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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 四 章 巧結奇緣 文 / 黃易

    賽後,莊襄王把項少龍和王翦召到宮裡,勉勵一番,又當眾讚賞呂不韋,對他兩全其美的提議表示欣賞。當夜呂不韋在他的相國府舉行私人宴會,被邀者就只項少龍、烏應元和蒙驁三人,呂府方面,除呂不韋外,只有親信圖先和幾個有地位的客卿,李斯則仍未夠資格參與這種高層次的宴會。

    席間呂不韋意氣風發,頻頻向項少龍勸酒,心懷大開。蒙驁得睹項少龍的絕世劍法和視死如歸的豪氣,對他自是另眼相看。烏應元見愛婿立此大功,更是心花怒放。酒過數巡,歌姬舞罷。

    呂不韋哈哈一笑,對著項少龍道:「本相近日獲得齊人送來三名歌姬,均為不可多得的絕色美女,琴棋舞曲無一不精,美女配英雄,本相把她們轉贈少龍、烏先生和蒙將軍,萬勿推辭。」

    烏應元和蒙驁暗忖呂不韋送出來的美人兒,還會差到哪裡,大喜道謝。

    項少龍自問已應付不來家中的嬌妻美婢,又學不會戰國人視女人為工具或裝飾,忙推辭道:「相爺好意,少龍心領,邯鄲之行,如箭在弦,勢在必發,少龍不想因美色當前分心,請相爺見諒。」

    呂不韋見他不貪美色,心中愈發敬重,加上對方毫不居功自矜,笑道:「那就由烏先生暫且保管,待少龍擒趙穆回來後,再圓好夢。」

    眾人一起起哄,紛紛向烏應元調笑,擔心他忍不住監守自盜,氣氛鬧哄哄的。項少龍見推辭不得,惟有苦笑受禮。

    蒙驁道:「少龍準備何時赴趙。」

    項少龍想起紀嫣然,恨不得立即起程,看看呂府那幾個客卿,猶豫起來。

    呂不韋自知其意,笑道:「這裡全是自己人,少龍直言無礙。」

    項少龍沉聲道:「待小俊康復,立即起程。」

    呂不韋點頭道:「我會和大王提起此事,到時隨便找個借口,例如要你到某地辦事,少龍將可神不知鬼不覺潛往趙境去。」

    這時他對項少龍信心十足,雖仍不知項少龍憑什麼法寶活捉趙穆,卻深信他定會成功。

    呂不韋話題一轉道:「小俊的仇不能不報,少龍準備怎樣對付邱日昇和國興?」

    烏應元有點擔心地道:「事情鬧大,大王會否不高興呢?」

    呂不韋笑著道:「剛才本相曾和大王提及此事,他非常不滿邱日昇的卑鄙手段,少龍即管放手去做,萬事有本相擔當。」

    項少龍對荊俊差點被殺甚感忿怒,雙目寒光一閃,冷冷地道:「少龍曉得怎樣做。」在這個時代生活這麼久,他早深悉很多事情必須以武力解決,否則遲早身受其害。這次若非荊俊脫身回來,連誰殺了他都會如石沉大海,永不得知,就算當一次呂不韋的打手亦顧不得那麼多。假若不狠狠教訓對方,同樣的事再發生在陶方或烏應元身上,那就後悔莫及。酒宴在興高采烈的氣氛下繼續,直至賓主盡歡,各自回家。

    途中烏應元酒意上湧,歎道:「得少龍如此佳婿,是廷芳之福,也是烏家之幸,若非少龍,我們在秦國哪有目前如此風光。」

    項少龍對這精明的岳丈生出深厚的感情。幾乎打一開始,烏應元就無條件地支恃他,又把愛女許他,怎不教他心中感激。

    烏應元流出熱淚,喟歎一聲說道:「待少龍把趙穆擒回來後,少龍一定要向大王要求為爹在咸陽建一個宏偉的衣冠塚,想起他老人家屍骨無存,我便……唉!」

    項少龍怕他酒後傷身,忙好言勸慰。心中百感交集,看來自己也好應為趙妮、舒兒和素女三人立塚,至少有個拜祭的對象。

    次晨,得知荊俊受傷的滕翼和烏卓趕回來,還帶來十五個劍術最高明的精兵團戰士。荊俊精神好轉,可以坐起來說話。

    滕翼看過他的傷口,點頭道:「他們的確想要小俊的命。」

    荊俊擔心地道:「你們到邯鄲去,絕不能沒我的份兒。」

    烏卓道:「那你就好好睡個覺!」向兩人打個眼色,退出房去。

    項少龍和滕翼隨他來到外廳,烏卓道:「唯一的方法,足以暴易暴,否則遲早會有另一次同樣的事情發生。」

    項少龍笑道:「我們還要公然行事,盡量把事情鬧大,讓所有人明白我們烏家不是好欺負的。」

    滕翼道:「事不宜遲,我很久沒有活動筋骨。」

    項少龍大笑道:「不若立即起程,教訓完那些蠢材後,我們還有時間吃頓豐盛的午飯。」

    三人坐言起行,領十五名好手,策馬出烏府,朝武士行館馳去。街上行人如鯽,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項少龍還是首次在咸陽騎馬逛街,大感有趣,沿途和眾人指指點點,談笑風生,好不得意。滕翼忽勒馬停定,循聲瞧去,行人道上一片混亂,「砰!」的一聲,一盤擺在一間雜貨店外售賣的蔬果被撞得掉到地上,人人爭相走避。倏地一個以長巾包裹頭臉的女子由人堆裡竄出來,拚命往另一邊行人道搶去,後面追著五、六個凶神惡煞的大漢。

    剛好一輛騾車駛來,那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一聲驚叫,眼看要給騾子撞倒,幸好及時退後,腳下不知拌到什麼東西,失去平衡,跌倒地上。包紮頭臉的布巾掉下來,如雲的秀髮散垂地上。那幾名大漢追上來,團團把女子圍著。

    女子仰起俏臉,尖叫道:「殺我吧!我怎也不回去。」

    項少龍等全體眼前一亮,想不到女子生得如此年輕貌美。

    滕翼一聲大喝,跳下馬來。

    其中一名大漢獰笑道:「我們的事你也敢管,活得不耐煩哩!」

    滕翼一個箭步上前,來到兩名大漢中間。兩名大漢怒喝一聲,揮拳便打。滕翼略一矮身,鐵拳左右開弓,兩名大漢立時中拳拋飛開去,再爬不起來。其它四名大漢紛紛拔出兵刃,烏卓發出暗號,十五名戰士一齊飛身下馬,擺出陣勢。

    滕翼不理那些人,來到少女身旁,伸出援助之手道:「姑娘起來吧!」

    少女仰臉深深看著滕翼,粉臉現出淒然神色,搖頭道:「你鬥不過他們的,走吧!否則會連累你們。」

    馬上的項少龍心中大訝,自己這方人強馬壯,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來歷,為何美麗的少女對他們仍這麼沒有信心?對方究竟什麼來頭?

