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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 第 二 章 秦淮戰雲 文 / 黃易

    風帆駛離烏衣巷,沿秦淮河向淮月樓駛去。王弘和扮作他隨從的劉裕,立在船首處,均眾精會神留意河區的情況。說到底,兩人都不知干歸會采何種手段進行刺殺,一切純屬猜測。

    劉裕有感而發道:「沒有了紀千千的秦淮河,建康是否大為遜色呢?」

    王弘以帶點擔心的語氣道:「只聽劉兄問這句話,便曉得劉兄不明白我們。」

    劉裕大訝道:「這和是否明白你們有甚麼關係呢?」

    王弘道:「當然大有關係,我們建康子弟,最大的本領就是玩世不恭,沒有甚麼事情是不可以接受的,大至改朝換代,小如紀千千離建康而去,我們總可以找到寄情之法。最重要是我們能保持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害怕孫恩、顧忌劉牢之,卻不怕桓玄,因為桓玄與我們是同類的人。」

    稍頓續道:「坦白說!以前我也是這種人,到慘敗在焦烈武手上,才憬然醒覺過來,否則我仍會在回建康後,繼續縱情放任、醉生夢死的生活,那確是令人容易投入和沉溺的方式,說是逃避現實也好,不滿現狀也行,反正這樣生活才不會有煩惱。」

    劉裕心神一震,暗忖自己的確不明白建康的高門子弟。只好虛心求教道:「王兄可否就這方面指點我呢?」

    王弘沉吟片晌,道:「只要你明白清談是甚麼一回事,便叮以清楚掌握我們士族的心態。首先是自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士大夫既不滿現實社會,偏又無能改變,更看破人世間種種醜惡諸事,矛盾就是這般形成的。至我大晉偏安江左,屢次北伐均無功而回,國業已到令人絕望的地步,我們只能夠從精神上找尋出路,在心靈上或行為上希冀得到自由和解脫。清談便是循老莊和佛門的思想找到歸宿,離開殘酷的現實,藉談論各自領悟來的觀點,剖析妙理,以寄托精神。」

    劉裕聽得一知半解,搖頭道:「我仍不太明白。」

    王弘微笑道:「劉兄因未曾參加過我們的清談宴會,所以沒法憑我幾句話瞭解個中妙況。過了今晚,劉兄會有新的體會。」

    劉裕駭然道:「今晚如果真的是一個清談的聚會,教我如何去應付?」

    王弘道:「今晚絕不是一個為清談而設的宴會,可是清談已成了我們士人生活的一部分,任何聚會也會在不自覺下充滿清談的氣氛。不過我深信以劉兄的智計見識,必另有一套應付的方法。」

    劉裕本對清談沒有半點興趣,但為了在即將來臨的宴會上不那麼窩囊,只好多問幾句,增加對清談的認識。道:「王兄剛才說及清談的源起,似是意尚未盡。對嗎?」

    王弘點頭道:「對!清談之所以能成氣候,還有其它的原因。清談又叫玄談,因為清談離不開」三玄「。」

    劉裕開始感到腦瓜發漲,他雖因清談之風盛行而略有所聞,到底不是讀書人,故一竅不通,苦笑道:「甚麼是」三玄「?」

    王弘解釋道:「」三玄「就是《老子》、《莊子》和《周易》,合稱」三玄「。這種風氣始於曹魏正始年間,以朝中名士何晏、王弼為首,人稱」正始玄風「。其實這是十人對傳統儒家經學的-個反動,因厭倦了傳統僵化了的道德觀和禮教的束縛,改而仰慕老莊一切任乎自然的思想,於是由此玄虛的言論,進而對放誕的行為也不以為非,最重要是品高心潔,至於能否救國濟民,再不是他們關心的事。」

    劉裕訝道:「就如此談玄說理,便可以歡娛整夜嗎?」

    王弘欣然道:「沒試過清談的人,是很難明白個中妙趣。清談一開始,大家便攜手進入了另一境界,把冷酷的現實拋往九天雲外,現實對清談者再沒有任何關係和影響,更不受任何禮教的束縛,大家放誕不羈、縱情酒樂,有些人更服食五石散,通過種種手段,達到自由自在的忘憂境界。清談虛無之極,但也風雅之極。」

    劉裕審視著他道:「王兄似乎非常享受清談之樂。」

    王弘頹然道:「說不享受是騙你的。不過我也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偏是別無他法,也許這算是自覺保命的最佳辦法。所謂棒打出頭鳥,你看所有想在現實裡有一番作為的名士,有哪個是有好下場的?包括安公和玄帥在內。王恭和王國寶就更不用說了。現在你該比較明白我們,除非在非常特殊的形勢裡,建康高門將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觀,不願放棄他們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對現實情況根本缺乏面對的勇氣。幸而現在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如果讓孫恩攻入建康,南方本土豪門的積怨會氾濫成災,將僑寓世族徹底毀掉,我們正在害怕,渴望有救星,而劉兄現在已成了我們其中的一個選擇。」

