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一章 凱旋而歸 文 / 黃易
秀麗的羊腸山鬱鬱蔥蔥,匹練似的汾水飄然東去。
項少龍目送著善柔的孤人單騎,逐漸消失在蒼茫草野中,心中暗暗為她祝禱。
他左旁的紀嫣然輕歎道:「柔姊是個非常堅強和勇敢的女子,嫣然自問沒她的勇氣了。」
右方的滕翼點頭同意,道:「希望她一路平安,有一天到咸陽來找我們吧!」
紀嫣然另一邊的荊俊擔心地道:「三哥去追她回來好嗎?求求她說不定她會心轉意。」
項少龍微微一笑道:「每一個人也應有權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選擇歡喜的生活方式,否則何有痛快可言。」
當紀嫣然訝然往他望去時,項少龍一聲長嘯,策馬掉頭,向小丘西坡馳去。
紀嫣然等紛紛催馬追隨,接著是精兵團的兒郎們和被押著的奸賊趙穆。
塵土像龍捲風般在他整齊的隊伍後揚上天上,歷久不散。
眾人兼程趕路,只一日就趕上了鄒衍的車隊,雖是短短十多個時辰,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田氏姊妹歡喜若狂,想不到這麼快又可見到項少龍,想起離別時哭得昏天昏地,都有些赧然不好意思。
眾人大功告成,自是心情暢美,談談笑笑,度假似的遊山玩水,兩個多月後終抵達咸陽。
呂不韋聞報,率著圖先和肖月潭親到城郊迎迓,見到鄒衍和紀嫣然時,原來三人間早有數面之緣。呂不韋當年在各地大做生意,低買高賣,足跡遍天下,又愛結交奇異中士,當然不會放過像鄒衍這種名家和天下聞名的紀才女了。
一番客套說話後,車馬隊往咸陽開去。
呂不韋和項少龍共乘一車,由項少龍作出詳細報告。
項少龍正奇怪烏應元等為何沒有來時,呂不韋道:「今趟少龍最厲害處,就是沒有讓人識破真正身份,此事對出征東周大大有利,趁現在六國亂成一團,正是用兵的最佳時機。」
項少龍等恍然道:「原來呂相作好了滅周的部署,嘿!為何不見我的丈人呢?」
呂不韋比前更是神采飛揚,滿懷信心。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才道:「少龍的歸來,乃屬高度機密,趙穆的事更不能宣揚出去,就當來的只是鄒先生和紀才女好了。否則必讓六國的奸細猜到少龍和他們的關係。只有把六國蒙在鼓裡,我們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借口東周君對我大秦圖謀不軌,把他拔除。」
項少龍心中明白,秦國最重軍功,呂不韋在這方面全無建樹,自是急於立威,以遂晉爵封侯的宏願。
東周的國力雖不值一哂,名義上終仍是共主,七國則屬諸侯的身份,假若呂不韋公然出征東周,說不定六國會暫時壓下互相間的爭執和矛盾,聯手伐秦護周,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必須攻其無備,還要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
呂不韋道:「滅周在軍事上只是小事一件,但卻牽連甚廣,一個不好,可能惹來六國聯手來攻之禍。所以我們須在軍事外交兩方面雙管齊下,才可安享戰勝的成果。」
項少龍暗叫厲害,呂不韋果是雄材大略的人,難怪日後能權傾強秦十數年之久。順口問起咸陽秦廷的情況。
呂不韋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沉聲道:「以陽泉君為首的一群秦人,四出散播謠言,誣指本相毒害先生;又說太子乃我和王后所出,現正密謀改立大王次子成。哼!我要教他們死無葬身之地,妻妾女,全體淪為供人蹂躪的歌姬娼妓,始可洩得我心頭這口惡氣。」
