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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九 章 識見過人 文 / 黃易

    一艘小艇靜悄悄地在河道上滑行,駛進一座石橋底後停了下來,仿如從此在人間消失,橋上雖有人來來往往,卻沒人注意這在江陵城慣見的景象。

    撐艇者正是侯亮生,他比約定的時間遲來了近半個時辰,真怕屠奉三以為他爽約,又或等得不耐煩走了。

    「侯兄!」

    侯亮生嚇了一跳,左顧右盼,仍見不到屠奉三。

    「我在這裡!」

    侯亮生感到艇子輕擺,往四周瞧去,一雙有力的手正抓著船邊,屠奉三很快地從河水中冒出來,由於他處於艇子和橋墩之間,即使有其他艇子駛過,只要屠奉三回到水裡,便可以躲起來。

    侯亮生想不到他有此一著,讚道:「屠兄真有辦法。」

    屠奉三大半截身子仍浸在河水裡,冷冷道:「如有人見到侯兄如此把艇泊在橋底,會有什麼聯想呢?」

    侯亮生道:「我不如此別人才會感到奇怪,每當我有疑難的時候,總愛一人獨自划艇游河,桓玄也曉得我這個習慣。」

    屠奉三道:「侯兄因何遲到?」

    侯亮生現出哀痛的神色,頹然道:「因為今早桓府有事發生。唉!都是南郡公作的孽。我不能出來太久,屠兄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屠奉三心忖不知誰又給桓玄害了,不過桓玄正在前線和建康軍開戰,當不是他親自下手。道:「侯兄真的打算背叛桓玄嗎?」

    侯亮生苦笑道:「屠兄不相信嗎?」

    屠奉三道:「侯兄投靠桓玄,求的不外是功名富貴、權力地位。目前在南方,桓玄是最有資格實現侯兄所求的人。而我屠奉三則落泊邊荒,侯兄竟捨桓玄來就我?動輒還要死得很慘,且侯兄與桓玄又沒有深仇大恨,本人真的不明白。」

    侯亮生道:「屠兄有沒有興趣聽我的看法和抱負,如屠兄聽後仍認為我在騙你,可以依原定計劃殺死我,只要給我一個痛快便成。」

    屠奉三大訝道:「我肯來這裡見你,正是想知道侯兄的想法,請侯兄賜教。」

    侯亮生雙目閃動著智慧的光芒,道:「自晉室南遷,當政的分別是王導、桓溫和謝安,他們代表的是世族中的進步勢力,力圖改革令晉室失去半壁江山的腐朽政治,壓制世族公卿的政治經濟利益,阻止他們佔山護澤、逼民為奴,殘民以自肥的行為。」

    屠奉三點頭道:「侯兄很有見地,沒有這三個人,南晉肯定沒有眼前的局面,更遑論淝水之戰的輝煌戰果。」

    侯亮生道:「亦正因淝水之戰,把一切改變過來。從北方南遷過來的大多數士族,仍眷戀以前大晉的風光,把江東視作可以繼續『奢侈相高』的避難所,但因北方胡賊的威脅,才不得不容忍由王導開始,至謝安達至最高峰,鎮之以靜,把士庶團結在一起的政策。可是淝水之戰的大勝,卻使他們生出錯覺,認為胡人再難成大事,劣根性又再顯現出來。所以一向不滿謝安限制他們利益的政策的世族公卿,便轉而司馬道子,排擠謝安和謝玄。這是政治派系的鬥爭,區別非常清楚,一邊是主張改革的謝安派。王珣、王恭、殷仲堪、徐邈等都屬這派的人,政見相同。另一邊是以司馬道子、王國寶、王愉、司馬尚之為首,力圖恢復舊晉風光的保守勢力。」