    滕翼見她在這種情況下仍能為別人設想,心中感動,微笑道:「我滕翼從不怕任何人,大不了是一死!」

    少女把手放入他大手掌裡,嬌軀一顫,滕翼把她拉起來。

    那些大漢將倒地的兩人扶了起來,目中凶光閃閃地打量他們,其中一人忽地看到後方高踞馬上的項少龍,失聲叫道:「這位不是項太傅嗎?」

    項少龍暗忖原來自己變得如此有威望,眼光一掃圍觀的人群,策馬上前,向那幾名神態變得恭敬無比的大漢,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領頭的大漢道:「小人叫張郎,是呂相國府的人,剛才奉相爺之命,把兩名齊女送往貴府,豈知竟給此女中途溜走。」

    項少龍和烏卓交換個眼色後,哈哈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好了!這齊女就當交收完成,你們可以回去覆命。」

    大漢道:「還有一個,在後面的馬車上……」

    項少龍心中好笑,道:「那位麻煩諸位大哥送往舍下。」

    大漢們見他謙恭有禮,大生好感,施禮告退。

    項少龍拍馬來到滕翼和齊國美女旁,見到那美女小鳥依人般偎緊滕翼,心中一動,道:「我們在附近找間館子坐下再說好嗎?」

    項少龍等人分據四桌,點配酒菜。齊女自然和項少龍、滕翼、烏卓三人共席,喝一杯熱茶後,原是蒼白的面容紅潤起來,更是人比花嬌,難怪呂不韋讚她們美麗動人。滕翼默然不語,眼內閃動奇異的神色。

    項少龍柔聲問道:「怎樣稱呼姑娘呢?」

    齊女偷看滕翼一眼,見他目不邪視,有點失望,垂下頭去,黯然道:「我叫善蘭!」

    烏卓問道:「為何來到咸陽還要逃走?在這裡刑法森嚴,以十家為一組,一家犯法,其它諸家得連同坐罪,知情不舉的腰斬,誰敢把你藏起來?」

    善蘭兩眼一紅道:「我準備一死了之,哪管得這麼多。」

    滕翼虎軀一震,垂下頭,凝視杯內熱茶騰升起來的蒸氣。

    項少龍柔聲道:「現在善姑娘既知是要到我們家來,還要逃走嗎?」

    善蘭呆了一呆,低聲道:「我不知道!」

    項少龍微笑道:「這樣吧!我給姑娘兩個選擇,一是由我們派人把姑娘送回齊國與家人團聚,一是你嫁給我這兄弟滕翼。」一手拍拍滕翼的肩頭。

    滕翼心中劇震,往項少龍望來,神情既尷尬,又有掩不住的感激。愛情總是來得出人意料之外,善蘭的淒慘景況,楚楚動人的可憐模樣,深深打動鐵漢死去的心。項少龍鑒貌辨色,哪還不知滕翼心意。

    善蘭再偷看滕翼一眼,兩眼泛紅,以蚊蚋般的聲音輕輕道:「小女子早無家可歸。」

    烏卓大喜拍桌道:「恭喜滕兄。」

    滕翼皺起眉頭,道:「少龍!她本應是……」

    項少龍截斷他道:「說這種話就不當我是兄弟。唉!滕兄肯再接受幸福生活,我高興得差點掉淚呢!」

    烏卓笑著道:「今天似乎不大適合去找邱日昇晦氣。」

    項少龍欣然道:「回府再說吧!」

    不由鬆一口氣,這麼圓滿地解決齊女和滕翼的問題,還能有比這更理想的嗎?

    抵烏府,陶方迎上來道:「我剛要使人去找你,幸好你們回來。」

    項少龍一呆道:「什麼事這麼要緊?」

    陶方笑道:「要緊是要緊極了,卻是好事,大王傳旨你立即入宮去見他。」接著把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少龍勿怪我人老嚕囌,昨天校場比武,王后看你的眼光很奇怪,你千萬要小心點!」

    項少龍明白他話內的含意,肯定地道:「我有分寸的,就算不會牽累任何人,我絕不會幹這種傷風敗俗的蠢事。」

    陶方知他言出必行,放下心來。項少龍掉轉馬頭,拒絕烏卓等提議的護送,策馬朝秦宮馳去。咸陽街道的寬闊,介乎邯鄲和大梁之間,不過那只是指趙魏首都最大的那幾條街而言。平均來說,咸陽的街道較為寬敞開闊。轉入向南的大道,項少龍心中突然興起給人盯視的感覺,那是很難解釋的一種感應。

    項少龍心中驚訝,不知是否勤於打坐運功,自己的感覺竟變得這麼敏銳,更奇怪為何會有人在暗裡窺伺他。他裝作溜覽街景一般,不動聲息往四周張望,剎那間把握周圍的形勢。這裡地接南區市集,店舖與民居夾雜,兩邊路旁每隔兩丈許植有大樹,林木成蔭,清翠蒼綠,若偷襲者要隱起身形,確是輕而易舉。

    眼光一掃,他發現幾個可疑之人。兩人在一間酒菜館子二樓憑窗據桌而坐,見項少龍眼光望上來,立時垂下灼灼盯緊他的目光,裝作說話。另一人則是在路旁擺賣雜貨的行腳販,被一群看似是買東西的人圍住,正在討價還價,可是卻給項少龍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他,緊張得額頭現出青筋。那些背著他的人中,有兩、三個體形壯碩,極可能是他的同黨。與這扮作行腳販遙對的另一邊街上,有兩人見到項少龍馳來,忙閃到樹後去,顯然不懷好意。

    項少龍想到卻是另外一方面的事,有人佈局殺他不奇,奇在對方為何能這麼準確把握他的路線和行徑。唯一的解釋是對方知道莊襄王下旨召他入宮,所以於這前往王宮的必經之路,設下對付他的死亡陷阱。而敵人的實力應是不怕他有隨行的人員,因為對方一定不會想到他是孤身上路的,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懍然。

    他幾可肯定要殺他的人是楊泉君,只有他可通過秀麗夫人清楚知悉秦王的舉動,亦只有他有膽量和實力對付自己。既然對付得了荊俊,對自己當不用客氣。

    馬車聲響。前方街上馳來四輛盛滿草料的馬車,各有一名御者。兩車一組,分由左右靠近行人道處馳來,騰空中間丈許的空位,可容他筆直穿過。

    項少龍從馬車出現的時間、地點和方式,立知不對勁。生死關頭,他不敢托大,輕提疾風的韁索,裝作毫不覺察地往馬車迎去,同時暗裡由腰間拔出兩枚鋼針,藏在手裡。雙方逐漸接近。項少龍心中好笑,輕夾馬腹,與他經過這段日子相處的疾風已明其意,立即增速,剎那間馳入四車之間。