項少龍聽得背脊生寒,得罪他確不是有趣的事。但回心一想,若呂不韋或自己落到陽泉君上,遭邁還不是一樣。這根本是個人吃人的時代,誰心軟誰就要吃虧。
呂不韋續道:「幸好大王對我全力,又有王后在他面前說項,現在你更擒得趙穆回來,待我滅掉東周後,便一舉把陽泉君等除掉,那時大秦還有誰敢不看我呂不韋的面色行事。」
項少龍心中暗歎,正是這種心態,最終迫得小盤的秦始皇不得不排斥他。而那時自己亦只好和他對著硬幹。想起目前他把自己當作心腹親信,將來卻要反目成仇,不禁大生感觸。
呂不韋還以為他在擔心自己的事,欣然道:「旅途辛苦,少龍好好到牧場休息,養足精神後,我還有極為重要的任務賴你去辦呢。」
項少龍追問是什麼任務時,呂不韋卻沒有說出來,這時車隊剛進入咸陽城的東門內。
鄒衍和紀嫣然被送往烏府,他們則押著趙穆,直赴王宮。
項少龍只感心疲力累,同時知道已被深深捲入了秦廷權力鬥爭中。而為了小盤,他更不得不助呂不韋應付陽泉君等人的陰謀。
想到這裡,返家的喜悅大為消減,唯一令他安慰的,就是快可以見到烏廷芳、趙倩和婷芳氏等諸女了。
趙穆臉色蒼白有若死人,雙手反綁身後,腳系鐵鏈,被兩名如狼似虎的秦宮衛士押到莊襄王龍座之前,硬迫他跪在地上,還扯著他的頭髮,令他仰起了臉孔。
莊襄王大笑道:「趙侯別來無恙!」
坐在右首的朱姬雙目亮了起來,她身旁的小盤則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項少龍雖對趙穆深痛惡絕,但見他陷至如此田地,比對起他以前的威風八面,令人嗟歎。
趙穆一言不發,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
朱姬嬌笑道:「侯爺清減了!」
趙穆把心一橫,驀地破口大罵道:「你這賤……」
項少龍怕他當眾說出與朱姬有染的事,手按几子,飛身而出,一腳踢在他嘴巴處,這奸賊登時齒碎血流,臉頰腫起老高的一塊,痛不成聲。
項少龍喝道:「竟敢辱罵王后,哼!」
他動作之快,連兩名侍衛都來不及反應。
朱姬聰明剔透,自然明白項少龍出腳的作用。感激地看了返回左方呂不韋下席的項少龍一眼,向莊襄王撒嬌道:「大王!哀家要親自處理這個奸賊。」
莊襄王顯是對朱姬愛寵日增,欣然道:「就如王后所請。給我把這奸賊押下去,等待王后處置。」
衛士領命,把趙穆像頭畜牲般押了出去。
項少龍乘機打量小盤,不見大半年,他長得更粗壯了,雙目閃閃有神,氣度深沉,頗有不怒而威之概,瞧得連項少龍都有點心驚。
小盤年紀雖少,但是喪母后歷盡艱辛,又要提防被知穿身份,沒有城府也要變得心懷城府了。
兩人眼光一觸,同時避開。
莊襄王望往項少龍,龍顏大悅道:「太傅先送回樂乘首級,又擒來趙穆,大大洩了寡人郁在胸口怨氣,呂相國認為寡人該怎麼賞他呢?」
項少龍忙謙讓道:「今趟之能出師告捷,全賴呂相國奇謀妙算,使人為我們造了四塊假面具,才能馬到功成。呂相國才是真正立了大功的人,少龍只是依命行事吧了!」
呂不韋見他居功不驕,還謙抑相讓,把功勞歸於自己身上,大為高興,笑不攏嘴道:「大王!我大秦得少龍如此人材,實乃大王之福,不過樂乘趙穆之事仍須保密,故不宜在此時重賞少龍,還要裝模作樣,責他辦事不力,好掩人耳目,請大王明監。」
莊襄王皺眉道:「寡人雖明知事須如此,可是見少龍,心中只有歡喜之情,怎忍責他呢?」
呂不韋笑道:「這事由老臣去辦吧!大王母須勞神。」
項少龍見襄王不喜作偽,更生好感。
唉!可惜他只剩下兩年許的壽命了。
朱姬插入道:「項太傅回來,最高興的就是王兒,別人教他劍術兵法,他都不屑學習,說要由項太傅指導才行呢。」
項少龍微感愕然,往小盤望去。後者正向他望來,本是冰冷的眼,現出感激熾熱的色。
呂不韋道:「政太子恐怕要失望了,項太傅稍作休息後,又要出使六國了。」
項少龍、朱姬和小盤同感愕然。