    劉裕淡淡道:「另一個選擇是否桓玄呢?」

    王弘道:「正是如此。桓玄本身也是僑寓世族,與孫恩代表的本土豪門仇深似海、勢不兩立。他是否成為另一個桓溫並沒有關係,最重要是他能否保障我們的利益。不過他害得淡真小姐自殺身亡,卻激起了我們的公憤,令桓玄在我們心中的地位大跌,也令劉兄在彼消此長下,威勢大增。」

    劉裕道:「他們敢相信我這個布衣嗎7」咼門和寒門間亦是矛盾重重。「

    王弘道:「說得好,我們不但不信任布衣寒士,更看不起布衣寒士。可是劉兄並非一般布衣,而是玄帥親手挑選出來,又經安公首肯的人。劉兄這方面的背景,令我們感到你會是顧全大局的人,會保障我們的利益和生活方式,回復安公和玄帥當權時的社會穩定和興盛。」

    劉裕苦笑道:「你很坦白。王兄說的顧全大局,指的是哪方面呢?」

    王弘道:「我心中的大局,是指整個社會的結構和安定。高門的出現和成為統治階層,並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始於東漢末年品評清議的風氣和九品中正制,根深柢固。任何人想徹底改變這情況,將會令整個社會架構崩潰、人人無所適從、南方四分五裂,更難抗禦北方的胡族。」

    又歎道:「這番話我憋在心襄很久哩!一直不敢向你直言。事實上我爹也有同一的疑問,劉兄你究竟是現有制度的者還是破壞者呢?」

    到此刻劉裕方清楚王弘是借題發揮。說到底王弘終是高門子弟,並不會因劉裕的救命之恩而置家族利益不顧、盲目的追隨家世和他有天壤之別一介布衣的自己。

    而他能成為謝玄的屬意者,事實上亦代表高門大族的衰落。清談風氣的形成,令魏晉公卿,雖負國家重任,但只知空談玄理,不顧實務,志氣消沉,競尚老莊的虛無,又縱情物慾,飲酒服藥,生活敗壞頹廢。兵權因而旁落在他們這些寒門將帥手上。

    如果玄帥能在高門大族的子弟襄尋到人選,肯定不會挑他劉裕。嚴格來說,謝玄實為高門最後一個英雄豪傑。

    王弘提出的問題,事實上他從沒有認真的想過。現在的他,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摸著石頭過河。而身為寒門之士,他更缺乏高門子弟在家風政治上的傳承,而此更為他劉裕最弱的一環。

    他清楚此刻只要話中含糊其詞,會令王弘萌生退意。登時又記起屠奉三所說的,當你處在某一位置時,就必須說在那一個位置應說的話,而不受個人喜惡左右。

    眼前顯而易見的是,如果他擺出得勢後,會革除高門大族享有不公幹權勢的姿態,建康的高門會立即投向桓玄,成為他的敵人,而他更會從領導者變為司馬道子的附庸。所以如何選擇,已是清楚分明。

    劉裕斷然道:「王兄放心,你擔心的情況是絕不會出現的,我會繼承安公和玄帥的遺志,振興漢統,把胡人逐出中原,以社會穩定繁榮為大前題,其它一切我未曾想過。」

    王弘舒一口氣欣然道:「我果然沒有看錯劉兄。」

    劉裕笑道:「我們是否扯得太遠呢?一句」沒有紀千千的秦淮河「,便扯到國步艱難的大事。」

    王弘道:「沒有了紀千千,代之而起的是淮月樓有」清談女王「之稱的李淑莊,她和紀千千的風姿完全不同,充滿江湖味,且是淮月樓的女老闆,說到她如何致富冒起,更是充滿志怪傳奇的況味。」

    劉裕道:「甚麼是志怪傳奇?」

    王弘微一錯愕,顯然沒想過劉裕連這般普通的東西亦不知道,皺眉想了片刻,解釋道:「志怪傳奇,就是東漢人班固所說的諸子十家中第十家,所謂」小說家者流、蓋出於裨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之所造也。「以前的志怪小說,是以神話、傳言和寓言的方式存在著。到了現今,由於時興追求長生之術,靈異之說遂應運而生,使人們能寄托心中欲打抱不平、弔民伐罪的願望,顯示出大家對否極泰來的渴想。像劉兄的」一箭沉隱龍「,便正是志怪小說的好題材,充分體現出志怪小說背後的精神。」

    劉裕大感茅塞頓開,原來卓狂生那本天書的起草,是有其淵源和背景的,他不但是說書能手,更是引領文化潮流的佼佼者。

    王弘談興大發的道:「小說的興起,其實與清談息息相關。」志「是記錄的意思,志怪是記錄靈異的事;所以志怪外尚有志人小說,記錄的是清談名士們精妙的旨論、奇特的行為。」

    劉裕哪有興趣深究,回到先前的話題道:「李淑莊有多大年紀,長得是否美麗,她究竟憑甚麼可以成為淮月樓的大老闆?」

    王弘道:「沒有人知道她的年紀,看外表該比紀千千大上四、五歲,紀千千的美麗在建康是沒有對手的,李淑莊卻勝在懂得賣弄風情。說到她如何起家,告訴你恐怕你仍沒法相信,她是憑賣五石散而發大財的。」

