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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 第 九 章 勝券在握 文 / 黃易

    嘉興城。

    蒯恩一陣風般奔進書齋,喜形於色的道:「徐道覆中計了!」

    正埋首書卷的劉穆之放下書本,欣然道:「一切盡在蒯將軍算計中,對嗎?」

    蒯恩神情回復平靜,在劉穆之對面坐下,道:「剛接到消息,徐道覆在海鹽以西,運河東岸處集結大軍,擺出可同時進攻我們和海鹽的姿態,試探我們的反應。」

    劉穆之笑道:「天師軍新敗之後,兼之孫恩飲恨於燕飛劍下,士氣低落至極點,如此主動反攻,實為下下之著,真想不到以徐道覆的才智,竟會犯上這麼嚴重的錯誤。」

    蒯恩道:「早在盧循於翁州祭天,大事宣揚孫恩水解得道,我便猜到天師軍會全面反攻,故暗中部署,令徐道覆摸不清楚我們實力的分佈。現在看徐道覆的情況,正是沒法摸清楚我們的部署。」

    劉穆之欣然道:「徐道覆是想趁我們劉帥返回廣陵的時候,希圖能混水摸魚撿便宜,卻不知我們有蒯將軍暗中在主持大局,哪能不吃虧呢?」

    蒯恩臉紅道:「劉先生不要誇獎我,這個位置絕不好坐,令我如履薄冰,不敢懈怠,幸好有劉先生為我籌謀運策,方可有眼前的局面。」

    劉穆之道:「我只能在施政和安定人心上出點小主意,說到韜略奇謀,蒯將軍仍須靠自己。好哩!今回蒯將軍有何對策?」

    蒯恩雙目閃閃生光,沉聲道:「直至今天,天師軍仍佔有地利人和的優勢,但此役之後,天師軍將徹底崩潰,再沒法發動另一場反攻,而我們則可回師助劉帥攻打建康,斬下桓玄的賊首。」

    提到桓玄,蒯恩兩眼填滿仇恨,顯是對侯亮生之死念念不忘。

    劉穆之淡淡道:「千萬不要急於求勝,徐道覆絕不容易應付。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天師軍人數仍在我們數倍之上?」

    蒯恩現出警惕的神色,點頭道:「劉先生教訓得好,我是不會輕敵的。」

    又沉吟道:「徐道覆的真正目標,當是嘉興而非海鹽,只要奪回嘉興,徐道覆便可再次控制運河,那時進可攻退可守,海鹽則變為一座孤城。徐道覆以嘉興作為首個進攻的目標,亦是捨難取易,只要收復嘉興,可以大振軍威,一洗天師軍的頹氣。劉先生認為我的猜測對嗎?」

    劉穆之微笑道:「我完全同意,但徐道覆會千方百計來迷惑我們,所以我們必須堅持這個信念,千萬不要懷疑自己的決定,那此戰勝利可期。」

    蒯恩喜道:「得先生認許,我立即信心大增。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向先生請教,今戰我們是以攻為主?還是該以守為主呢?」

    劉穆之拈鬚笑道:「問得好!由此可知蒯將軍已是勝算在握,看穿敵人最大的弱點。」

    蒯恩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道:「難怪燕爺要把先生從邊荒請到嘉興來,因為先生確是智深如海,只憑我兩句話,就猜中我的戰略,那是我苦思良久後,才有的一點小心得。」

    劉穆之道:「你是個很謙虛和肯力求進步的人,難怪連屠奉三也要推崇備至的侯先生,獨是看得起你。」

    侯亮生!

    唉!想起侯亮生,蒯恩心中一陣激動。蒯恩一生最感激的人,肯定是他。如果沒有他自盡前的巧妙安排,自己便沒有今天。

    對著劉穆之,他頗有如對著侯亮生時的感受,所以他不但尊敬他,還很享受和他相處的感覺,如沐春風。

    蒯恩道:「不論盧循如何為孫恩吹噓,什麼水解升仙,可是卻沒法推翻一個事實,就是孫恩在天師軍最需要他的時刻,水遠地離開了他們,這對天師軍的士氣已造成最嚴重的打擊,而這亦是敵人的致命弱點。」

    在劉穆之鼓勵的目光下,蒯恩續下去侃侃而論道:「不論天師軍來勢如何兇猛,任他們如何人多勢眾,卻是外強中乾,人心惶惶,只要我們能在某一點重創天師軍,便可打開缺口動搖天師軍的軍心,引發天師軍全面崩頹。」