    屠奉三動容道:「侯兄對朝政有非常過人的真知灼見。」

    侯亮生無奈的道:「我當初投靠桓家,是認為桓溫的後人會繼承桓溫的抱負,掃走腐朽的司馬氏皇朝,開創新局,繼而北伐以復我中土。豈知卻是看錯了,桓沖雖有幾分乃父之風,卻沒有擔當天下的大志。桓玄聰明絕頂,可是比腐敗的世族更不堪,只視天下為桓傢俬產。我大力慫恿他王恭作盟主,他竟向王恭討女為妾,如此行為,怎不令我對他死心。」

    屠奉三點頭道:「既知桓玄非是可事之主,侯兄何不遠遁他方,逃到桓玄勢力不及處,不是勝過作我的內應,動輒招來殺身大禍嗎?」

    侯亮生目光閃閃的打量他,沉聲道:「屠兄肯放過桓玄嗎?」

    屠奉三微笑道:「這還用問?」

    侯亮生道:「屠兄又憑什麼令桓玄敗亡呢?」

    屠奉三微一錯愕,一時不知該如何答他。

    侯亮生道:「屠兄看好劉裕,對嗎?」

    屠奉三呼出一口氣道:「侯兄比我想像的還高明,幸好桓玄不懂重用你。」

    此時有艇子駛過,屠奉三早一步沉到艇底去。

    當他再從水裡冒出來,侯亮生道:「你看好劉裕,我卻不看好桓玄,這樣說,屠兄該明白我的心意哩!」

    屠奉三道:「你為何不提司馬道子?如劉牢之站在他那一方,桓玄今次肯定無功而回。」

    侯亮生道:「我著眼的並不是一時的成敗,而是民心所向。自淝水之戰後,司馬道子掌政,立即恢復了以前舊晉戶調稅法,王公在謝安時是要納稅的,庶民服役者可免稅,而司馬道子竟倒行逆施,世族公卿再不須納稅,庶民則既要服役又要納稅,且巧立名目,加重庶民的負擔,逆民行事,弄得天怒人怨,火石天降,此末世之象。」

    接著歎道:「桓玄和司馬道子都是一丘之貉,不明白謝安團結各階層的政策已深入人心,而劉裕又是謝安、謝玄的繼承人,只要給他一個機會,凡有改革理想的人都會他。對世家大族我是徹底的失望,劉裕的布衣出身,反可以為南方帶來新的氣象,是我樂於見到的。」

    屠奉三道:「我完全明白了!侯兄有什麼好提議呢?」

    高彥睜眼道:「這次可發了。」

    吸引了燕飛的注意力後,續下去道:「我終於想通因何老聶等知道我會來找小雁兒。」

    正操舟的燕飛沒好氣的道:「你不是在睡覺嗎?現在離淮水不到十里,不要告訴我,你又想掉頭回去。」

    高彥哂道:「你這個邊荒第一高手是怎麼搞的?連閉目養神和倒頭大睡也分不清。他奶奶的!誰說過要回去?你究竟聽還是不聽?」

    燕飛無奈道:「我又沒封著你的口。」

    高彥喜道:「這才夠朋友嘛!我想到的情況是這樣的,當小清雅回到巴陵,因心中想著我,更知道我情比金堅,定會來找她,於是吩咐手下的人,如見到像我如此瀟灑不凡的超群人物,須立即上報她,好讓她能及時熱烈地款待我,因而洩漏風聲,讓老聶布下天羅地網來守候我們。」

    燕飛道:「另一個可能性,是荒人中尚有兩湖幫的奸細。」

    高彥道:「絕對不會,我不是說沒有奸細,而是奸細如何將消息送往巴陵呢?除非是飛鵠傳書,但這是不可能的,荒人現在人人打醒精神,提高警覺,誰可養了整籠鴿子仍可瞞過所有人?何況知道我們到兩湖去的只有寥寥數人,即使有人看著我們離開,仍不知我們到哪裡去。勿要胡言亂語,擾亂老子我的思路。」