    這一著大出對方意料之外,駕車的四名漢子齊聲叱喝,露出猙獰面目。草料揚上半天,每車草料內均暗藏一名弩弓手,從草料下冒起身來,裝上弩箭的弩弓同時瞄準項少龍。

    項少龍大喝一聲,疾風箭矢般衝前,同時兩手一揚,銅針往後擲出。

    頭兩輛車上的箭手尚未有發射的機會,面門早插著飛針倒回車堆裡。另兩人倉忙下盲目發射,失了準繩,勁箭交叉在他背後激射而過。

    項少龍哈哈一笑,疾風的速度增至極限,瞬那間消失在長街遠處,教敵人空有實力,仍莫奈他何。

    項少龍在莊襄王寢宮的內廳見到莊襄王和朱姬「母子」,陪客當然漏不了呂不韋。廳堂佈置典雅,莊襄王獨坐上首,呂不韋、項少龍居左;朱姬小盤居右,各據一幾。宮女進來擺上食物美酒,退了出去。侍衛只在外面防守,使午宴有點家庭聚會的氣氛。小盤態度沉著,沒有偷看項少龍。朱姬收斂很多,美目雖艷采更盛,再沒像以前般秋波頻送。廳堂兩旁打開大窗,可見外面迴廊曲折,花木繁茂,清幽雅靜,不聞人聲。

    莊襄王連勸三杯後,微笑著道:「相國今早告訴寡人,少龍這幾天便要上路,去把趙穆擒回來好讓寡人一洩心頭之恨,寡人和姬後非常感動,所以要立即把少龍請來吃一頓飯,以壯行色。」

    項少龍對莊襄王大生好感,不但因他文秀的風采,更因他有種發自深心的真誠。不知是否因長期在趙國作人質,受盡冷眼,所以他並沒有像孝成王般有著王族奢華不實的習氣。只看他對朱姬情深一片,又這麼眷念呂不韋對他的恩情,與這大商賈著手對付自己國人,可見他是多麼重情義。而且還有一個原因,使項少龍對他特別同情。當今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天下最強大國家的領袖,只剩下三年的壽命,連忙叩首謝過。

    莊襄王忽然慈靄地道:「王兒是否有話要說?」

    朱姬和呂不韋的眼光落到小盤身上,都射出像莊襄王一般愛憐無限的神色。項少龍心中感歎,三人全當小盤是他們的寶貝兒子,怎知是個假貨。同時暗吃一驚,小盤定是因聽到辱母仇人趙穆的名字,露出異樣神態,被莊襄王看入眼內。

    小盤往項少龍望來,失望地道:「太傅尚未有機會指導王兒,便要離開。」

    三人笑起來。

    朱姬蹙起黛眉道:「這事會否令太傅冒太多的危險呢?」

    項少龍笑著道:「愈危險的事,愈合我心意,姬後請放心,臣下會小心在意。」

    呂不韋呵呵笑道:「我對少龍信心十足,知他定可馬到功成。」

    莊襄王對小盤愛寵之極,微笑向他道:「王兒這麼敬愛太傅,父王高興非常。」轉向項少龍道:「太傅這幾天若有空,可多抽點時間到宮來指點太子,你昨天在校場擋王翦四箭,王兒興奮得向人不斷提起呢!」

    項少龍忍不住和小盤對望一眼,暗叫厲害,小子如此一番造作,異日若特別對他親密,不會被懷疑是另有隱情,當下恭敬答應。

    莊襄王喟然歎道:「寡人當年命運坎坷,留落邯鄲,受盡白眼閒氣,從來沒有機會好好讀過書,且每天在擔心明天是否有命。所以王兒回到咸陽,寡人第一件事是要他博覽群籍,著他……」

    朱姬嬌嗔地橫他一眼,撒嗲道:「大王一口氣找來十多個人輪流輔導太子,真怕政兒給累壞。」

    莊襄王欣然一笑,絲毫不因被她打斷說話有半分不悅。

    呂不韋呵呵笑道:「姬後是否想聽聽老臣培育政太子的大計?」

    四人同時愕然往他望去。

    呂不韋以「慈父」的眼色投往小盤,然後對莊襄王道:「所謂不知則問,不能則學,先聖賢人,兵家劍客,誰最初時不是一無所識,還不是由學習思辨而來。既是如此,為君之道,更須學習。」

    莊襄王訝異地道:「呂相國是否認為寡人對王兒的培育仍有所不足?今次請來指導王兒的人,均為我國在某一藝學上最出眾的人才,例如琴清的詩歌樂藝,不但冠絕大秦,六國之人無不心生景仰,與魏國的紀才女並稱於世,相國難道有更好的人選嗎?」

    項少龍這才知道寡婦清原來姓琴,也是太子太傅之一,難怪異日秦始皇,嘿!亦即是小盤,會建「懷清台」來褒揚他這女師傅。朱姬和小盤好奇地看呂不韋,瞧他拿出什麼話來答莊襄王。

    呂不韋胸有成竹地道:「政太子身為大秦儲君,當然不愁沒有能人指點。但過猶不及,有時太多雜學意見,反無所適從,所以臣下針對此點,特招來天下賢者能人,奇人異士,一齊集思廣益,把治國之道,上至統理天下,下至四時耕種,無所不包,總結在一書之中。異日書成,只要太子一書在手,便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項少龍心中感歎,呂不韋為「兒子」,可說是用心良苦。

    莊襄王啞然失笑道:「真虧相國想出這辦法來,假若相國須要什麼幫助,儘管向寡人提出來!」

    午宴在這樣輕鬆融洽的氣氛下度過。宴罷莊襄王和朱姬返寢宮休息,呂不韋身為相國,日理萬機,連說上幾句話的時間都不夠,項少龍把來時遇襲一事告訴他,他聽罷匆匆離去,剩下項少龍領小盤到校場練劍。小盤今非昔比,到哪處都有大批禁衛內侍宮娥陪侍一側,累得兩人想說句心事話兒都有所不能。

    動手比試前,小盤忍不住低聲道:「師傅!不要去邯鄲好嗎?沒有你,我什麼都沒有。」

    項少龍見最近的內侍離他們足有五丈的距離,詐作指導他劍法,問道:「他們對你好嗎?」

    小盤兩眼一紅道:「非常好!我真的當他們是我親生父母。」

    項少龍責備道:「這是你最後一次當自己是小盤,由此刻起,就算在我面前,你仍是贏政。」

    小盤明白地點頭,再道:「不去可以嗎?」

    項少龍微笑著道:「記著我們的君子協定,趙穆是我的,趙王是你的。」

    言罷一劍砍去,小盤靈活地跳開一步,擺出架勢。項少龍看得心中一震,這小子多了以前沒有的一種東西,就是強大的信心,使他的氣勢頓然大為改觀。媽的!這就是未來統一天下,成為中國第一個皇帝的巨人。想到這裡,心頭湧起一陣難以遏制的衝動。這時內侍來報,琴清來了。

    項少龍雖很想看一眼與紀嫣然齊名的寡婦清,看她如何貞麗秀潔,卻因於禮不合,且苦無借口,何況小盤又要沐浴更衣,惟有打道回烏府去。踏入門口,守衛報上王翦到來找他,正在大廳與烏應元和陶方閒聊,忙趕進去。王翦見到項少龍,神情欣悅,趨前和他拉手寒暄。

