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章 呂氏春秋 文 / 黃易
才抵烏府,陶方迎了上來道:「我剛要使人去找你,幸好你們回來了。」
項少龍一呆道:「什麼事這麼要緊?」
陶方笑道:「要緊是要緊極了,卻是好事,大王傳旨你立即入宮去見他。」接著把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少龍勿怪我人老嚕囌,昨天校場比武時,王后看你的眼光很奇怪,你千萬要小心點!」
項少龍明白他話內的含意,肯定地道:u我有分寸的了,就算不會牽累任何人,我亦絕不會幹這種傷風敗俗的蠢事。」
陶方知他言出必行,放下心來。
項少龍掉轉馬頭,拒絕了烏卓等提議的護送,策馬朝秦宮馳去。
咸陽街道的寬闊,介乎邯鄲和大梁之間,不過那只是指趙魏首都最大的那幾條街而言。平均來說,咸陽的街道要寬敞開揚多了。
才轉入向南的大道,項少龍心中泛起給人盯著的感覺。
那是很難解釋的一種感應。
項少龍心中驚訝。
不知是否打坐運功多了,自己的感覺竟變得這麼敏銳。亦奇怪為何會有人在暗裡窺伺著他。
他裝作溜覽街景般,不動聲息往四周張望,剎那間把握了周圍的形勢。
這裡地接南區市集,店□與民居夾雜,兩邊路旁每隔兩丈許便有株大樹,林木成蔭,清翠蒼綠,若偷襲者要隱起身形,確是輕而易舉。
眼光一掃之下,他發現了幾個疑人。
兩人在一間酒菜館子二樓憑窗據桌而坐,見項少龍眼光望上來,立時垂下灼灼盯緊他的目光,裝作說話。
另一人則是在路旁擺賣雜貨的行腳販,被一群看似是買東西的人圍著,正在討價還價,可是卻給項少龍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他的臨近,緊張得額頭現出了青筋來。
那些背著他的人中,有兩、三個體形壯碩,極可能是他的同黨。
與這扮作行腳販遙對的另一邊街上,有兩人見到項少龍馳來,忙閃到樹後去,顯然不懷好意。
項少龍想到卻是另外的事。
有人佈局殺他不出奇,奇在對方為何能這麼準確把握他的路線和行。
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知道莊襄王下旨召他入宮,所以才能在這前往王宮的必經之路,設下對付他的死亡陷阱。
而敵人的實力應是不怕他有隨行的人員,因為對方定策時是不會想到他是孤身上路的。
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懍然。
這時他差點可肯定要殺他的人是楊泉君了,只有他才可通過秀麗夫人清楚知悉秦王的舉動,亦只有他才有膽量和實力對付自己。
既然對付得荊俊,對自己也不用客氣了。
馬車聲響。
前方街上馳來四輛盛滿草料的馬車,各有一名御者。兩車一組,分由左右靠近行人道處馳來,騰空了中間丈許的空位,可容他筆直穿過。
項少龍只憑馬車出現的時間、地點和方式,便知不妥。
生死關頭,他不敢托大,輕提疾風的□索,裝作毫不覺察地往馬車迎去,同時暗裡由腰間拔出兩枚鋼針,藏在手裡。
雙方逐漸接近。
項少龍心中好笑,輕夾馬腹,與他經過這段日子相處的疾風已明其意,立即增速,剎那間馳入了四車之間。
這一著大出對方料外,駕車的四名漢子齊聲叱喝,露出了猙獰面目。
草料揚上半天,每車草料內均暗藏有一名弩弓手,從草料下冒起身來,裝上了弩箭的弩弓同時瞄向項少龍。
項少龍大喝一聲,疾風箭矢般衝前,同時兩手一揚,銅針往後擲出。
頭兩輛車上的箭手尚未有發射的機會,臉面早插著飛針倒回草堆裡。
另兩人倉忙下盲目發射,失了準繩,勁箭交叉在他背後激射而過。
項少龍哈哈一笑,疾風的速度增至極限,瞬那間消失在長街遠處,教敵人空有實力,仍莫奈他何。
項少龍在莊襄王寢宮的內廳見到莊襄王和朱姬「母子」,陪客當然漏不了呂不韋。
這廳堂佈置典雅,莊襄王獨坐上首,呂不韋、項少龍居左;朱姬和小盤居右,各據一幾。
宮女進來擺上食物美酒後,退了出去。侍衛只在外面防守,使這午宴有點家庭聚會的氣氛。
小盤態度沉著,並沒有偷看項少龍。
朱姬收斂了很多,美目雖艷采更盛,但再沒有像以前般秋波頻送。
廳堂兩旁都開了大窗,可見外面迴廊曲折,花木繁茂,清幽雅靜,不聞人聲。
莊襄王連勸三□後,微笑道:「相國今早告訴寡人,少龍這幾天便要上路,去把趙穆擒回來好讓寡人得□心頭之恨,寡人和姬後都非常感動,所以怎也要立即把少龍請來吃一頓飯,以壯行色。」
項少龍對莊襄王大生好感,不但因他文秀的風采,更因他有種發自深心的真誠。
不知是否因長期在趙國作人質,受盡冷眼,所以他並沒有像孝成王般有著王族奢華不實的習氣。
