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第 三 章 公子心聲 文 / 黃易
當劉裕離開謝家的一刻,他有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的生命再不是活在對過去的追悔和仇恨裡,而是奮勇前進,為自己的目標和理想努力,關鍵正在於謝鍾秀。
謝道韞指建康的高門對他又愛又怕,他何嘗不對建康的高門愛恨難分。他是由建康高門最顯赫的謝玄,一手提拔起來,但亦是建康門閥的制度,令他失去了最深愛的女子。他一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所以肯和司馬道子妥協,與高門裡的有志之士結盟,但絕不表示他同意高門永遠把寒門踐踏在腳下的門閥制度,只是在形勢所逼下,不得不作出的手段。
王弘說得對,門閥制度由來已久,不是任何人能在短期內摧毀,那只會帶來大災難,令南方四分五裂。
燕飛也說得好,人是不能永遠活在仇恨裡,那只會侵蝕人的心。
在如此這般的情況下,他最想得到的便是謝鍾秀,只有她可使他把對淡真的愛轉移到她身上,且於他個人來說,等於徹底摧毀了高門寒門間的阻隔,兼且她是謝玄之女,如果他能予她幸福,也是報答謝玄恩情的最好辦法,更何況她對自己是如此依戀,充滿期望,他劉裕怎可一錯再錯,坐看她成為高門大族政治的犧牲品,步上淡真的後塵。
他是決不容這樣的情況發生的。
他要成為新朝的天子,這已成為他唯一的出路。
宋悲風的聲音把他扯回現實去,只聽他向坐在身邊的燕飛問道:「大小姐的情況如何?」
燕飛大有深意的瞥劉裕一眼道:「宋大哥可以問劉兄。」
劉裕收攏心神,點頭道:「大小姐精神非常好,表面看不像曾受重傷的人,說了很多話仍沒有露出疲態。」
宋悲風欣然道:「小飛的療傷之術,肯定是當世無雙。」
燕飛含笑瞧著劉裕,道:「是否我的錯覺,劉兄的神態似有點異於平常模樣。」
劉裕差點想把心事盡情傾訴,卻知萬萬不可,他顧忌的當然不是燕飛,而是宋悲風。矛盾的是他必須取得宋悲風的合作,才能進行他決定了的事。
首先他必須再秘密與謝鍾秀見另一次面,弄清楚她對自己的心意,同時自己也須向她表明心跡。他會把心中的愛意,完全向她傾注,便像當日對淡真的熱戀。
這是至關緊要的一步。
宋悲風亦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劉裕生出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覺,微笑道:「我確實有煥然一新的感覺,其中道理可否容我稍後稟上。」
燕飛點頭道:「明早吃過早點,我立即上路。」
心想的是離開建康前,先向安玉晴道別,只是不想說出來,因為感到不宜讓她捲入劉裕的事情去。
宋悲風道:「與孫恩的事了斷後,小飛可否於返回邊荒途上,向我們報個平安。」
燕飛微笑道:「那時你們仍在建康嗎?」
劉裕道:「宴後我們會告訴你報平安的手法。這方面是由老屠負責的,他會在短時間內在孔老大的傳信基礎上,加以擴充而成為我們的軍情網,只要你在某處留下口信,我們會很快收到信息。」
燕飛點頭道:「你們終於大展拳腳哩!」
劉裕目光投往出現在前方的淮月樓,正要說話,忽然抽一口涼氣,嚷道:「我的娘!發生了什麼事?」
燕飛也愕然道:「碼頭上怎麼聚集這麼多人,且大部分是樓內的姑娘,有什麼熱鬧好看的呢?」
見到他們的小艇不住接近,守在碼頭區過百的男女齊聲歡呼喝采,不住呼喚燕飛的名字。燕飛立感頭皮發麻,知道是衝著他來的尷尬場面。
宋悲風呵呵笑道:「秦淮的姑娘,誰不想目睹贏得紀千千芳心的絕代劍客燕飛的風流模樣?小飛今回難為你了!」
楚無暇沒有直接答他,平靜的道:「族主可知我因何連服兩顆寧心丹嗎?」
拓跋珪終於在床沿坐下,道:「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楚無瑕神色如常地輕輕道:「因為我懊悔以前做過的所有事,更希望所有事從沒有發生過,最好是能忘掉了以前的一切,能開始新的生活。」