    燕飛想想也是道理,苦笑道:「算你對吧!」

    高彥興奮道:「由是觀之,我的乖清雅不單沒有出賣我,還記掛著我,是廢寢忘餐的那一種。」

    燕飛道:「希望是這樣吧!」

    高彥光火道:「什麼希望是這樣是那樣?根本實情如此。你一點都不知道她對我多麼親熱,香肩兒任我摟;便宜話任我說;小手任我拉;你抱我、我抱你,只差尚未親嘴兒。明白嗎?她對我是情深如海的。」

    燕飛淡淡道:「你整晚就是想這些東西?」

    高彥理所當然的道:「不想這些東西還有什麼好想的?哈!這次雖然見不到她,但已弄清楚她的心意。收復邊荒集後,我會雇一頂大紅花轎,敲鑼打鼓的到兩湖去迎親,你則負責道路的安全。」

    燕飛道:「你不是認真的吧?」

    高彥不悅道:「我說得出口的話怎會不算數?」

    燕飛啞然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無可救藥。先得人家小姑娘肯點頭下嫁你這小子再說吧!不要浪費了我為你出生入死贏回來的成果,太過張揚,會令老聶很難下台的。而且下次你到兩湖去,須單人匹馬方能顯示你的勇氣和誠意,我既沒空陪你去發瘋,亦不宜陪你去,老聶可沒答應過不對付我。」

    高彥頹然道:「我早知你會拒絕我。唉!你奶奶的!老聶這傢伙殺人不眨眼,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到兩湖去,舉目無親,老聶若有心要把我分開作八塊,保證不會多一塊也不會少一塊。」

    燕飛笑道:「不要說得那麼淒涼,情況不是你想的那般惡劣,賭約是在他手下面前訂立的,願賭當然要服輸,否則聶天還將變成卑鄙小人。何況如他敢動你半根毫毛,將與我燕飛結下解不開的深仇,聶天還會這麼蠢嗎?不要再想了,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呢?」

    高彥眉開眼笑道:「多說一百遍也不厭。你究竟和拓跋珪有何拯救千千和小詩姐的妙法呢?」

    燕飛心忖原來你仍記得千千,敷衍道:「這方面由我來操心吧!你還是……」

    高彥怒道:「你當我高彥是什麼人?只有你才緊張嗎?照我看,以你今時今日的功夫,哪管他千軍萬馬,只要有好幫手,來個突襲,肯定可把她們救出慕容垂的魔掌。」

    又興奮的道:「慕容垂總要去打仗的,他不在,我們不是有機會嗎?」

    燕飛搖頭道:「慕容垂是不會讓千千主婢離開他身邊的,當我們光復邊荒集,他更會提高警覺。」

    高彥道:「先答我一個問題,你有信心打敗慕容垂嗎?」

    燕飛想起那次和慕容垂交手的情況,認真思索起來,道:「此人的槍法,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最可怕的是他臨陣應變的機智和判斷,這樣的對手,誰敢誇言穩勝呢?當時我有個感覺,是他怕誤傷千千,所以槍下留情,但我已感到純以功力火候論,我尚遜他一籌,如他放手全力施為,更難預料他厲害至何等田地。謝玄便曾在他的北霸槍下吃過暗虧,致後來一傷再傷。謝玄其時的劍術,確在我之上。現在我雖有突破和精進,可是對著被譽為胡族第一高手的慕容垂,仍是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你有什麼鬼主意?」

    高彥道:「不是鬼主意而是好主意。你只是謙虛吧!我買定你贏,所有荒人都肯投注在你老哥身上。慕容垂厲害得過竺法慶嗎?他奶奶的,照我說索性公開向慕容垂下戰書,約期決戰,大家公平拚個分明,千千主婢歸勝的一方。如慕容垂不敢應戰便是龜孫子,他還有臉見人嗎?讓普天之人都知他怕了你哩!」

    燕飛道:「照你這樣的說法,哪還用打仗呢?不滿桓玄,便約他出來單打獨鬥,決一生死,誰輸了便向對方獻上荊州或邊荒集,世上怎會有這麼便宜的事?慕容垂如不應戰,誰都不敢說他半句閒話,何況他確曾從我手上把千千硬奪回去。如此向他下戰書,只會換回他的恥笑。」