莊襄王歎道:「寡人也捨不得少龍,不過相國說得對,若要亡周,必須軍事外交雙管齊下,才不致惹出禍事。」
朱姬蹙起黛眉道:「大王和相國忍心讓項太傅不停地奔波勞碌嗎?累壞了怎辦哩?」
呂不韋賠笑道:「王后放心,必須配合出兵的日期,太傅至少有一個月的時間,可好好休息的。」
項少龍不解道:「我大秦人材濟濟,微臣在這方面又缺乏經驗,兼之與魏趙勢成水火,可能……」
呂不韋呵呵笑道:「經驗是培養出來呢。少龍文武兼資,定可勝任有餘。至於以前的嫌隙,破壞了合從之議,正是人人自危,惟恐我們拿他們開刀,巴結都來不及哩。此事就此作實,少龍莫要謙辭了。」
項少龍知道欲拒無從,暗歎一口氣。扮作欣然地接了這塊哽下嚥的骨頭。
接著項少龍把國的遭遇,繪影繪聲地說了出來,聽得莊襄王等不住動容變色,說到緊張刺激處,朱姬拍著酥胸,小盤則目射奇光。
到了黃昏時分,才肯放他回烏府。
呂不韋親自送他回來。
項少龍望出車窗外,看著華燈初上的咸陽城晚景,也不知是何滋味。
旁邊的呂不韋道:「少龍,不要怪我使得你東奔西跑,馬不停蹄。我實是一番苦心,希望能把你培植為我最得力的助手。六國均有與我互通聲氣的人,現既定了由你出使,我會先派人前往打點,為你鋪好前路。」
項少龍只好發出違心之言道:「相國厚愛,我項少龍縱使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了。」
呂不韋滿意地點頭,道:「現在對我來說,最緊要就是爭取時間,先安內後攘外(!)。只要有一天我真能在這裡站穩陣腳,便可開展大業。今次少龍的出使,非常重要,務使六國間加深成見,難以聯手來動搖我們。天下人人貪好財貨,無可例外,只要我們能不惜財物,賄賂列國大臣,定可跛壞他們本國的計謀。少龍明白我的意思嗎?」
項少龍想起烏家正是他這種懷柔手段下的投誠者,確是非常奏效。難怪他視為絕妙良方了,但他項少龍卻對這種陰謀手段頗為厭倦,情願明刀明槍,和敵人在沙場分出勝負。
思索間,呂不韋又道:「對六國的策略亦各有不同,基本上是包圍三晉,聯結齊楚,孤立燕人。只要三晉淪亡,其他三國不攻自破,天下便可達致大一統的局面,結束數百年來群龍無首的僵局。」
說到最後,這從一個商人躋身而為手握國家權柄的厲害人物,銳目閃爍出憧憬著美滿將來的懾人光輝。
項少龍暗忖你確是所料不差,只不過料不到統一大業是由小盤完成,而不是你呂不韋。
呂不韋所用策略,仍是范睢「遠交近攻」的廷續,以兼併鄰國的霸地政策為骨幹,如今第一個祭品就是東周君了。
歷史亦證明了這是最聰明的策略.
此時車馬隊來到烏府,呂不韋搭著他肩頭親切地道:「我不陪你入府了,好好休息,明晚到相府來,讓我們喝酒作樂,好賀你今次大勝而回。」
呂不韋在親衛簇擁中,離開烏府。
項少龍掉頭正要走入府內,烏廷芳和趙倩兩女已哭著奔出府門,撲入他懷裡,後面跟著的是烏應元、陶方、滕翼等人,人人的臉色都有些深沉,似在強顏歡笑。
他摟著兩位嬌妻,不解道:「婷芳氏呢?」
兩女哭得更厲害了。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朝岳丈烏應元望去。
烏應元歎了口氣道:「少龍最緊要放寬懷抱,婷芳氏三天前病死了,唉!她竟等不到你回來。」
項少龍呆立在穿上了殮服的婷芳氏遺體之旁,見她除臉容清減了些許外,便只宛若熟睡了過去,心中湧起深沉的悲哀。
烏應元在後歎道:「自你離去後,她便鬱鬱不歡,終日苦思著你,兼之一向身體不好,沒有一個月便病倒了,從此時好時懷……」
項少龍熱淚狂湧而出,視線模糊了起來。
這命途坎坷,一生受盡男性欺壓的美女,還沒享過多少天幸福,便這麼撒手而去了。
錐心的痛楚和悔疚,噬蝕著他的心靈。
生命究竟是什麼東西?
為何三天前她仍是一個活著能說能動的人,這一刻卻變成了一具沒有半點生機的冰冷屍體?
