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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八 章 放君一馬 文 / 黃易

    劉裕立在穎水西岸的高地處,俯瞰荒人大隊從臨時搭起的三道渡橋過河的情況。

    由江文清指揮的雙頭船隊,把上下游封鎖,以策安全。

    荒人大隊比預計的時間早到近個把時辰,只從此點便知從戰士到工匠、婦孺,荒人的士氣是多麼高揚,令他們忘記了勞累。

    看著以萬計的荒人由南方安然返回邊荒,進駐反攻邊荒集的鳳凰湖基地,劉裕生出滿足和成就的感覺,大大沖淡心中郁苦的情緒。

    他曉得已是勝利在握,不管邊荒集的敵方佔領軍多有本事,都翻不出他的掌心去。姚興和郝長亨交易的糧資和戰馬均落入他手上,連串的勝利,把荒人的士氣和鬥志推上顛峰的狀態,更重要的是自己確立了統帥的權威,人人對他信心十足,願效死命。

    唯一使他有點不安的,是慕容戰對護送戰馬來的羌兵手段狠辣,展開屠殺,只餘數十羌人逃回邊荒集去。不過此為胡族戰士一向的作風,兼之慕容戰並非他的手下,他實在很難說話。可能只因不符北府兵的作風,他心裡才會感到不舒服,至於這種行為是對是錯,他亦沒法判斷。

    每殺敵方一個人,便可以削弱對方一分力量,且可以令敵人生出恐懼。

    他是否也要改變自己呢?

    拓跋珪策騎出盛樂,朝長城的方向疾馳,後方是五千拓跋族最精銳的戰士,陪行的將領是長孫普洛。

    他今次不是要迎擊敵人。剛好相反,他是要撤走平城和雁門的部隊和民眾,運走所有糧資,只留下兩座空城。

    行動關係重大,在不容有失下,他必須親自監督,以防慕容詳由燕都出擊。

    他明白領軍來攻打他的慕容寶是怎樣的一個人。慕容寶一向看不起他,又高傲自負,自以為是無敵天下的猛將,更認為大燕兵是世上戰力最強的部隊,而這正是對方的弱點,他要好好利用。

    拓跋珪心裡承認如現在與慕容寶正面交戰,他是輸多贏少。幸好戰爭的勝負,並非純靠武力,更重要的是策略。

    現在他放棄長城內所有得來不易、勢足威脅燕都的堅強據點的大片土地,正是要慕容寶進一步生出輕敵之心,魯莽行事。

    佔領平城和雁門後,手下將領大部分均力主趁慕容垂分身不暇之際,直搗燕都。可是他卻不為所動,保存實力,以應付將臨之戰,貫徹對燕飛的承諾。

    他放棄平城和雁門,慕容寶會作出怎麼樣的反應呢?

    換了是慕容垂,此計肯定無法令他上當。

    慕容寶又如何?

    拓跋珪正耐心等待,自拓跋代國滅亡後,他一直在等待,現在機會終於來臨。

    燕飛有點不敢看原來臥佛寺所在的大坑穴,如有選擇,他是不會回到這裡來的。

    他利用山林的掩護,從坑穴的西北方掠過,直趨雙駝峰。

    他感到波哈瑪斯的精神在波動著,顯示他並非處於冥想默坐的狀態裡。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否他的修行出了岔子?

    半盞熱茶的工夫,燕飛離開摩雲嶺南麓的密林區,抵達雙駝峰西南方一道支脈,翻過小山,雙駝峰矗立眼前,高低起伏的兩峰直插雲天,拔地而起。

    前方地勢低平,從摩雲嶺垂雲瀑而來的一道支流,流經此幅山腳處的平地,形成一個小湖。

    湖水晶瑩潔淨、水流緩慢、松樹環湖聳立,岸邊開始溶解的積雪瀉入湖內,原被雪覆蓋的嶙峋怪石似從雪層裡冒出來,惹人深思。

    在湖岸旁一塊巨石上,波哈瑪斯衣衫染血,容色蒼白,正不眨眼的瞧著燕飛。

    燕飛心中奇怪,誰人有本領能重創這位來自波斯的武學宗師呢?亦大感為難,自己怎可以對沒有抵抗力的人下殺手?

