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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十一章 生死之間 文 / 黃易

    孫恩首次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創立天師道。

    他乘坐的小風帆駛進翁州島的海港,數以百計的大小戰船展現眼前,旌旗似海,波浪般隨風飄揚,與平靜的海面相映成趣,景色壯觀。

    歡叫吶喊聲震天爆響,恭候在岸邊的天師軍人人跪地膜拜,口呼天師之名。

    孫恩卻完全沒有心情投進這種氣氛去。

    他對五斗米教的認識,始至親叔孫泰,亦是孫泰親自出面,懇求當時有道家第一人之稱的閒雲收他為徒,得傳道家無上功法。

    五斗米教最吸引他的是「黃天太平」和「羽化飛天」兩個理想。前者為人世治平之道,後者為出世破迷之法。

    「天貪人生,地貪人養,人貪人施」。帝王應以道治人,平均一切財富,以「太平」治國,在「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氣運轉變下,天師道遂應運而生。

    在晉室之前,五斗米道主要在庶民間流傳,直至一代道學大宗師葛洪旁出,把五斗米道和儒教合一,提出黃帝也是「先治世而後登仙」,五斗米教才開始在世族間傳播。在建康的世族裡,有不少人是信奉五斗米教的,卻不是他孫恩天師道的信徒,且視孫恩為異端邪說。

    正是在「黃天太平」的治國理想下,孫恩成立天師道,既聚集了東土諸郡飽受凌逼剝削的庶民百姓,亦吸引了大批受盡僑遷世族欺壓的本土世族。這群本土出身的世族,一邊讀孔孟的聖賢書,做高官、掌權勢,另一邊則採藥煉丹,「先服草木以救虧缺,後服金丹以定無窮」。如此成仙有望,且不必放棄祿位,對孫恩自然大力。

    一直以來,這是孫恩深信不疑的理念,「先治國後成仙」,是多麼動人的理想和志向。可是三佩合一後仙門的出現,卻動搖了他的根本信念。仙門事實俱在的告訴他,人世間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生與死之間的遊戲,比之破空而去,是那麼的不關痛癢。一切所謂的生死成敗,再不放在他的心上。

    崇奉天師道,又或把天師道拒於門外,也再沒有分別。能否得到「破空而去」的「真正解脫」,與信道或不信道,至乎煉丹服藥,並沒有絲毫關係。

    假如天師道不是由他一手創辦,他可能永遠不會回到翁州島,再不用面對眼前的景況。天下間只有破空而去,方能令他心動。

    風帆泊往碼頭。

    盧循和徐道覆迎來。

    孫恩洒然躍飛下船,登時引起響徹海港的歡呼。

    孫恩足踏實地,負手而行,兩徒追在他身後,識趣地沒有說話。

    轉瞬間孫恩踏上主峰飛來峰的山道,淡淡道:「情況如何?」

    盧循忙道:「各方響應而來的好漢達七萬之眾,戰船超過八百艘,還陸續地到來。一切準備妥當,只待天師一聲令下,我們可以直搗建康,讓我天師道德披天下。」

    另一邊的徐道覆道:「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司馬道子為了擴充建康軍,又想另立新軍以抗衡北府兵,強征浙東一帶佃農當兵,弄得東土各郡民怨沖天,故我天師道大旗一揚,立即天下歸心。」

    孫恩啞然笑道:「會稽是不是仍由那偽五斗米徒主理?」

    徐道覆笑道:「這是晉室氣數已盡的明證。司馬道子千揀萬揀,偏揀了謝玄的姐夫王凝之作會稽內史,在最前線來對付我們。他的部下見他不修武備,整天躲在靜室求神拜佛,便提醒他,他卻答說已請得他的道祖,派出神兵天將來打救他。」

    會稽是東郡最重要的戰略重鎮,離翁州只有兩天水路行程,一旦會稽失陷東土諸郡將陷於險境,天師軍亦取得能與翁州島遙相呼應的重要據點。

    孫恩忽然道:「燕飛沒死。」

    徐盧兩人面面相覷,心忖難道孫恩竟收拾不了燕飛?

    孫恩道:「燕飛之所以仍能活著,是牽涉到其他問題,箇中情況,你們不須知道。只須明白燕飛事已變成我個人的事,由我親手處理。」

    兩人大惑不解,不過亦不敢尋根究底。

    盧循戰戰兢兢的問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

    孫恩悠然止步,道:「建康方面情況如何?」

    徐道覆答道:「桓玄親率水師,東下攻打建康,被建康水師力抗於石頭城外,桓玄不知基於什麼原因,雖初戰得利,卻不敢放手攻打建康,真相耐人尋味。」

    孫恩淡淡道:「劉牢之已背叛了桓玄,改投司馬道子。」

    盧循一震道:「天師明見,理該如此,否則建康早完蛋了。」

    徐道覆色變道:「如劉牢之轉向司馬道子效忠,對我們將非常不利。」

    盧循道:「如他們拚個兩敗俱傷,又是另一回事了。」

    孫恩搖頭道:「桓玄是不會便宜我們的,他只有退兵。我們也要改變策略,就是暫緩攻打建康,再施計引敵人來犯。」

    徐道覆和盧循均感錯愕。

    孫恩緩緩轉過身來面向兩人,雙目閃動著兩人從未見過的奇異精光,柔聲道:「司馬道子和劉牢之怎是我孫恩的敵手?你們給我血洗會稽,斬殺王凝之。由於王凝之身份特殊,此事必會震動建康。劉牢之礙著與謝玄的交情,不能坐視不理,必請纓出戰,司馬道子會因此陷於兩難之局。答應的話,怕劉牢之軍權坐大;想反對又怕建康世族意氣難平。我們便出個難題考量司馬道子的應變能力。」

