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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八 章 願者上鉤 文 / 黃易

    太陽高掛中空。

    卓狂生和高彥從東大街進入鐘樓廣場,到小查的新鋪子看看他準備開張的情況。

    卓狂生口沫橫飛的道:「小查的鋪子乾脆便叫『邊荒燈王』,直接了當,要置燈便要到這裡來,難道去光顧些什麼『燈兵』、『燈卒』嗎?」

    古鐘場正中處傳來「砰砰彭彭」的吵聲,數十名大漢正揮錘施鑿,努力把古鐘樓下半截的地堡拆掉。

    這是鐘樓議會一致的決定,雖說地堡可以加強古鐘樓的防禦力,卻沒有人能忍受它醜惡的樣子,故決定恢復古鐘樓以前挺秀驕傲的外貌。

    高彥道:「請你說話低聲點,如給人聽了,立即先我們一步弄另一間『燈王』出來,依江湖規矩,我們便不能用此大號了。」

    又皺眉道:「然則依你的說法,豈非若有鋪子改名作『燈神』或『燈聖』,便會搶走了我們的生意?買賣是這樣兒戲的嗎?」

    卓狂生抓頭道:「你說的不無道理,待我好好想想,以防有人跟風搶生意。」

    此時方鴻生領著十多個夜窩族的戰士,趾高氣揚的從西大街步入廣場,隔遠和他們打招呼,人人一式青衣捆銀邊的裝扮,腰佩刀劍,令人觸目。

    高彥笑道:「鐘樓議會選出來的第一屆總巡捕,果然是威風八面,老方這傢伙在邊荒資歷雖淺,卻是一下子冒出頭來,老方是走運哩!」

    卓狂生有感而發的道:「邊荒是一個可令人夢想成真的地方,老方便是最好的例子。想當年老方活在他兄長的陰影裡,只像他兄長背地裡的影子,兄長被害後,還要逃避花妖的追殺,冒充總巡捕弄出禍來。現在卻名正言順、堂堂正正的當上邊荒的總巡捕,不是夢想成真嗎?」

    高彥道:「小查則是另一個例子,窮得連買造燈材料的錢也不夠,現在卻給你捧為邊荒集的燈王,不是奇遇是什麼?」

    卓狂生欣然道:「我的夢想是完成我的天書巨著,你的夢想是娶小白雁為妻,邊荒集正是尋夢的地方,只要有志氣,沒有人是白活的。哈!我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問你。」

    高彥正要問是什麼事,後方有人大聲喚他們的名字。

    兩人已來到北大街的入口,止步回頭。

    紅子春在七、八名親隨簇擁裡,朝他們趕來,滿臉春風,像有什麼喜慶事的模樣。

    卓狂生笑道:「紅老闆收到什麼好消息?是否小飛又大發神威,又或劉爺甫抵鹽城即打得焦烈武落花流水?」

    紅子春負手悠然道:「如果有這樣的好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老哥。是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向兩位打個招呼,我已入股了你們和小查的燈店。你們兩個真不夠朋友,有這麼一盤必賺的生意,竟不預早通知一聲。不過!過去的便算了吧!我用我的舖位作股本,只要分回利潤的兩成,該算合理吧!我本來還不打算讓你們知道,不過小查堅持要先得你們兩位爺兒們的同意,我便客氣來問一聲,你們反對嗎?」

    高彥和卓狂生聽得四目交投,心叫不妙,偏又奈何他不得。

    燈鋪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紅子春那店舖最接近說書館,步出說書館大門,看到的就是對面燈鋪的大招牌,上面或許是「邊荒燈王」四個大字。

    卓狂生苦笑道:「你這奸商的鼻子肯定對銅臭特別敏銳。告訴我,如果我們反對你加入,你是否就不把鋪子租給我們了?先答我這句話!」

    紅子春微笑道:「當然是要租給你們,亦不會故意把租金提高至不合理的價錢,只要你們良心過意得去,我這作兄弟的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高彥道:「眼睜睜看著你硬把燈鋪的利潤分走兩成,我們才真的會過意不去,你分一成半如何?這樣我們仁善的心可以安樂些兒。」

    紅子春大喝道:「君子一言。」

    高彥向卓狂生問道:「如何?」

    卓狂生忽然笑得前仰後翻,好半晌才喘著氣道:「我感到以前的邊荒集又回來了,第一個回復常態的便是老紅,從不放過任何賺大錢的機會,真正荒人本色。一成半便一成半吧!一切依足邊荒集的規矩。」

    紅子春欣然道:「這樣做朋友才有意思嘛!」

    說畢欣然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高彥歎道:「光天化日瞧著他攔途截劫,真不服氣,枉小查還倚賴我們保護他。」