    高彥道:「那就用奇兵突襲的方式,盡起邊荒集第一流的高手,組成救美團,覷準慕容垂與人大戰的時刻,忽然出手,救回她們主婢。」

    燕飛苦笑道:「如論智計,我們實在比不上慕容垂,我們兩次眼睜睜看著邊荒集失陷,便知慕容垂不論兵法戰略,均是無懈可擊。他的親兵團雲集了慕容鮮卑族的一流好手,根本不怕突襲。更何況在千千和小詩身邊有個叫風娘的女人,她極可能是胡族中武技最高明的女子,與慕容垂所差無幾,只是她那一關已不易過。何況如此以硬碰硬,我們不論成敗,也會死傷慘重。」

    高彥道:「這不行,那又不行,究竟該怎辦好呢?」

    燕飛安慰他道:「這條路並不易走,我們可以做的就是一步一步的堅持下去,眼前的一步,是先收復邊荒集。劉裕是個很特別的人,初遇他時並覺不得他有何了不起的地方,充其量只是個本領高強不怕死的機警探子,可是和他經歷多次出生入死後,他的光芒逐漸顯露出來,現在舉手投足之間,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充滿領袖的魅力,直追當年謝玄的風采。只有他才可以領導荒人邁向勝利。我不行,屠奉三也不行,老實說誰都不行,只有劉裕可以辦得到。淮水之戰,只是他軍事生涯的開始,到光復邊荒集,才會真正奠定他無敵統帥的地位,那時桓玄、劉牢之、司馬道子和孫恩等人會開始害怕他。」

    不由想到拓跋珪,他比任何人更先知先覺,已對劉裕生出戒懼之心。

    若有一天,兩人對決沙場,他該站在哪一方呢?希望這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吧!

    高彥不解道:「為何忽然提起老劉呢?」

    燕飛道:「邊荒集是沒有能力同時應付南北夾擊的,所以邊荒集的存亡,全看劉裕在南方的表現,在北府兵內的鬥爭成敗。亦只有當邊荒集穩如泰山,我們才有資格與拓跋珪聯手對付慕容垂,也只有在這種形勢下,我們方有機會進行我們的『救美行動』,明白嗎?如果劉裕有什麼閃失,我們成功的機會更渺茫。」

    高彥道:「你的兄弟比之劉裕又如何呢?」

    燕飛道:「你指拓跋珪?唉!我太熟悉他哩!有時更有點怕他。你有沒有這種感覺,當你太熟知一個人,反而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困難。」

    高彥皺眉道:「怕他?」

    燕飛不情願地想起拓跋珪要對付劉裕的手段,歎道:「在一般情況下,他可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更有過人的氣魄和眼光。可是一關乎到拓跋族的榮辱,他卻是寸步不讓,狠辣絕情得不像平時的他。從小他便立下志向,不但要恢復代國,還要令拓跋族獨霸天下,任何人想阻止他這麼做,他會和你拚命,即使是我也不會例外。」

    高彥道:「他有什麼長處呢?」

    燕飛道:「他看事物非常透徹準確,擅用騎兵,從不會粗心大意,而我最欣賞他的是他的耐性。這麼多年來,苻堅想盡千方百計要清剿他的馬賊團,仍勞而無功,正因他懂得避重就輕,懂得忍耐、懂得掌握時機。天下愈亂,他比任何人更有生存之道。」

    高彥訝道:「你很看得起他。」

    燕飛目光投往前方,淮水在五里的水程內,很快他們會回到鳳凰湖基地,反攻邊荒集的軍事行動會立即全面開展。他將會暫時忘掉仙門,全心全意投進這如夢似幻的人間世去,經歷其中的悲歡苦樂。他不會讓自己停下來,直至救回千千主婢的一刻到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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