只看他對朱姬情深一片,又這麼眷念呂不韋對他的恩情,與這大商賈手對付自己國人,便可知他多麼重情義了。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使項少龍對他特別同情。
當今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天下最強大國家的領袖,只剩下三年的壽元。
連忙叩首謝過。
莊襄王忽然慈和地道:「王兒是否有話要說呢?」
朱姬和呂不韋的眼光落到小盤處,都射出像莊襄王般愛憐無限的神色。
項少龍心中好笑,這三人全當了小盤是他們的寶貝兒子,怎知卻只是個假貨。
同時暗吃一驚,小盤定是因聽到辱母仇人趙穆的名字,露出異樣神態,被莊襄王看入眼內。
小盤往項少龍望來,失望地道:「太傅尚未有機會指導王兒,便要離開了。」
三人都笑了起來。
朱姬蹙起黛眉道:「這事會否令太傅冒太多的危險呢?」
項少龍笑道:「愈危險的事,愈合我心意,姬後請放心,臣下會小心在意的了。」
呂不韋呵呵笑道:「我對少龍卻是信心十足,知他定能成功。」
莊襄王對小盤愛寵之極,微笑向他道:u王兒這麼敬愛太傅,父王高興非常。」轉向項少龍道:「太傅這幾天若有空,可多抽點時間到宮來指點太子,你昨天在校場擋王翦那三箭,王兒興奮得向人提過不停呢!」
項少龍忍不住和小盤對望一眼,暗叫厲害,這小子如此一番造作,異日若特別對他親密,亦不會被懷疑是另有隱情。當下恭敬地答應了。
莊襄王歎了一口氣,喟然道:「寡人當年命運坎坷,留落邯鄲,受盡白眼閒氣,從來沒有機會好好讀過書,且每天都要擔心明天是否有命。所以王兒回到咸陽,寡人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博覽群籍,要他……」
朱姬嬌嗔地橫了他一眼,撒嗲道:「大王一口氣找了十多個人來輪流輔
導太子,真怕政兒給累壞了。」
莊襄王欣然一笑,絲毫不因被她打斷了說話而有半分不悅。
呂不韋呵呵笑道:「姬後想否聽聽老臣培育政太子的大計呢?」
四人同時愕然往他望去。
呂不韋以「慈父」的眼色望往小盤,才向莊襄王道:「所謂不知則問,不能則學,先聖賢人,兵家劍客,誰最初時不是一無所識,還不是由學習思辨而來。既是如此,為君之道,更須學習。」
莊襄王訝道:「呂相國是否認為寡人對王兒的培育仍有所不足呢?今次請來指導王兒的人,均為我國在某一藝學上最出眾的人材,例如琴清的詩歌樂藝,不但冠絕大秦,六國之人亦無不心生景仰,與魏國的紀才女並稱於世,相國難道有更好的人選嗎?」
項少龍這才知道寡婦清原來姓琴,也是太子太傅之一,難怪異日秦始皇,嘿!亦即是小盤,會建「懷清台」來褒揚他這女師傅了。
朱姬和小盤好奇地看著呂不韋,看看他會拿出什麼話來答莊襄王。
呂不韋胸有成竹道:「政太子身為大秦儲君,當然不愁沒有能人指點。但過猶不及,有時太多雜學意見,反無所適從,所以臣下針對此點,特招來天下賢者能人,奇人異士,一齊集思廣益,把治國之道,上至統理天下,下至四時耕種,無所不包,總結在一書之中。異日書成,只要太子一書在手,便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
項少龍心中感歎,呂不韋為了這「兒子」,都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莊襄王啞然失笑道:「真虧相國想出這辦法來,假若相國須要什麼幫助,儘管向寡人提出來好了!」
午宴就這樣輕鬆融洽的氣氛下度過。
宴罷莊襄王和朱姬返寢宮休息,呂不韋身為相國,日理萬機,連說多了幾句話的時間都欠奉,項少龍把來時遇襲一事告訴了他,他聽了便匆匆離去,剩下項少龍領著小盤到校場練劍。
小盤今非昔比,到那處都有大群禁衛內侍宮娥陪侍在一側,累得兩人想說句心事話兒都有所不能。
動手比試前,小盤忍不住低聲道:「師傅!不要去邯鄲好嗎?沒有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項少龍這時見最近的內侍離他們也有五丈的距離,詐作指導他劍法,問道:「他們對你好嗎?」
小盤兩眼一紅道:「非常好!我真的當了他們是我親生父母。」
項少龍責道:「這是你最後一次當自己是小盤,由這刻起,就算在我面前,你仍是嬴政。」
小盤明白地點頭,再道:「不去可以嗎?」
項少龍微笑道:「記著我們的君子協定,趙穆是我的,趙王是你的。」
言罷一劍砍去。
小盤靈活地跳開一步,擺出架勢。
項少龍看得心中一震。
這小子多了以前沒有的一種東西,那就是強大的信心,使他的氣勢頓然大為改觀。
媽的!