    項少龍見他穿上普通武士服,另有一番威武懾人的丰姿,不禁泛起惺惺相惜的感覺,誠懇地道:「累王兄久等!」

    烏應元和陶方站起來,前者道:「王太傅是來向少龍辭行的。」

    少龍愕然問道:「辭行?」

    王翦興奮地道:「是的!我立即要起程赴北疆,與匈奴作戰。」

    項少龍心頭一陣不舒服,暗忖若他要上沙場,必須莊襄王和呂不韋點頭才成。

    秦國自商鞅變法後,部族領袖的權力被褫奪,喪失繼承的權利,官爵以軍功論賞。凡有五十兵員以上的調動,均須秦王批准,這在當時是史無先例之舉,使秦朝的中央集權,臻達至當時的頂峰。所有大將平時只持半邊令符,若沒有秦王把另一半發落,便不能調動兵員。除兵符外,還須蓋上秦王印璽的文書,才算合法。所以要在秦國造反,比在其它國家困難多了。

    烏應元和陶方知他兩人有話說,識趣地借口離開。兩人分賓主坐下,項少龍呷著侍女奉上的香茗,心想難道呂不韋始終沒有容人之量,故意調走王翦,免得他來和自己爭寵。想到這裡,歉意大起。

    王翦奇怪地道:「項兄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項少龍歎息一聲道:「王兄剛晉陞為太子太傅,便給人調走,小弟很替王兄不值,不行!我定要向大王為王兄說項。」

    王翦乃智勇雙全的人物,先呆了一呆,旋即明白過來,感動地道:「現在王翦確知項兄真的是愛護末將。不過中間有點誤會,今次任命是末將向大王提出來的,唉!實不相瞞,軍中最講論資排輩,沒有一點人事關係,想領兵打仗,提也休提。今次他們不願項兄得太傅之位,迫不得已捧我出來,與項兄分個短長。現在我的身份不同,今早晉謁大王,大王問末將有何心願,末將立即說出望能到北疆效力。大王和呂相商量後,再問明末將心中所定策略,當場賜末將虎符,讓末將赴北疆當主帥。這是末將一直夢想的事,想不到竟成事實,末將是來向項兄報喜和道謝呢!」

    這回輪到項少龍呆起來,匈奴和胡人長期侵犯秦趙燕三國的邊疆,三國為逐鹿中原,一向對他們採取築長城御邊的對策,始終奈何不了這些在蒙古高原上逐水草而居的強大遊牧民族。所以與匈奴人作戰,無人不認為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一個不好,還要丟命。匈奴人居無定所,生活清苦,因此特別具有掠奪性,利用騎兵行動迅速的優勢,採取游擊戰略,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經常深入中原,對以農業為主的中原諸國襲擾和掠奪,秦人正是深受困擾的一國。當日李牧開罪趙王,給調去北疆,可知那是一種變相的懲罰,所以怎想得到王翦自動請纓,求人把他調往北疆?

    看到項少龍的關心模樣,王翦笑著道:「難怪項兄不解,自少年時代開始,我的想法大多有異於常人。」

    項少龍好奇心大起,問道:「王兄何不說來聽聽?」

    王翦一口把杯內香茗喝掉,正容說道:「末將一向心儀趙國的武靈王,若非他以天大勇氣,作出兩項變革,不但使趙國成為諸強之一,也使天下改變了戰爭的方式。」

    項少龍早聽過此事,點頭道:「王兄是否說他的胡服騎射?」

    王翦興奮起來,道:「正是如此。那時趙人的衣服,袖子長、腰肥、領口寬、下擺大,這種長袍大褂,騎馬射箭極不方便。於是武靈王不理國內大臣什麼『變古之道,逆人之心』種種食古不化的反對大道理,下令全軍改穿胡服,把大袖子長袍改成小袖的短褂,腰繫皮索,腳踏長靴,裝扮一新。」

    項少龍大覺有趣,笑著道:「改革牽涉到體面和社會風氣的變化,阻力當然不小。」

    王翦冷哼一聲道:「比起做亡國之奴,小小改革算得什麼?」

    續道:「另一更深遠的改革,是棄車戰為主的戰爭方式,代以騎兵作主兵種,在短時間內建起一支強大的騎兵,不但橫掃匈奴,還披靡中原,所向無敵,名將輩出。若非出了孝成王這昏君,我國縱有白起這種不可一世的軍事天才,恐仍難有長平之勝。」

    項少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往征北疆,足要傚法武靈王當年霸業,開創局面。」

    王翦充滿信心地微微一笑道:「末將作戰經驗雖然不少,只是充當先鋒士卒,從沒有領軍的機會,與東南方諸國作戰,何時輪得到我,所以自動請纓,好試試領軍的滋味。亦可熟習騎射作戰的方式,找匈奴人把我的劍磨利。」壓低聲音道:「當年趙武靈王闢地千里,把林胡人盡畫入疆界之內,精於騎射的林胡人更充當趙國的騎兵,頓使實力大增。末將一直有此想法,這叫一石二鳥,一日不逼退匈奴,何言一統天下?」

    項少龍伸手搭上他肩頭,心悅誠服地道:「王兄果是非常之人,竟可由一般人視為苦差的事裡,想出這麼多好處機遇,他日統一大業,必由你的寶劍弓箭開創出來。」

    王翦還是首次遇上有人不說他是蠢材呆子,舉手抓他的手臂,感激地道:「項兄才是非常之人,末將之有今日……」

    項少龍打斷他道:「你再提那件事,就不當我是好兄弟。」

    王翦兩眼一紅,誠懇地道:「項兄莫怪末將高攀,今次北征之舉,凶險萬分,說不定末將難以活命回來。今次前來……嘿!」

    項少龍見他欲言又止,奇怪地道:「王兄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

    王翦老臉一紅道:「其實末將一見項兄便心中傾倒,不知可否和項兄結為異姓兄弟,日後禍福與共,若有半分虛情假意,願教天誅地滅。」

    項少龍大喜道:「是我高攀才對,不過項某有三個肝膽相照的好友,不若就讓我們效劉關張的桃園結義,留下千古忠義之名。」

    王翦一呆道:「你說什麼劉關張的桃什麼結義?」

    這回輪到項少龍大感尷尬,劉備、關羽和張飛的結義發生在三國時代,王翦當然是聞所未聞。當下胡謅一番,矇混過去。又找來滕翼和烏卓,四個人在痊癒大半的荊俊榻旁,一同行結拜的隆重盟誓。接著大喝大吃一頓,王翦歡天喜地的告辭去了。

    當晚項少龍心情大好,把煩惱和對紀嫣然的相思之苦,暫且拋在一旁。忽然間,項少龍深切感受到自己來到人生最得意風光的時刻。只要把紀嫣然接回咸陽,又擒下趙穆,他再沒有其它奢求。

