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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第 九 章 各懷鬼胎 文 / 黃易

    星夜。

    聶天還在將士簇擁下,馳上鎮荒崗、遙觀邊荒集的情況,頗有躊躇志滿之概。

    連他自己也猜測不到,可於這麼短的時間,再次以侵略者的雄姿,兵逼邊荒集。

    征服大江的行動仍在進行中,由郝長亨率領船隊,在桓玄的默許下,接收大江幫的業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擊潰封鎖穎口的建康水師,更是漂亮的一仗。聶天還在天明前水陸並進,殺得由司馬元顯指揮的水師部隊幾無還擊之力,在折損過半戰船兵員下倉皇逃命。此役是繼殲滅大江幫後,兩湖幫強勢發展的另一個轉折點,從此揚州以西的大江上游將逐漸落入他的控制裡。

    今次聶天還是志在必得,不但要狠挫天師軍,還要成為邊荒集的霸主。

    只有他能得到邊荒集最大的利益,因為南方水道已在他的手上。想繼續從邊荒集獲利的南方大小幫會,都不得不向他俯首稱臣。

    他最顧忌的只有由劉牢之主持的北府兵水師。一天北府水師勢力仍在,他會全力桓玄。

    對於攻打邊荒集,他和桓玄已擬定一套完美可行的計劃。

    左方蹄聲轟鳴,塵土漫天,以百計的荊州戰士從被大火焚燒過的荒林馳出,朝他們奔至。

    聶天還仰天長笑,提氣揚聲道:「楊大將別來無恙!」

    楊全期年紀在三十許間,體魄健壯,臉上透出精明機智,常掛笑意的黝黑臉龐有一種令人不可捉摸的神情,似是成竹在胸,又像不把任何敵手放在眼內。他更是桓玄征服巴蜀的頭號功臣,其戰績早超越了屠奉三,成為荊州軍眾將裹最當紅的人物。

    他領著十多名親隨奔上鎮荒崗,其它手下近五百人在坡下止馬列陣。

    楊全期欣然道:「聶幫主辛苦哩!」

    直馳至聶天還馬旁,兩方隨員,分別把守崗頂兩邊。

    轟天還與楊全期對視面笑,均難掩心中興奮之情。

    聶天還微笑道:「一切依計劃進行,我已於離此五里的狹窄河道西岸建設木寨,封鎖邊荒集以南的穎水河道。鐵士心是識時務者,該知作何選擇。」

    楊全期遙觀正飄揚於古鐘樓頂的旗幟,問道:「建康方面有甚麼動靜呢?」

    聶天還道:「我由穎口至此,沿途設置哨站,建康水師又或大江幫的餘孽,只要到達穎口,便瞞不過我們的耳目。唯可慮者是謝玄的傷勢似沒有孫恩所說般嚴重,五天前尚親自護送謝安的遺體,返建康小東山安葬。」

    楊全期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我倒希望謝玄親自率軍來收復邊荒集,我們便可以教他曉得荊州兩湖聯軍的厲害。」

    聶天還道:「由於司馬道子和王國寶把邊荒集的事全攬到身上,所以北府兵該置身於此事之外,最奇怪是大江幫全無動靜,不過不論他們打甚主意,現在已錯失軍機,敢來惹我只是自取滅亡。」

    楊全期點頭同意,邊荒集以南的穎水落入兩湖幫的絕對控制之下,任何駛上穎水的戰船,均難避過佔有上游之利的赤龍舟順水迎頭痛擊,只有挨揍的份兒。

    江海流一去,聶天還立即成為沒有人爭議的水戰第一高手。

    楊全期道:「邊荒集情況如何?」

    聶天還深謀遠慮,在多年前已著手部署,使人混入各方勢力內,混入大江幫的胡叫天和投靠屠奉三的博驚雷便是好例子。現時在徐道覆的天師軍內,也有聶天還的人。

    聶天還答道:「現在邊荒集內戰士約一萬人,天師軍占一半,另一半由黃河幫之徒與燕兵組成。另外邊荒集以北十里多處有兩座木寨,兵力在一千五百人間,由黃河幫副幫主墉志川主持。至於投降的荒人有六千之眾,成為佔領軍的奴隸,負責所有苦差,閒時被囚禁在小建康裡。」

