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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二 章 荊州之爭 文 / 黃易

    屠奉三瞧著楊全期進入密林,到肯定他的手下全留在林外,這才從樹頂處躍落地面。

    「唰」!

    屠奉三打亮手上火折子,發出訊號,引楊全期來見。一身黑衣、腰佩長劍的楊全期出現在五丈開外,不住接近。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約會,雙方互相防範,各有殺死對方的理由。

    對楊全期來說,能取得屠奉三的人頭,可獻予桓玄,以紆緩桓玄與他日趨緊張的關係;而對屠奉三來說,兩人直到此刻仍是處於敵對狀態,以他一向的作風,對敵人是絕不手下留情的。當然,屠奉三今次是有聯結楊全期之心,可是在「交心」之前,楊全期有這種想法,是合乎情理的。

    屠奉三攤開兩手,表示沒有敵意。

    楊全期不停步地直抵他身前,臉上木無表情,冷冷看著他。

    屠奉三迎上他不友善的目光,淡淡道:「楊兄肯來赴約,屠某人非常感激。」

    楊全期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上下打量他好半晌,忽又啞然笑道:「屠兄風采更勝從前,想來在邊荒的日子定很風光。只是本人有一事不解,屠兄為何不留在邊荒風流快活,卻偏要來管我的事?」

    屠奉三冷哼一聲,道:「我不是要來管楊兄的事,而是要管桓玄的事,且有個非常好的理由,楊兄該知我從來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楊全期神色轉厲,猛地從袖內取出屠奉三送給他的密函,在屠奉三面前激動的揚著,怒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送來這封信?這信內詳列我和殷仲堪過去數月見面的時間地點,你是要用此來威脅我嗎?」

    接著把密函夾在兩手中,緩緩搓揉,信函變成紙屑從掌隙間灑往林地去,既表示了心中的憤怒,更顯示出精湛的內功。

    屠奉三仍手持燃燒的火折子,冷冷瞧著他,到密函盡化碎屑,微笑道:「如果楊兄曉得信內的情報來自何方,就會感謝我了,否則,到楊兄命喪桓玄之手,仍未知發生了甚麼事。」

    楊全期雙眉蹙聚,臉容顯現懼意,愕然道:「桓玄?」

    屠奉三點頭應是。

    楊全期不眨眼的直視他,神色轉為凝重緊張,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我怎知這不是屠兄的離間之計?」

    屠奉三歎道:「楊兄是有智慧的人,該明白我到邊荒集後的情況。邊荒集兩度失陷,我忙於逃命反攻,哪來閒情去理會荊州的事?何況今非昔比,我在荊州的親族、手下,不是被殺便是流亡,只有桓玄擁有的勢力,才可一絲不漏地掌握楊兄和殷仲堪多次秘密會晤的詳情,對嗎?」

    楊全期沉吟片刻,神色緩和下來,皺眉道:「如此說桓玄身邊仍有屠兄的人,且此人的地位肯定不低,該為桓玄的心腹之一,屠兄可否稍作透露,供我參詳?」

    屠奉三心忖,任你如何猜想,也絕想不到是侯亮生這個與自己一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沉聲道:「此人的身份我必須保密,請楊兄見諒,且此人關係重大,除殷仲堪外,楊兄絕不可讓第四個人知道。天才曉得楊兄的心腹手下中,有沒有桓玄的人?」

    楊全期不滿道:「你既然不信任我,為何卻要來找我呢?這是否表示屠兄欠缺誠意?」

    屠奉三好整以暇的道:「楊兄似乎仍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即使沒有司馬道子的分化離間之策,桓玄亦不會容許荊州除他之外,還另存其它勢力。楊兄接受了雍州刺史之位,又殷仲堪恢復荊州刺史原職,早犯了桓玄的大忌。根本不用我來離間,桓玄要除去你們兩人之心,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多我這個忠實的盟友,對楊兄該是有利無害。楊兄還要我費唇舌之力嗎?」

    楊全期沉默下來,思索片刻,道:「屠兄可以在哪方面助我呢?」

    屠奉三知他終於心動,微笑道:「你可以得到邊荒集沒有保留的。」

    楊全期愕然往他瞧來,好一會後忽然問道:「屠兄現在和劉裕是怎樣的關係?」

    屠奉三心中暗歎。他一直避免提及劉裕,是不希望橫生枝節,而是想把整個結盟,鎮定為對付桓玄的行動?只是劉裕現在聲名太盛,其「一箭沉隱龍」更觸及南方高門與寒士根深蒂固的矛盾,像楊全期、殷仲堪這些高門名士,雖有改革之心,亦如王恭般擁護謝安「鎮之以靜」的治國策略,可是,卻很難認同謝玄從布衣中挑選繼承人的選擇。