    劉穆之道:「自小劉爺去後,小恩不練兵時便是對著地勢圖苦思,又或到城外視察周圍的地理環境,我便猜到蒯將軍要採取主動突擊的戰術。天師軍的缺點除了士氣低落外,還有就是良莠不齊,大部份均為訓練不足、裝備不齊,倉卒成軍的農民漁民。只要蒯將軍能掌握準確,避其強破其弱,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

    蒯恩道:「多謝先生指點。」

    劉穆之撫鬚笑道:「天師軍雖然人多勢眾,但由於訓練不足,反成為他們的弱點,且會在大規模調動時,把此弱點完全暴露出來。而我們的優勢則在水道的控制和騎戰上,只要蒯將軍能發揮我們的優點,當可乘勢奪回會稽諸城,如此天師軍之患可平矣。」

    蒯恩站起來,恭敬的施禮道:「一切如先生所言,我立即以飛鴿傳書知會海鹽朱大將軍,該是文清小姐的雙頭戰船隊出動的時候了。」

    劉裕剛送走遠赴巴蜀的船隊,回府途上被何無忌截著,兩人就在馬上對話。

    何無忌道:「司馬尚之之弟司馬休之正在帥府等候大人。」

    劉裕點頭道:「早猜到他會來找我。」

    司馬休之是司馬氏皇族最後一個仍握有兵權的大將,拜劉裕的部隊西拒荊州軍,南壓天師軍的形勢,仍保著無錫和丹徒兩座城池。據最新的消息,司馬休之的部隊士氣消沉,加上缺糧,原本的三千戰士只餘下千餘人,其它的人都當逃兵溜掉了。

    何無忌沉聲道:「統領準備如何處置他?」

    劉裕見他目露殺機,歎道:「你想我宰掉他嗎?」

    何無忌道:「這叫一不做,二不休。現在誰都曉得司馬氏氣數已盡,除去司馬休之,等若把司馬氏連根拔起。」

    劉裕從容道:「那我和桓玄有何分別?我和桓玄之爭,豈非變為帝位之爭?」

    何無忌登時啞口無言。

    劉裕道:「我明白無忌的心情,你的想法,不但是我們北府兵兄弟的想法,更是廣大平民百姓的心願。對朝廷大家都是徹底的憎惡和厭倦,皆希望新主出現,帶來新的風氣、改革社會種種不公平的情況,讓人人有安樂的日子過。這是大家的理想,更或許終有一天會實現,但現時的形勢仍不容許。」

    何無忌忿然道:「我不明白。」

    劉裕道:「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接受。安公當年為何不許玄帥取司馬氏而代之,正因他看破此點。是好是歹,在高門大族的利益,已與司馬氏皇朝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推翻司馬氏,等於挑戰高門大族的整體利益,至少在他們的心理上是這樣子。現在桓玄能得到建康大部分世族的,正因有人以我寒門布衣的出身大做文章,渲染我的破壞性,利用高門和寒門尖銳的對立和分隔,令建康高門對我生出抗拒之心。如果我於此時刻,斬殺司馬休之,更自立為帝,那我該以甚名義討伐桓玄呢?建康高門又有何反應?縱使我們能攻克建康,南方仍只是個爛攤子。可是若我們打正旗號,以『保晉室、伐逆賊』的名義起事,將可讓建康高門清楚我並非一個破壞者。而我們如何對待司馬休之,正是關鍵所在。」

    何無忌苦笑道:「統領看得很透徹。唉!可是如果我們打生打死,只是為讓那個白癡皇帝復位,想想也教人氣餒。我們已受夠了,更無法忍受另一個司馬道子的出現。」

    劉裕的目光投往出現前方的帥府,又向在街道兩旁向他歡呼喝采的民眾揮手致意,道:「一切都不同了,你再不用擔心司馬氏,他們風光的日子,已隨桓玄入主一去不返。有很多事都非一蹴可就的,必須循序漸進,靜候時機的成熟。桓玄可以稱王稱帝,我卻絕不可如此,皆因出身有異。眼前的頭等大事是對付桓玄,凡有利此事的我們絕不錯過,但有害的一件也嫌多。明白嗎?」

