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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第 八 章 一念之間 文 / 黃易

    攔江鐵鏈在數名壯漢推動絞盤下,慢慢扯直,從水裡升往水面。

    監督的程蒼古喝道:「停!」

    接著向身旁的顏闖道:「這個位置如何?」

    顏闖點頭道:「再高一寸便離水,在黑夜裡即使是船上有燈火照明也看不真切。假若敵人誤以為我們因為方便水路交通拆去攔江索,會吃個大虧。」

    程蒼古往對岸望去,戰士正扼守數個掣高點,以防敵人探子潛近。

    工事兵已在這邊岸旁建立起兩座高起達五丈的哨塔,位於城東北和東南的穎水旁,敵艦進入兩里內的河段,只要有點燈火,休想瞞過哨兵的眼睛。

    顏闖道:「可以著他們撤回這邊來。」

    程蒼古微笑道:「穎水的防守由你全權負責,命令該由你發下去。守衛穎水的五百人是從漢幫調來的,指揮的方法襲自我們大江幫,四弟你是勝任有餘。」

    顏闖啞然失笑,發出指令。

    兩盞掩敵燈掛在竹竿處高高舉起,向對岸的兄弟打出撤退的訊號。

    兩人沿穎水南行,視察途上的堅固地壘,戰士們躲在地壘裡或臥或坐,爭取休息的機會,充滿枕戈待旦的沉凝氣氛。

    七、八艘小艇駛往對岸,接載撤返的戰士。

    程蒼古以閒聊的語氣道:「依你猜估,我們的木雷陣可以對聶天還做成多大的損害?」

    顏闖歎道:「你已肯定來的不是大哥的船隊,而是兩湖幫的赤龍舟嗎?」

    程蒼古頹然道:「隨著時間點點滴滴的溜走,大哥能安抵邊荒集的希望愈是渺茫。今次漏子究竟出在甚麼地方呢?但願大哥吉人天相,至少可安返南方。」

    顏闖信心十足道:「以大哥天下無雙的操舟之技,全身而退是當然之事。我現在擔心的是文清,她雖才智過人,但始終臨敵經驗尚嫌淺薄,驟然對上鐵士心那頭老狐狸,很易吃虧。」

    程蒼古道:「文清已得大哥水戰真傳,加上思考慎密,又有破天從旁協助,可補其不足之處。」

    旋又苦笑道:「我們見盡大小場面,卻從未試過如眼前般的凶險局面,對手均是南北最響噹噹的人物。幸好孫恩算錯一著,過早殺死任遙,又讓任青媞漏網遁逃,傳來消息,使卓狂生站在我們一方,否則情況不堪想像。」

    顏闖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邊荒集該是氣數未盡,否則怎會忽然冒出我們的千千小姐來。短短半日間,在她的運籌帷幄下,邊荒集再不是以前的邊荒集,我有信心與敵人周旋到底。」

    木雷陣仍在佈置中。

    近百個工事兵把一排一排的木雷沿岸安置,只要一聲令下,木雷會被放進穎水去,順流衝擊敵艦。木雷的尖刺,或許未能戳穿堅固的赤龍舟,卻可附上艦體,令對方失去靈動性。當此情況出現,地壘的弩箭機和佈於岸旁的投石機,將對敵人迎頭痛擊。

    防禦工事接近完成的階段。

    能到邊荒集來混飯吃的人本身當然是膽大包天之輩,更是各行業的精英,可以創造出別人不敢夢想的奇跡,而奇跡正是現在邊荒集最需要的恩賜。

    蹄聲響起,數十騎奔出柬門,朝他們馳至。

    領頭者是方鴻生,來到兩人前甩蹬下馬,道:「胡沛該已離集,我在東門嗅到他的氣味。」

    程蒼古問道:「方總可否從他氣味的濃淡推測他是多久前離開的。」

    方鴻生興奮的道:「應是從東門撤往對岸的最後幾批人之一。」

    程蒼古向顏闖笑道:「這麼說他是被迫離開的。」

    顏闖同意道:「所有他的心腹手下,又或經由他引薦入會者均被逐離邊荒集,胡沛惹起的內患,應暫告一段落。」

    程蒼古向方鴻生表示感謝,又笑道:「方總好像脫胎換骨似的,竟一點不害怕嗎?」

    方鴻生赧然道:「我從未試過如此受重視,且被重用。哈!我也曾到過不少地方,卻從沒有一個地方比邊荒集更使我感愜意。我已決定與邊荒集共存亡,若死不了,就在這裹娶妻生子,落葉歸根,你們當然會好好照拂我。」

