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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 第十一章 天穴夜話 文 / 黃易

    向雨田現出回憶的神情,似重返至那段時空之內,回味無窮的道:「慕容文被人刺殺於長安最著名的花街,明瑤和我均猜到是你幹的,更曉得你是特意暗助我們一臂之力,好引得苻堅旗下高手傾巢而出,離開長安去追捕你,使我們得到千載一時的良機,入宮救回明瑤的爹。事後明瑤雖然沒說甚麼,但我知道明瑤心中是感激你的,也對你改變了觀感。唉!想不到你競逃往邊荒集去,還隱姓埋名,搖身一變成為邊荒集的頭號人物,也變成明瑤和我的頭號敵人。這是否叫造化弄人呢?」

    燕飛心中湧起古怪至極點的感覺,就像回到某一段早被遺忘的記憶裹的現實去,一切都復活了過來。

    向雨田拍腿道:「燕兄和我在此並不是偶然遇上的,燕兄可知我是憑甚麼本領能於此時出現在此,恭候燕兄大駕呢?」

    燕飛曉得向雨田在向他出招,試探他的道行,目光投往蹲在三十多丈外、天穴另一邊的向雨田,微笑道:「當年在長安,向兄總給我一種摸不著底兒的感覺,那時我仍不明白是甚緣故,到今夜此刻,我忽然曉得哩!因為向兄已抵上窺天道的境界,也令我體認到不論正道魔道,到最後其實是殊途同歸,都在尋找虛空破碎的極境,不知道我有否說錯呢?」

    向雨田毫不掩飾震驚的神色,愕然道:「坦白說,當年在長安時的拓跋漢,雖是第一流的劍手和刺客,但仍不被我放在眼內,我欣賞的是燕兄的性格才情。但今次重遇燕兄,燕兄宛如脫胎換骨似的,從拓跋漢變成了另一個叫燕飛的人,使我再無法把這兩個名字聯想在一起。」

    燕飛啞然失笑道:「有這麼嚴重嗎?向兄說話的語調,令我有一家人的感覺,向兄愈來愈似我們荒人了。」

    向雨田也笑道:「這或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為了對付你們荒人,我不得不混進集內好深入地去瞭解你們荒人,也沾染了你們荒人的習氣。好哩!言歸正傳,燕兄怎會曉得我與聖門有關係,又曉得破碎虛空的境界?」

    燕飛淡淡道:「令師墨夷明前輩近況如何呢?」

    說出這句話後,燕飛不由緊張起來。他現在幾可斷定自己長得一點也不似墨夷明,所以不論魔門中人,又或墨夷明的徒弟向雨田,都沒把墨夷明和他燕飛聯想起來,令他也對墨夷明是不是自己的生父,抱懷疑的態度。可是縱然如此,對墨夷明是否仍在人世,他是關注的。

    向雨田保持蹲著的姿勢,雙目閃閃生輝的隔遠打量燕飛,沉聲道:「燕兄對我的認識,遠過於我對燕兄的認識。燕兄是如何曉得我恩師的名字?請燕兄坦然告之。」

    燕飛從容道:「這並沒有甚麼秘密可言,我從佛門中人得悉令師的名字,更知道他最後藏身於貴族的勢力範圍內,從而推斷出向兄的師承,就是如此。」

    向雨田興致盎然的問道:「明瑤又如何呢?」

    燕飛搖頭道:「你們不論武功心法,均迥然有異,可知來自不同的傳承。我從沒有想過你和明瑤出自同一淵源。」

    向雨田訝道:「你我從來沒有交過手,你怎曉得我和明瑤各走不同的心法路子?」

    燕飛道:「這純粹出於一種直覺的認知,沒有甚麼道理可言。」

    向雨田露出思考的神色,不住點頭,似有所得,好半晌後再問道:「『破碎虛空』又如何呢?這不單是我們聖門的最高機密,連聖門內知悉此事的人,也數不出多少個來,皆因牽涉到敝門的聖典,燕兄為何可隨口說出來呢?」

