他扯往一旁低聲道:「這種美人兒,小弟還是不接觸為妙。昨晚金老大故意在我們兩兄弟面前暗示石素芳對小弟有意,擺明是要引起嫪兄嫉忌之心,更使我深感戒懼,所以要推今晚的約會,嫪兄明白我的苦心嗎?」

    嫪毐愕然半晌,老臉一紅道:「我倒沒有想過這點,嘿!石素芳充其量不過是較難弄上手的藝妓,何來資格離間我們,項兄不要多心。」

    項少龍心知肚明他是言不由衷,並不揭破,低聲道:「照我看是蒲鶴的毒計,千萬不要小看美麗的女人,可使人國破家亡,妲己、褒姒都是這種傾國傾城的尤物,有時比千軍萬馬更厲害,更使人防不勝防。照我看,若我到貴府赴宴,石素芳必會作狀看上我,同時又勾引嫪兄,倘我們心中沒有準備,你說會出現怎麼樣的情況呢?」

    嫪毐既充好漢子,自不能半途而廢,硬撐道:「少龍放心,我嫪毐在花叢裡打滾長大,什麼女人未碰過。她來媚惑我,我自有應付的手段,保證不會因她而傷害我們的感情。哈!不若我們拿她來作個比試,看誰可把她弄上手,卻絕不准爭風妒嫉,致著了蒲鶴的道兒。若能俘擄她的芳心,就可反知道蒲鶴暗裡的勾當。」

    項少龍心中暗笑,知道嫪毐始終不是做大事的人,見色起心,不能自制。哈哈一笑道:「此正為我要推嫪兄今晚酒局的理由,俾可讓嫪兄施展手段,把石素芳弄上手。」

    嫪毐歎道:「現在我當然不會怪責少龍,只是石素芳指明要有少龍在,才肯來赴宴,以她一向的脾性,到時拂袖就走,豈非掃興之極。」

    項少龍正容道:「看!蒲鶴設計的陷阱,不愁我們不上當。你究竟要我怎麼辦?」

    嫪毐有點尷尬道:「我現在希望少龍走上一趟,看看石素芳可弄出什麼把戲來,說不定我會弄點藥給她嘗嘗,使蒲鶴偷雞不著反蝕把米。」

    項少龍暗罵卑鄙,不過想起自己亦曾餵過趙後韓晶吃藥,雖不成功,亦不敢那麼毫無保留地怪責嫪毐,因為說到底石素芳是不安好心。道:「若這麼容易弄她上手,她早被人弄上手很多回了。出來拋頭露臉的女人,自有應付這些方法的手段,給她揭破,反為不妙。」

    嫪毐拉著他衣袖道:「時間無多,少龍快隨我去。」

    項少龍在「盛情難卻」下,只好隨他去了。

    離開烏府,所取方向卻非嫪毐的內史府,項少龍訝然詰問,嫪毐歎道:「早先知道少龍不肯來,我便使人通知蒲鶴,由他去探石素芳的心意,豈知她立即說不來了。嘿!所以我不得不來求少龍出馬。現在是到杜璧在咸陽的將軍府去,至於石素芳是否肯見我們,尚是未知之數。」

    項少龍暗忖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美麗的女人愈擺架子,愈感難能可貴。嫪毐一向在嬰宛界予取予攜,現在遇上一個不把他放在眼內的石素芳,反心癢難熬。和蒲鶴接觸多了,愈發覺他手段不凡。項少龍經過多年來在古戰國時代中掙扎浮沉,又不時由紀嫣然處得到有關當時代的知識,已非初抵貴境時的「初哥」。更因他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可以從一個超然的角度去看待一切。