    次晨圖先手下的頭號智囊肖月潭來訪,兩人在內軒的小客廳坐下,肖月潭道:「是相國要鄙人來找太傅,看看有什麼可幫得上忙的地方。」

    項少龍昨夜多喝兩杯,頭腦昏沉地道:「先生請勿見外,叫在下少龍便成,無論我官至何職,我們既曾共患難,只以平輩論交。」同時揣摩對方來意。

    肖月潭見他不擺架子,心中歡喜,謙讓一番,開門見山地道:「為方便少龍往趙國行事,純靠易容化裝,既麻煩又不妥當,所以相國命肖某特別為少龍、小俊、滕兄和烏兄四位,依臉形特製四塊精巧的面具,只要略加化裝,例如修改鬢髮形狀和色素,保證可瞞過趙穆。當然!少龍等仍要在聲音和舉止方面多加配合,否則會給辨認出來。」

    項少龍如夢初醒,大喜道:「相國想得真周到。」

    肖月潭驕傲地取下背上的小包裡,解開,赫然是四副面具。他拈起其中一副給項少龍戴上,項少龍立時搖身一變,化為個滿臉鬚髯的粗豪大漢。

    肖月潭伸出手指,在他眼睛四週一陣撫摸,笑著道:「設計最巧妙的地方,是接口多在毛髮處,例如露出眼睛的眼形缺口,不但把你的眉毛加濃,還把眼形變圓,所以即使熟識你的人,不能由眼睛把你辨認出來,至於顎下的接口,塗上一層粉油,便天衣無縫。」

    項少龍忙拿銅鏡照看,讚歎不已。

    肖月潭拿出色粉,在面具上畫上符號,為他脫下來,道:「這面具仍要作少許修補,三天內即可交貨。」

    項少龍訝異地道:「肖先生真是神乎其技,只憑記憶竟可製造出這麼恰到好處的面具,究竟用的是什麼質料?」

    肖月潭得人欣賞,自是高興,欣然答道:「是產於西北一種叫『豹麟』的珍獸,比獵犬大上少許,非常難得,我以高價搜羅,只得四張獸皮,今次一下子用光。」

    項少龍暗忖這種聞所未聞的奇獸,極可能是因肖月潭而絕種,感謝一番,把滕翼等三人召來,讓他們一一試戴,看看有沒有須修補的地方。滕翼等均嘖嘖稱奇,對邯鄲之行更是大為雀躍。荊俊的體質好得教人難以相信,只這幾天工夫,已可活動自如,當然仍不能動手搏鬥。

    肖月潭為滕翼脫下面具,奇怪地道:「滕兄是否遇上什麼開心的事,為何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

    膝翼破天荒地老臉一紅,唯唯諾諾敷衍過去,不敢接觸其它人眼光。

    肖月潭把東西包紮好,壓低聲音道:「昨天少龍在街上被人伏擊一事,圖爺派人查過,應是渭南武士行館的人,因為剛巧他們有兩名武士昨天死了,秘密舉行葬禮。」

    如此一說,眾人心知肚明圖先收買了武士行館的其中某人,否則怎能得知這麼秘密的消息。

    肖月潭道:「相國想請少龍暫時忍下這口氣,因為相國有個更好的計劃,可把楊泉君和邱日昇一舉除掉,所以不欲在這刻打草驚蛇。」

    荊俊憤慨地道:「他們高興便儘管來對付我們,遲早有人會給他們害了!」

    項少龍暗忖呂不韋愈來愈厲害,不再爭一時之氣,那種沉狠教人心寒,制止荊俊道:「肖先生請相國放心,我們知道該怎麼辦。」

    肖月潭顯然和荊俊關係良好,把他拉到一旁,解釋一番,保證不會放過邱日昇等人,離開烏府。

    眾人商研烏家上下的保安問題,擬定策略,項少龍道:「你們準備一下,三天後面具到手,我們立即上路。」向滕翼笑著道:「好好享受這幾天珍貴的光陰啊!」

    滕翼苦笑道:「你也來調侃我!」此時有內侍到,說奉王后之命,請項少龍立即入宮。項少龍愕然應命,離府去了。今次當然跟著大批烏家武士,不像上次般單騎赴約。

    朱姬遣退宮娥內侍,御花園的大方亭內只剩下朱姬、小盤和項少龍三人,其它最接近的侍衛立在十多丈之外,只能遠遠望著,聽不到他們的對答。

    有小盤在,項少龍當然不擔心朱姬會「勾引」他,否則那會是非常頭痛的一回事。朱姬為他斟滿置在亭心石桌上的酒杯,慇勤勤飲,臉上不勝酒力的泛起兩團紅暈,使她更是弧媚無倫。這美女確有種傾國傾城的嬌媚,迷人風韻使人聯想到紅顏禍水,尤其當項少籠想起將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朱姬的表情忽地嚴肅起來,誠懇地道:「今天我請少龍來,是得到大王同意,好讓我母子表示感激之意。現在朱姬再無所求,只望好好栽培政兒,使他將來當個勝任的君主。」眼光移到小盤身上,露出母親慈愛之色。再低聲道:「還好孩子並沒有令我失望!」

    小盤眼睛微紅,靠近朱姬。項少龍心中釋然,朱姬縱使是天性淫蕩,但在邯鄲過了這麼多年任人採摘的生活,早應厭倦透頂,所以份外珍惜與丈夫和兒子重逢的新生活,至少暫時是此種心境。

    項少龍點頭道:「姬後的心事,少龍明白。」

    朱姬深深看他一眼,環視四周御園美景,滿足地吁出一口氣道:「我知道你最明白我,見到你,不但像見到朋友,還像見到親人,一點不須瞞你。你若有什麼難題,不要怕向我說出來,有些情況由我向大王陳說,會比由相國稟告更為方便些。」

    項少龍不知她這番話有多少百分比是真的,因以她現時的身份,說這種話確是非同尋常。

    朱姬拍拍小盤的肩頭道:「政兒!琴太傅來了,快去。」

    小盤依依不捨地站起來,隨站在遠處等候的內侍去了。項少龍知道戲肉開始了,默然靜候。

    朱姬白他一眼道:「人家又沒有在你面前擺王后架子,為何忽然變成啞巴?」

    項少龍見只有他們兩人,輕鬆笑道:「守點君臣之禮,對姬後和我有利無害。」

    朱姬微笑著道:「我和你間很多話不須說出來,不過人家真的很感激你。唉!早知道趁在邯鄲的時候,把身體給你就好哩,可留下一段美麗的回憶。現在為做個好王后和好母后,所有私情要放到一旁,希望少龍體諒我的心境。」

    項少龍想不到朱姬成為秦國之後,說話仍這麼直接露骨,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時找不到話題。