    燕飛滿懷感觸的暗歎了一口氣。他情願自己不知道「破碎虛空」的秘密,更沒有結下金丹,能安份守己做個正正常常的人,和紀千千執手偕老。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他沒有上窺至道,練成小二合,孫恩的一關他便過不了,也不能死後復甦,現在更必死於向雨田劍下。

    從認識向雨田的第一天開始,直至此時此地,他仍沒法摸得清向雨田的深淺,可知向雨田確是魔門繼墨夷明後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武功不但在衛娥等三大魔門高手之上,更在李淑莊、譙奉先至乎陳公公之上。

    假如他陽神復元,能否把向雨田看通看透呢?他不知道。只知道如現在與向雨田決一死戰,勝敗誰屬,實難以預料。

    燕飛心感難宣,報之以一個複雜難言、帶點苦澀味道的笑容,平靜的道:「此事三日難盡。貴門的寶典是否《天魔策》?」

    向雨田遽震道:「燕兄令我愈來愈驚異了。燕兄可知若依我聖門的規矩,任何人提起《天魔策》三字,我們會立即殺之以滅口?」

    燕飛懶洋洋的道:「那向兄現在是否準備要殺我滅口呢?」

    向雨田仰天笑道:「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我向雨田怎會是盲從死規矩的人?不瞞燕兄,我雖出自聖門,但從不把自己當作聖門的人,更沒有興趣宣揚聖統,甚麼以聖恩澤披天下。我向雨田便是我向雨田,至要緊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追求我的夢想。這些話我從沒有向人透露,包括明瑤在內,不知如何卻會向你說出來,或許是我感到天下間只有燕兄一人能真的明白我。」

    燕飛心中一震,向雨田說得對,他燕飛明白向雨田,向雨田也明白他,因為大家都曉得虛空可以破碎的秘密,明白「破碎虛空」是甚麼一回事。

    忽然間,他清楚掌握到向雨田的可怕處,他等若另一個孫恩,是屬於那級數的人物。而世俗一般的道德標準,至或甚麼江湖規矩,對向雨田根本不會起任何約束作用,因為向雨田早看破人間世只是某一層次的幻象,所以不會被這層次的現實拘囿。

    如他誤以為向雨田因與他有一段交情,便破例留手,亦會是大錯特錯。而實際上,自向雨田出現的一刻,他們便開始交鋒,只是向雨田到此刻仍沒法掌握到他的破綻,故而尚未出手。

    事實上他也尋不到向雨田的弱點。

    在不能施展小三合的情況下,他可以擊敗眼前的勁敵嗎?

    他絕對沒有把握。

    燕飛微笑道:「向兄這句話錯了,至少還有一個人,像我這般明白向兄。」

    向雨田凝視著他,好一會後正容道:「那人便是孫恩,對嗎?」接著聳肩裝出一個趣怪的表情,頗有點洋洋自得,又透出發自真心的親切,笑道:「哈哈!看你的表情便知我猜對了。這並不難猜,因為孫恩如果尚未能進窺人天之道的境界,哪有作燕兄對手的資格?燕兄今次到南方去,是否與老孫進行第三度決戰呢?今次是不是以老孫慘敗收場?」

    燕飛仍是卓立天穴邊緣處,沒有移動分毫,但卻是神態悠閒,似可以如此姿態直站至地老天荒。

    向雨田見燕飛迎上自己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答話的表示,以帶點不悅的語調道:「燕兄為何忽然不說話了?」

    燕飛心中再歎息一聲。

    向雨田雖是近乎孫恩般的難纏對手,但他卻無法把向雨田視作如孫恩般勢不兩立的大敵,一來因曾與向雨田有一段交情,更因大家年紀相若,向雨田又是如此天才橫逸,充滿過人的魅力,他豈能無惺惺相惜之意?