    劉裕失聲道:「甚麼?」

    船速放緩,終抵達淮月樓。

    干歸確如所料,沒有在他們赴淮月樓途中下手。

    屠奉三來到司馬元顯身旁,和他一起透窗外望對岸的淮月樓。沉聲道:「今次我們可能勞而無功。」

    秦淮河熱鬧起來了。

    泊於這截河段的七、八隻畫舫,全都燈火通明,照得秦淮河亮如白晝,管弦絲竹之聲在波光閃閃的河面飄蕩於兩岸廣闊的空間,益顯這天下最著名煙花勝地十年如一夢的繁華。河上舟楫往來不絕,騷人墨客似要趁執行戒嚴令前盡情享受人生。

    此處是紀千千的雨枰台。自紀千千離開後,雨枰台便被丟空了,並沒有讓其它青樓姑娘佔用,事實亦沒有人敢進據這秦淮河的聖地。今次是由宋悲風出面,借用雨枰台,以作他們的臨時指揮部。

    司馬元顯正看得入神,心中思量,要在穿梭往來的眾多船隻中,尋找到干歸的座駕舟,他本人實在沒有這種本領。

    此時聞言心中遽震,色變道:「屠兄何有此言?」

    屠奉三神色凝重的把目光投往右方入長江的河口方向,道:「干歸的監察網全無異動,似是完全不曉得淮月樓之會,如果情況如此保持下去,我們將沒法調動貴府內的精銳部隊。」

    司馬元顯忍不住問道:「屠兄說的監察網,究竟指的是甚麼呢?」

    屠奉三道:「指的是七、八個被證實是干歸派出來作探子的人,他們每天都扮作不同的外貌身份,從事對貴府、謝家等地點盯哨的任務。」

    司馬元顯皺眉道:「如何可以證實他們確是干歸的人呢?」

    屠奉三道:「因為他們輪值完畢,會回到大碼頭區,以類似任青媞的手法回到船上去。」

    司馬元顯道:「我們可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一舉把監視的敵人全抓起來,再調動人馬?」

    屠奉三道:「干歸的人全是經驗老到的好手,要一把逮著所有人,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如被對方以煙花火箭傳出信息,更是打草驚蛇。」

    司馬元顯頭痛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們現在該怎辦好呢?」

    屠奉三道:「更令人疑惑的是直到這一刻,我們仍沒有在淮月樓附近發現任何疑人,也不覺有任何可疑的活動,確是耐人尋味。」

    司馬元顯道:「會否是我們真的猜錯了,干歸根本不曉得淮月樓之會,我們是捕風捉影,白走了一趟?」

    屠奉三道:「我仍認為我們沒有猜錯,問題在猜不中他刺殺的手段。」

    司馬元顯心焦的道:「可是如果我們沒法調動人馬,萬一干歸真的出手,我們憑甚麼殺死他?」

    屠奉三目光投往淮月樓第五層燈火燦爛臨河廂房的窗子,隱見人影閃動。道:「現在我們必須冷靜,然後把高手全集中到這裡來,靜候形勢的發展。我們並非完全沒有機會的。」

    司馬元顯道:「如果干歸的人混入淮月樓的賓客裡去,我們如何應付?」

    屠奉三道:「淮月樓方面由王弘的人負責。今晚隨他到淮月樓的八名隨侍,只有兩人確是他的家將,其它六人是通過他爹的關係請來的,均為一等一的好手,有足夠能力和經驗防止敵人在樓內發難。」

    司馬元顯道:「樓外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我們有四艘快艇在附近河道巡逡,每艇四人,由宋悲風指揮。公子該不會懷疑他在這方面的能力?」

    司馬元顯無法不同意,說到防刺客反刺殺,建康該沒有比宋悲風更出色的人。

    司馬元顯道:「現在隨我來的有十六個好手,其中有兩人是我爹為這次行動特別派來的,主要負責貼身保護我。屠兄方面有多少人?」

    屠奉三道:「我手上只有十九人,已全投進今次的行動去。哼!干歸比我猜想中的還要高明,雖然我已盡量高估他。」

    司馬元顯道:「或許淮月樓之會確與他沒有關係。」

    屠奉三搖頭道:「他用的可能也是」一切如常「,致令我們生出錯覺的招數,我們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司馬元顯露出頗有點意興索然的神態,歎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屠奉三道:「我們仍要著手準備,一方面請陳公公秘密趕來,另一方面通知劉裕目前的情況,讓他清楚內情。」

    司馬元顯道:「正在府內候命的人馬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讓他們繼續候命,不得妄動。」

    司馬元顯道:「我們可否派戰船堵截秦淮河和大江的交匯處?」

    屠奉三歎道:「如果公子如此做,干歸還肯來嗎?」

    接著欣然笑道:「江湖鬥爭的苦與樂正在於此,未到敵人真正發動,你是不會曉得敵人所採取的策略手段,這便叫鬥智鬥力,只有當勝負分明,你方會知道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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