    卓狂生道:「他算劫得客客氣氣的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在邊荒集混的吧?」

    高彥道:「你剛才說有事想問我,究竟是什麼娘的一回事?問我消息是要付費的,你夠銀兩嗎?」

    卓狂生瞇著眼笑吟吟的道:「我和你的賺錢方法不同,說話就是錢,且是逐字計算,不過你似乎從未結過賬?」

    高彥敗下陣來,笑罵道:「說笑也不行嗎?有什麼事呢?請卓館主查詢。」

    卓狂生探手摟上他肩頭,移往大街一邊,壓低聲音道:「你不是說過,從彌勒教的妖人和楚無暇的對話裡,聽到尼惠暉到了臥佛寺後,宣佈解散彌勒教,自己則留下來,接著不久後臥佛寺便化作飛灰,變成一個縱橫數十丈的大地穴。」

    高彥道:「這方面沒有什麼好再問的哩!我知道的已盡數告訴了你,不是又要我重複一次吧!」

    卓狂生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般,道:「你曾說過,與小白雁分手後,經過天穴,見到燕飛在天穴旁發呆。對嗎?」

    高彥道:「老子一言九鼎,說過的話當然承認,有什麼問題呢?」

    卓狂生道:「告訴我,當時燕飛是怎樣的一副神情?」

    高彥不耐煩的道:「有什麼問題呢?誰見到這麼一個奇景,都會發呆的。」

    卓狂生不悅道:「勿要打岔,快用你的腦袋想清楚當時的情況。」

    高彥拿他沒法,道:「我只可以告訴你我的印象是當時小飛立在天穴邊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有點哀傷,到我走近才發覺我。就是這麼多。唉!當時我心中填滿離愁別緒,哪有興趣留意其他的事?」

    又道:「你在懷疑什麼呢?難道懷疑天穴是小飛和孫恩過招時的掌風造成的嗎?哈!你真的變成瘋子了。」

    卓狂生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放開摟著他的手,雙目生輝的道:「天降火石的異事,肯定多少與燕飛有點關係,更是我那部天書最具關鍵性的情節。哼!小飛雖語焉不詳,含糊帶過,不過憑我卓狂生的精明,終有一天可查個水落石出。沒事哩!走吧!」

    帶頭沿街去了。

    太陽於半個時辰前下山,鹽城外的碼頭區一片昏沉,只燃著兩支火炬,像鬼火般召喚著千百年來葬身大海的幽靈。

    就趁這入黑後的一段寶貴光陰,劉裕令人把收集回來的煙花火箭、炸藥爆竹,一股腦兒塞進船艙和底艙裡去,還用十多壇火油淋遍全船,只要一點火花便可釀成大難。

    不過在夜色裡,沙船看來全無異樣,更由於刮的是海風,氣味只向鹽城方面散播,從海上來的人,不可能預早嗅到火油的氣味。

    劉裕與王弘並肩立在碼頭處,海風吹得兩人衣衫飄揚,卻吹不掉那山雨欲來的緊張心情。

    王弘重重呼出一口氣,卻沒有說話。

    劉裕微笑道:「緊張嗎?」

    王弘苦笑點頭,歎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身處在這樣危機四伏的情況下。如果我可以學得劉兄一半的鎮定功夫,便非常好了。」

    劉裕道:「膽子是培養出來的,歷練多了,膽子就會變大,因為你會學曉害怕膽怯不單無補於事,且會壞事。我初上戰場時,還不是給嚇得屁滾尿流,步步驚心。」

    王弘呆了一呆,道:「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何要有時說說粗話了。假如你在建康說什麼屁滾尿流,我肯定掩耳不聽,現在從你口中說出來,我卻感到直接痛快和有壯膽的妙用。」

    劉裕心中一動,問道:「你們建康的高門大族,怎樣看劉牢之這個人?」

    王弘嗤之以鼻道:「劉牢之算什麼東西?充其量只是司馬道子的走狗。以前我們看在玄帥分上,對他也沒什麼話好說。可是他以下犯上,以卑鄙手段害死王恭,這樣無信無義的卑鄙小人,根本是要不得的。建康有識見的人對他都非常失望,我們年輕一輩的卻對他恨之入骨,恨他比恨桓玄更甚。」

    劉裕訝道:「你們年輕一輩因何特別恨他?」

    王弘狠狠的道:「如果不是他,淡真小姐便不用因父亡而服毒自盡,誰不恨他呢?」

    劉裕有如被鋒利的鐵錐對準心臟刺了一記,心中湧起傷痛,旋又硬壓下去,呼吸卻不由自主沉重起來。

    王弘並沒有發覺他異樣的情況,逕自道:「唉!想當年安公玄帥猶在之時,建康是多麼興盛繁華,一片太平盛世的氣象。我們從來不用擔心什麼,每天都在享受宴游之樂。我便不時陪淡真和鍾秀兩位小姐到郊外打獵,生活不知多麼愜意。」