拓跋珪心中激盪著自己也沒法理清的意念和情緒,包含著憐惜、忌妒、鄙視、肉慾等說不清的複雜感覺,忽然間,他清楚明白自己再不能把她視作棄之不足惜的玩物。越瞭解她,越感到她對自己的誘惑力。除了表面的美麗外,她還是個有內涵和性格的女人。一個很特別的女人。
拓跋珪按奈著把她摟入懷裡的衝動,問道:「你成功了嗎?」
楚無瑕幽幽的白他一眼,道:「這正是對你早前問題的答案,任何靈丹妙藥的功效都是短暫的,只有極少數能徹底改變體質的丹藥是例外,但那要冒更高的風險,無瑕本以為把佛藏帶回來後,便可得到族主的寵愛,效力該遠勝寧心丹。唉!」
拓跋珪也大感招架不來,苦笑道:「如果你曉得我拓跋珪一向為人行事的作風,該知道我對你是另眼相看。現在對我來說,沒有比打敗慕容垂更重要的事。何況男女間的事,要逐漸發展才有味道,如果我甫見你便佔有了你,反不是什麼好事。無論如何,你已告訴了我答案,不論是什麼丹藥,只有麻醉一時的效用,有點像喝酒,變成了心癮更絕非好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楚無瑕柔聲道:「族主相信感覺嗎?」
拓跋珪一頭霧水的回應道:「相信感覺?這句算是什麼話?感覺是與生俱來的,根本輪不到你相信或不相信。」
楚無瑕嬌笑道:「正因是與生俱來的,所以我們才會忽略感覺,不當作是什麼一回事,也不會特別理會,便像我們習慣了呼吸,可是當你吐納調息的時候,便發覺呼吸竟可對我們如此重要,不懂吐納方法者,休想打下練武的根基。」
拓跋珪苦笑道:「除家國大事外,其他事確難引起我的興趣。不過你的話予我新鮮的感覺。好吧!我耐心聽你說。」
楚無瑕雙目像蒙上一層迷霧,徐徐道:「色聲香味觸,是人之所感,有所感自有所思,所以思感是二而為一,一切都是〔心〕的問題,只有能感能思,才代表我們生活著。我們彌勒教賣丹藥,賣的正是一種感覺,與平常思感有異的感覺。平常的感覺便像一條永不會冒出水面的魚兒,永不曉得水面外的世界是怎樣的,可是當它服下丹藥後,便首次離開水內,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醒悟到竟可以有如此的境界。當然這是短暫的,但至少它擁有了新的感覺,明白到可以有另一種有別於往常的思感,那是一種全心的境界。」
拓跋珪啞然失笑,道:「說到底,你是想說服我嘗試寧心丹。」
楚無瑕搖頭道:「當然不是這樣,丹藥的效果會因人而異,是否會沉迷亦看個人的意志,有點像上青樓,青樓姑娘出賣的亦是感覺,有人傾家蕩產,亦有人因而得到生活的調劑和樂趣。族主不是想治好失眠症嗎?無瑕只是向你提供一個可能的方法。」
拓跋珪笑道:「這是個有趣的談話,令我輕鬆了很多,暫時我的情況仍未惡劣至須藉助丹藥的田地。無瑕好好休息,我本有些事想問你,留待明晚吧!」
說罷離房去了。
「噹!」
碰杯後,四人把酒一飲而盡,氣氛輕鬆起來。
東五層回復舊觀,不知情者肯定沒法猜到,不久前這裡曾發生過刺殺事件,鼎鼎大名的干歸且因行刺不遂,飲恨秦淮水。
司馬元顯情緒高漲,頻頻勸酒。
今晚的佈置又與那晚不同,於廂房中放了張大方幾,司馬元顯、燕飛、劉裕、屠奉三各據一方。
司馬元顯笑道:「今晚肯定沒有人敢來行刺,除非他不曉得燕飛在這裡喝酒,但如果消息不靈通至此,就根本沒作刺客的資格。」
屠奉三接口道:「該說那只能是第九流的刺客。」
眾人起哄大笑。
司馬元顯歎道:「我們又在一起哩!」
宋悲風本在被邀之列,但宋悲風托辭不習慣風月場所,只負責送燕飛來,卻不參加晚宴。三人明白司馬元顯的意思,指的是當日與郝長亨在大江鬥法的組合,再次聚首一堂。只從這句話,可知司馬元顯對當晚發生的事念念不忘。
司馬元顯意興飛揚的道:「今晚我們以江湖兄弟的身份論交,把什麼階級地位全部拋開,唉!這句話我很久以前便想說了,但到今晚才有機會。」
燕飛欣然道:「今次見到公子,便像見到另一個人,教我非常意外。」
司馬元顯道:「都說是江湖聚會,還喚我作什麼公子,叫元顯便成,先罰燕兄一杯。」
劉裕笑道:「〔公子〕便是你的江湖綽號,喚你公子是妥當的。」
司馬元顯怪笑道:「對!對!該罰自己才對。」舉酒又喝一杯。
三人見他已有幾分醉意,不再為他斟酒。
