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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三 第 二 章 動人眼睛 文 / 黃易

    在離地五丈的高空,燕飛再噴出小口鮮血,他今晚是第三度受傷,且每次都憑特異的功法強壓下去,今晚如能僥倖逃生,肯定需要一段頗長的時間才可復元。

    可是他卻別無選擇,任遙的魔功非常霸道,而目下他的衣袂破風聲已在後方傳來,愈追愈近。燕飛猛提一口真氣,運行全身經脈,一頭撞入一棵參天巨樹茂密的枝葉裡,落足巨樹近頂的橫桿上,蝶戀花指著正橫空而來,一身皇帝打扮,狀若從地府鑽出來向他討命的冥皇任遙。

    換過其他人,縱知逃生機會微之又微,仍會盡一切努力,希望憑著領先的優勢,深入密林為生命逃亡。可是燕飛卻非是尋常人,際此在戰略形勢佔有上風的當兒,卻立下死志,誓死反撲。對他來說,高手爭鋒,勝敗並不是只由劍法或功力高低所決定,戰略和意志同樣重要。撇開生死,任遙實是最佳的練劍對手。

    劍氣撲臉而來,隨著任遙的臨近,眼前儘是點點芒光,只要他功力差少許,根本不知真正的御龍劍由那一個方向角度攻來,既不知其所攻,當然不知何所守。燕飛卻是心中叫好。

    任遙是不得不採取惑敵的戰略,因為燕飛背靠堅實的樹幹,而任遙則是凌空攻來,若正面硬拚,由於任遙無處著力,吃虧的肯定是他。所以任遙得施盡渾身解數,務要教燕飛應接不暇,窮於應付,淪為被動,不能採取進攻招數,還要守得吃力。

    燕飛眼前的點點劍芒,從枝葉叢間迎頭蓋面的灑射而來,其主人任遙便像消失在劍芒後,顯露出任遙的真功夫。

    燕飛閉上眼睛,日月麗天大法全力施展,心神靜如止水,感官提升至極限,只從任遙摩擦枝葉的衣袂聲,他幾可用耳朵把任遙的位置以人形在腦海裡描述出來。

    更重要是他掌握到任遙表面看來聲勢洶洶,事實上卻只是要爭取立足之點,如讓他取得借力點,那時燕飛將優勢盡失。

    燕飛一劍劈出。

    任遙的御龍劍離他不到五尺的距離,他卻不是要對敵人擋格或反擊,而是氣貫劍鋒,勁氣離刃疾發,一根粗如兒臂的枝幹應劍氣立即斷成兩截,連著大蓬樹枝樹葉,往下墮去。

    任遙驚哼一聲,隨斷樹往下急墮,甚麼絕招奇技全派不上用場。最可恨是燕飛斷樹的時間拿捏得精準無倫,恰好是他腳尖點在枝梢的剎那,令他無法借力變化。

    燕飛雙眼猛睜,長叱聲中,兩手握劍高舉過頭,彈離樹桿,居高臨下往下墮的任遙撲去,蝶戀花閃電劈向任遙戴著皇冕的頭頂。

    一個是蓄勢以赴,一個是陣腳大亂,優劣之勢不言可知。

    論劍法論功力,燕飛確遜於任遙,且不止一籌,可是燕飛運用智謀戰略,加上日月麗天大法獨異之處,終於首次爭得上風。

    任遙也是了得,臨危不亂,御龍劍往上挑卸。

    燕飛也不得不暗中佩服,因為若任遙只是橫劍往上格檔,他有信心可在任遙於倉卒間無法貫足全力下,硬生生把御龍劈斷,破冠砍入他的頭頂去。

    「嗆!」

    任遙怒哼一聲,雖挑開燕飛必殺的一劍,也給劈得往下直墮,處於捱打的局面。

    縱使在如此有利於燕飛的形勢下,燕飛仍生出難以傷敵分毫的頹喪感覺,可知任遙何等高明厲害。不過此時他若要選擇逃走,成功的機會將以倍數增加。可是他完全不作此想,冷喝一聲,一個觔斗劍爆青芒,頭下腳上的筆直往急墮的任遙追去。