    程蒼古和顏闖聽得你眼望我眼。

    到邊荒集來的人莫不抱著同一宗旨,就是賺夠便走,保著性命到別處享受以命博來的財富。

    像方鴻生這種想法,在邊荒集該算是前無古人。

    不過兩人亦隱隱感到邊荒集在急劇的轉變中,今戰如能保住邊荒集,大劫之後有大治,邊荒集該有一段好日子。

    方鴻生施禮道:「我還要回去向千千小姐報告,告退哩!」

    看著他登馬而去,兩人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

    邊荒集正在改變每一個投到她懷抱裡來尋找淨土的人,他們何嘗不在改變中。對邊荒集再沒有恨,只有誠致的愛。

    一陣濃烈至可令人窒息的失落感使劉裕的心差點痙攣起來。

    從他蹲地的角度往她瞧去,劉裕感到她像是來自黑夜的美麗精靈,更代表著他一個夢想。他終於徹底體會到高彥見著尹清雅愛之如狂的感受。

    王淡真嬌縱式的清純秀美,厲害若紀千千的萬種風情,能令人失去自控。他已失去了紀千千,如現在又錯過王淡真,人生還有甚麼樂趣?

    王淡真唇角現出一絲笑意,輕輕道:「若淡真能學劉大人般把整個頭探進水內去,肯定非常痛快。」

    劉裕心中一顫,曉得王淡真對自己好感大增。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王淡真看他的眼神清晰無誤地告訴他,她有興趣的再非是「謝玄的繼承人」,而是他「劉裕」本身。

    劉裕濕淋淋的站起來,目光掃過在附近站崗保衛她的十多名家將,微笑道:「我還以為小姐受不了我這種粗人,原來反是被羨慕的對象,真教人出乎意料之外。」

    說罷,劉裕差點狠揍自己一拳,以作警戒。因為從任何角度看,自己亦不應挑逗此女,尤其以他寒門的身份。可是那種危險的破禁行為正是最刺激的地方,有近乎魔異的誘惑力。

    對一個出身農家,在入伍前一直以砍柴為業的人,毛淡真是高不叮攀的名門淑女。如非因緣巧合,他想走近點看一眼亦沒有可能。不過劉裕也和一般貧農有別,父親早亡,母親卻是知書議禮的人,教他讀書識字,令他超越農家的見識水平,少懷大志。他的志向衍生於對時局的不滿,是對當時種種不公平狀況的反動,不甘於被壓在最低下層陷身於任人奴役支配的社會宿命。一個行差踏錯,他會落草為寇。他的選擇是加入軍伍,努力學習,奮進不懈,經歷千辛萬苦後,方掙得今天的成果。

    但假若他不理高門寒門的禁忌天條,妄圖摘取王淡真這顆禁果,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所以重遇王淡真後,他一直處於矛盾和掙扎裡,不住尋找放棄她的理由。如她根本對他沒有興趣,他只好把單戀默默埋藏,日後自苦自憐是將來的事。

    要命的是自己大展神威,略施手段便助她度過大劫,使她對自己刮目相看。更不妙是她看來被自己寒人的粗野吸引,而自己則忍不住出言逗她,這是多麼危險的行徑?

    劉裕既自責不已,又對那種男女攻防的高危感到極端刺激。在目前的心態下,如此刺激實在來得正好,足以填補他心靈沒有著落的空虛無奈。

    王淡真俏瞼微紅,卻沒有畏縮,向手下吩咐道:「你們站遠一點,我和劉大人有話要說。」

    家將們雖大感愕然,卻不敢違背她旨意,散開退往遠處。

    王淡真迎上他的目光,秀眉輕蹙道:「淡真在甚麼地方開罪劉大人呢?你的睥性真古怪,教人難以捉摸。」

    她雖說得沒頭沒尾,劉裕卻清楚她指的是早前在車廂內交談的情況,顯示她非常介意自己的忽熱忽冷,心中不由生出自己也感難堪的快意。

    就在此時,王上顏舉步走過來,在王淡真身後道:「我們快起程哩!小姐和劉大人要不要進點乾糧?」

    王淡真皺眉道:「顏叔著其它人進食吧!我和劉大人說幾句話便來。」

    王上顏瞥劉裕一眼,無奈去了。

    劉裕心知肚明王上顏是找借口來警惕自己,暗自苦笑。

    王淡真不肯放過他,追問道:「劉大人不是雄辯滔滔之士嗎?為何忽然變成啞巴?」

    劉裕心中在叫救命。

    王淡真可不像謝鍾秀,不但不自恃身份,還似乎對高門望族不屑的事有濃烈的好奇心。例如她對邊荒集的嚮往,又例如她看自己的眼神。

    他更開始明白她。

    王淡真仰慕謝玄,因謝玄是高門大族的翹楚,又與只尚空談的高門名士截然不同,是坐言起行,軍功蓋天下的無敵統帥。

    不要看她文弱雅秀的樣子,事實上她體內流的是反叛的熱血,一旦引發她的真性情,會一發不可收拾。

    要制止戀情的發生和蔓延,眼前是唯一機會。

    王上顏的「闖入」,正是殘酷現實的當頭棒喝。

    情況的發展,決定在他一念之間。

    事業和愛情,只可選擇其一。

    唯一與王淡真結合的方法,是拋棄一切,與她遠走高飛,私奔到無法無天的邊荒集,假如邊荒集並沒有落入慕容垂和孫恩的魔掌裡去。

    最後的一個意念像一盤冷水迎頭淋下來,使他回到現實裡去。

    他忍心令謝玄失望嗎?尤其在謝玄命不久矣的無助時刻?

