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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十二章 大戰之前 文 / 黃易

    秘道外一片漆黑,門窗緊閉。樓外守衛森嚴,樓內則完全不設防。

    誰會想到有人從地底鑽出來?

    盛載箭矢的大籮筐,被移往靠近廣場的一邊,騰出來的空間被二十個大木箱填滿,而秘道出口恰好在兩者之間,仿如天從人願。

    燕飛先移到窗旁,往外窺看。

    數百名工匠正以泥石築起一道高牆,把鐘樓圍住,這工程完成後,鐘樓將成為一座有強大防禦力的石堡,最厲害是設有射箭孔,由堡內以弩箭禦敵,配合高樓,幾可立於不敗之地。

    燕飛心忖如能奪得古鐘樓,守個八、九天絕無問題。

    在正常情況下,即使以他的身手,要攻入這麼一座石堡亦是癡人作夢,除非在控制廣場後,以重型武器例如檑木之類攻城,或可達到目的。可是大霧再加上「盜日瘋」,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只要他能接近鐘樓,敵人不但視野不清,還被「盜日瘋」擾亂神智,誰都擋不住他先攻佔觀遠台,然後逐層往下殺去。

    這想法令他更珍惜眼前身處的位置,暗自慶幸沒有衝動的離開。

    樓內的暗黑對他完全沒有影響,弄清楚外面的情況後,燕飛來到裝載西瓜皮炮的大箱子前。

    箱子高度齊胸,以每箱裝五十個計算,每個皮炮該是真正西瓜一半的大小。這是合理的,過重的話便不利拋擲。

    燕飛頭痛起來,不是因箱子太多,而是箱子不但上了鎖,還有箱蓋處黏上封條,教他無從下手。

    對如何破壞這批皮炮,他已有好主意,就是拔掉引信。由於火藥內藏,再不可以用火紅的烙鐵使之起火,這樣一來敵人得物亦無所用。製造新的引信雖非難事,可是在兩軍交戰的當兒,哪還有時間去辦,臨時張羅材料更是大難題。

    究竟該怎麼辦呢?

    敵人既然這麼看重這批皮炮,定會按時派人來檢視,如發覺封條損毀,自己勢將暴露行藏,得不償失。

    不過,假如他燕飛能瞞著敵人暗裡毀掉這二十箱皮炮,到敵人搬到戰場上解封準備使用時,方發覺皮炮被「廢掉武功」,引起的混亂和突然而來的打擊,可以想像。

    燕飛探手輕撫封條,心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一個辦法。

    立即退陰苻,太陽真火從手掌輸出,隨著手掌的移動,封條立即變熱起來。

    燕飛以試驗的精神,緩緩把熱力提升,最重要是防止封條因過熱而焚燒。

    封條和木箱間的樹膠開始遇熱溶解,燕飛見好就收,成功把完整的封條揭開來。

    燕飛鬆了一口氣,解決了封條的難題,鎖頭更不礙事,該是作手腳的時候了。

    公羊信神態恭敬地解釋了回來的原因後,氣憤難平的道:「我們是一心一意為族主辦事,置生死於不顧,可是儀爺卻沒有半句解釋的話,便把我們遣回來。」

    拓跋珪神態出奇地平靜,道:「你說拓跋儀與燕飛在帳內密談後,忽然改變態度,令你們立即返回盛樂,對嗎?」

    公羊信點頭道:「正是這樣,請族主為我們作主。」

    拓跋珪沉吟片刻,問道:「你有沒有和燕飛交談過?絕不可以對我有任何隱瞞,否則你該清楚後果。」

    公羊信嚇得俯伏在地氈上,道:「小人怎敢隱瞞族主,我真的沒有和燕飛說過半句話。不過……」

    拓跋珪有點不耐煩的道:「不過什麼?我最不喜歡人說話吞吞吐吐的。」

    公羊信不敢抬頭,戰戰兢兢的道:「燕飛來找儀爺時,我正在儀爺帳內,離開時與燕飛打了個照面。」

    拓跋珪釋然道:「你清清楚楚的給我道出那時的情況。」

    公羊信道:「當時他仔細的打量我,眼神非常銳利,令我感覺列他想對我動手,我不得不暗中防備,接著我頷首打個招呼就走了。」

    拓跋珪啞然笑道:「燕飛確是燕飛。」

    公羊信欲言又止,終沒有說出來。

    拓跋珪歎道:「你被燕飛看破了。」

    公羊信發誓道:「我確實沒說過半句話。」

    拓跋珪輕鬆的道:「正因如此而出了問題。」

    又道:「給我坐起來,我並不是要責怪你,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公羊信依他吩咐坐好,卻不敢面對拓跋珪,側坐一旁,垂著頭。在拓跋族裡他雖是一流的高手,可是對著權威日增的拓跋珪,仍不由心生敬畏。他更發覺拓跋珪今夜心情極佳,似乎沒有把刺殺劉裕失敗的事放在心上。