    任遙亦在頭頂上方劍化寒芒,全力還擊。

    兩人一先一後,上下分明的往地上急墮,眼看兩劍相交,而此時任遙雙腳離地已不足一丈,異變突起。

    一道劍光,從離地最近的樹桿射出,橫空而來,直擊任遙。

    以任遙驚人的能耐,亦要給嚇得魂飛魄散,偷襲者的劍氣,比上方殺至的燕飛更要凌厲,且招數奇奧精妙,拿捏的角度時間精準至無懈可擊。

    上面的燕飛見到一個全身裹在披風斗篷裡,只露出一對眼睛的灰衣人,從樹扦處疾撲出來,猛攻下墮的任遙,那還不知機,加速揮劍下擊。

    「噹!」

    任遙全身劇震,御龍劍往上絞擊,在此兩面受敵的情況下,仍成功擋格來勢劇盛,不留後著的敵手強攻。同時另一手往前疾劈,正中灰衣人的劍鋒,借勢往荒村的方向飛退。

    「嘩!」

    任遙張口噴出鮮血,肯定已受重創,卻仍能提氣說話,聲音自近而遠,遙傳回來道:「丹王親臨,本人只好暫且退避,異日再作回報。」

    當任遙消沒在荒村之內,燕飛和任遙所稱的丹王已先後落到地面。

    那人背對燕飛,凝望任遙消失的方向,平靜地道:「任遙此人睚眥必報,你最好有那麼遠逃那麼遠,否則若待他事後省覺非是我爹親臨,必回頭找你算賬。」

    赫然竟是把女子清甜優雅的聲音,而只是聲音,其悅耳動聽處已足使任何人不論男女老幼,都生出親切感和一窺其貌的渴望。

    此女當然是「丹王」安世清真正的女兒,她作安世清一向的打扮,致令任遙生出誤會,不用說她是為取回第三片玉珮而來,在遠方見到逍遙教的煙花訊號,適逢其會遇上此事。

    燕飛很想多謝她援手之恩,可是見她背著自己,頗有不屑一顧的高傲冷漠,兼之語氣清冷,使他話到唇邊偏是說不出口來。

    女子終於緩緩別轉嬌軀,往他瞧來。

    以燕飛一貫對人世間人情物事的淡然處之,亦不由看得心中劇震,完全被眼前那對秀美而深邃不可測度的動人眼睛把他的心神深深吸引。

    她的斗篷上蓋至眉毛的位置,另一幅布從下罩上來,遮掩了眼睛下的臉部,只餘一對明眸灼灼地打量他。此女身形極高,只比燕飛矮上少許,縱使在寬大的披風包裹裹,仍顯得身段優美,風姿綽約,眼神更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驕傲。

    燕飛從未見過這般美麗奇異的眼睛,彷似含情脈脈,又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無情。她擁有的是一對世上沒有男人不感到心跳的動人美眸。

    她對燕飛的注視似是視若無睹,眼神沒有驚異又或嗔怒的任何變化,語氣保持平靜冷淡,輕輕道:「你的劍法很不錯,但仍遠非任遙對手,故勿要把我的勸告當作耳邊風。我走哩!」

    說罷騰身而起,從燕飛上方投往密林去,一閃不見。

    燕飛生出屈辱的感覺,旋又啞然失笑,心忖人家既不屑與自己交往,怨得誰來,但總難壓下不份之心。正思忖間,忽然打個寒顫,身體生出疲倦欲睡的軟弱感覺。

    燕飛暗吃一驚,知是因任遙而來的內傷發作的先兆,再無暇去想安世清女兒的事,迅速掠入林內,好覓地療傷。

    午後時分。

    峽石城放下吊橋,一身白色儒服的謝玄策馬馳出,後面跟著的是劉裕和十多名親隨,城門和下山馳道兩旁石壘的守兵均致敬歡呼,士氣昂揚,顯示出絲毫不懼敵方雄厚兵力的氣概,更自發地表示出對謝玄的忠心。

    謝玄一臉從容,毫不遺漏地二向手下含笑揮手招呼,激勵士氣。

    跟在他馬後的劉裕也感到熱血沸騰,若謝玄此刻著他單騎殺往對岸,他肯定自己毫不猶豫的依令而行。

    他今早睡至日上三竿,勉強爬起床來,內傷已不藥而癒,梳洗後被帶往見謝玄,立即隨他出巡。

    看著謝玄挺拔馬背上的雄偉體型,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謝玄統軍的法門。一身儒服,本該絕不與目下兩軍對峙的環境協調,偏偏卻使人更感到他風流名士的出身背境,更突顯他非以力敵,而是智取的儒帥風範。可是他掛在背後名震天下的九韶定音劍,卻清楚地提醒每一個人,他不但韜略過人,更是劍法蓋世。劉裕雖像大多數人般沒有親睹他的劍法,可是謝玄自出道以來,從未遇過十合之將,卻是眾人皆知的事實。而在戰場上,他的九韶定音劍更是擋者披靡,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謝玄不單是北府兵的首腦主帥,更是北府兵的精神所在。包括劉裕在內,對他的信心已接近盲目,沒有人不深信他可領導全軍踏上勝利的大道。

    謝玄忽然放緩馬速,變得與劉裕平排,微笑道:「小裕昨晚睡得好嗎?」

    劉裕大感受寵若驚,有點不知所措的答道:「睡得像頭豬那樣甜。」

    謝玄見他慌忙勒馬,溫和的提點道:「戰場上不用拘束於上下之禮,即使同席共寢又如何?」

    劉裕尷尬點頭,忽然記起一事,道:「有一件事下屬差點忘記為朱大將軍轉述,朱大將軍著下屬轉告玄帥,他對安公為他作的事,非常感激。」

    在北府軍中,「安公」是對謝安的匿稱,以示對謝安的尊崇。

    謝玄點頭道:「他有說及是甚麼事嗎?」

    劉裕搖頭道:「朱大將軍沒有道明,我則不敢問他。」

    謝玄往他投上深深的一眼,淡淡道:「當年他被擒投降,司馬道子力主把他在建康的家屬全體處死,全賴安叔大力維護,又派人把他家眷送往廣陵,由我保護,然後力勸皇上,使皇上收回成命,現在終得到回報。小裕從這件事學懂甚麼呢?」