    王淡真見他的臉色忽睛忽暗,還以為他內傷復發,關切的道:「你不舒服嗎?」

    劉裕苦笑道:「小姐可知道我們根本不應這般交談說話?」

    在邊荒集之際,他可以毫無保留地思念她,因為他曉得該沒有再見她的機會。可是現在玉人近在伸手可觸之處,更與他說著逾越了身份地位的親密話兒,他反要苦苦克制。要救熄能燎原的大火,只有當火勢尚是剛開始的當兒,而眼前此刻正是唯一的機會。

    性格令他不得不思考實際的問題。

    即使他肯為王淡真放棄得來不易的男兒大業,王淡真又肯捨棄一切隨他私奔出走,接著的究竟是幸福美滿的生活?還是一副爛攤子。

    王淡真對他生出好感,開始時是因基於對謝玄的祟拜,而他是北府兵冒起的新星。現在則因他智退司馬元顯,令她感恩,更令自己成為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若他們遠走天涯海角,王淡真可以習慣那種頊隱性埋名、平凡不過的生活方式嗎?劉裕對此極表懷疑。

    而那時他也再非謝玄的繼承人,更不是北府兵有為的年青將領,而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逃兵。

    一切將不同了。

    這麼做他對得住燕飛嗎?對得住紀千千?對得住所有為邊荒集犧牲命的人嗎?

    從男人的立場看,若可神不知鬼不覺和這貴女偷歡,自然是一種成就。

    不過此是沒有可能發生的,劉裕渴想的更不是這種關係。一是半點不要,一是她的全部。

    想到這裡,劉裕出了一身冷汗,「清醒」過來。

    王淡真聞言嬌軀一顫,狠狠盯他一眼,不悅道:「還以為劉大人會特別一點,安公便常說我大晉之所以南遷,高門寒門之隔是其中一個主因。到南遷之後,禍亂亦因僑寓世族和本上世族的傾輒而來。門第愈興盛,地方分化的情況愈烈,至朝廷政令難以下達。淡真雖生於高門,卻非不明事理的人。你劉大人是玄帥親手提拔的人,難道仍囿於高寒之分嗎?」

    劉裕聽得發呆,王淡真竟是如此有見地的女子,難怪肯對他和高彥不吝嗇迷人的笑容,累得自己錯種情根。

    不過不論她如何動人和有吸引力,他已作出痛苦的決定。

    王淡真忽然垂下螓首,幽幽道:「自從在建康謝府見過劉大人後,淡真一直在想玄帥因何會看中你呢?現在終於明白哩!只有像劉大人般的男兒漢,方是我大晉未來的希望。」

    劉裕心中劇震。

    他從沒有想過王淡真會如此直接向他表達愛慕之意。當然亦明白她的苦衷,到廣陵後她恐怕再沒有與他說話的機會,遑論單獨相處。

    暗歎一口氣,頹然道:「小姐可有想過,走畢這一程後,我們可能永無再見的機會?」

    王淡真雙目亮起來,壓低聲音道:「只要你劉裕是敢作敢為的人,人家什麼都不怕。」

    劉裕心呼「老天爺救我」,迎上她灼熱的眼神,搖頭歎道:「我們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令尊會怎樣看呢?玄帥又如何反應?」

    王淡真花容轉白,垂首以蚊蚋般的聲音僅可耳聞的輕輕道:「你不喜歡人家嗎?」

    劉裕心中劇震,失聲道:「小姐!」

    王淡真勇敢地凝視著他,有點豁了出去的道:「淡真對建康的人和事已非常厭倦,朝廷對安公和玄帥的排斥更使人悲憤莫名。我們大晉需要的是像劉裕你這樣的英雄豪傑,玄帥沒有從家族或其它門閥挑選繼承人,正因他看通看透像王國寶,司馬元顯之輩不單只不足以成事,且是禍國殃民之徒。明白嗎?」

    劉裕感到頭皮發麻,差點街口道出自己對她的深切愛意,又知一句話可令他陷於萬劫不覆之地,只好說出違心之言,盡量平靜地應道:「多謝小姐對我的期望,而事實上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將來的事根本無法測度。小姐……我……」

    王淡真緊咬下唇,瞧著他吞吞吐吐地沒法繼續下去,猛一踩腳,吐出「沒膽鬼」三個字,轉身便去。

    劉裕呆在當場,天地在旋轉,腦袋一片空白。

    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他已失去得到他最心愛女子的機會,縱使將來如何功業蓋世,卻永遠彌補不了此平生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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