    何無忌釋然道:「完全明白。我的想法太簡單了,只會壞事,幸好有大人提點。」

    劉裕心中暗歎一口氣。

    經過反覆的思量,他終於為自己作出清晰的定位。其間他嘗遍內心鬥爭之苦,一切都是為了要殺死桓玄,但同時自己也踏上一條沒有回頭路走的漫漫長路去。

    在返回廣陵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是一場接一場的戰爭,足使他無暇他想。但抵達廣陵後,他卻必須針對眼前的局勢作出最明智的決定。一個錯誤可帶來不堪想像的可怕後果,且是沒法糾正的。例如不是當統領而是稱王稱帝。

    他深切體會到現今自身所處的位置,和因那位置而來的一切感受。

    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就是他每進逼一步,桓玄便愈接近敗亡的絕地。再沒有人能改變眼前形勢的發展。

    建康。黃昏時分。

    王弘應暗記之召,到城南一間酒館見屠奉三,久候多時的屠奉三向他召手示意,王弘才勉強把他認出來,坐下後讚歎道:「為屠兄易容改裝的肯定是高手,連我都沒法認出是屠兄。」

    屠奉三沒作解釋,問道:「建康現今情況如何呢?」

    王弘苦澀的道:「形勢頗為不炒,現在建康流行一種說法,就是劉裕之所以有今天的威勢,全賴荒人在背後鼎力,而荒人之所以肯撐劉裕的腰,是要把荒人那套搬到建康來,如此將會徹底改變南方的現狀。」

    屠奉三道:「你相信嗎?」

    王弘道:「我當然不相信,可是劉兄得荒人,卻為不爭之實,別有用心者遂可繪影繪聲,愈說愈真。」

    屠奉三心忖任青媞認為必須除去李淑莊,確實是獨具慧眼,這條只須出口不用出手的毒計,是不易化解的,一時間他也想不出辦法來。

    要攻陷建康,必須從內部動搖、分化建康高門和桓玄的關係,如建康高門全體力撐桓玄,劉裕必敗無疑。

    屠奉三沒有向王弘透露內心的煩惱,冷哼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論。桓玄方面又如何呢?」

    王弘道:「桓玄正密鑼緊鼓,為要登上帝位作準備。據我聽回來的確切消息,桓玄將會先封楚王,加授九錫,然後製造出最有利的形勢,才接受禪讓,登上帝座。」

    屠奉三不解道:「為何要封王呢?是否多此一舉?」

    王弘道:「封王的好處,是可以名正言順設置丞相以下的文武百官,接著由王變帝便成,只差一步。」

    屠奉三明白過來,但又生出另一個疑問,道:「現在桓玄想當皇帝或太監,只要一句話便成,因何還要製造適當的形勢?」

    王弘道:「這關乎到所謂『天命』的問題。司馬氏向為大晉正統,被認為是天命所授,要改朝換代,必須有天意配合,方可為人接受。所以桓玄必須設法炮製出種種詳瑞預兆,便可在詳臣力勸下,借憚讓之名,篡登帝位。」

    屠奉三深切地體會到,建康的政治,確是高門大族的政治。對這方面他便自問一竅不通,但王弘卻像在說著家常閒話般流暢。道:「這些消息,該屬機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弘苦笑道:「我的堂兄王謐成了桓玄的頭號心腹重臣,為他賣命,籌謀獻計,我便是從他處聽來的。」

    又道:「為了造勢,桓玄是不擇手段的。其中最荒謬的,是桓玄認為每當改朝換代時,都有隱士出世,於是令我堂兄王謐四出尋訪隱士。唉!既然是隱士,一時到哪裡去尋呢?幸好給我想出個辦法。」

    屠奉三愕然道:「你竟為桓玄出主意?」

    王弘露出得意的笑容,壓低聲音道:「我是不安好心的,著我堂兄去找個人冒充隱士,到山中隱居,再由白癡皇帝下召,徵召他入宮作著作郎,卻要那冒牌貨堅拒就職,貫徹隱士淡泊名利的高尚情操,如此便可應了隱士的徵兆。只要我們在適當時候揭穿此事,便可重重打擊桓玄了。」

    屠奉三啞然笑道:「真有你的!」

    王弘興奮起來,道:「桓玄此子確不是材料,為了顯示與安公有別,不住有新的主張,今早便在朝會時提出廢除錢幣,改用谷米和綢緞布匹作交易,更打算恢復肉刑,弄得議論紛紜,莫衷一是。這些沒長腦袋的所謂新政,根本是行不通的,虧他想得出來。」

    屠奉三道:「你所提供的消息,全都非常有用,令我們對桓玄的情況瞭如指掌。你也不宜出來太久,稍後我再聯絡你。」

    王弘得屠奉三讚賞,非常高興,欣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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