    徐道覆大喜道:「天師隨手拈來便是妙策。」

    盧循興奮的道:「司馬道子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他如何應付。」

    孫恩道:「邊荒集的得而復失,對我們是個好的教訓。勞師遠征,實非智者所為,更因我們低估荒人反擊的力量,又錯在誤信胡人。所以我們今次的策略是先立於不敗之地,以逸待勞,打幾場漂漂亮亮的勝仗,振我天師軍的聲威,令東土諸郡人人歸心,削弱晉室勢力,更要和桓玄比耐性。這是鷸蚌相爭的形勢,成敗在乎誰是得利的漁夫。清楚了嗎?」

    徐道覆和盧循拜伏地上,心悅誠服的齊呼「領命」。

    孫恩撫鬚微笑道:「為師此行得益之大,實非任何言詞能形容萬一。由今天開始,我留在飛來峰閉關修行,除了你們兩人,任何人不得踏足飛來峰半步,否則我必殺無赦。」

    徐道覆和盧循高聲答應。

    孫恩仰天一陣長笑,說不出的欣悅舒暢,兩人抬起頭來,孫恩早消失不見。

    桓玄傲立在帥艦指揮台上,目注石頭城的方向。

    在里許外的江面,由司馬元顯指揮的建康水師倚石頭城佈陣,就是差那麼里許的距離,令他望石頭城而興歎。

    連日的激戰,桓玄大顯神威,過關斬將的直抵石頭城,遇上他從不放在眼內的司馬元顯,卻被他拚死反抗。司馬元顯雖損兵折將,卻沒有崩潰,配合石頭城的堅強防禦,令桓玄難越石頭城半步,終成對峙之局。

    桓玄本打定主意於日出後再發動新一輪的攻勢,豈料昨日黃昏時王恭死訊傳至,令他陣腳大亂,不敢冒進。

    不知如何,昨晚他徹夜難眠,不住想起留在江陵的王淡真。若她曉得她爹被劉牢之所殺後,這美女會如何面對此殘酷的事實呢?自己為何關心她的反應?難道竟因太迷戀她的肉體而致對她動了真情嗎?

    桓玄歎了一口氣。

    劉牢之!有一天我會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發洩我心中難平之恨。

    眼看建康就要到手,橫裡卻殺出個劉牢之,令他進不能退不得。

    可是他卻沒法怪任何人,判斷錯誤的是他自己。預期中因何謙遇害,以致北府兵四分五裂、互相攻伐的情況並沒有出現。

    他能獨力應付建康和北府兵的聯軍嗎?即使在大江勝利,要攻陷石頭城已非易事,接著還有建康城的爭奪戰。

    更何況他現在出師無名,王國寶已被處死,再不能借討伐王國寶為名,以爭取建康世族的和響應。

    殷仲堪和楊全期來到左右兩旁,神色凝重。

    楊全期道:「劉牢之親率北府兵水師,已抵建康下游。」

    桓玄冷哼一聲,心忖我如不手刃此獠,誓不為人。

    殷仲堪道:「孫恩在翁州島集結軍力,戰船超過五百艘,兵員在七、八萬人間,隨時會渡海攻打沿岸各城,弄得東海諸郡人心惶惶,民眾四散逃亡避禍。」

    桓玄自己也有退意,可是聽到兩人說的話,卻怒火中燒,沉聲道:「劉牢之算什麼東西?只不過是謝玄的走狗,當年的謝玄都不被我桓玄放在眼裡,何況是劉牢之。」

    楊全期是他下屬,只好閉口不語。

    殷仲堪身為荊州刺史,桓玄又辭而不受大司馬之職,嚴格來說殷仲堪有權管他這個南郡公,當然不吃他這一套。皺眉道:「我們若在目前情況下強攻建康,既出師無名,且勝敗難料,縱然得勝,兵員折損必重,不利南方政局,反而只會便宜了孫恩。」

    桓玄明知殷仲堪言之有理,仍按捺不住心中怨憤不平之氣,冷笑道:「刺史大人是否想打退堂鼓呢?」

    殷仲堪心中大怒,不過一看船上全是桓玄的親衛高手,桓玄的「斷玉寒」更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器,此子一旦瘋起來,說不定會拔劍來對付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忍下這口氣道:「一切由南郡公定奪。」