    稍頓又歎道:「現在風流已逝,天師軍作亂南方,桓玄則隨時東下攻打建康,烏衣巷裡人人自危,不知何時再有好日子過。」

    劉裕忍住心內的酸痛問道:「你們害怕桓玄嗎?」

    王弘道:「坦白說,我們對桓玄的恐懼,遠少於對孫恩又或劉牢之。說到底桓玄與我們出身相同,即使掌權仍會維護我們的利益,還有比司馬道子父子掌政更糟糕的情況嗎?縱然桓氏取代了司馬氏,也不該差到哪裡去。」

    劉裕心中一震,王弘的話代表著建康高門大部分人的想法,只要能維護建康高門既有的利益,誰當皇帝並沒有分別。說到底桓玄本身正是高門大族的一分子,遠較孫恩或劉牢之易於被接受。

    劉裕問道:「令尊又有什麼看法?」

    王弘早視他為知心好友,坦言道:「爹的看法與別不同,我可以告訴你,但劉兄不可隨便向人透露。」

    劉裕點頭答應。

    王弘壓低聲音道:「他認同安公和玄帥的做法,就是在布衣中挑選有為之士,以承繼他們的志向,為南朝帶來新的氣象。」

    劉裕訝然朝他瞧去。

    王弘正緊盯著他,雙目亮了起來,點頭道:「對!他看好你,認為你是夠資格改朝換代的人,我當時並不把他的看法擺在心上,現在與劉兄生死共患難,方深切體會到他的智慧,如果劉兄有機會到建康來,我會為劉兄引見家父。」

    又笑道:「劉牢之曾應司馬道子之邀到建康謁見皇上,那當然不會出問題,因為皇上只是個無知小兒。不過當劉牢之參加我們的宴會,卻沒有人理會他,或當他是個人物。如此丟人現眼,我若是他,就躲在廣陵算了。」

    劉裕心中暗歎,這確是劉牢之自己招來的,與人無尤。

    劉牢之最錯的一著是依司馬道子之言殺王恭,令他再沒法被建康世族接納。

    這個情況會帶來什麼後果呢?在現階段確難預料。

    問道:「司馬道子父子又如何對待他呢?」

    王弘答道:「他們父子一向視天下人如無物,對他只是表面客氣,實則心內鄙視。劉牢之如果不是蠢蛋,心裡該明白的。」

    劉裕終於感覺到危機,他明白劉牢之是個心胸狹窄的人,怎都忍不住備受建康貴族高門排擠的怨氣。

    此時何銳來到劉裕另一邊,雙手托著一把大弓,送到劉裕眼前道:「這是我幫所收藏最強力的大弓,名為『裂石』,是江南著名弓匠精製的。劉爺既然須找一把強弓,我們就把它拿出來,轉贈劉爺,希望劉爺重演當日一箭沉隱龍的威風,以此弓破賊。」

    劉裕連聲道謝,並不推讓,接過強弓,暗運真氣,輕鬆地把強弓拉成滿月。

    何銳佩服道:「此弓足有三百石,家兄在世時,也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把它拉開,劉爺卻像不須用力便辦到了。」

    劉裕放開弓弦,發出「錚」的一聲,弓弦仍不住急速顫動,好一會後靜止下來。

    劉裕回頭一瞥鹽城的位置距離,欣然道:「此弓足可把箭射出千步之遙,由牆頭到這裡只是八百多步的距離,此弓肯定可以勝任。」

    何銳朝大海望去,歎道:「我現在倒希望焦烈武快點來,快點把事情解決,生生死死聽天由命,怎都好過心驚膽跳的焦等著。」

    王弘點頭道:「我完全同意何兄的想法。」

    何銳道:「假設焦烈武今晚不來,我們怎辦好呢?」

    劉裕淡淡道:「他一定會來的。」

    王弘道:「或許他仍在趕製攻城的工具,例如雲梯和撞門檑木等一類的東西。」

    劉裕搖頭道:「他該早做足工夫。自孫恩作亂的消息傳來,他已有攻城的打算。現在鹽城等於一座空城,兼之他的女人又在我們手上,他一刻都等不了。」

    三人目光不住朝黑夜的大海搜索。

    王弘道:「破賊後我們是否直搗墳州?」

    何銳心焦的道:「破賊後再說吧!現在是否言之過早呢?」

    王弘笑道:「你對劉爺還沒有信心嗎?我已敢肯定今夜必勝。」

    劉裕笑道:「你也來喚我作劉爺了,小弟怎消受得起?」

    接著一震道:「來了!」

    王弘和何銳極目搜索,仍看不到半點賊船的影子。

    劉裕指著東北方向的海面道:「看!」

    兩人循他的指示瞧去,半晌後,同時色變。

    只見海平處現出重重帆影,黑壓壓一片,一時間數不清有多少條賊船。

    王弘和何銳都被賊船的威勢嚇呆了。

    劉裕搭著兩人肩頭笑道:「只看其來勢,便知焦烈武不把我們放在心上。輕敵乃兵家大忌,焦烈武太大意了,我會令他栽一個永不得翻身的大觔斗。」

    接著改拉著兩人臂膀,笑道:「我們回去恭候敵人大駕,好一盡地主之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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