    燕飛速度不改,轉眼來到波哈瑪斯身前,神態從容的蹲下道:「本人燕飛,大法師你好。」

    波哈瑪斯遽震一下,雙目現出驚疑神色,顯然被燕飛威名所懾,知道不妙。

    燕飛皺眉道:「大法師劍傷嚴重,如不能及時治療,恐怕永難痊癒。究竟是誰幹的?」

    波哈瑪斯一雙眼睛射出仇恨的焰火,咬牙切齒的道:「我從未想過世上有這麼狠毒的女人,我和她不但無仇無怨,且互不認識,她卻因看穿我行功正到緊要關頭,忽然現身突襲。無奈下我雖明知功虧一簣,仍要起而應戰。對!我是吃了大虧,但她亦被我重創。想不到我苦待三十多年的時機,就這麼被她破壞了。」

    燕飛心忖難道是安玉晴,旋又推翻造想法,因為她絕不是這種人,兼之她並不認識波哈瑪斯。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作風近似任青媞,不過此女該不在邊荒內。

    波哈瑪斯歎道:「燕兄是否專誠來找我呢?」

    燕飛知他才智過人,從自己稱他作大法師而曉得自己是來尋他晦氣。坦然道:「我本是一心來殺你,但卻不願乘你之危,只好先助你穩定傷勢,再請大法師隨我去見呼雷方。」

    波哈瑪斯現出虎落平陽的無奈神色,徐徐吐出一口氣道:「殺了我並不是辦法,呼雷方是被我的制神大法所迷,只要燕兄在他耳邊說出一句咒語,便能解法。」

    燕飛似笑非笑的道:「換作你是我,會否憑一面之詞便信而不疑呢?何況呼雷方牽涉到一批毒香,如落入我們手上,加上姚興一方並不知情,對我們光復邊荒集有很大的用途。」

    波哈瑪斯正容道:「燕兄的懷疑是合情合理。我只能以真主之名立誓,如果我有一字虛言,欺騙燕兄,教我十日之內曝屍荒野。」

    燕飛不以為然道:「法師以為立下毒誓,我就會放你一馬?若只是關乎我一個人的事,我還可以隨心之所願作出決定,可惜此事關係到反攻邊荒集的成敗,而法師則是敵方主帥倚重之人,我放過你,等於放虎歸山。你總不能明知我們有毒香在手,仍裝作不知道吧!」

    波哈瑪斯誠懇的道:「實不相瞞,我早有離開姚興之意,燕兄來此途上,該見到那被火石撞地弄出來的大坑穴。」

    燕飛道:「法師決定離開,竟與此坑有關?」

    波哈瑪斯道:「正是如此。此為天大凶兆,對現今中土所有政權均不利,亦使我對效力姚萇萌生退意。何況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是追殺那妖女,以雪心頭大恨,再無意與荒人為敵,請燕兄相信我。」

    燕飛感到他話中的誠意,但仍感難下決定,如自己把他所說的咒語,在呼雷方耳邊說出來後卻毫不見效,豈非天大的笑話。

    波哈瑪斯道:「燕兄是如何曉得呼雷方與毒香有關,又如何尋到這裡來呢?即使姚興也不曉得我到哪裡去了。」

    燕飛道:「毒香方面請恕我要賣個關子,不願透露。至於尋找你老哥,我自有一套辦法,只要你仍在中土,便沒法躲避我。」

    波哈瑪斯欣然道:「如此我有個折衷的辦法,燕兄當清楚我內傷嚴重,沒有十天八天靜養,休想恢復從前的功力。那我便在燕兄指定的時間內留在這裡,只要我違諾離開,燕兄可趕回來追殺我,憑燕兄能斬殺竺法慶的身手,何況邊荒更是你的地頭,我必無倖免。」

    燕飛知他看破自己是憑精神感應追尋到這裡來,因為他本身亦是這方面的大行家,所以有此提議。終於同意,點頭道:「好吧!請法師三天內勿要離開白雲山區,只要呼雷方痊癒過來,我再不理會法師的事,當然,先決條件是法師必須離開姚興,否則我會不擇手段的對付你。」

    波哈瑪斯大喜道:「燕飛親口發出的警告,天下人誰敢不放在心上呢?燕兄是個好心腸的人,他日我必有回報。」

    接著對燕飛說出解開呼雷方被制心神的咒言。

    燕飛立在坑穴邊緣,目光雖落在圓坑中心尼惠暉埋骨之處,心中想的卻是宋悲風和安玉晴,他們到了哪裡去呢?

