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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十 第 二 章 誰是內奸 文 / 黃易

    一切平靜,似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小風帆順風順水朝大江駛去。

    劉裕坐在船尾把舵,心中的傷痛無奈,絕非任何筆墨能形容其萬一。他甚至有點痛恨自己,恨自己為何不拒絕江海流的提議,堅持隨隊往邊荒集赴死。自己是否真如任青媞所認定的那一種人?他從未試過如此矛盾,他要鬥爭的是心內另一個逐漸冒起的「劉裕」,他並不熟悉卻肯定是自己某部分的「劉裕」,那個的「他」絕不會感情用事。

    風帆轉往前方河灣駛過去。憑記憶接著該是筆直達十多里的長河水道,他的風帆即可加速行駛,以一瀉百里的姿態朝大江進發。

    由於該段河道特別寬敞,他可以輕易掉頭回邊荒集去。因有江海流打頭陣和吸引敵人的注意,他可於適當地點棄舟登岸,悄悄潛返邊荒集,與燕飛共抗強敵。

    這是最後一個機會。

    他的心「霍霍」躍動,呼吸急促起來。

    眼前豁然開朗,輕舟轉過河灣。

    劉裕忽然全身劇震,呆望前方。

    長河盡處,船影幢幢。

    劉裕「呵」的一聲起立,頭皮發麻,極目觀察。

    在電光石火的高速中,他已明白江海流早行藏洩密,此一隊躡尾緊迫的船隊,並非偶然出現,而是要覆滅曾雄踞大江的大江幫。

    他乃北府兵最出色的斥堠,憑對方艦形認出是縱橫兩湖的赤龍戰船,此種戰船舟形如龍,船首作籠頭形,龍口大張,活似要把敵船吞噬,渾如赤龍,游於江河。是兩湖幫藉之以鎮懾洞庭、鄱陽兩湖的本錢。

    目所見的達十艘以上,且尚未看見隊尾,以此觀之,兩湖幫是傾全力而來,志在必得。

    如此聲勢,當是聶天還親自督師。

    劉裕的心直沉下去。

    今次征服邊荒集的壯舉是徹底的失敗,江海流縱能突破天師軍的封鎖,卻是來時容易去時難。

    心中湧起明悟。

    孫恩和聶天還已結成聯盟,連手從水陸兩路進犯邊荒集。當邊荒集被攻陷後,接踵而來的是兩大勢力的公然造反。桓玄會被牽制在莉州,而孫恩則攻打建康,正陷於四分五裂的南朝將遭到南遷後最大的災劫。

    邊荒集的情況更不堪想像,因為燕飛對滿口謊言的郝長亨正深信不疑。

    此刻比任何一刻更令劉裕有趕返邊荒集的衝動!可惜他曉得已錯過了機會。以他目前的狀況,如走陸路怕不到十里便要傷發吐血,而在河上他絕快不過可藉槳催舟的赤龍戰船。

    「鏘!」

    劉裕掣出厚背刀,毫不猶豫地一刀刺入船底,運功刮削,河水立即從破洞湧入。

    他一個側翻,投入河水裡,心中立下死志,終有一天,他要孫恩和聶天還血債血償。

    燕飛馳離鐘樓,心中一片茫然。

    他該去找郝長亨,還是應屠奉三的邀約?又或趕返漢幫見他最想見的紀千千?順道向宋孟齊提出警告,他真的有點難以取捨。

    暗歎一口氣,往洛陽樓馳去。

    現在離開鐘樓議會的午時只有半個許時辰,而他要做的事又這麼多,只能按事情的緊迫性而下決定,因為他忽然直覺地感到高彥已出了事,所以先去尋郝長亨攤牌。

    照道理,郝長亨是沒有向高彥下毒手的道理,除非是被揭破陰謀,不得不艇而走演,心中一動,隱約捕捉到事情模糊的輪廓,偏又沒法具體說出來。

    自己究竟為的是甚麼一回事?

    倏地裡,他曉得是因紀千千影響到他靈異的金丹大法。若仍是這般神思彷彿的,今晚肯定小命不保,更遑論保護紀千千主婢。

    甩蹬下馬,正要登上長階去敲洛陽樓緊閉的大門,一群人推門湧出,帶頭者正是紅子春。

    他神色凝重,見到燕飛雙目射出焦慮神色,打手勢著手下們留在原處,自己則搶下長階,一把挽著燕飛的手臂,沉聲道:「情況非常不妙,我們到對面說話。」

    放開燕飛手臂,逕自越過車馬道。

    燕飛生出非常不祥的感覺,隨在他身後,直抵另一邊的行人道。

    整個夜窩子行人絕跡,空空寂寂,尤使人心頭重壓,抑鬱難舒。

    紅子春立定,回過身來,低聲道:「郝長亨不告而別,我正要去找你們說知,想不到你已來到門外。」

    燕飛深吸一口氣,收攝心神,問道:「你究竟和他是甚麼關係?」

    紅子春咕噥一聲,咒罵道:「他奶奶的!不過是生意夥伴的關係。這小子很懂說話,所以呼雷方雖曾向我作過警告,我仍沒有放在心上。我操他的十八代祖宗,竟利用我來為他掩飾。」