    而提到邊荒集,便很難避開劉裕的問題,因為外人並不明白邊荒集的真正情況,會理所當然視劉裕為邊荒集的最高領袖,而事實當然是另一回事。

    屠奉三淡淡道:「劉裕已回歸北府兵,暫時與邊荒集再沒有關係。」

    楊全期現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半晌後皺眉道:「我不是懷疑屠兄對邊荒集的影響力,可是邊荒集有一半是胡人,先不說他們是否有興趣插手南方的事,即使他們肯管南方的事,但讓胡人南來,恐非好事。」

    層奉三心中再歎一口氣,暗忖,南方高門對胡人的恐懼已達到非理性的地步。

    以他一向的作風,此刻便該拂袖而去,只是為大局著想,不得不按著性子解說。

    語重心長的道:「荒人肯對付桓玄和聶天還,不只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求存。眼前當務之急,是不應計較漢胡之別,而是看如何應付桓玄和聶天還的威脅。一旦讓桓玄稱霸荊州,不但楊兄和殷仲堪死無葬身之所,邊荒集也會再度遭劫。這是一個共存亡的問題,其它考慮都該撇在一旁。」

    楊全期苦笑道:「不瞞屠兄,我也曾有過借助邊荒集的念頭,否則今晚不會來見屠兄,此事只要傳出少許風聲,桓玄肯定不會罷休。」

    屠奉三欣然道:「如此我們或可以談得攏,楊兄有甚麼顧慮,請坦白說出來。」

    楊全期道:「不是我的顧慮,而是殷仲堪的顧慮。我曾向他提出聯結邊荒集以抗桓玄和聶天還,但殷仲堪卻指出,邊荒集與崛起於北塞的拓跋珪有密切關係,名震天下的燕飛,不但是拓跋族人,且是拓跋珪的兄弟。如讓邊荒集的勢力擴展到南方,將會是我們漢人的一場災難。」

    屠奉三不悅道:「楊兄對他說的話有甚麼意見呢?」

    楊全期歎道:「我並不同意他的話,首先是拓跋珪仍是羽毛未豐,在一段長時間內,難以對南方構成威脅。其次是邊荒集胡漢雜處,一切由鐘樓議會攬權主事,其淪為拓跋珪工具的可能性,機會是微乎其微。只是殷仲堪卻堅持此見,令我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屠奉三反平靜下來,道:「老殷是害怕了,所以找借口推托。哼!他是否要死到臨頭才後悔呢?」

    楊全期道:「屠兄今次來見我,令我更清楚處境。我會在短期內再去見殷仲堪,向他攤牌。」

    屠奉三心中湧起失敗的感覺,如果沒有殷仲堪的合作,單憑楊全期之力,實沒法成事。

    楊全期又道:「我們須定下聯絡之法,不論與殷仲堪商議的結果如何,我也會盡快通知屠兄。」

    屠奉三點頭表示同意,道:「我有一個忠告,就是當桓玄忽然撤出江陵,那他發動的時刻也為期不遠了。」

    劉裕坐在孤島主峰的高崖處,除西面海平遠處隱見陸岸,其它三面全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剛被命名為裕州的這個荒島,面積頗大,有近三個邊荒集的大小,形如向東伸展兩臂的螃蟹,周圍是急流礁石,船隻難近,只有向東的一面,由於兩邊有陸地,形成防波堤的作用,所以水流較為平靜。可是,因海底有暗礁,如不熟悉水流航道,動輒有舟覆人亡之險。

    東灘是島上唯一可供泊船的地方,數百房舍,便設於東灘旁的密林裡,不過已被王弘一把火燒得變成頹垣敗瓦,還焚燬數以千計的樹木。幸好,尚有幾間建於島上隱蔽處的房舍倖免於難,過去幾天,劉裕寄身於其中之一,以躲避忽然而來的風雨和海潮的晨霧。

    劉裕日以繼夜的練刀練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盡量不去想島外的事情,心無旁騖的沉醉在武道的探索中,累了便打坐休息,頗有苦行者的感覺。

    今夜不知如何,他再不能保持對練武的專注,思潮不住起伏,遂走到這全島的最高點來吹吹海風。

    他隱隱感到,這是練習先天氣功的一個必然的歷程,功力不會是直線向上,而是波浪式起起伏伏的朝上漸進。

    而此刻他正處於其中一個低潮。

    他的敵人就是自己,包括他內心裡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痛苦。

    一棵樹孤零零地長在崖邊,被海風刮得不住彎下去,葉子已所餘無幾,可是仍不肯屈服斷折。

    劉裕頗有點觸景傷情,自己的情況便像這棵小樹,完全暴露在大自然的暴力下,掙扎求存。

    忽然間他想到任青媞,兩人分手前,她向他解釋在建康要對他下毒手的原因,竟然是因愛上了他。

    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只有把他殺死,這段感情方可以告終,而她再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可以不顧一切的、放手去報任遙被殺的大恨。那亦代表她對逝去的大魏皇朝的心意。