    三晉建侯和商鞅變法可說是眼前時代的大轉折時期,變化之急劇,即使後來的二千多年,除了鴉片戰爭後列強侵華那段淒慘歲月,亦難有一個時期可與之比擬。在大轉變的時代裡,春秋諸霸先後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的戰國七雄。而更重要的是好些在春秋末葉已開始的趨勢,例如工商業的發達、都市的擴展、戰爭的激化、新知識階級的崛興、思想的解放,到此時加倍顯著。其中最影響深遠的是大商家和大企業的出現,這些跨國的新興階級,憑著雄厚的財力,跑南奔北、見多識廣,又是交遊廣闊,對政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表表者當然是有異人而奇貨可居的呂不韋,其他如自己的太岳烏氏裸,鐵冶成業的郭縱,以及正密謀推翻小盤的蒲鶴,都是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叱吒風雲由商而政的大商家。甚至琴清亦因承受擅利數世的丹穴,擠身成為秦室王族,可獨立自主,保持貞潔,得到秦人敬仰,若換過是個普通女子,有她那種美麗,早成為不知哪個權貴的姬妾。

    為應付戰爭和政治的競賽,文與武逐漸分途,一切開始專業化起來,王翦和李斯是兩個好例子。若要把兩人的職權調換,保證秦政大亂,而匈奴則殺到咸陽城下。專業化之風吹遍各地,在兵士方面,戰國之兵再非像春秋時代臨時征發的農民兵。至乎有像渭南武士行館那種團體的出現,專習武技和兵法以供統治者錄用。所以無論外戰內爭,其激烈度和複雜性均非以前可以相比。

    小盤日後之所以能統一六國,皆因其出身奇特,使他沒有一般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繼承者諸般陋習,固能在這變化有若奔流湍瀨的大時代脫穎而出,雄霸天下。不過像他般雄材大略的人確是世聽罕有,所以他死後再沒有人可壓下種種改變的力量,致大秦朝二世而亡,非是沒有原因。

    思量間,已到了位於城西杜璧的將軍府大門外。項少龍也很渴望可以再見到石素芳,美女的引誘力確是非凡,縱然明知她心懷不軌,但仍忍不住想親近她,這正是蒲鶴此計最厲害的地方。成功的商家最懂揣摩買家顧客的心意,古今如一。

    大廳正中,擺了一圍方席,繞著方席設置六個席位。項少龍較喜歡這種團團圍坐的共席,傾談起來較為親切。杜璧親自把項少龍、嫪毐和韓竭三人迎入廳內,眾衛留在外進,另有專人招呼。杜璧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熱烈,使人很難想像他以前冰冷和吝於言笑的態度。項少龍當然明白他的心意,假若他們成功刺殺小盤,嫁禍給呂不韋,可設法爭取項少龍這集團的人過去,因為那時成蟜已變成合法的繼承者。王齕、王陵等人在無可選擇下,只好成蟜。至於嫪毐,一來他現在很有利用價值,二來杜璧根本不大把他放在眼內,像王齕般不信他能弄出什麼大事來,所以一併巴結。

    嫪毐最關心的是石素芳會否出席,問道:「石小姐……」

    杜璧笑道:「蒲爺已親自去向石小姐說話。唉!女人心事難測,她其實對內史大人也有很好印象的,只是有點惱項大人爽約,擺擺架子吧!內史大人切勿見怪。」

    嫪毐挽回少許面子,回復點自信,登時輕鬆起來。此時蒲鶴來了,隔遠打出一切妥當的手勢,杜璧忙邀各人坐下來,只空出項少龍和嫪毐中間的位子,當然是留給石素芳的。

    俏婢們先奉上酒饌,又有美麗的女樂師到場助興,絃管並奏。不旋踵舞姬出場,妙舞翩翩,可惜項少龍、嫪毐和韓竭三人志不在此,無心觀賞。舞罷,眾姬和樂師退出大廳,剩下侍酒的六個華衣美女,都是上上之姿。比較起來,咸陽的公卿大臣,除呂不韋外,沒有人在排場及得上杜璧。