    朱姬嬌嗔道:「看你!又變啞巴哩!」

    項少龍苦笑道:「我可以說什麼呢?應表示高興還是不高興。」

    朱姬自淡淡地道:「看你還是高興居多,那就不怕給朱姬牽累。」

    項少龍心中好笑,女人真奇怪,明是叫你不要惹她,但你若真個不去惹她,又不甘心,是多麼矛盾。

    朱姬知道過份了,表情轉寒道:「此趟少龍到邯鄲,可否給我殺兩個人?」

    項少龍一震,道:「說吧!」

    朱姬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雙目殺氣大盛,一字一字緩緩道:「第一個是趙穆的另一條走狗樂乘,但不要問我原因,我連想也不願想起來。」

    項少龍知她必是受過此人很大凌辱,否則不會恨成這個樣子,點頭道:「我定給你辦到!」

    朱姬斂去殺氣,眼睛露出溫柔的神色,櫻唇輕吐道:「太危險就不必,最緊要是你無恙歸來,沒有你,朱姬會感到失去一個好知己。由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我便感到儘管你不是我的情人,也會是知心好友。」

    項少龍糊塗起來,她的話究竟是來自真心,還是只在籠絡自己?他早看過她迷得趙穆和郭開暈頭轉向的本領,故深具戒心,表面當然裝出感動的神色。

    可是卻瞞她不過,朱姬大發嬌嗔道:「你當我在騙你嗎?皇天在上,若我朱姬有一字虛言,教我不得善終!」

    項少龍嚇了一跳,忙道:「低聲一點,給人聽到就糟透!」

    朱姬橫他一眼,氣呼呼地道:「沒膽鬼!信了嗎!」

    項少龍無奈點頭,歎道:「還有一個人是誰呢?郭開嗎?」旋又搖頭道:「當然不是他,否則姬後那天早逼我殺了他哩!」

    朱姬仍是心中有氣,冷冷地道:「算你還懂動腦筋,當然不是郭開,在那些可惡的人中,他對我算是很好的。」

    項少龍好奇心大起,道:「不要賣關子,快說吧!」

    朱姬抿嘴一笑,俏皮地道:「是否無論我說出任何人,你都會照人家指示把他宰掉?」

    項少龍一呆道:「還說我是你的知己,為何姬後總像要看我為難尷尬的樣子?」

    朱姬心中一軟,嬌笑著道:「好了!人家不再為難你,另一個人就是……就是……」

    項少龍皺眉道:「是否要我求你才肯說?」

    朱姬垂下螓首,再仰起來時,淚珠由眼角瀉下,淒然說道:「當日大王和呂相逃離邯鄲,趙穆知悉後,派樂乘率領大批人凶神惡煞般衝入家來,實時把所有男僕處死,女的給他們集體淫辱,那猙獰可怖的情景,到現在仍歷歷在目,白天不去想,夢裡仍會重演那淒慘不堪的景況,下令的人正是樂乘,你說他該殺嗎?」

    項少龍熱血上衝,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

    朱姬垂首道:「翌日我和假兒子給帶到趙穆處軟禁起來,那幾天是我一生人最噁心的日子,當時我曾立下毒誓,假設將來有能力活著逃出,必報此辱。」

    項少龍提醒她道:「你仍未說那人是誰哩!」

    朱姬淡淡道:「趙雅!」

    項少龍心中劇震道:「什麼?」

    朱姬冷冷道:「什麼?不忍心下手嗎!」

    項少龍終明白她為何要多費唇舌,心中不舒服之極,沉聲道:「她究竟做過什麼事?」

    朱姬竟然「噗哧」嬌笑起來,花枝亂顫般道:「人家是騙你的,只是恨你對人家那毫不動心的可惡樣兒,故找趙雅來嚇唬你。」接而玉臉一寒道:「除這部份外,其它的話千真萬確。若情況許可,給人家把樂乘的首級帶回來!算朱姬求你吧!」

    看她猶帶淚珠的嬌艷朱顏,項少龍只覺頭大如斗。這女人真不好應付,似乎上天把她生下來是為使她能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難怪趙穆捨不得殺她。

    朱姬舉袖拭去淚漬,輕輕道:「小心點啊!若換過是別人,我會說擔保他榮華富貴。但我卻知道你視功名如糞土,所以只好對你說聲感激。若你有任何要求,只要說出來,朱姬定盡心盡力為你辦理。」忽地淺笑道:「例如那天下最美麗的寡婦清,少龍要不要人家為你引介,人家不信她可以抗拒你的魅力?」

    項少龍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姬王后若再沒有吩咐,請恕微臣要回家準備邯鄲之行。」

    朱姬幽幽地看他一眼,微嗔站起來直:「你這人真是個硬骨頭,老是拿邯鄲之行壓過來,人家想不放你走也不行。」又盈盈一笑道:「不過我正歡喜你那樣子。唉!以後很難再有機會像現在般和你暢所欲言。」

    項少龍聞言不無感觸,朱姬當上王后的日子仍短,所以依然保存昔日的心態。只看她剛開始時似乎意態堅定,不旋踵又向自己調情,當可知道。無論如何!兩人間有了道不能逾越的鴻溝,無論如何愛慕對方,日後只能密藏心底。兩人默對半晌,項少龍施禮告退。

    內侍領項少龍離開御花園,循迴廊穿園過殿,往外宮走去。沿途哨崗林立,守衛森嚴,保安明顯比他上次來時加強。項少龍心中大為驚訝,難道秦宮在防備變故?想起楊泉君先傷荊俊,又公然找人在長街伏擊他,可算行為囂張,謀反並不稀奇,問題是秦國軍方有多少人站在他的一方。他當然不擔心,歷史書上早說明呂不韋在被秦始皇罷黜前,一直縱橫不敗。

    思索間,小盤的聲音由左方傳來道:「項太傅!」

    項少龍愕然,朝聲音來源望去,見到小盤由一所外面植滿修竹的單層木構建築奔出來,穿過草地,來到迴廊處,內侍和守護的禁衛嚇得慌忙跪伏地上。

    項少龍正不知身為太子太傅,應否跪下,小盤叫道:「太傅免禮!」打個眼色。

    項少龍理解,和他走到一角,皺眉道:「你不是要上課嗎?」

    小盤喘著氣道:「我早知太傅會經過這裡,所以一直留意。」

    項少龍道:「你有什麼話要說?」

    小盤正想說話,一把清甜但帶著怒意的女子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太子!」

    兩人心中有鬼,齊嚇一跳,往聲音來處看去。

    一位容色絕美、頎長苗條的女子,垂著燕尾形的髮髻,頭戴步搖,身穿素白的羅衣長褂,在陽光灑射下熠熠生輝,步履輕盈,飄然若仙地踏著碧草往他們兩人走來,姿態優雅高貴得有若由天界下凡來的美麗女神。尤其走動間垂在兩旁的一對廣袖,隨風輕擺,更襯托出儀態萬千的絕世丰姿。

    更使人震撼的是她臉部的輪廓,有著這時代女性罕見清晰的雕塑美,一雙眼睛清澈澄明,顴骨本嫌稍高,可是襯托起她筆挺有勢的鼻子,卻使人感到風姿綽約,別具震撼人心的美態,亦使人感到她是個獨立自主,意志堅定的美女。