    劉裕動容道:「做人眼光要放遠些兒。」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說做人必須守穩原則,認為對的便堅持不懈。」

    劉裕老臉一紅,赧然無語。

    謝玄目光投往馳道盡處的岸灘和對河陣容鼎盛的敵營,一隊巡兵正馳到西岸旁向他們注視,柔聲道:「小裕不必為此感到慚愧,好心有好報並非時常會兌現的。重功利和成效也沒有甚麼不對,只要為的是萬民的福祉,用上點手段是無可厚非。告訴我,我要聽你內心真正的想法,一個成功的統帥,最重要的條件是甚麼?」

    他們此時馳出下山馬道,沿河向南緩騎而行,忽然間他們的行藏全暴露於對岸敵人的目光下,那感覺既刺激又古怪。

    對岸蹄聲轟鳴,顯是有人飛報苻融,告知他謝玄親自巡河的事。劉裕知道謝玄在指點他,心中一熱,對這個昨夜謝玄曾下問過他的問題街口答道:「要像玄帥那樣才成。」

    謝玄仰天打個哈哈,忽地驅馬加速,領著眾人直馳往靠岸一處高丘,勒馬凝注對岸。

    劉裕和一眾親隨高手追在他身後,紛紛勒馬,扇形般散立在他後方。

    謝玄招手喚劉裕策馬移到他旁,淡淡道:「再說得清楚點!」

    劉裕見謝玄這麼看重自己,恨不得把心掬出來讓他看個清楚明白,誠心誠意的道:「只有像玄帥般能使上下一心願意同效死命,軍隊才能如臂使指,否則縱有蓋世兵法,也無從施展,唉!」

    謝玄目光緩緩掃視對岸敵營和壽陽的情況,訝道:「為何忽然歎息?」

    劉裕老實答道:「玄帥對下屬的眷注,令下屬受之有愧,下屬實不值得玄帥那麼費神。」

    謝玄沒有直接答他,油然道:「安公的風流,我是學不來的,但有一方面,我卻自問確得他真傳,那便是觀人之術。劉牢之和何謙都是我一手提拔上來,而他們亦沒有令我失望,小裕你現在雖然職位低微、又欠戰功,可是我謝玄絕不會看錯人。你有一種沉穩大度的領袖氣質,成功不驕傲,失敗也不氣餒。而這還不是我真正看得起你的主因,因若此也頂多只是另一個劉牢之和何謙,你想知道那主因是甚麼嗎?」

    壽陽方向馳出一隊百多人的騎隊,領頭的是一批胡將,領先者身穿主帥服飾,不用問也是苻融,直向他們立馬處的對岸奔來。

    謝玄仍是一臉從容,亦沒有露出特別留心的神態。

    劉裕連忙點頭表示願洗耳恭聽。

    謝玄道:「想成為成功的主帥,你須先要成為軍中景仰的英雄人物,而你正有那樣的條件和氣質。劉將軍向我推薦你負責往邊荒集的任務,正因你是軍內公認最出色的探子,不論膽識、智計、武功均高人一等。而在聽過你完成任務的經歷,我還發覺你有運氣,終有一天,小裕會明白我這番說話。」

    此時苻融一眾人等,已馳至對岸,只隔開三十多丈寬的淝水,對他們指點說話。

    劉裕點頭受教,卻不知說甚麼話回答才好。

    謝玄目光投往河水,道:「若隔江對陣,小裕有甚麼取勝之法。」劉裕對謝玄早佩服得五體投地,聞言汗顏道:「若洛澗西岸的敵軍被擊垮,下屬有信心可憑江阻擋敵人一段日子,可是當敵人兵員源源南下,集結足夠的兵力,我將陷於苦戰捱打的劣勢。」

    謝玄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淡淡道:「我到這裡來,並不是要吃敗仗,而是要打一場勝仗,且是漂漂亮亮的一場大勝仗。小裕你有這種想法,正代表對面的苻融也會這般想。你給我去辦一件事。」

    劉裕聚精會神道:「請玄帥賜示!」

    謝玄道:「你給我預備兩萬個可藏於身後的碎石包,此事必須秘密進行,絕不可讓敵人察覺。」

    劉裕全身劇震,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謝玄仰天笑道:「孺子可教也。」

    蹄聲從後方傳來,回頭瞧去,胡彬孤人單騎,一臉喜色的疾馳而至。

    謝玄淡淡道:「好消息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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