    韓竭順口問道:「蒲爺在咸陽有什麼生意呢?」

    蒲鶴笑道:「有少龍的岳丈大人在,哪到我來爭利。」

    眾人自知他在說笑,杜璧笑道:「我這位老朋友做生意,就像伊尹、呂尚治國之謀,孫武、吳起的兵法,商鞅之為政,教人佩服得無話可說。」

    蒲鶴謙讓道:「還說是老朋友,竟要昧著良心來吹捧我,不過說到做生意,蒲某最佩服的有三個人,第一個是少龍的太岳烏氏裸,他養的牛馬多至不能以頭數,而要以山谷去量。第二位是魏國經營谷米和絲漆業的白圭,荒旱時間問他借糧,比向大國借貸還要方便。第三位是猗頓,他倉庫裡的鹽足夠全天下的人吃上幾年。至於呂不韋嗎?仍未算入流。」

    項少龍心道「來了!」蒲鵑的厲害正在於不著痕跡。像這番蓄意貶低呂不韋的話,既漂亮又有說服力。

    韓竭笑道:「不過呂不韋卻是最懂投機買賣的人,押對一著,終生受用無窮。」

    眾人知他意之所指,哄然大笑。

    韓竭自那晚呂不韋壽宴露過一手,一直非常低調,似怕搶了嫪毐的光芒,但其實識見談吐,均非嫪毐能及。

    項少龍淡淡道:「蒲爺不也是投機買賣的專家嗎?」

    蒲鶴苦笑道:「項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揭我蒲鶴的瘡疤,這次我真的輸得很慘,早知學齊國的仲孫龍,改行專放高利貸,只要聘得有項大人一半本事的高手去負責收賬,可保證錢財滾滾而來,免了遇上賭林高手如令岳的危險。」

    這次項少龍忍不住笑起來,生意人的口才果是與眾不同、生動有趣。

    嫪毐卻只關心石素芳,問道:「石小姐會否不來呢?」

    杜璧笑道:「大人放心,愈美麗的女人愈難侍候,石小姐雖寄居敝府,但到現在我只見過她兩臉,像現在般同席共膳,尚是首次!全靠沾了三位的光哩!」

    嫪毐見秦國大將這麼推捧他,大感光采,忙舉杯勸飲。項少龍只作個狀,沒有半滴酒入唇。

    蒲鶴訝道:「項大人是否嫌酒不合意呢?我可使人換過另一種酒。」

    項少龍微笑道:「若蒲爺前幾天給人伏擊過,恐怕亦會像在下般淺嘗即止。」

    蒲鶴尚要說話,嫪毐的眼亮起來,直勾勾看著內進入門的方向。眾人循著他眼光望去,包括項少龍在內,立即目瞪口呆。石素芳在兩名女婢扶持下,裊娜多姿地步入廳堂。最要命是她看來剛沐浴更衣,只把烏亮的秀髮往上一挽,以一支木簪固定,不施脂粉,身上一領薄薄的白羅襦,袖長僅及掌背,露出水蔥般的纖指,下面是素黃色的長裙,長可曳地,再沒有任何其他飾物,但卻比任何姿色遜於她的女子的華服濃妝要好看上百千倍。眾人不由自主站起來,均泛起自慚形愧之心。

    石素芳神情冷淡,微一福身,在項嫪兩人間席位坐下,各人魂魄歸竅,陪她坐下來。嫪毐揮退要上來侍候的艷婢,親自為她斟酒,看來色授魂與下,早把項少龍的警告全置於腦後。項少龍嗅到她身上的浴香,不禁憶起初會紀嫣然時美人浴罷的醉人情景,登時清醒過來,同時瞥見杜璧亦是神魂顛倒,但蒲鶴卻在暗中觀察自己,心中大懍,愈發不敢低估長袖善舞、識見過人的大商家。人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呂不韋的商而優則仕,正代表蒲鶴的心態,所以置美色於不顧。杜璧一向對紀嫣然暗懷不軌之心,自然亦擋不了石素芳驚人和別具一格的誘惑力。石素芳低聲多謝嫪毐,接著清澈晶亮的秋水盈盈一轉,不獨是嫪毐,其他人無不生出銷魂蝕骨的感覺。嫪毐一直苦候她光臨,但到她坐在身旁,一向對女人舌粲蓮花的他竟有不知說什麼話好的窘迫感覺。

