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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十 章 宿命對手 文 / 黃易

    燕飛和拓跋儀在最後方坐著兩匹由戰士讓出來的馬兒,並騎緩行。

    燕飛聽罷拓跋儀有關拓跋珪的情況,道:「為何剛才你每次提及小珪時,語氣總是有異往常,且有點言而未盡似的,你們兩個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有爭執?」

    拓跋儀心中苦笑,連他也沒有想過,劉裕這個主帥的表現是如此出色,繼燕飛後成為邊荒的英雄,就在這荒人沉浸在勝利情緒的當兒,他卻要去想如何刺殺荒人將反攻邊荒集的希望和熱情,托寄於一身的最高領袖,令他覺得要執行拓跋珪交代的秘密任務的難度倍增。而拓跋儀本身也是荒人,此事使他充滿罪惡的矛盾感覺,另一方面亦證明拓跋珪對劉裕的看法沒有錯,劉裕確實是個令敵人顧忌的人。

    拓跋儀是有苦自己知,雖恨不得向燕飛全盤傾訴,卻知這般做了,等於背叛拓跋珪,他該如何選擇呢?

    歎道:「我只是在擔心他,慕容寶並不易對付,何況慕容寶後面還有慕容垂,一旦讓慕容垂收拾了慕容永兄弟,他便會親自對付我們。照我看,現時在北方,包括我們在內,仍沒有人是慕容垂的對手。」

    燕飛心忖這是因為你不曉得我們有紀千千這著神奇的棋子,不過也感到拓跋儀有點岔開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他肯定有些事發生在拓跋儀和拓跋珪之間,卻亦知不宜在此刻追根究底。順口問道:「乞伏國仁現在是怎樣的情況?」

    拓跋儀拋開煩得令他失去所有人生樂趣的沉重心事,道:「苻堅死前,派他去平定其叔父步頹的叛亂,乞伏國仁知道大秦帝國滅亡在即,反與步頹聯成一氣,召集族人,組成了一支十多萬人的部隊,建立政權,自稱大都督,設立武城、武陽、安國、武始、漢陽、天水、略陽、漒川、甘松、匡朋、白馬、苑川等十二郡,在勇士川另建勇士城作國都。還擊敗和收服了南安豪強秘宣,又在六泉平定了三個鮮卑人的部落,成為姚萇在苻丕外關內最大的勁敵。」

    訝道:「你為何忽然提起他?」

    燕飛說出原委,道:「北方形勢的混亂複雜,在所有人意想之外,將來我們縱能打垮慕容垂,仍有一段很艱辛遙遠的路要走。」

    拓跋儀道:「苻堅被姚萇幹掉後,北方自立為王或割地稱霸者不勝枚數,不過較像點樣兒的只有呂光、禿髮烏孤、沮渠蒙遜、慕容德、李皓和馮跋等人。不過比之姚萇和慕容垂,這些人都差遠了。」

    又欣然道:「我很高興你仍視自己是拓跋鮮卑族的一分子。」

    燕飛道:「我從來沒有否認是拓跋族的人,只因我討厭戰爭和死亡,才來到邊荒集過著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日子。不過紀千千把一切改變過來,為了她,我願去做任何事。」

    拓跋儀心中難過得想仰天大叫三聲,自己究竟該把拓跋珪的命令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還是將自己好兄弟的心願置於首席?如刺殺劉裕成功,反攻邊荒集的大計不立即崩潰,也肯定會延誤。

    在返回邊荒的途上,他曾反覆思量,卻從沒想過光復邊荒集的軍事行動如此迫在眉睫,且如此接近成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他即使如實執行拓跋珪的密令,恐怕亦難有機會。假如成功的話,則會對反攻邊荒集造成最沉重的打擊,亦是他不想見到的。

    燕飛訝道:「你心中有什麼疑難呢?為何臉色忽明忽暗,變化劇烈?」

    拓跋儀差點忍不住向他吐露實情,勉強忍住道:「我在擔心族主。」

    燕飛發覺他二度稱拓跋珪作族主,而不是像以前般親切地喚小珪,心中湧起不安的感覺,道:「對小珪多點信心吧!勝敗不是單講實力,否則我便割不了竺法慶的首級。不要再想北方的事,現在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把邊荒集奪回手上,要慕容垂兩面受敵,最後的勝利將屬於我們。」

    孫恩站在岸旁,等待出現在大海東面的第一道曙光,心中充盈奇異的情緒。

    經過連續兩天晝夜不停的趕路,他繞過建康,直抵大海之濱。

    三十多年來,還是首次有人令他負傷,且是不輕的內傷。幸好道家修行正是養生之道,黃天大法更是養生的極致,具有療傷神效,兩晝夜的邊趕路邊療傷,他已把傷勢穩定下來,接著便要看入關靜養的工夫了。