    楊全期道:「逃離邊荒的荒人敗軍有沒有反攻的跡象呢?」

    聶天還冷笑道:「敗軍豈足言勇,近四,五天來,他們曾多次偷襲佔領軍的巡兵,但只限於穎水東岸的區域,由此可見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實力挑戰佔領軍。」

    楊全期輕鬆笑道:「聽幫主之言,一切盡在我們的掌握裡。」

    聶天還道:「事實確是如此。據聞鐵士心對孫恩殺死任遙非常不滿,所以故意在分配戰利品上為難徐道覆。而徐道覆亦因慕容垂從他手上奪去紀千千,生出深刻的仇恨。打開始兩方已不是合作無間。徐道覆和鐵士心每次碰頭說話,都要在鐘樓的議事堂內,可見雙方互相提防。」

    楊全期喜道:「鐵士心現仍肯和徐道覆合作,只因別無選擇,卻清楚天師軍並非最佳選擇。現在我們到來,正是向鐵士心提供更理想的選擇。」

    聶天還欣然道:「當我們展示實力,讓鐵士心知道將徐道覆棄之不足惜,就是我們派人密見鐵士心的好時機。只要鐵士心點頭,我們可盡殲徐道覆的部隊,邊荒集立可回復昔日的光輝,成為天下最發財的地方。」

    語畢兩人交換個眼神,齊聲大笑。

    邊荒集。古鐘樓。

    觀遠台上,徐道覆,鐵士心和宗政良三人立在東欄處,看著流過邊荒集的穎水。這邊的碼頭區燈火通明,對岸卻一片漆黑。沿東岸設立的最後三座哨塔,於昨夜被荒人餘黨燒掉,東岸已落入敵人手上。

    宗政良道:「我們要加強碼頭區的防衛,特別是小建康東面的出口,如讓敵人潛過穎水,攻入小建康,我們會有很大的麻煩。」

    鐵士心道:「政良的提議很好,不過看來荒人叛黨只能在東岸搞事,卻不敢越過穎水半步,可知他們實力有限。小建康的荒人更不足慮,腳鐐可令他們失去反抗或逃走的能力。我們確須加強穎水的防禦力,但主要是用來應付聶天還的赤龍戰船。」

    轉向徐道覆道:「徐將軍有甚麼意見?」

    徐道覆道:「荒人在發動的時間上拿捏準確,剛巧是我們得到聶天還的船隊北上穎河的一刻,使我們不敢派出重兵,渡河搜索他們。」

    鐵士心和宗政良都點頭同意。荒人第一次偷襲對岸的哨崗,發生在五天前。接著變本加厲,一夜間可連續發動十多次突襲,逼得他們不得不把戰士撤返西岸。

    徐道覆續道:「在策略上,此法亦是高明,不用正面向我們挑戰,已對我們形成威脅,且令我們沒法掌握他們在對岸調動的情況。」

    宗政良冷哼道:「他們只是想渾水摸魚,趁荊州軍和兩湖軍攻打邊荒集之際,渡河來攻。所以我方提議加強碼頭區的防守。」

    徐道覆心中一動,從這幾句話,可看出宗政良對鐵士心說荒人不足慮的看法不服氣,最後一句更是反擊鐵士心。如此看來,鐵士心和宗政良間存在著權力的鬥爭。

    果然鐵士心臉露不悅之色,沉聲道:「邊荒集的可守之險,惟有穎水,若我們不分輕重,把人手集中於碼頭區,將會正中荒人餘孽虛張聲勢之計,致沒法抵擋荊湖聯軍。這叫因小失大。」