    石素芳主動敬眾人一杯,別過頭來淡淡道:「項大人為何忽然又有空呢?」

    項少龍給她明媚如秋陽的眼神迫得有點慌了手腳,舉杯苦笑道:「我因不想說謊話來搪塞石小姐的垂問,只好自罰一杯,請小姐放過項某人。」

    蒲鶴大笑道:「石小姐若知項大人是冒著生命之險來喝這杯酒,必會心中感動。」

    項少龍痛飲一杯,放下酒杯,石素芳眼中掠過異采,接著避開他的目光,追問蒲鶴剛才那番話的原因,待蒲鶴解釋清楚,石素芳欣然道:「是素芳失禮,陪項大人飲一杯吧!」

    說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嫪毐見石素芳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項少龍身上,酸溜溜的要向她勸飲。

    杜璧笑道:「且慢!我們的石小姐向有慣例,每逢飲宴,只喝三杯,現在已有兩杯之數,嫪大人定要珍惜。」

    嫪毐更不是味道,又不敢表現出有欠風度,惟有乾笑兩聲,改口稱讚起她的歌藝來。石素芳不置可否地聽著,當嫪毐讚得太過份,淺淺而笑,看得嫪毐這花叢老手渾身內外都癢了起來,偏又拿她沒法。韓竭劍術雖高,在這情況下亦幫不上忙。

    當嫪毐說到石素芳歌舞之精,前無古人,石素芳「噗哧」笑道:「嫪大人實在太過譽素芳,比之先賢,素芳的歌舞不過靡靡之音,只可供大人等消閒解悶之用。先賢舞樂,卻有定國安邦之義。舜作『韶』,禹作『大夏』,武王作『大武』,被孔丘列為六藝之一,豈是我等女子可以比較。」

    嫪毐顯在這方面所知有限,愕然陪笑,再說不下去。項少龍在這方面比之嫪毐更是不如,心中微懍,隱隱感到石素芳的出身來歷大不簡單。

    石素芳平靜地道:「各位聽過這個故事嗎?楚文王死後,遺下一位美麗的夫人,公子元想勾引她,卻苦於沒有門徑,於是在她宮室旁,起了一所別館,天天在那裡舉行執羽的萬舞,希望把她引出來。一天,她終於出來了,公子元還以為引得她動心。」

    說到這裡,賣個關子,住口不說。她說話口齒伶俐,口角春生,抑揚頓挫,恰到好處。項少龍也不由聽得入神,嫪毐更不用說。不過美女風格獨特,渾身是刺,並非那麼容易相處。在她面前,很易令人生出自卑的感覺。

    杜璧歎道:「楚文王的遺孀當然沒有心動,公子元怕是表錯情了。」

    美女當前,杜璧忍不住表現一下,好博取她一個好印像。唯一可說的話,都給杜璧說了,嫪毐再沒有插口附和的機會。項少龍暗叫不好,嫪毐已被這美女完全控制於股掌之上,若再來一招向自己示好,表示單獨垂青於他,必會惹起嫪毐的妒意,破壞自己和嫪毐現在「蜜月期」式的良好關係。

    韓竭微笑道:「請小姐開恩,告訴我們故事的結局吧!」

    石素芳那對勾魂的翦水雙瞳,滴溜溜的掃過眾人,柔聲道:「那夫人哭道:「先君舉行萬舞,原是為修武備,現在公子不拿它來對付敵人,卻拿它用在未亡人的身邊,那可奇了!』公子元聽罷,羞慚無地,馬上帶領六百乘車去攻打鄭國。」