司馬元顯歎道:「告訴你們或許不會相信,事實上我非常懷念安公在世時的日子,那時我不知天高地厚,終日沉迷酒色,從來不懂反省自己的行為,碰了很多釘子。」
燕飛地位超然,不像劉、屠兩人般在說話上有顧忌,暢所欲言的笑道:「既然碰釘子,那些日子有何值得懷念之處?」
司馬元顯道:「最值得懷念的,是做什麼都不用負責任。唉!那時候真的荒唐,竟敢和安公爭風吃醋,回去還要給我爹臭罵一頓,卻全無覺悟。」
燕飛道:「那你何時開始醒悟到自己的行為有不對的地方呢?」
司馬元顯道:「今晚老宋不在,我們說起話來方便多了。現在我要說一件丟臉的事,你們有興趣聽嗎?」
劉裕生出古怪的感覺,聽著司馬元顯傾吐心事,便知這掌握大權的王族公子,內心並不像表面般風光快樂,且是滿懷心事,但只能隱藏在心底裡,到此刻對著他們三個曾並肩作戰的夥伴,在帶點酒意下,得到傾洩的機會。
屠奉三笑道:「公子肯說,我們當然願意聽。」
司馬元顯道:「事情是這樣的,你們聽過王恭的女兒王淡真嗎?她和玄帥的女兒謝鍾秀並稱建康雙嬌,均為人間絕色。」
燕飛目光不由朝劉裕投去,後者神色不善,但燕飛已捕捉到他眼內一閃即逝的神傷。
屠奉三並不知劉裕和王淡真的關係,沒有留意,點頭道:「當然聽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當然不會錯過追求她的機會。」
司馬元顯談興極濃,似恨不得把心事一股腦兒說出來,道:「是不肯放過,我得知她秘密離開都城,借口奔安公的喪,到廣陵去與她爹王恭會合,忍不住領人追了上去,卻慘中埋伏,不知給哪個混蛋射了一箭,嚇得我逃回都城。不瞞各位,那一箭也把我震醒過來,醒悟到自己離開都城便一無是處。」
劉裕心道,那個混蛋便是老子,當然曉得不可以說出來。同時心中湧起怪異的感覺,司馬元顯現在向他們推心置腹,當他們是朋友。但將來有一天,如果司馬元顯成為自己登上帝座的障礙,自己能否狠起心腸對付他呢?劉裕真的不知道。
司馬元顯續道:「但真正的全面醒覺,便與三位有關。那晚我連遭重挫,最後更被三位俘虜,可說是我一生人中最大的屈辱,令我想到自己也可以被人殺死。最教我想不到的,是燕兄不但以禮待我,還當我是兄弟朋友,且信任我。當我們一起划艇逃避〔隱龍〕的追殺,那種感覺真的難以形容,到今天我仍然很回味當時鬥智鬥力的情況。哈!現在我們又可以並肩作戰了!」
眾人又添酒對飲。
司馬元顯放下酒杯苦笑道:「以前的日子都不知是怎樣過的?渾渾噩噩的,好像永遠沒有滿足,每天也有點不知幹什麼才好。現在雖然擔子越來越重,要操心的事不勝枚舉,但總覺得心中有著落,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辦事的。」
燕飛微笑道:「既然如此,為何公子又說非常懷念安公在世時的日子?」
司馬元顯點頭道:「的確很矛盾。或許是因現在責任太多。越清楚狀況,越感到害怕。幸好有三位助我,否則我真的不知如何應付。在以前那段日子,天天風花雪月,也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卻感到一切都是安全的,不論闖了什麼禍,都有我爹為我出頭,從來都不擔心會被人幹掉,這樣的日子,多多少少也有點值得懷念吧!」
司馬元顯感慨萬千的道:「今晚是非常特別的一晚,我從沒想過可和三位再次聚首,且是在秦淮河最著名的東五層,也說了從沒有向人透露的心底話。來!我們再喝一杯?我雖沒資格和燕兄比劍,但卻可以來個鬥酒。」
眾人舉杯相碰。
劉裕笑道:「公子可知燕飛的酒量,絕不會比他的劍法差。」
笑聲中,四人再乾一杯。
此時連劉裕等也有幾分酒意了。
司馬元顯道:「這一杯是祝燕兄旗開得勝,大敗孫恩,重演當日斬殺竺法慶的壯舉,令天師軍不戰而潰。」
燕飛訝道:「公子如何曉得此事?」
屠奉三道:「是我告訴公子的。」
司馬元顯興致盎然的問道:「燕兄對今次與孫恩之戰,有多少成的勝算呢?」
事實上,司馬元顯提出了劉裕和屠奉三最想問燕飛的事,均全神聽著。
燕飛目光投往花窗外,唇邊掠出一絲令人高深莫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