    徐道覆道:「我們可以傚法荒人防守邊荒集的故智,在夜窩子長駐快速應變部隊,平時養精蓄銳,有起事來作緊急。」

    宗政良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鐵士心道:「徐將軍方面可以撥出多少兵員?」

    他們名義上雖是聯防邊荒集,事實上各自為政,說得不好聽點是互相提防,各懷鬼胎。鐵士心和宗政良負責西北兩門和小建康外的碼頭區,徐道覆負責東南兩門和碼頭的下游。

    徐道覆道:「五百人該沒有問題。」

    鐵士心歎道:「燕王也沒有想過桓玄的人會這麼快來犯邊荒集,原因在猜不到桓玄竟會與聶天還合作。現在的形勢頗為不利,我們已失去了主動之勢。」

    徐道覆和宗政良對他忽然岔到另一個話題去,並沒有感到突兀,因為明白他是聽到徐道覆兵員只能調出五百兵員這小數目,等如間接表示人手吃緊而生出感慨。

    宗政良道:「若不是荒人在對岸虎視眈眈,我們大可以出集對荊湖軍迎頭痛擊,現在卻只能採取守勢,所以形勢上我們已陷入被動的下風。如沒法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大有可能輸掉此仗。」

    徐道覆道:「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把集內的六千荒人俘虜立即坑殺,這當然是下下之策,且會令我們三人變成天下人眼中嗜血的狂人。」

    鐵士心苦笑道:「若真的殺死六千荒人,燕王怎樣向千千小姐交待呢?」

    宗政良道:「我有個感覺徐將軍已是胸有成竹,何不把如何勝此一仗的訣竅關鍵說出來,大家研究一下是否可行呢?」

    鐵士心看看宗政良,然後迎上徐道覆的眼神,點頭道:「我們現在必須衷誠合作,方有機會擊退強敵,徐將軍請有話直說。」

    徐道覆道:「坦白說,我並不把荊湖聯軍放在心上,他們是勞師遠征,我們是嚴陣守候,諒他們沒有十天八天,休想站穩陣腳。我心中的勁敵是荒人聯軍,他們人數不多,但能於當晚突圍逃走者,均是荒人中最精銳的一群。且據天師的靈機妙覺,燕飛不但沒有因傷致死,還變得比以前更強大和令人害怕。」

    出乎徐道覆意料之外,鐵士心和宗政良並沒有為燕飛未死而吃驚。這是不合情理的,燕飛是邊荒的第一高手,且乃荒人榮辱的象徵,他可以安然無恙的重新投入戰爭,對荒人的士氣會有很大的激勵作用。

    而燕飛更是出色的刺客,只單他一人一劍,已可對邊荒集的佔領軍構成嚴重的威脅。兩人的反應,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一直曉得燕飛仍然生存,只是瞞著他徐道覆。

    宗政良歎道:「燕飛確是難纏的對手,我便從未遇上過會向主人嗚叫示警的靈劍,而燕飛的蝶戀花正是如此的一把劍。」

    徐道覆道:「你們是否在這幾天和燕飛交過手呢?」

    鐵士心道:「燕王攜美乘船北返,途上燕飛偕屠奉三、拓跋儀和慕容戰突襲燕王坐陣的戰船,四人不但能全身而退,且被燕飛挾美脫身,後來紀千千因小婢仍在燕王手上,故自願返回船隊,隨燕王北返。」