    奔跑的聲音由遠而近,他不用回頭去看,已知來者是誰。卻沒有奇怪,這小子的老本行正是四處奔波,不如此方為怪事。

    白雲山區發生了這麼怪異的事,他來探看情況是理所當然。幸好波哈瑪斯重傷,否則給他遇上,這小子便有難了。

    高彥在後方嚷道:「我的娘!竟然是小飛你,不但沒有被孫恩幹掉,還有閒情在這裡欣賞怪穴。」

    接著來到燕飛身旁,倒抽一口涼氣道:「天!這是怎麼一回事?」

    燕飛見他走得氣喘如牛,訝道:「你在逃命嗎?」

    高彥歎道:「給你猜個正著,幸好遇著我的私人保鏢燕大爺,難怪那妖女給嚇跑了。」

    燕飛訝道:「妖女?」

    高彥道:「還不是楚無暇那個心狠手辣的妖女,不過我該感激她才對,如非她窮追不捨,我便沒法試探出小白雁對我海枯石爛仍不會改變的愛。哈!今次發達哩!」

    燕飛聽得糊塗起來,皺眉道:「你和小精靈在一起嗎?現在她到哪裡去了?」

    高彥興奮的道:「此事說來話長,不用擔心,你想不聽也不行。嘿!你是否宰掉了孫恩哩?」

    燕飛終於面對該否說謊,和如何說謊的頭痛問題,否則很難向自己的兄弟交待,苦笑道:「孫恩仍然健在。」

    高彥大吃一驚,左顧右盼,害怕孫恩會在某處忽然撲出來。

    燕飛道:「不用怕,他回南方去了。」

    高彥如釋重負的鬆一口氣,定神打量燕飛,道:「你打跑了他。我的娘!你怎可能沒受半點傷的?」

    燕飛道:「我也沒有打跑他,不過他真的受了傷,此事亦是說來話長。我已找到醫治呼雷方的方法,必須立即趕回去。」

    高彥道:「大家邊行邊說。哈!遇上你真好,我正要找人傾吐心事,為我分析疑難。」

    燕飛的頭登時大了起來,苦笑著去了,高彥忙追在他身後。

    高彥筋疲力盡的在穎水旁坐下,喘著氣道:「你終肯停下來了。」

    燕飛仍是氣定神閒,仿似有用不完的力量,仰望太陽剛沒入地平線後,在西邊天際現身的一顆又大又明亮、金光燦然的星星。

    道:「我既不想背著你走路,又怕如你落單會被餓狼把你分屍,只好停下來待你恢復氣力。」

    高彥忍俊不住笑起來道:「燕小子的心腸真壞,不過我已摸清楚你的底子,每逢心情大佳時總愛揶揄老子,像千千剛到邊荒集之夜,便不住拿老子開玩笑。」

    燕飛微一錯愕,心忖高彥的話該有幾分道理,自邊荒集二度失陷後,他的心情確從未試過這般暢美,因為他曉得敵人不但缺糧、內部不穩,且掌握了敵人的部署和戰略,縱然在兵法上他遠及不上劉裕、屠奉三之輩,但也知道勝利已經在望。

    一切都是為了紀千千,只有重奪邊荒集,他方可以進行與拓跋珪釐定的策略。

    高彥道:「想起千千哩!還在那裡發什麼呆,快來給老子過幾道管用的真氣,打通老子什麼娘的奇經八脈。有你小飛在,我根本不用去練功,便可以成為一流高手。還不滾過來提供服務。」

    燕飛沒好氣的來到他身後盤膝坐下,雙掌按上他背脊,先輸入一注真氣,接著連拍十多掌,每掌均令高彥震抖一下,然後收手道:「有什麼感覺?」

    高彥好一會也作不了聲,驀地嚷起來道:「你奶奶的真厲害,不愧邊荒第一高手。第一道真氣至少值一錠金子,其餘每掌可值半錠。真古怪!真氣先進入我的丹田,然後你每一掌拍下來,真氣便像由你指揮的部隊般應令衝往某道經脈,神妙得難以置信。你奶奶的,你是否已傳了我十年的功力。橫豎你有空,再多傳我十年功力如何?加上老子本身的功力,我便有四十年的功力哩!得來全不費工夫。」

    燕飛啞然笑道:「對不起!我只傳了你十日的功力,再多十日怕你消受不起。這十日功力能否保存還須看你本身的努力,世上絕無可不勞而獲的便宜,武功的修為更沒有可取巧可言。」