這就是未來統一天下,成為中國第一個皇帝的巨人了。
想到這裡,心頭湧起一陣難以遏制的衝動。
這時有內侍來報,說琴清來了。
項少龍雖很想看一眼這與紀嫣然齊名的寡婦清,看她如何貞麗秀潔,卻以於禮不合,亦苦無借口,何況小盤又要沐浴更衣,惟有打道回烏府去了。
踏入門口,守衛報上王翦到來找他,正在大廳與烏應元和陶方閒聊,忙趕了進去。
王翦見到項少龍,神情欣悅,趨前和他拉手見禮。
項少龍見他穿上普通武士服,另有一番威武懾人的丰姿,不禁泛起惺惺相惜的感覺,誠懇地道:「累王兄久等了!」
烏應元和陶方站了起來,前者道:「王太傅是來向少龍辭行的。」
項少龍愕然道:「辭行?」
王翦興奮地道:「是的!我立即要起程赴北疆,與匈奴作戰。」
項少龍心頭一陣不舒服,暗忖若他要上沙場,必須莊襄王和呂不韋點頭才成。
秦國自商鞅變法後,部族領袖的權力被褫奪,喪失了繼承的權利,官爵以軍功論賞。凡有五十兵員以上的調動,均須秦王批准。這在當時是史無先例之舉。使秦朝的中央集權,臻達至當時的最頂峰。
所有大將平時只持著半邊令符,若沒有秦王把另一半予他,便難以調動兵員。除兵符外,還須蓋上秦王印璽的文書,那才算合法。
所以要在秦國作反,比在其他國家是困難多了。
烏應元和陶方知他兩人有話說,識趣地借口離開。
兩人分賓主坐下後,項少龍呷著侍女奉上的香茗,心想難道呂不韋始終沒有容人之量,故意調走王翦,免得他來和自己爭寵。想到這裡,歉意大起。
王翦奇道:「項兄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項少龍歎了一口氣道:「王兄剛晉陞為太子太傅,便給人調走了,小弟很替王兄不值,不行!我定要向大王為王兄說項。」
王翦乃智勇雙全的人物,先呆了一呆,旋明白過來,感動地道:「現在王翦才知項兄真的是愛護末將。不過中間有點誤會了,這次任命是末將向大王提出來的,唉!實不相瞞,軍中最講論資排輩,沒有一點人事關係,想領兵打仗,真是提也休提。今次他們不願項兄得太傅之位,才迫不得已捧了我出來,與項兄分個短長。現在我的身份不同了,今早晉謁大王時,大王問末將有何心願,末將立即說出望能到北疆效力。大王和呂相商量後,再問明末將心中所定策略,當場賜末將虎符,讓末將赴北疆當主帥。這是末將一直夢想的事,想不到竟成了事實。末將是來向項兄報喜和道謝呢?」
這回輪到項少龍呆了起來,匈奴和胡人長期侵犯秦趙燕三國的邊疆,三國為了爭逐中原,一向對他們採取築長城御邊的對策,始終奈何不了這些在蒙古高原上逐水草而居的強大遊牧民族。
所以與匈奴人作戰,無人不認為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一個不好,還要丟了性命。
匈奴人居無定所,生活清苦,因此特別具有掠奪性,利用騎兵行動迅速的優勢,採取游擊戰略,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經常深入中原,對以農業為主的中原諸國襲擾和掠奪。
秦人正是深受困擾的一國。
當日李牧開罪了趙王,便給調去北疆,可知那是一種變相的懲罰,所以怎想得到王翦會自動請纓,求人把他調往北疆呢?