    燕飛皺眉道:「你怎知他不是湊巧外出,而非不告而別呢?」

    紅子春往他瞧來,苦笑道:「坦白說,我一直在監視他,倒不是我對他生出懷疑,只是例行的小心謹慎。今早你派高彥來找他,接著他到營地去見你,高彥則和尹清雅出集而去,不知去向。」

    又問道:「你曉得高彥到那裡去嗎?高彥還背著個裝滿東西的背囊。」

    燕飛的心抽搐一下,沉聲問道:「接著呢?」

    紅子春定神瞧他片刻,答道:「接著郝長亨回來,個把時辰後是尹清雅獨自回來,卻不見高彥。我接到報告後,生出事有蹺蹊的不安感覺,遂往找郝長亨說話,始發覺人去樓空,兩名監視他的手下還被點倒了。唉!是我太容易信任人。」

    燕飛當然不會怪他,因為自己也被郝長亨騙倒,心中對高彥的擔心更化成絕望,更弄不清楚紅子春這番話是否為自己開脫的謊話,一時心中亂成一團。

    唯一清楚的,是郝長亨知道自己陰謀敗露,所以立即躲起來。想到這裡,立即醒悟過來。

    紅子春道:「此事必與高彥有關,且他肯定凶多吉少,否則郝長亨不會在尹清雅回來後,立即逃遁。」

    燕飛呆看他半晌,點頭道:「你說得對,高彥惹禍的原因是他發現慕容垂進軍邊荒集的秘密,他離開邊荒集是要去破壞和拖延慕容垂入侵的大軍,可惜卻沒有知人之明,帶了頭惡雁同行,致遭不測之禍。」

    紅子春色變道:「怎辦好呢?我確對郝長亨真正的意圖全不知情。」

    燕飛強壓下心中的無奈和悲苦,在淝水之戰前,他和高彥雖關係密切,仍止於一般朋友間的喜愛和欣賞,可是此後的經歷,卻令他和高彥建立起深厚誠摯的交情,現在驟失好友,心中的淒涼惋惜可想而知。

    道:「情勢愈來愈緊急,據我們最新的消息,慕容垂和孫恩今晚將親自督師進侵邊荒集,坦白點告訴我,你有甚麼打算?」

    他向他透露情況,是要孤注一擲,弄清楚紅子春是敵是友?若他與郝長亨蛇鼠一窩,自然比燕飛更清楚慕容垂和孫恩的佈置,但若他真的是受騙者,燕飛便可從他的反應作出精確的判斷。

    紅子春容色轉白,劇震道:「這不是真的?」

    燕飛苦笑道:「我為何要嚇你呢?誅除花妖的興奮尚未過去,形勢已急轉直下,郝長亨的離開更是最嚴重的啟示,顯出郝長亨不單與黃河幫結盟,且是慕容垂和孫恩一方的人,如非因高彥而陰謀敗露,我們還要給他騙得團團轉呢。」

    紅子春吁出一口氣肅容道:「慕容垂和孫恩任何一方的實力足把邊荒集輾成碎粉,我要立即逃亡,燕飛你也走吧!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燕飛大致可肯定紅子春應不是郝長亨一夥,否則當會表示留下來,漂亮的說甚麼大家團結一致,力抗大敵諸如此類的話,好從內部顛覆邊荒集的反抗力量。

    不過仍未是完全放心,故作不解道:「紅老闆你在這裡只是做生意,並沒有像眾幫會般坐地分肥,換過另一批人來話事,該不會影響你的生意,你何必走呢?」

    紅子春像忽然衰老了十年般,頹然道:「若任何人抱著這種想法,必然大錯特錯。慕容垂是怎樣的人?我不太清楚,對孫恩卻知之甚詳。因為我正是因他而逃來邊荒集,他對天師道之外的人手段之殘忍,是你沒法想像得到的。以他的作風,不但會把我的生意接收,且絕不會放過我,他是不容任何人分薄他的利益。若我沒有猜錯,他會設法迫所有漢人轉信他的天師道,想想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回事。」

    燕飛拍拍他的肩頭,道:「有興趣隨我到北門驛站走一轉嗎?或許你會發覺逃走是最愚蠢的做法。」

    紅子春臉上血色終於褪盡,說不出話來。

    漢幫,忠義堂內。

    江文清、費正昌和程蒼古正在堂內商量撤退的細節,直破天神色凝重地匆匆而至,沉聲道:「胡沛失蹤了,我們的人遍搜邊荒集仍沒法尋苦他,這賊子非常機警。」

    江文清淡然道:「他不是夠機警,只因祝叔叔比他預估的日期死早了兩、三天,而他尚來不及作好接收漢幫的準備,曉得鬥我們不過,所以藏慝起來,他的同黨呢?」

    眾人生出甚麼事都瞞不過她的感覺,而她對每一件事的看法,總能比他們透徹和深入。

    直破天答道:「隨他失蹤的只有十多名他的心腹親信。不過我仍不明白,多兩、三天和少兩、三天有甚麼分別?除非他是慕容垂方面的人,否則祝老大身亡的時間,對他有何意義可言。」