    高彥掉轉過來與他面對面坐著,欣然道:「你的心情真的很好,現在可以談小白雁的事吧!」

    燕飛既弄清楚荒人進駐被新命名的鳳凰湖基地,離此只半天的腳程,故不急於趕路。遂道:「本人洗耳恭聽。」

    高彥大喜,忙把英雄救美的情況加鹽添醋的說出來,最後道:「她遽然離開時雖然背著我,但我清楚看到她一對美麗的眼睛是含著熱淚的,全是因為捨不得離開我。」

    燕飛訝道:「你比我還了得,雙眼竟有透視的能力。」

    高彥尷尬的道:「不要岔開去。現在我的問題是如何可與她再續前緣,再有一次單獨相處的機會,我肯定可以令她投懷送抱,大家卿卿我我,快活過神仙。」

    燕飛沉吟片刻,道:「想不到劉裕竟會為你做這種事,實不似他一向踏實的作風。」

    高彥光火道:「你想到哪裡去呢?老劉是夠義氣,肯為朋友兩肋插刀,不像你這小子般,對我和小白雁能留芳百世的熱戀不時冷嘲熱諷。」

    稍頓又道:「我可不是亂吹牛皮,經卓瘋子把我們坎坷的愛戀,寫入他那部說書人的天書去,保證比你斬殺假彌勒的壯舉更吸引人,更收旺場。彌勒是假的,我們的愛卻是能在爐火裡永遠挺得住的真金。」

    燕飛忍不住笑道:「卓瘋子的三寸不爛之舌真了不起,終於說服了你這個傻瓜。」

    高彥氣鼓鼓道:「不是卓瘋子了得,而是我感到如讓我偉大的戀史失傳,是後世所有人的損失。明白嗎?快給我動腦筋,讓我能流傳千古的小白雁之戀有個圓滿的結局。」

    燕飛道:「看來你只好到兩湖去走一趟,她人在那裡,你還有另一個選擇嗎?」

    高彥登時兩眼發亮,試探道:「你陪我去嗎?」

    燕飛搖頭道:「不!你自己一個人去。」

    高彥像從雲端摔回地上,頹然道:「你這不是叫我去送死嗎?」

    燕飛道:「我是認真的,只要你得鐘樓議會同意,便可以作邊荒集的代表,光明正大公然到兩湖找聶天還談條件,約定某段時期內互不侵犯的條約,那時你豈非可施盡渾身解數,追求小白雁嗎?」

    高彥道:「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聶天還現在恨不得剝我們荒人的皮,吃我們的肉,怎肯與我們合作?」

    燕飛道:「我雖然不是熟悉政治的人,卻也知道政治只講利益,現在聶天還的主要目標是與桓玄扳倒建康的政權,如果司馬皇朝完蛋,便輪到他和桓玄爭天下。在這樣的形勢裡,他既無力攻打邊荒集,只好與我們講和,至乎可以繼續和邊荒集作交易,從中得益。所以你代表邊荒集去見聶天還,並不是完全行不通的。即使最後談不攏,依照江湖規矩,他也不敢動你半根毫毛。」

    高彥的眼睛又亮起來,旋即恍然若失道:「仍是行不通,大小姐與聶天還有殺父之仇、毀幫之恨;老屠則與聶天還勢不兩立,怎肯同意?快給我另想辦法。」

    燕飛道:「我仍認為值得一試,因為光復邊荒集後,我們不單需要一段時間回復元氣,且要應付北方的敵人,故不宜在南方樹敵。且我們首要之務,是要助拓跋珪打垮慕容垂,救回千千主婢,如此邊荒集聲勢方可重上高峰。事情有緩急輕重之分,所有人必須拋開個人好惡,為大局著想。大小姐和老屠該明白這只是權宜之計,約期一過,大家又可以互相攻伐,拚個你死我活了。」

    高彥興奮起來,緊張的道:「對!對!對極了!首先須由你親自出馬去說服老劉,這小子一向不受控制,肯製造一個機會給我和小白雁,只是給鬼遮了眼。」

    燕飛道:「再次的失敗,已令郝長亨失去聶天還對他的信任,兩湖幫的局勢也變得不穩定,你須摸清楚兩湖幫的情況,方可以對症下藥,在小白雁前顯示出你的威風。」

    高彥拍胸道:「只要手頭有金子,我可以輕易地重整掌握兩湖幫的情報網。」

    燕飛正要提醒他多兩句,神情一動道:「有大批人馬正從東南面趕來。奇怪!」

    高彥大吃一驚道:「快溜!」

    燕飛微笑道:「看清楚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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