    她的一對秀眉細長嫵媚,斜向兩鬢,益發襯托得眼珠烏靈亮閃。這般名符其實的鳳眼蛾眉,充盈古典美態,其誘人和特異處,項少龍還是初次日睹。縱使以項少龍現在對女色心如止水的心情,亦不由怦然心動?秀挺的酥胸,不盈一握的小蠻腰,修長的雙腿,使她有種傲然超於這時代其它女姓的姿態風采,比之紀嫣然是各擅勝場,難分軒輊。

    不過這時她緊繃俏瞼,冷若冰霜,神情肅穆的盯著小盤道:「不知則問,不能則學,不學而能聽說者,古今無有也。太子你見事分心,無心向學,將來如何治國理民?」

    小盤終是小孩子,心怯地躲到項少龍背後,變成兩位太傅正面交鋒之局。領路的內侍嚇得退到一旁,怕殃及池魚。四周的禁衛目不斜視,扮作什麼都看不見。

    琴清雖是生氣,容色卻是清冷自若,氣定神閒,雙手負在身後,仰臉看比她高了小半個頭的項少龍,柔聲道:「這位該是政太子整天提到的項太傅吧?」

    項少龍看她玉潔冰清,眼正鼻直的端莊樣兒,拋開遐思,正容答道:「正是項某人,琴太傅請多多指教!」

    琴清淡然一笑道:「項太傅客氣了!太子!還不給我走出來,大丈夫敢作敢為,須承擔責任。」

    項少龍一呆問道:「不是那麼嚴重吧?」

    琴清玉顏轉寒道:「項太傅這話大有問題,學習途中開溜,本小事一件,可是以微見著,日後當上君主,仍是這般心性,如何處理國事?若項太傅只知包庇縱容太子,如何對得起委重責於太子的大王?」

    項少龍苦笑道:「不要說得那麼嚴重好嗎?算我不對,扯白旗投降好嗎?」伸手一拍背後的小盤,道:「政太子!來!表現一下你敢作敢當的大丈夫英雄氣概給琴太傅過目欣賞!」

    琴清聽得目瞪口呆,哪有身為重臣這麼說話的,就像鬧玩的樣子。小盤應聲挺身而出,站在項少龍旁,挺胸突肚,作大丈夫狀,小臉苦忍著笑,那模樣惹笑至極點。

    琴清眼光落到小盤臉上,看到他因忍笑弄得小臉脹紅,明知絕不可以發笑,仍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別過臉去,以袖遮臉。小盤見狀哪忍得住,捧腹狂笑起來,項少龍亦不禁莞爾失笑。笑意最具感染力,尤其在這種嚴肅的氣氛裡,四周的內侍禁衛,無不暗中偷笑。

    琴清垂下衣袖,露出斂去笑態的玉容,蹙起清淡如彎月的蛾眉,輕輕責備道:「笑夠了嗎?」

    嚇得小盤和項少龍連忙肅容立定。

    笑開來實是很難制止,這時不但項少龍和小盤神情古怪,美麗的寡婦也好不了多少,勉強繃起著臉孔,責備道:「不學而能知者,古今無也。但學而不專,等若不學,政太子好好反省今天行為,假若認為不能做到專心致志,琴清只好辭去太傅一職。」

    小盤忙道:「琴太傅,小政不敢,保證不會有下一次。唉!今天又要背誦點什麼東西呢?」

    琴清顯然是狠在臉上,其實疼在心頭,歎道:「今天只要你用心反省,好哩!今天到此作罷。」

    往項少龍望來,尚未有機會說話,項少龍瀟灑地向她躬身施禮,姿勢動作均非常悅目好看。琴清看得呆了一呆,垂下螓首,避過他灼灼迫人的目光,微一欠身,轉身婀娜去了。項少龍心中歡喜,總算還了心願,見到這沒有令他失望的絕代美女,對他來說已足夠。今日的項少龍,再沒有「初到貴境」時的獵艷心情。

    項少龍回到烏府,岳丈烏應元剛送走一批來訪的秦朝權貴,春風得意。這些天來烏應元展開親善社交政策,不住對有權勢的秦人送出歌姬和良駒,為在秦國的長期居留打下基礎,否則縱使有秦王和呂不韋在上,大處沒有問題,小處給人處處掣肘,仍是頭痛的事。烏應元乃做生意的人,深明不論國籍身份,貴族平民,無不在求名逐利,於是針對此點,加上圓滑手段,逐步打通原本重重阻滯的關節。

    項少龍心念一動,隨烏應元回到主宅的大廳,坐下後說出肖月潭精巧面具一事,道:「我本想扮作行腳商人潛返邯鄲,再出其不意俘虜趙穆回來了事,但這些面具卻令小婿信心大增,決意放手大幹一番。」

    烏應元何等精明,笑道:「錢財上沒有問題,嘿!若比身家,呂相恐亦非我們對手。」再壓低聲音道:「要不要我弄一批歌姬來給你送人。」旋又失笑道:「我真糊塗,她們會洩露出你們的底細。」

    項少龍心想我如何無恥,尚做不出把女人當貨物般送來送去,笑道:「我只要一批不會洩露我們底子的第一流戰馬。」

    烏應元微一錯愕道:「你真的準備大幹一場?」

    項少龍大讚烏應元的聞絃歌知雅意,說道:「岳丈舉一反三,我真的要放手好好地整制孝成王和趙穆一場,以出出那口塞在胸頭的忿怨之氣。」

    烏應元吁出一口涼氣道:「賢婿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膽大包天的一個,不過你這一著肯定押對。我們烏家離開趙國時把農場所有牲畜全部毒死,使趙人在戰馬牲口的供應上,出現短缺的情況,你若帶戰馬去與他們交易,保證他們倒屣歡迎。」

    項少龍道:「我不單要和他們作買賣,還要他們讓我代替烏家在趙國開設牧場。岳丈最熟悉這行業,我們以什麼身份出現,最能取信趙人?」

    烏應元皺眉苦思,忽然拍案叫道:「我想到了,在楚國夏水處有個以養馬著名的人,叫『馬癡』董匡。我想起這個人的原因,是因他本是趙人,因父親董平開罪權貴,舉家逃亡楚國,董平在楚當上個養馬小官,不知是否性格使然,被楚人排擠,丟官後歸隱荒野,專心養馬。少龍若冒充他後人,一來口音上不會出問題,二來從沒有人見過董匡,又可配合楚人的身份,好騙得趙穆相信你是楚人派去助他的間諜,我實在想不到一個比他更適合的冒充對象。」

    項少龍大喜道:「真的不能更理想了,岳丈可否撥十來匹沒有標記的戰馬,好讓我充當農牧大豪客?」

    烏應元失笑道:「十來匹馬怎樣向人充闊氣,至少要數百到一千匹才行,而且必須有標記,當然不是『烏』字而是『董』字,包在我身上。」

    項少龍皺眉道:「只可讓呂不韋一人知道,否則若讓秦人發覺,說不定會通風報訊,那就糟糕。

    烏應元搖頭道:「這事最好連呂不韋都瞞過,才萬無一失,放心吧!我們不須趕數百匹戰馬出秦關那麼張揚,只要有幾天工夫,應可辦妥,路線上反要下一番功夫佈署,好讓趙人以為你們是由楚國到邯鄲去。」