    程蒼古代答道:「文清指的是一天祝老大沒有死,仍未須選出幫主,可是祝老大忽然撐不下去,而胡沛曉得我們不會讓他當幫主,更怕我們光下手為強,而他目下仍欠數天的準備工夫,例如正在等待援兵之類,所以不得不躲起來。」

    江文清神色凝重的沉聲道:「希望我是高估了他,假若確是他出手把祝叔叔害死,我肯定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因為我沒法從他害死祝叔叔的手法看出破綻,從而間接推測出他深藏不露的高明。他並非因怕了我們而躲起來,事實這是在眼前形勢襄最聰明的策略,使我們失去打擊的目標,而他潛伏在漠幫的人卻可以繼續分化漢幫,他更不用作出隨我們撤退的抉擇。胡沛此人並不簡單,在背後撐他腰的更非善男信女,且多少會和慕容垂又或孫恩有關。」

    費正昌眉頭深鎖道:「邊荒集的形勢從未試過如此複雜曖昧,我們該如何應付?」

    江文清道:「現在我們最重要是在大撤退前持盈保泰,把碼頭和總壇置於絕對的控制下,防範任何突襲。唉!」

    程蒼古皺眉道:「文清為何歎息?」

    江文清目光投往直破天,道:「集外有沒有敵人的影蹤?」

    直破天苦笑道:「邊荒集是最令探子頭痛的地方,任何部隊的進入,都是如入無人之境,不會傳出半點風聲,只要隨便找一處密林或山野藏起來,要找他們便如大海撈針。我們已人手盡出,搜遍邊荒集方圓二十里內所有地方,仍沒有任何發現。」

    程蒼古沉聲道:「若我是孫恩或慕容垂,會把部隊藏於離邊荒集三十里外的地方,入黑後方朝邊荒集以快馬推進,可於兩個時辰內抵達邊荒集,形勢確是非常不妙。」

    江文清道:「水道的情況又如何?」

    直破天道:「南北水道的交通肯定已被截斷,從今早開始,再沒有船隻從南方或北方駛到邊荒集來,嚇得想今早從穎水離集者人人不敢妄動,靜觀其變。現在邊荒集人心惶惶,不少人已逃入邊荒避難,不過數目仍是有限,希望幫主能突破南方水道的封鎖,否則我們只能從陸路撤退。」

    江文清歎道:「邊荒集在明,邊荒在暗,假若敵人在邊荒集設置探子,可以清楚掌握所有幫會的進退,再通知集外的敵人採取最適當的行動。所以我們唯一退走的安全路線是穎水,在河面上誰攔得住我們大江幫的兩頭船?」

    大江幫的兩頭船與兩湖幫的赤龍船齊名,同被譽為天下最具作戰能力的戰船。首尾均設舵,前後四方轉動自如,較一般戰船遠為靈活。大江幫更培養出大批精於操控這種戰船的水手,以之沖敵突圍,無往而不利。費正昌低聲道:「假若從水路撤走之法行不通,我們是否該另訂從陸路退走之計?」

    一陣沉默降臨到眾人間,人人感到心情沉重,生出無計可施的頹然感覺。

    誠如江文清指出的情況,從陸路撤退等若提供在集外虎視眈眈的敵人作從容佈置、截擊伏襲的好機會。

    敵人對己方的實力瞭如指掌,他們則對敵人一無所知,這樣的仗如何打呢?

    江文清苦思片刻,道:「我們現在手上有多少條船?」

    程蒼古道:「有兩艘雙頭船,此外普通用以運貨的江船大大小小有七艘,另外尚有十二艘漢幫慣用底平篷高的運兵沙船。」

    江文清徐徐道:「從陸路撤走肯定是送死,不論水道形勢如何惡劣,仍是我們唯一生路。不理爹是否能及時趕到,我們須於黃昏前撤退,以兩艘兩頭船作先鋒,七艘沙船為後續,江船布在最後。必要時登陸落荒散逃,總好過一頭栽進敵人在陸上的天羅地網去。」

    直破天皺眉道:「形勢是否真的如此惡劣呢?」

    江文清斷然道:「只會比我們想像的更壞更差。燕飛說得對,徐道覆的出現,已敲響邊荒集各大幫會的喪鐘。而偏偏郝長亨卻於此時刻現身邊荒集,我更怕兩湖幫和天師道已結成聯盟,且是傾力而來。如非我們早作準備,恐怕想逃也逃不了。」

    程蒼古道:「假若燕飛能團結集內各主要幫會,我們是否有一拼之力呢?倘若謝玄聞得風聲,他肯定不會坐視的。」

    江文清苦笑道:「我們能捱得那麼久嗎?」

    眾人無話可說。

    江文清雙目射出痛苦的神色,搖頭道:「在爭奪邊荒集的控制權上,我們是絕對的失敗。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是如何盡辦法把損失減至最低。」

    稍頓又歎道:「我們最大的失誤,是沒想過孫恩與慕容垂結成聯盟,現在想全身而退,真是難比登天,一切只好看老天爺的安排。」

    手下來報,慕容戰指名要找宋孟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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