    燕飛苦笑道:「今次我到南方去,確曾與孫恩第三度進行決戰,結果並非如向兄所料的以孫恩慘敗收場。勉強來說是大家見好即收,若說受傷,那孫恩的傷勢要比我為輕。」

    向雨田大感興趣的道:「燕兄的答案確出乎我意料之外,且我愈聽愈糊塗。如果燕兄說雙方兩敗俱傷,不得不中止決戰,我反可以接受,但聽燕兄說的話,似乎非是這種情況。哈!我們仍是在眾舊的階段,燕兄可否當我是個朋友,解開我的疑團呢?」

    向雨田沒有變,仍是他燕飛當年在長安遇到的那個人,對事物充滿了好奇心,愛尋根究底。亦只有向雨田在這種雙方動手在即的情況下,還可以與好友談心般聊興不減。

    燕飛平靜的道:「向兄可否先答我一個問題?」

    向雨田攤手道:「你問我答,我問你答,這叫禮尚往來,公平得很,燕兄問吧!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有些地方可能牽涉到師門方面,燕兄須為我保守秘密。」

    燕飛啞然失笑道:「你這聰明的傢伙,這麼說,是逼我不得藏私了。」

    向雨田毫無愧色的道:「我確是用了點機心,皆因發覺燕兄大不簡單,與孫恩的三次對戰更是隱含玄機,故令我好奇心大起,不得不找些東西來與燕兄交換。且必須把握機會,否則如幹掉了燕兄,我豈非永遠解不開心中的謎團嗎?」

    燕飛微笑道:「我只想問向兄一句話,我們是否非分出生死不可呢?」

    向雨田沉默下去,好一會後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只有在兩個情況下,我才可以不動手:第一個情況是給你宰掉,當然一切休提;另一個情況是明瑤親自下令我罷手。燕兄明白嗎?」

    燕飛皺眉道:「這麼說,我們是非分出生死不可了?」

    向雨田道:「這是我師傅臨終時的遣命,他欠秘人的債,須由我去償還,如此我便可以回復自由之身,可以隨我的喜好愛幹甚麼便甚麼,享受生命對我的賜予。你該明白明瑤是怎樣的人,秘族的名譽凌駕於她個人的喜惡之上,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今次她應慕容垂的要求,傾力而來對付拓跋族和你們荒人,是為完成對慕容垂的承諾,沒有任何人事可以改變她的決定,也沒有人可以阻止她。這亦是我還債的唯一機會,須為她瓦解荒人的抵抗力量,原本我答應為她殺三個荒人,便算還了欠秘族的債。可是我到邊荒集後,心境起了變化,現在決定只殺一個人,便是你燕飛。殺了你邊荒集將不戰而潰,明瑤該沒話可說了。唉!怎曉得燕飛便是拓跋漢,不過即使明瑤曉得此事,仍不會改變要我殺你的初衷,我明白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答應過她的,是不會不算數的。」

    燕飛心境平和的聆聽著,毫不驚異,且曉得墨夷明已經過世。從容道:「回復自由之身後,向兄會幹甚麼呢?」

    向雨田欣然道:「在正常的情況下,我絕不會答燕兄這個問題。不過現在確有別於正常的情況,首先是我要以秘密來向你交換秘密,其次是動起手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說甚麼都無關痛癢了,對嗎?」

    燕飛笑道:「向兄可知不論你說甚麼,我也難辨真偽,何用洩出師門秘密呢?」

    向雨田道:「或許燕兄尚未能真正明白我這個人。當然!有時我也會說謊,但不會向我喜歡或欣賞的人說謊,更絕不向我尊敬的對手說謊。」

    燕飛道:「向兄肯說實話,當然最好!順口問一句,如果我僥倖贏了向兄,向兄便沒法達到明瑤的要求,情況又如何呢?」

    向雨田微笑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燕兄雖身具超出一般武學範疇的玄功秘技,但仍遠未臻足以擊敗我的境界,至於我如何曉得,則很難向你解說清楚。坦白說,這也是我肯向你說實話的原因,因為燕兄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燕飛心中暗懍,若換了是別的高手,定會以為向雨田在虛言恫嚇,但他卻知道向雨田便像陽神未受損前的自己,能憑借純精神的感應,掌握對手的實力。