另一邊的滕翼來到他旁,伸手擁著他肩頭,沉聲道:「不要太過悲痛,會傷了身體的。」
項少龍勉力使聲保持著平靜,緩緩道:「我想把她葬在牧場隱龍別院附近,她最歡喜那裡,同時為趙妮、舒兒和素女她們立塚……」
說到這裡,再沒法說下去,失聲痛哭起來。
葬禮在三天後舉行,呂不韋和蒙驁親來參加葬禮,莊襄王則遣內侍臣來問唁。
項少龍再沒有哭,每天起來,都到墓前致祭默哀。
過了十天,他的情緒才逐漸平復過來。
這天早上,紀嫣然、烏廷芳和趙倩三女如常陪著他到墓地獻上鮮花。
祭後偕著三女,在原野中漫步解愁,但心中偏是感觸叢生,難以排遣。
紀嫣然柔聲道:「少龍!不要這麼傷心了,好嗎!」
項少龍輕擁了她一下,才放開手道:「黯然魂銷者,惟別而已矣!生有生離,死有死別,為何人生總有這麼不如意的事,是否我的殺孽太重了?」
另一邊的烏廷芳道:「項郎!不要說這些話好嗎?廷芳好怕聽哩!」
想起很快又要離開她們,他歎了一口氣道:「呂相國要我出使六國,推行他的外交政策……」
三女同時色變。
項少龍更是心痛,把心一橫道:「不要擔心,我怎也要把他們帶在身旁,永不分離。」
三女舒了一口氣,心情轉佳。
紀嫣然道:「有邯鄲來的消息了,少龍有興趣聽嗎?」
項少龍振起精神,拉著三女到附近一個山谷的清溪旁坐下。
紀嫣然道:「你走後,邯鄲亂成一團,田單和李園均知陰謀敗露,連夜匆匆逃返齊楚。孝成王以為你們全體壯烈犧牲了,非常悲痛惋惜,祭祀你的亡魂時暈倒當場,現在仍抱恙不起,朝政由晶後和郭開把持著。」
項少龍往趙倩瞧去,這趙國的三公子黯然垂首,顯是對孝成王仍有著父女之情,故因而傷感。
項少龍長長吁出一口氣,看著谷坡上蓊鬱古木,其中不乏粗逾十圍的大樹,當風挺立,華蓋蔽天,縱在這冬寒時節,仍沒有半點衰頹之態。
在綠樹林蔭後是聳出雲表的拜月峰,亦為此地的最高山峰,突兀崢嶸,令人歎為觀止。
項少龍心中一動道:「我想登上月峰看看,倩兒你行嗎?」他必須做點事情,予自己一個目標,才可從哀痛中擺脫出來。
三女先是一愕,接著趙倩點頭道:「倩兒每天都和廷芳練習騎射,操練得不知多麼好哩!怎會有問題呢?」
烏廷芳見丈夫這十多天來,還是首次有興趣要做一件事,振奮地跳起來,嚷道:「芳兒去找人牽馬來,好省去點腳力。」言罷欣然奔往谷口。
當艷陽高掛中天時,他們已登上拜月峰上,離峰頂卻仍有半里許的路程,但因山勢險峻,惟有作罷。
由這裡朝下望去,只見烏家牧場盡收眼底之下,茫茫芳草,清溪流泉,牛馬羊或聚或散地分佈在草原上。
院落樓房在森中掩映著,風光如畫,教人心爽神馳。
寒風呼呼中,層巒疊翠,群山起伏,遠近田疇,歷歷在目。
項少龍一聲長嘯,把鬱結的心情舒發出來,心情轉佳道:「旦楚死了沒有?」
紀嫣然正看得心曠神馳,聞言笑道:「率兵入城並不是他,所以執回了一條小命。聽說晶王后對你的死非常哀痛,連續三天都不肯吃東西呢。」
項少龍心頭一陣悸動,沉默了半晌,再又問道:「有雅兒和致致的消息嗎?」
紀嫣然道:「尚未有消息,但滕二哥派了人到大梁聯絡他們,假若我們第一站是魏國,很快可以公然與他們會面了!」
項少龍搖頭苦笑,當日逃離大梁時,若有人告訴他可再大搖大擺返回大梁,打死他都不肯相信。
紀嫣然道:「呂相遣人來請嫣然和乾爹到相府小住,嫣要陪你,當然不肯去,只好乾爹一人去了。」
趙倩道:「最活躍是小俊,回來不久便領了劉巢和蒲布他們到城裡胡混,真怕他會惹是生非呢。」
項少龍苦笑道:「就算他們不去惹人,也會有人來惹我們,怎都避不了。」
烏廷芳欣然道:「四哥遣人由北強送了一批上等的何首烏來,說要給項郎浸酒,聽爹說他最近大敗匈奴,戰績彪炳哩!」
項少龍暗忖總算聽到一個好消息。
他對王翦自是信心十足,戰國四大名將「起、翦、頗、牧」,就是白起、王翦、廉頗和李牧。秦趙各佔一半。
若非孝成王走錯了長平那著棋,以只擅紙上談兵的趙括代替了廉頗,秦趙勝敗之數,仍是難以逆料呢。
現在廉頗垂垂老矣,雖有不世將材的李牧鎮著大局,一來無可用之兵,更因朝政落到郭開這不能容物的奸人手內,處處受制,恐亦有力難展,在這種情況下,趙國那還有振興之望?
白起已死,這天下將屬於王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