    身負的傷勢使他的心境生出變化,不單對自己作出深入的反省,更對自身和所處的人世有更透徹的明悟。

    從小他便愛一個人獨處,思考眼前的天地。高山之巔、大海之濱,是他最喜歡留連的地方,只有當遠近群山俯伏腳下,茫茫汪洋在眼前澎湃漲退,方可以牽動他某種沒法說出來的偉大情懷。他熱愛遠古的歷史和神話,令他能縱橫於上下古今,視野超越時空,縱觀文明的興盛和衰落;他亦精研術數,希冀能掌握宇宙和命運的奧秘。

    可是再沒有一件事,能比得上感應到仙門時的震撼,他首次體會到道佛的先賢窮畢生之力追求的什麼立地成佛、白日飛昇,是千真萬確的存在,而仙界則無處不在,只看你能否像三佩合一般打開那入口,開啟那可以離開這被命運控制的世界的出路。

    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太令人猝不及防,他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殺死燕飛,以致白白錯失了穿越仙門千載一時的機會。

    他並沒有後悔,因為他已掌握了開啟仙門的法訣,雖然他仍有一段很遠的路要走,但至少有一個明確努力的方向,生命亦因而充滿了生趣和意義。

    除此之外,仙門對他最大的啟示是證實身處的人間世只是一個幻象、一個迷失於悲歡離合的生死之局。在這個清醒的夢裡,他可以放手而為,任意縱橫。

    雖然燕飛不是憑自身的本領傷他,但他已視燕飛為相類的難得對手,清楚只有借燕飛的激勵,他方可以使黃天大法向最高境界進軍。

    對燕飛他再沒有絲毫敵意,且大生好感。可是他也曉得自己和燕飛間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享受開啟仙門遁往洞天福地曠古爍今的成果。他直覺感到,當他殺死燕飛的一刻,他的黃天大法始臻達真正完美的極致,真陽和真陰力足破空而去。只有燕飛這樣的對手,才能激發他的鬥志和潛能,使他在對決裡掌握生死之秘。

    命運注定,他們第三場的決戰,是無可避免的。

    第一線曙光,出現在水平盡處。

    鳳凰湖以磚石構築的主建築物的議堂裡,正舉行計劃反攻邊荒集的流亡鐘樓議會。主持者卓狂生和統帥劉裕對坐南北兩端,兩旁密密麻麻或坐或站擠滿了人,包括剛回來的燕飛、拓跋儀和高彥。江文清、慕容戰、姚猛、姬別、紅子春、費二撇、程蒼古等全體出席,到了江陵去的屠奉三由陰奇代表。列席者有十多人,令整個寬不到三丈,長只四丈的議堂鬧哄哄的,氣氛熾熱。

    呼雷方容色蒼白的坐在卓狂生右下首,雖然一副大病初癒、有氣無力的模樣,但比之心神受制時之嚇人情況,已是天壤之別。燕飛剛才依波哈瑪斯所教,在他耳邊說出解咒的密語,果然立即奏效,呼雷方應聲劇震,醒轉過來,卻完全忘記了發生過什麼事,至於毒香一事更是全無記憶,能記得的只是被姚興遣高手圍攻的情況。

    燕飛心知波哈瑪斯在這方面對他使過手段,可是總不能因此掉頭回白雲山尋他晦氣,只好一笑置之,呼雷方能「重新做人」,他已心滿意足。

    卓狂生乾咳兩聲,喧鬧的人忙靜下來,聽他說話。

    卓狂生撫鬚先大笑三聲,欣然道:「今次在鳳凰湖,是我們繼新娘河的第二次聚義。」

    姚猛插口道:「人更多更齊了。」

    卓狂生瞪他一眼道:「多嘴!」

    即時惹起一陣哄笑。

    卓狂生道:「我們的大英雄小飛剛回來,便忙著為呼雷當家唸咒驅心魔,我們尚未有機會聽他力戰孫恩的故事,請他先向議會作個詳盡的報告如何?」

    站在燕飛身後的高彥靠到燕飛耳邊道:「這瘋子是假公濟私,接著便是逼我當眾說出與小白雁的閨房秘史了。」

    卓狂生道:「高小子你在說什麼?」

    高彥忙站直身體,尷尬道:「沒什麼?閒聊幾句也不成嗎?」

    燕飛暗歎一口氣,卓狂生是在逼自己說謊,而他不但不慣說謊,更不願說謊。

    處於這兩難的處境,他倏地湧起眼前一切都不是真實,而是幻象的荒謬感覺。這是曉得仙門之秘的嚴重後遺症,他仍在生死之局內,但又偏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這世界。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荒謬感覺,會令人難以投入。有千千在就好了,只有她才能令他全情投入,明知這人世只是一場遊戲,或一個夢境,仍義無反顧,全心全意的投進去。

    深吸一口氣後,燕飛淡淡道:「我在堂邑城遇上孫恩,與他打了一場,因堂邑守軍的包圍和以火箭攻擊我們所在的客棧,最後不了了之。然後我把他引得深進邊荒,再決勝負,中間發生了點意外,我們兩敗俱傷,孫恩現在該已返回南海去。」