    拓跋珪雙目露出濃烈的感情,道:「我明白燕飛,從小他對人便有超乎常人的觸覺,你這麼暗懷鬼胎的不敢和他說話,更一副戒備的姿態,怎瞞得過他?唉!這小子太清楚我哩!你露出這麼大的破綻,而他又從小儀有諸內形於外的矛盾神色察覺端倪,所有事情加起來,立即測知我的心意。」

    公羊信惶恐的道:「小人該死!」

    拓跋珪苦笑道:「謝安的九品觀人之術,真的是這般厲害嗎?若他尚在世,我真的希望給他看看,瞧他有何評語。」

    公羊信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拓跋珪道:「你想說什麼呢?」

    公羊信的頭垂得更低了,沉聲道:「燕飛這樣偏幫漢人,究竟置族主於……」

    拓跋珪大喝打斷他道:「閉嘴!」

    公羊信愕然一震,眼中現出不解的神色。

    拓跋珪現出怒容,喝道:「沒有人可以在我拓跋珪面前說燕飛的不是,他永遠是我最好的兄弟。現在給我滾出去,好好反省。滾!」

    公羊信暗鬆一口氣,站起來躬身退出帳外去。

    剩下拓跋珪一個人,忽然笑了起來,搖頭歎道:「唉!我的好兄弟,為何你不可以因我而改變一下你的固執呢?」

    燕飛筋疲力盡的挨著地道的石壁休息,陪伴他的只有六罐「盜日瘋」,他忽然有苦心竭力的感覺。

    他的內氣可以生生不息,但卻受到體能的限制,過度的勞累,會令他的身體不勝負荷,反過來影響他真氣的強弱。真氣便像拖車的駿馬,身體是馬車,如在崎嶇的山路奔馳,車輪也會因碰撞而損毀,縱使馬兒健步如飛,也無法拖動。

    捱了一個晚上,使他深切體會到自身的情況。幸好工作已完成了。

    他曾想過偷一些皮炮藏到地道裡來,卻因感到使用皮炮太過陰毒,有違他的作風,終於放棄這個念頭。一想到皮炮在敵群中爆開,小鐵蒺藜朝各方激射,嵌入敵人面門眼睛的情景,他便有不寒而慄的感覺。

    拓跋珪便常指自己的心太軟,他也知事實確是如此,但有什麼辦法呢?

    現在該是破曉的時候,姚興等在大規模的搜索後勞而無功,會否斷定他早已離集,安心下來?

    他聽著自己逐漸放緩的喘息聲,嗅著地道可令人窒息的霉氣味,克制著噁心的感覺,想到了紀千千。

    燕飛閉上眼睛。

    千千現在怎麼樣呢?她的百日築基是否正逐步完成?築基成功後,是否可以任意通過心靈感應撫慰相思之苦?一切仍是未知之數。

    他又記起他娘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情景,由那一刻開始,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照亮他生命的,只有他娘臨終時著他堅強活下去的囑咐,當仇人在他劍下授首的一刻,他清楚感到過去了的生命已告一段落,從此再沒有什麼事可令他放在心上。

    於是他到了邊荒集,過著醉生夢死的頹廢生活,直至遇上紀千千,生命忽然又到了新的轉折點,將他徹底改變過來。

    然後仙門出現。

    唉!

    他奶奶的仙門!

    生命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是什麼力量令自己到這生死之局來,嘗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可言?