    項少龍大感刺激有趣,和他商量妥細節,回內宅去,經過滕翼居所,忽聞刀劍交擊的聲音,大為驚訝,順步走進去,經侍女指點,在小後園裡找到滕翼,原來此君正和善蘭兩人在鴛鴦戲劍。

    騰翼見到項少龍,臉上露出真摯的感情,著善蘭繼續和手下對打,拉項少龍到一旁,欣然道:「昨晚真痛快,這幾個月來所有鬱結和痛苦都舒解了,現在希望善蘭能給我生個兒子,好延續我滕家的一點香火,以免我作滕家絕後的罪人。」

    項少龍忍不住開懷大笑起來。

    滕翼老臉一紅,佯怒道:「若你再笑我,我和你大戰一場。」

    項少龍笑得更厲害,滕翼只是搖頭。

    翌日項少龍與嬌妻美婢、痊癒的荊俊、滕翼、烏卓和那批烏家最精銳的家將,回到和平安逸的郊野牧場。其它一切有關赴趙的安排,交由烏應元和陶方處理。項少龍專心陪伴妻妾,閒來則和滕翼等加緊訓練烏家的「特種部隊」,當然少不了灌輸他們有關一切為偽裝身份擬定出來的資料,以免露出馬腳。

    十五天後陶方到牧場通知他們一切安排妥當,在牧場大宅的廳堂裡,眾人聚在一起,聽取有關邯鄲的最新消息。

    陶方道:「邯鄲忽然熱鬧起來,不知為什麼原因,魏國的龍陽君和韓國最有權勢的大臣平山侯韓闖同時出使到邯鄲去,定是有所圖謀,據聞齊國的特使會於短期內到那裡去,形勢非常微妙。」

    項少龍和滕翼等面面相覷,想到一個相當不妙的問題。

    陶方人老成精,早想到問題所在,歎道:「假若楚國亦為這件我們仍不知道的秘密派使者到邯鄲去,雖說不一定會拆穿你們的假身份,但你們勢不能向趙穆冒充是應他請求而來奪取《魯公秘錄》的楚人。」

    滕翼冷笑一聲,撮指成刀,作出個下劈宰割的手勢。要知楚國離趙最遠,假設行動迅速,很有機會在楚使到趙前,搶先把他攔截。

    烏卓笑道:「這事交我去辦,橫豎我們須派出先頭部隊,與趙穆取得聯絡和默契,好讓他為我們打通孝成王的關節,使趙人大開城門歡迎我們。」向陶方問道:「趙穆與昏君和好如初了嗎?」

    陶方歎道:「孝成王是不折不扣的昏君,聽宮內傳出的消息,趙穆這無恥的傢伙在他宮門外跪了半晚,終獲他接見,不一會又水乳交融般黏在一起。」轉向項少龍道:「趙雅更是天生淫婦,現在故態復萌,和多個俊男打得火熱,回復以前放浪的生活。」

    項少龍默然無語,陶方故意提出此事,自是要教他死心。唉!這賤人真要狠狠教訓一頓,以洩他心頭之恨。想到這裡,暗忖難道自己對她仍餘情未了,否則怎會聞此事心生恨意?

    陶方皺眉苦思道:「他們究竟有何圖謀?」

    荊俊道:「當然是要對付我們秦國。」

    滕翼呆了一呆道:「小俊你這麼快便以秦人自居。」

    荊俊尷尬地道:「不妥當嗎?」

    陶方笑道:「怎會不妥當,你滕大哥只是不習慣。」

    滕翼苦笑搖頭,沒再說話。項少龍心想當時代的人對國家的觀念遠比對家族觀念淡薄,有點像二十一世紀的人在大公司任職,若覺得沒有前途而自己又有點本事的話,轉到第二家公司是常規而非例外。問陶方道:「呂不韋在秦國的形勢是否大大改善?」

    陶方點頭應是,慢條斯理道:「呂相國現在欠的只是軍功,他卻不敢輕舉妄動,怕因秦人的不合作而吃大虧,那他由少龍你經營出來的少許優勢,將盡付東流。」

    項少龍心中苦笑,他恐怕難以幫忙,雖說在這戰爭的時代,你不去侵略人,別人亦要來侵略你,但若要他項某帶兵去攻城略地,殺人放火,他卻怎也提不起那種心意。各人仔細商量一會,決定由烏卓明天立即起程去阻止楚使到趙,返回後宅去。

    尚未踏入門口,聽到趙倩的聲音在廳內道:「唉!月事又來哩!」

    項少龍愕然立在門外。

    烏廷芳的聲音應道:「急死人了,人家已不斷進補,仍沒有身孕。」

    項少龍不安起來,難道乘坐時空機來時,給什麼輻射一類的東西損害了這方面的能力?對幸福的家庭生活,特別這時代更視香火繼承的諸女來說,始終是一種缺憾,他自己反不覺得太重要。廳內沉默起來,項少龍搖頭一歎,加重腳步走進去。

    二十天後,當荊俊回復生龍活虎,眾人立即秘密上路,出秦關,繞個大圈,由齊境入趙。項少龍的思慮比以前更周詳,先派出使者向趙國的邊防軍遞上晉謁趙王的正式文書,不片晌趙軍城樓鐘鼓齊鳴,城門放下吊橋,隊形整齊地馳出數百趙軍,向他們營地迎來。滕翼一聲令下,由二百烏家「精兵團」組成扮作牧馬人的隊伍,列陣營外,恭候趙人大駕。

    帶軍來的趙兵將領是守將翟邊,年約二十,身形短少精幹,眉眼精靈,態度親熱,見面哈哈笑著道:「董先生之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更勝聞名。」

    客套過後,項少龍、滕翼和荊俊伴侍左右,領他觀看帶來的一千匹駿馬。

    翟邊身為戰將,自然識貨,憑欄觀馬,驚異莫名道:「這批戰馬質素之高,更勝敝國以前由烏家豢養的馬匹。」

    項少龍等心中好笑,謙讓一番,教人牽出其中特別高駿的一匹,贈與翟邊。

    不用說翟邊的態度更親熱了,忙大開城門,把他們這支浩浩蕩蕩的趕馬隊請入城裡,邊行邊道:「大王知道董先生遠道由楚而來,非常高興,尤其敝國正在急需戰馬補充的時刻,先生來得正是時候。」

    項少龍和滕荊兩人交換個眼色,知道烏卓不辱使命,打通趙穆的關節。當晚翟邊設宴款待眾人,席間問起他們在楚國的情況,他們遂以編好的故事從容應付,賓主盡歡。翌晨翟邊派一名領軍,偕他們朝邯鄲出發,曉行夜宿,二十天後,項少龍終於回到曾令他神傷魂斷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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