    可是她沒有成功,更因此為他保存貞潔。

    當時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她說的任何話。但事後回想,心中總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她真的鍾情於自己嗎?自己是否發瘋了?竟會相信此一妖女的謊言?縱然她真的愛上自己又如何?自己絕不可以讓一個妖女弄得暈頭轉向,如墜五里雲中。對他來說,她只可以作為一著棋子,以之對付聶天還。聶天還既憑胡叫天扳倒江海流,他便以任青媞來算倒他,完成對江文清的承諾。

    不過難以否認的是,任青媞的姿色風情,確對他有無比的誘惑力。如果再給她一回像在廣陵的機會,他是不是仍能把持得住,連他自己也沒有信心。

    一般男兒,到了他的年紀,大多已成家立室,可是他現在怎敢有家室之累,致害人害己。唉!不過,若淡真仍在他身邊,他定會毫不猶豫地,要她為自己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強壯娃兒。

    想到這裡,立即心如刀割。

    王淡真聞父親噩耗,隨即服毒自盡,不但是哀父親之死,更是向他作出交代,以死明志,這一點他比誰都明白。

    隨著日復一日,他對桓玄的仇恨愈趨濃烈,亦愈埋愈深。若不是他強索淡真,淡真雖然失去家族,但仍有他劉裕去照料她疼惜她。

    手刃桓玄,是他心頭最強烈的願望。

    桓玄外,他最痛恨的是劉牢之,終有一天他會教劉牢之後悔。

    就在此刻,他覺得一陣痙攣,全身哆嗦起來。

    連他自己也不覺察,事實上,他正處於修習上乘先天氣功的危險關頭,如果他受心魔支配,動輒會走火入魔,不但前功盡廢,且輕則武功盡散,重則有性命之虞。

    可是,他如能度此突破前的難關,功力可更上一層樓。

    沒有了淡真,縱使得了天下又如何?為何自己沒有強行把她擄走?一時間,自責、悔恨之念向他襲來,更感到無比的孤獨、傷心和絕望。做人究竟有甚麼意思?片刻後,他發覺自己癱倒崖上,渾身無力,內心卻似有團烈火在狂燒著,全身經脈都像被針扎入般刺痛,非常難受。

    迷迷糊糊間,他耳邊似響起燕飛的忠告:人是不能永遠活在追憶和痛苦裡的,成為過去的再不可以挽回,我們只能朝前看。這個想法令他好過了點。

    自己必須找到活下去的好理由,只為報仇而活著是消極還是積極呢?於此關鍵的時刻,他心中浮現江文清的如花玉容。

    論姿色,江文清絕不在王淡真和任青媞之下,且曾和自己出生入死,情深義重,為何自己對她總難生出不顧一切的激情?劉裕猛地坐起來,驚覺自己渾體冷汗,鼻頭癢癢怪不舒服的,伸手一抹,竟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在新月映照下,一艘小艇映入眼簾。

    劉裕明白過來,心叫好險,這才知道差點走火入魔,幸好靈台尚有一點不減的神智,更因想起江文清,令他痛苦消滅,回復過來。

    劉裕跳了起來,舒展手腳,功聚雙目,觀察來艇,同時心中大訝。

    小艇從東面朝島灣駛來,雖因距離仍遠,看不清楚艇上狀況,可是這麼一艘小艇,能載多少人呢?難道來的又是那陳公公?想想也覺合理,只有陳公公才如此藝高人膽大,敢孤身來挑戰他劉裕。

    不過,他倒希望敵人大舉前來,因為,過去幾天他全力備戰,心中的目標是大批的敵人,若來的是陳公公,反令他這些時日的準備佈置派不上用場。

    心中再浮現江文清的玉容,又掠過一陣火熱的情緒。

    只要自己和江文清是真誠的相戀,有情的結合,他劉裕又有始有終,對她負起責任,有甚麼事是不可以幹的。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的處境,憑她的堅強,亦可以忍受任何打擊,縱然自己不幸戰死沙場,他劉家的香火仍可以由她為自己生下的兒子延續下去。只要事情保密,屠奉三也沒話可說。

    不由又暗恨自己,他是否想找王淡真的代替品呢?想到這裡,心中矛盾至極,胸口火燒般疼痛。

    劉裕大吃一驚,連忙收攏心神。

    一陣海風刮來,吹得他衣衫飄揚,精神一振。

    小艇剛進入海灣,此時已可清楚看到,只有一人在艇上,小艇隨著海浪東搖西蕩,險象橫生。

    接著小艇不自然地冒出海面,然後往旁傾覆。

    劉裕曉得對方是撞上海中的暗礁,一拍背上厚背刀,展開獨門提蹤術,穿林越嶺的往東灘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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