    眾人均感愕然,她這故事隱含暗貶自己的歌舞乃墮落之音的意思,故不堪別人讚賞。含意既深遠,又充滿哀傷的味道,使人對她立即改觀,很難只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出色歌姬。

    蒲鶴哈哈一笑,沖淡不少僵著的沉凝氣氛,道:「石小姐識見之高,迥異流俗,蒲某受教。」

    石素芳的美眸轉到項少龍處,淡淡道:「素芳來前,不知諸位大人在談論什麼話題呢?」

    項少龍正在用心細嚼石素芳那個故事,揣測令他莫測高深的美女所說故事背後的用意,聞言如夢初醒,忍不住搔頭道:「嘿!好像是有關做生意的事吧!」

    眾人見他神情古怪,哄笑起來。

    石素芳亦掩嘴而笑,神態嬌柔道:「話題定是因蒲爺而起的哩。」

    嫪毐看得妒意大作,搶著道:「小姐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項少龍心中苦笑,石素芳甫一出席,便把場面控制,像嫪毐這種平時口舌便給、辯才無礙的人,對著她只能間中附和兩句,而自己亦感到不知說些什麼好。這樣的女人,尚是首次遇上。

    杜璧笑道:「蒲老闆說起他最佩服的三個生意人,就是烏氏裸、白圭和猗頓,不知石小姐最佩服的又是哪三個人?」

    石素芳抿嘴一笑道:「有這麼多高賢在座,何時輪得到小女子發表意見?不如請嫪大人先說吧1

    嫪毐看她看得神不守舍,一時間竟不知她和杜璧在說什麼話,尷尬地支吾以對。

    韓竭見主子有難,連忙拔刀相助,道:「不如由我先說,在下最佩服的是孫武,不但留下稱絕古今的兵書,當年還以區區數萬吳軍,巧施妙計,深入險境大破兵力十倍於他們的楚兵,直搗郢都,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項少龍不由心中暗念「前不見來者,後不見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名句。暗忖只有親身體會過當時代戰爭的人,方明白孫武那場仗是多麼了不起。

    杜璧嘿然道:「哈!竟給韓大人把我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我生平也是最佩服孫武。」

    石素芳明媚的秀眸來到嫪毐臉上,後者忙道:「孫武雖是絕代兵法大家,但始終只是效力於某君某主,嫪毐最服的卻是晉文公,安內攘外,成就霸業,其功業尤在齊桓之上。」

    石素芳無可無不可地道:「原來嫪大人是胸懷大志的人。」

    蒲鶴和杜璧交換個眼色,顯像項少龍般聽出石素芳在暗諷嫪毐想當國君。嫪毐還以為石素芳讚賞他,洋洋自得起來。

    項少龍感到有點氣悶,酒席裡的六個人,人人各懷異心,沒有半點開心見誠的味道,不但話不投機,還有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情況。忍不住道:「我和嫪大人剛剛相反,胸無大志,我佩服的人多不勝數,卻很難舉出單一個人來。好了!輪到石小姐。」

    蒲鶴卻搶先笑道:「我最佩服的是項大人,揮灑自如得教人無處入手,難怪連管中邪都要在你百戰刀下俯首稱臣。」

    嫪毐臉色微變,雖明知蒲鶴捧項抑己,但項少龍確是處處奇兵突出,絲毫不因石素芳厲害的言詞落在下風,而自己則進退失據,要不起妒忌的心,難矣哉!