    向雨田正因看通看透元氣受損的自己,才可以說出此等豪言壯語。在精神力的比拚上,他燕飛已落在下風。

    燕飛沒有因此生出絲毫懼意,更沒為向雨田的輕視動氣,非是因他能漠視生死勝敗,而是向雨田尚差了一籌,未能看破他陽神的玄虛,只以為他功止此矣。

    燕飛以微笑回報,道:「算我多此一問。好哩!讓我先聽向兄的老實話。」

    向雨田沉吟片刻,點點頭,然後道:「這還是我首次透露本身的秘密,縱然明瑤對我誤會重重,我仍不肯向她洩露半句。忽然要說出來,感覺挺古怪的。」

    稍頓續道:「好在燕兄知道《天魔策》是甚麼一回事,省去我不少唇舌。《天魔策》共分多卷,書雖成於秦漢之時,但其淵源可追溯至三皇五帝的遠古時代,後來成為我聖門的寶典,創出不同的流派。每卷均有名稱,各述一套武功訣法,其中又以《道心種魔大法》享有最崇高的地位,被敝門譽之為寶典中的寶典,秘不可測,牽涉到天地的奧秘。自古以來,敝門雖人材輩出,據傳卻從沒有人能竟全功,包括無師在內。而為了不使其它人知道有這麼一種功法,我們都慣了稱此法為種玉功。」

    燕飛訝道:「只聽名稱,便知此功法詭奇怪異,難以常理測度。向兄回復自由身後,是否準備全情投入修行此法,再不理會其它事呢?」

    向雨田點頭道:「可以這麼說。修練此法,必須斷去七情六慾,由魔入道,至於其中細節,恕不詳說了,說出來對燕兄亦有害無益,燕兄也不會感興趣。」

    接著舒一口氣道:「說出來舒服多了。」

    燕飛道:「敢問向兄修此奇法,已練至何等階段呢?」

    向雨田答道:「坦白說,開始修練《道心種魔大法》之時,我對書中所描述的,是半信半疑,豈知一發不可收拾,隨著自身的體驗和精氣神上的變化,方知書中所言字字玄機,實有奪天地造化的奇效。不過我雖然自視頗高,但仍未狂妄至認為自己可超越所有古聖先賢,又或天分比我師傅更高。在彈思竭慮下,我終於從沒辦法中想出辦法,就是要先大幅延長我的壽元,讓我本身擁有比前人多上一倍或以上的時間,以勘破《道心種魔大法》的秘密。」

    燕飛心忖假如自己有辦法教曉向雨田結下金丹養出陽神,向雨田肯定感激得放棄決戰。

    他當然沒有辦法。

    燕飛道:「竟有延長壽元的功法嗎?」

    向雨田道:「若要答你這個問題,我便要說出另一個秘密,如此恐怕到天亮我們也無法動手分出生死。」

    燕飛道:「好吧!我收回這個問題如何?」

    向雨田道:「或許現在燕兄比較明白為何我必須離開秘族、離開明瑤,因為我追求的並不是人世間的勝負成敗,而是要勘破天地宇宙的秘密。這樣說表面聽來似有點不自量力、大言不慚,可是我該怎麼說呢?只有這樣做方能令我感到有意義,生命始可充滿驚喜。燕兄明白我的話嗎?」

    燕飛淡淡道:「完全明白!」

    向雨田一呆道:「真的明白?」

    燕飛微笑道:「當向兄聽過我即將說出來的一番話後,當曉得我這句話不是胡亂說出來的。」

    向雨田雙目神光遽盛,沉聲道:「向雨田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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