    徐道覆色變道:「竟有此事?」

    他很想質問兩人為何發生在七、八天前的事,到此時方告訴他,但知質問只是白費心機,還可能是自討沒趣。又暗叫可惜,若燕飛成功救回紀千千,他可以稍減心頭重擔。

    宗政良道:「燕王使人向我們傳話,說他雖與燕飛未分勝負,可是燕飛的武功確已臻靈通變化,無跡可尋的境界,且戰略智計均無懈可擊,著我們小心提防。」

    徐道覆道:「趁荊湖軍陣腳末穩,我們必須先一步收拾荒人聯軍,否則此仗有敗無勝。」

    鐵士心點頭道:「徐將軍有什麼好主意呢?」

    徐道覆沉吟道:「我有一個很不詳的感覺,集外的荒人,已與集內的荒人建立緊密的聯繫,密謀反攻。」

    鐵士心皺眉道:「邊荒集一邊是穎水,另三面光禿禿一片,要瞞過我們的耳目偷進集裡來,怎麼可能呢?」

    宗政良道:「集內俘虜唯一與集外通消息的方法,是趁到集外工作時留下暗記,這倒是沒法防範阻止。」

    徐道覆淡淡道:「我們的兵力比之當日的苻堅又如何呢?天下皆知苻堅進駐邊荒集之際,被燕飛、劉裕和拓跋珪鬧了個天翻地覆,三人還安然脫身。」

    鐵士心一震道:「我們當然遠比不上苻堅的兵力,現時更有點力不從心,連成立一支應變部隊也有人手調配的困難。照徐兄這般分析,應是荒人有特別的方法,可以輕而易舉深入集內,又能瞞過我們的耳目。」

    宗政良思索道:「地道的出入口究竟在何處?我們曾遍搜集外,卻沒有任何發現。」

    鐵士心目光投往黑沉沉的對岸,旋又推翻自己的想法,道:「沒有可能在對岸的,長度反不是問題,而是要穿過穎水河床底下才真正困難。」

    宗政良道:「東岸是由我親自搜查,可肯定沒有地道的出入口。」

    徐道覆道:「還有另一個地道存在的情況。自邊荒集失陷後,我一直使人留意俘虜的情緒,起始時他們非常失落。可是自燕王和天師離開後,他們便安定下來,且難掩興奮的神色。」

    鐵士心和宗政良聽得面面相覷,開始因徐道覆思慮的周詳慎密,感到此人很不簡單,確是名不虛傳的無敵大將,難怪建康軍屢屢在他手上吃大虧。

    鐵士心也不得不向徐道覆請教,道:「徐將軍對此有何應付之法?」

    徐道覆沉聲道:「首先是把主動之勢爭回手上,只要能根絕荒人漏網的殘軍,對荊湖軍我們將進可攻退可守,立於不敗之地。」

    宗政良道:「有何妙計呢?」

    徐道覆道:「荒人最講江湖情義,假設我們佯裝要處決所有俘虜,集外荒人將被迫立即反攻。」

    鐵士心皺眉道:「假若地道並不存在,荒人沒有冒險來救,而又到了處決全體俘虜的期限,我們豈非要食言?」

    徐道覆微笑道:「我們並不須要公告天下,何時何刻處決荒人,只須一點一滴把消息漏進荒人耳內。這方面由我負責安排。減少他們的糧食,兩餐膳食改為一餐,至少餓他們兩、三天,令他們疑神疑鬼,生出恐慌,那他們的荒人兄弟將被迫冒險動手。」

    鐵士心和宗政良齊聲稱妙。

    徐道覆暗歎一口氣。

    在對付荒人的漏網之魚,他們是利益一致,團結上全無問題。可是在應付荊湖聯軍,情況卻複雜得多。

    誰都曉得邊荒集的盛衰,關鍵在南北勢力的合作,而荊湖聯軍只代表南方的勢力,他們急需要像慕容垂這樣一個合作的夥伴。所以荊湖大軍壓境,針對的不是北方的佔領軍,而是自己的部隊。

    對鐵士心和宗政良來說,能與控制大江的桓玄和聶天還合作,當然遠比勢力局限在海南或沿岸城鎮的天師軍有利。

    鐵士心和宗政良都是心狠手辣,為求成功不擇手段之徒,只要荊湖聯軍送上秋波,肯定會出賣他徐道覆。鐵士心沒有正面響應設立聯合應變部隊的提議,正代表著這種心態。

    如何在如此惡劣的形勢下掙扎求存,關鍵處將在於如何利用荒人打擊鐵、宗兩人,另一方面則自己須於鐵、宗兩人在與荊湖聯軍秘密達成協議前,先一步獨力擊潰荊州和兩湖的聯合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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