    在邊荒集一整年的冷眼旁觀,他看盡人性的美麗和醜惡。強權就是一切,部份人便以把別人踐踏在腳下為快。人與人間的衝突和鬥爭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因為世上與人有關的事物,從來不會是完美無瑕,換一個角度去看,會得出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結果。這絕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要弄個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是沒有可能的事,於是人們各自捍衛自己的觀點,至演變成意氣之爭。對於這一切,他感到非常厭倦,更感生無可戀,只好憑杯中之物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當時最令他沮喪的是對成敗的看法,到頭來,一杯黃土會埋葬一切,生和死是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的。沒有人明白他,包括龐義和高彥。

    但紀千千卻像一道燦爛的陽光,穿過蔽天遮日的烏雲直射進他心坎去,撫慰他因娘的死亡和愛情路上受到重創的脆弱心靈。

    由見到紀千千那一刻起,他告別了以前頹唐失意的燕飛,開始生命另一段多姿多采的旅程。

    上方傳來重物移動的聲音。

    燕飛從沉思裡驚醒過來,心叫好險。

    敵人是要把皮炮移走,分配到各戰略要點,好用來應付荒人的反攻。

    同時他曉得敵人已收到荒人開始發動攻勢的情報,作最後的部署。

    燕飛探手撫摸放在身旁的蝶戀花,劍出鞘後它會飽飲敵人的鮮血,這種逼不得已下似乎永無休止的殺戮,究竟何時方可告終呢?

    在晨光下,荒人不論男女老幼、上戰場的戰士或支援的人員,數萬人齊集在鳳凰湖西的曠地,舉行由卓狂生主持的誓師大典,儀式莊嚴隆重。

    接著慕容戰率領由五千騎士組成的先鋒隊伍,離開鳳凰湖,踏上征途。

    吃過午膳,十二艘雙頭船和八艘貨帆駛出鳳凰湖,載的是拓跋儀的三千戰士和馬兒,逆上穎水,直趨邊荒集。

    至傍晚時分,在姬別的監督下,工匠們終趕起三十台性能卓越的投石機。

    此時火器、藥物、糧草、後備的兵器和弓兵,連同投石機,亦開始送上泊在碼頭區二十多艘大小貨船上去。湖區燈火處處明如白晝。

    女兵全體出動,好讓戰士可以提早入帳休息,為了邊荒集,不論如何辛苦,沒有人有半句怨言。

    初更時分,三百架由龐義指揮的騾車從陸路沿穎水北上,盛載的是物資糧草,以支援前線的大軍。一切安排井然有序,每個人都明白自己的責任,清楚所處的位置。

    在淝水之戰前,如果有人頂測荒人可以如此同心協力攜手合作,肯定會被認為壞了腦袋發了瘋。

    天尚未亮,劉裕偕同屠奉三、卓狂生、宋悲風、程蒼古、費二撇、姬別、呼雷方、紅子春等人,立在湖北山坡高處,等待江文清的船隊完成首個任務後歸隊。

    姬別見紅子春不停望天,擔心的道:「不要告訴我你看錯天氣。」

    費二撇也皺眉道:「他奶奶的!天氣好得出奇,說是萬里無雲也沒有誇大。」

    程蒼古歎道:「我寧願不使老千手段的和你賭一局,唉!今天還似特別熱似的。」

    紅子春冷哼道:「制兵器火器我比不上你姬大少,玩財技拍馬追不上老費,賭錢更絕不會找我們的程賭仙,可是看天氣嘛!請你們全體靠邊站著。既無雲又特別熱,正是大雨將臨的現象,這正是古聖賢人說的什麼娘的物極必反,我現在幾可準確預言兩天內有場大雨,如所言不兌現,我會刎頸自盡以贖前愆。哈!不過如真的下雨,你們三個傢伙須在夜窩子擺酒向我賠罪。」

    呼雷方笑道:「不要說擺酒賠罪這般小事,以後每逢見到你打躬作揖,斟茶遞水,行弟子之禮又如何呢?」

    卓狂生忽然振臂怪叫,嚇了各人一跳。

    卓狂生見弄得人人側目,卻若無其事的欣喜道:「大家都很興奮雀躍,對嗎?大家盼望的大日子終於來哩!接著便是好日子。坦白說,當日我被逼宣佈放棄邊荒集,敲響聖鐘,心裡難過得想哭,更想留下殉集。」