    桓玄差點語塞,一錯怎可再錯,何況關乎桓家的榮辱存亡。正不知該說什麼話的時候,一艘小艇由敵陣駛出,朝他們而來。

    楊全期訝道:「船頭站的不是范寧大夫嗎?」

    桓玄一呆道:「竟是范寧?」

    范寧是當朝重臣,剛正不阿,從來不肯附和司馬道子、王國寶之流,備受朝野敬重。

    桓玄忙下令道:「不准妄動。」

    命令由號角手傳開去。

    小艇逐漸接近,范寧高舉卷軸,揚聲叫道:「聖旨到,皇上下詔罪己,以應天機、息民憤,接旨者不用跪接。」

    桓玄心中無奈,知道主動權已落入司馬道子手上,且贏了漂亮的一仗,而他桓玄更沒有另一個選擇,只得接受此退兵的下台階。

    同時亦曉得司馬道子對劉牢之的顧忌,不在他桓玄之下。

    帥帳內。

    拓跋珪正在細看攤開的羊皮地圖,聽到楚無暇入帳的聲音,沒有抬頭的道:「為何要見我?」

    楚無暇緩緩下跪,平靜的道:「你不是要我考慮嗎?」

    拓跋珪皺眉朝她瞧來,她的粉臉已多了點血色,令她更艷美絕俗。道:「我還以為你早下了決定。你不是說過要迷死我,又想令我有後悔的一天嗎?這些話是否說過便算了呢?」

    楚無暇幽幽地歎一口氣,道:「拓跋珪呵!你可是天生冷酷無情的人?」

    拓跋珪拿起羊皮地圖,小心的捲起來,然後納入懷裡,雙目同時射出銳利的神光,上下打量楚無暇。

    他的目光直接而大膽,一般的女性肯定受不了,楚無暇卻沒有半點害羞的表現。

    拓跋珪說道:「出了什麼問題呢?怪我冷落了你嗎?」

    楚無暇苦惱的道:「這兩天隨你沿大河四處奔波,只曾隔遠見過你的背影,每晚都守著空帳,你難道對我不屑一顧?」

    拓跋珪啞然失笑道:「現在是非常時期,關係到我拓跋族的生死存亡,假如我貪戀女色,我的部下會怎麼想?」

    楚無暇忽然垂下頭去,輕輕道:「我想離開一段時間。」

    拓跋珪淡淡道:「隨便你!不過走了便不要回來。」

    楚無暇柔聲道:「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

    拓跋珪笑道:「我不想因一個女人而心煩,你並非什麼貞婦烈女,跟隨了我,便不准讓別的男人碰你半根手指。你到了別處去,天才曉得你有沒有和別的男人鬼混,與其疑神疑鬼,不如索性放棄你。」

    楚無暇嬌軀輕顫,抬頭凝視他的眼睛,雙目回復神采,長而秀麗的媚眼流轉著艷光,輕吐道:「你所謂的放棄我,是否代表要殺我?」

    拓跋珪聳肩道:「勿要多疑,你可以自由離開。我雖自認可以比任何人狠辣,但還不至於因為你選擇離去,就殺了你。」

    楚無暇道:「假若我離開一段時間是為你辦事,你肯不肯收回剛才的話?」

    拓跋珪愕然道:「為我辦事?」

    楚無暇道:「我爹多年來不知掃平了多少佛寺道觀,得回來的財物全集中藏在一處,名之為『佛藏』,除了珠寶財帛外,還有道家煉丹的爐鼎和難得的藥物,只要你派出一隊壯丁給我,我可以把佛藏起出來送給你,就當是我的嫁妝吧!」

    拓跋珪心中一動,問道:「怎會有道家煉丹的東西呢?」

    楚無暇答道:「尼惠暉得她爹的真傳,是煉丹的能手,所以對這方面特別感興趣。你曉得她爹是什麼人嗎?他就是『丹王』安世清、孫恩和江凌虛等人的師尊。」

    拓跋珪動容道:「竟有此事?你懂得煉丹術嗎?」

    楚無暇傲然道:「當然曉得。我從小學什麼都是一學便上手,加上我刻意討好佛娘,所以盡得她真傳。你考慮好了嗎?」

    拓跋珪定睛看她好半晌,徐徐道:「你不要騙我。否則追至天涯海角,我拓跋珪都不會放過你。」

    楚無暇柔聲道:「天下間有沒有你完全信任的人呢?」

    拓跋珪想起燕飛,笑道:「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不過你要以行動和事實來爭取我的信任。告訴我!你因何肯心甘情願的跟隨我呢?現在我的勢力仍遠比不上慕容垂,亦和姚萇、慕容永、乞伏國仁等有一段距離,以你的美色手段,加上寶藏,選擇多的是哩!」

    楚無暇柔聲道:「因為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真正的男人,隨著你去打天下,既有趣又刺激。如果你不幸敗亡,我便陪你一起死。明白嗎?傻瓜!」

    拓跋珪哈哈笑道:「傻瓜?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喚作傻瓜。希望你不是真的當我是傻瓜吧!給我乖乖的回去休息,我準備妥當後,會派出一組百人的車隊,跟你上路。他們不會聽你的指揮,但會協助你完成任務。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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