看到項少龍的關心模樣,王翦笑道:「難怪項兄不解,自少以來,我的想法很多都不同別人的。」
項少龍放下心事,好奇心大起,道:「王兄何不說來聽聽?」
王翦一口把杯內香茗喝掉,正容道:「末將一向心儀趙國的武靈王,若非他以天大勇氣,作出兩項變革,不但使趙國成為諸強之一,也使天下改變了戰爭的方式。」
項少龍早聽過此事,點頭道:「王兄是否說他的胡服騎射?」
王翦興奮起來,道:「正是如此。那時趙人的衣服,袖子長、腰肥、領口寬、下擺大。這種長袍大褂,騎馬射箭都極不方便。於是武靈王不理國內大臣什麼「變古之道,逆人之心」的種種食古不化的反對大道理,下令全軍改穿胡服,把大袖子長袍改成小袖的短褂,腰繫皮索,腳踏長靴,裝扮一新。」
項少龍聽著也覺有趣,笑道:「這改革牽涉到體面和社會風氣的變化,阻力當然不會少了。」
王翦冷哼道:「比起做亡國之奴,這小小改革算得什麼?」
續道:「另一更深遠的改革,就是棄車戰為主的戰爭方式,代以騎兵作主兵種,在短時間內建起了一支強大的騎兵,不但橫掃匈奴,還披靡中原,所向無敵,名將輩出。若非出了孝成王這昏君,我國縱有白起這種不可一世的軍事天才,恐仍難有長平之勝。」
項少龍恍然道:「原來你要往征北疆,是要傚法武靈王當年霸業,開創局面。」
王翦充滿信心地微微一笑道:「末將作戰經驗雖然不少,但都是充當先鋒士卒,從沒有領軍的機會,與東南方諸國作戰,何時才可輪得到我,所以才自動請纓,好試試領軍的滋味。亦可熟習騎射作戰的方式,找匈奴人把我的劍磨利。」
接著壓低聲音道:「當年趙武靈王闢地千里,把林胡人盡畫入疆界之內,精於騎射的林胡人也充當了趙國的騎兵,頓使實力大增。末將亦一直有這想法。這叫一石二鳥,一日不迫退匈奴,何言一統天下?」
項少龍伸手搭上他肩頭,心悅誠服地道:「王兄果是非常之人,竟可由一般人視為苦差的事裡,想出這麼多好處來,異日統一大業,必由你的寶劍弓箭開創出來。」
王翦還是首次遇上有人不說他是蠢材呆子,舉手抓著他的手臂,感激地道:「項兄才是非常之人,末將之有今日——」項少龍打斷他道:「你再提那件事,就不當我是好兄弟了。」
王翦兩眼一紅,誠懇地道:「項兄莫怪末將高攀,今次北征之舉,凶險萬分,說不定末將難以活著回來。今次前來……嘿!」
項少龍見他欲言又止,奇道:「王兄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
王翦老臉一紅道:「其實末將一見項兄便心中傾倒,不知可否和項兄結為異姓兄弟,日後禍福與共,若有半分虛情假意,願教天誅地滅。」
項少龍大喜道:「是我高攀才對,不過項某亦有三個肝膽相照的好友,不若就讓我們效劉關張的桃園結義,留下千古忠義之名。」
王翦一呆道:「你說什麼劉關張的桃什麼結義?」
這回輪到項少龍大感尷尬。
劉備、關羽和張飛的結義發生在三國時代,王翦當然是聞所未聞。
當下胡謅一番,矇混過去。
又找來滕翼和烏卓,四個人就在痊癒了大半的荊俊榻旁,一同行了結拜的隆重盟誓。
接著大喝大吃一頓,王翦這才歡天喜地的告辭去了。
當晚項少龍心情大佳,與烏廷芳等極盡床笫之歡,把煩惱和對紀嫣然的相思之苦,都暫且拋在一旁。
忽然間,項少龍深切感受到自己來到了人生最得意風光的時刻。
只要把紀嫣然接回咸陽,又擒了趙穆,他再沒有其他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