    姬別笑道:「為何你還沒死呢?」

    卓狂生撫鬚微笑道:「因為我不想壯志未酬身先去。他娘的!我更不想我的天書以悲慘的結局收筆。你奶奶的!你明白嗎?在這個天下大亂的時代,人世間還欠慘事嗎?來聽說書的人,都希望聽得開開心心的,誰希望最後得到的竟是慘劇一場。想受苦嗎?離開我的說書館便成,保證你的期望不會落空,所以我決定繼續活著,為我的邊荒集的圓滿結局奮鬥,成功失敗都無所謂,最重要是我曾經努力過。」

    屠奉三想起桓玄,點頭道:「對!成又如何?敗又如何?最重要是奮鬥的精神,那才是生命的真諦。」

    劉裕看著太陽升出東山,照亮了湖面一角,金光浮閃,深吸一口氣道:「世上是沒有絕對的事,既沒有絕對的成功,也沒有絕對的失敗,有時甚至成功和失敗間的界線也很難劃分。說不定成功的後面便是失敗。」

    如燕飛在場,會明白他這番話的含意。可是現在包括最瞭解他的屠奉三在內,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卓狂生道:「對我來說,光復邊荒集便是絕對的成功,毫不含糊。」

    呼雷方質疑道:「真是絕對的勝利嗎?千千小姐主婢仍在慕容垂手上,光復邊荒集只是一個起點,距離成功尚遠。」

    卓狂生想起紀千千主婢,沉默下來。

    呼雷方則被勾起心事,有感而發的道:「一直以來,我對本族忠心不二,從沒有異心。可是千千小姐的自我犧牲,視各族如一家人的精神卻深深打動我。沒有她,我們早命喪邊荒集,不會有今天的好日子。姚萇父子逼死苻堅,亦是我不認同的事,說到底苻堅並沒有半點薄待他們,如此恩將仇報,令天下人齒冷,這種事怎可以自己動手呢?慕容垂便比他們聰明多了,明明有殺苻堅的大好機會,仍明智的放過了。現在姚萇在關內遇到激烈反抗,正是自食苦果,由此也令我看清楚他們父子的本質,根本不配作我們羌人的最高領袖。到姚興來逼我作卑鄙小人,更令我產生強烈的不滿。縱能霸佔邊荒集又如何呢?我還有顏面充好漢下去嗎?」

    卓狂生豎起拇指讚道:「我們沒有看錯你,是好漢子的永遠是好漢子。」

    姬別道:「坦白說!我以前也是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拚命賺錢,拚命花錢,天天風花雪月,只希望眼前的情況永遠不變。說活得痛快嗎?又似非如此,還常感心有不足。到慕容垂和孫恩大軍聯手夾攻我集,才忽然從一個迷失的夢驚醒過來似的。這幾天來忙得頭昏腦漲,既要看緊工作進展,又要派人到壽陽採購材料,一生人從未試過這般辛苦,卻感到生命充滿意義,幹得痛快,沒有一滴血汗是白費的。昨晚當製成品送上船時,雖肯定賺不到半個子兒,卻有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你們說奇怪嗎?」

    紅子春道:「是否奇怪,最好請教我們的卓名士,建康已失去了天下第一名士謝安,幸好我們還有自己的特產卓名士。」

    卓狂生老氣橫秋的道:「這類問題,只有我這深悉人性的專家才能解答。人是需要變化的,任你天天大魚大肉,夜夜笙歌,可是當每一天都是昨天的重複,最安份的人也會生厭。邊荒集的兩次失陷,正提供了生命中最需要的刺激和變化,那種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感覺最是動人。告訴我,你道一個人出生於大富大貴之家,和一個從一無所有,至白手興家、創業立幫的人相比,誰快樂一點呢?誰更滿足呢?」

    劉裕心中一陣感慨。

    他正是從一無所有列擁有少許成就的人,不幸的是得到的或許永不能填補他所失去的。對於成功失敗,他比任何人有更深刻慘痛的體會。

    費二撇道:「老卓的話確有道理,我便是窮光蛋出身,賺得第一兩黃金時,那種快樂確沒法說出來。可是對一個不用絲毫努力,只因老爹關照即坐擁金庫的世家子弟來說,多一百兩、一千兩又如何呢?」

    宋悲風舒一口氣道:「計劃進行順利,船隊安然回來哩!」

    看著船隊神氣地進入鳳凰湖,眾人放下心頭大石,曉得至少反攻戰的初步計算沒有出現失誤。

    他們等於失去一切的人,現在賺多個子兒,都會為他們帶來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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