    韓竭插入道:「不知石小姐心中的人,是哪位明君猛將?」

    眾人均大感興趣,等待石素芳的答案。

    石素芳秀眸像蒙上一層淡淡的薄霧,輕吟道:「師之所處必生荊棘,大兵之後必有凶年。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明主猛將,背後代表的只是人民的苦難,怎會有使素芳心服的人。」

    現在連杜璧都告吃不消,啞口無言。

    反是項少龍忘了眾人間敵我難分的情況,訝然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戰爭從來只屬少數人的榮譽,想不到小姐有此體會。嘿!為何你們都以這樣古怪的眼光望我?」

    他說出頭兩句之時,石素芳已嬌軀一震朝他瞧來,蒲鶴等無不動容。至此項少龍又知一時口快,盜用「後人」的名句。他對詩詞雖所知有限,但知道的都是流傳最廣,也是最精采的名句。

    韓竭皺眉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兩句話道盡戰爭的殘酷,只是不知無定河究竟在何國何境?」

    項少龍避開石素芳瞪得大無可大,異采漣漣的秀目,老臉一紅道:「那可以是任何一條河,所以叫作無定河。」

    杜璧仔細看他一會,長歎道:「難怪紀才女獨垂青於項大人。一將功成萬骨枯,不過戰爭自古以來從未平息過,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誰也沒有辦法。」

    嫪毐見項少龍引得石素芳霍然動容,大感氣餒,亦難壓妒心,岔開話題道:「石小姐仍未說出心中服膺的是哪個人哩。」

    石素芳緩緩由項少龍處收回目光,淡淡瞥嫪毐一眼,然後望往堂頂橫樑處,幽幽道:「在楚國有一個人,據說楚王知他才德,派人去聘他為相。他便問來使道:「聽說楚王有一隻神龜,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小筒裡。這只龜究竟寧願死了留下骨頭受人珍貴呢?還是寧願活著在爛泥裡拖尾巴?』來使於是答道:「當然是寧願活在爛泥裡拖尾巴。』那人便說:「去吧!我要在爛泥裡拖尾呢?』」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說出另一個故事來。

    項少龍心念電轉,暗忖究竟有哪位先賢會有個這麼灑脫於名利的故事,只恨所知有限,除了儒墨道法的幾位大家尚記得名字,驀地靈光一閃,拍案叫道:「原來小姐心儀的是最善用詭奇譬喻解說玄妙道理的莊周,難怪這麼愛說故事。」

    眾人終想起莊周,登時對項少龍刮目相看。石素芳更是目泛異采,訝然朝他頻行注目之禮。這正是今古之別,在其時竹書帛書均要靠人手抄寫,故流傳不廣,只屬少數人的專利,哪像二十一世紀的人不但可輕易得到任何書刊,更有電子書,與古代的知識難求,實有天淵之別。

    石素芳奇道:「原來項大人對莊周大有研究,小女子環顧古今,尚未找到有人如他般的超卓明見,只有他真的悟透人生,泯視生死、壽夭、成敗、是非、毀譽的差別,超脫世間一切慾望的束縛、一切喜怒哀樂的縈擾,視自己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再不有『我』或『非我』之分。」

    這次輪到項少龍等齊齊動容,只從她對莊子的理解,可推知美女的智慧是如何超卓。

    韓竭肅然起敬道:「敢問小姐是何方人士?」

    石素芳秀眸射出無盡的哀色,輕柔地道:「亡國之民,再也休提。」

    本是帶著一腦色慾之想而來的嫪毐,此時亦邪欲全消,心神顫動。

    石素芳忽地站起來,退後兩步,施禮道:「雖尚欠各位一杯酒,但只好待異日補上,素芳現在只想退往靜處,思索一點問題,各位請了。」

    蒲鶴欲言又止,終沒有出言挽留,神情複雜之極。項少龍望著她無限美好的背影,暗忖此女無論才學和美貌,均足以與紀嫣然和琴清相比,但顯然沒有她們的好運道。他驀地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不與她再接觸,因為他已對她生出敬重之心,故不忍因敵對的關係而傷害她。雖然她成功惹起嫪毐對自己嫉忌之心,他亦無心計較。嫪毐要怎樣對付他就任他怎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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