    劉裕訝道:「什麼意外?」

    燕飛道:「此事容後再說。」接著把潛入邊荒,偷聽到姚興和慕容麟的對話詳細道出。他既不願當眾說謊,只好避重就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呼雷方沙啞著聲音道:「燕兄這樣為小弟甘冒殺身之險,我呼雷方永遠不會忘記。」

    慕容戰道:「何用說客氣話,我們大家本是兄弟。」

    眾人起哄同意。

    程蒼古老謀深算,道:「姚興和慕容麟似乎已有應付我們的方法,他們憑什麼有這個把握呢?」

    姚猛興奮的道:「照我猜他們會化被動為主動,只要摸清楚我們在此聚議,趁我們陣腳未穩之際,麾軍來擊,力圖一舉打垮我們,怎都比待在邊荒集等死好一點。」

    紅子春動容道:「姚小哥兒這番話很有見地,我們如失去鳳凰湖基地,根本沒法在邊荒捱下去,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少許優勢,又要拱手讓出來。」

    慕容戰道:「我怕他們的娘!呸!邊荒是我們的地頭,敵人休想能以奇兵突襲我們,只要他們在邊荒集動一動尾巴,我們也能知他們想幹什麼。他們肯來送死我們無任歡迎,勞師遠征,對我們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姬別同意道:「在我們進據這裡前,早把遠及邊荒集的情報網張開,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們探子的耳目。」

    費二撇皺眉道:「然則姚興和慕容麟有什麼必勝之計呢?可能因那時尚未曉得戰馬和糧船均已落入我們手上,現在知道了,嚇個屁滾尿流也說不定。」

    他的話引得滿堂笑聲。

    江文清柔聲道:「姚興是羌族現在最驍勇善戰的統帥,呼雷當家該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眾人目光落在呼雷方身上。

    呼雷方點頭道:「大小姐所言甚是,姚興是個胸懷大志和有遠見的人,且很講情義,甚得部下愛戴。我一向尊敬他,直至他欺騙我,詐作答應退兵,事實上卻是出賣我,陷我於不義。」

    江文清道:「所以姚興這個人不簡單。各位有否思考過,為何姚興和慕容麟明知我們反攻在即,仍遣走赫連勃勃和他的手下呢?這樣一來不是削弱了邊荒集的防禦力嗎?」

    眾人沉默下來,顯然沒有人可解開她的疑惑。

    燕飛一直在留意劉裕,他有點不同了,變得更有信心、更沉穩,且有點狠的味兒,從他聆聽時雙目不時閃動的凌厲神光,令他有這種感覺。

    只有他曉得劉裕的改變是環境逼成的,正如自己因紀千千,而不得不全情參與所有反攻邊荒集的行動。

    卓狂生道:「聽我們的劉爺說幾句話如何?」

    議堂立即從議論紛紛變作鴉雀無聲,既顯示出劉裕在所有人心中的份量,更展示眾人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個英明的領袖,否則將失去方向。

    劉裕先和燕飛交換個眼神,接著目光緩緩掃視眾人,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為決定戰爭成敗的定律。首先我們要明白敵人的心態,對慕容垂或姚萇來說,這場仗他們是輸不起的。尤其是慕容垂,被我們奪回邊荒集,回復邊荒集的光輝,不單對他構成直接的威脅,更令他在千千跟前顏面無存,以他的心高氣傲,是不會讓此事發生的。」

    這番話乍聽似乎是廢話,事實上極為關鍵。劉裕清楚道出目下的形勢,一場惡戰勢不能免,只在乎打法。

    劉裕見沒有人答話,續道:「姚萇和慕容垂不得不在邊荒集攜手合作,因為兩方面都是糾纏在北方的戰事裡,所以其軍事目標,是希望與我們有決戰的機會,希望借優勢兵力一舉擊垮我們,一勞永逸,以後再不用為邊荒集而煩惱,不用長期在邊荒集駐重兵,徒耗人力物力。」

    燕飛自劉裕開始說話,便感到自己的神志從局外移回局內去,可見劉裕的話有強大的感染力。那種感受既古怪又新鮮。

    劉裕道:「各位對我的話有什麼意見?」

    龐義道:「請劉爺繼續發表。」

    劉裕輕鬆的道:「我最愛設身處地以敵人的處境著想,假設我是姚興或慕容麟,會怎麼辦呢?」

    人人屏息靜氣的聽著,不但因劉裕是反攻邊荒集的主帥,又剛領導荒人大破兩湖和荊州的聯軍,更因他的話引人入勝,愈聽他的分析,愈明白現在的境況。

    卓狂生笑道:「有劉爺為我們定計,肯定錯不到哪裡去,否則你射的『破龍箭』便該射到別處去,而不是『隱龍』的主桅,小白雁之戀的故事更沒法發展下去。」

    眾人紛紛附和。

    燕飛心忖如劉裕是烈火,卓狂生便是助燃的柴枝,在他獨特的方法激勵下,人人對劉裕信心倍添,更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陰奇興致盎然的問道:「我耳朵癢哩!劉爺會怎麼做呢?」

    劉裕若無其事的道:「我會放棄邊荒集。」

    包括燕飛在內,眾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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