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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二 第 四 章 因禍得福 文 / 黃易

    「砰!」

    司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大罵道:「我司馬道子一世英雄,為何竟生出你這窩囊沒用的蠢材?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兩?竟敢和謝安爭風吃醋。不要說他只是斬掉兩個奴材的手,縱使他斬的是你的手我也無話可說。」

    司馬元顯目含屈辱熱淚,努力苦忍不讓淚水流下來,只恨兩行淚珠仍是不受控制的淌下,跪在坐於地席的司馬道子身前,垂頭不敢答話。

    司馬道子的琅玡王府在建庫宮大司馬門外,府內重樓迭閣。這天早朝後與心腹袁悅之、王國寶、越牙、菇千秋四人回府議事,於主堂商量的時候,司馬元顯自恃得寵,進來向乃父投訴昨晚在秦淮樓的事,豈知竟被司馬道子罵個狗血淋頭。

    坐於右席的王國寶不免為元顯幫腔道:「元顯公子年紀尚幼,有時拿不準分寸,是情有可原。不過!嘿!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中書監雖是我岳丈,不過他今趟太過份哩!」

    另一邊的袁悅之也冷哼道:「也難怪他,現在忽然手握軍政大權,忍不住露點顏色,照我看他是要向我們施下馬威呢。」

    司馬道子卻像聽不到兩人說話,也像看不到越牙和菇千秋兩人點頭表示同意,狠狠盯著仍不敢抬頭只能暗中感激王、袁兩人為他說好話的司馬元顯,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我罰你十天之內不准踏出府門半步,給我好好練劍。滾!」

    司馬元顯一臉委屈地離去後,司馬道子搖頭笑道:「哈!好一個謝安!好個宋悲風!」越牙低聲試探道:「王爺是否打算就讓此事不了了之?」

    司馬道子目光往越牙射去,淡淡道:「你說我該怎慶辦?現在苻秦大軍南來,我們能否渡過難關仍是未知之數,皇兄亦不得不倚仗謝安,我可以拿他怎樣﹖」

    王國寶獻計道:「我們至少可讓皇上曉得此事,謝安甫得軍權,便縱容惡僕,對元顯公子絲毫不留餘地,皇上得知後,對他豈無戒心?」

    只聽他直呼謝安之名,想出如此卑鄙毒計,可知他對謝安再無任何敬意親情,恨之入骨,欲置諸於死地而甘心。

    司馬道子臉現猶豫之色。

    袁悅之鑒貌辨色,已明其意道:「由於此事與王爺有關係,故不該由王爺向皇上說出來,若可由陳淑媛轉述入皇上的龍耳,當更有說服力。」

    包括司馬道子在內,人人現出曖昧的笑容﹐王國寶的笑容卻有點尷尬。

    原來晉帝司馬曜一向最寵愛的貴妃是陳淑媛,淑媛是貴妃的一種級別,乃最高級的貴妃。而陳淑媛的閨中密友,有「俏尼」之稱的妙音尼姑,與王國實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袁悅之這麼說,等若教王國寶通過妙音支使陳淑媛向司馬曜說謝安的壞話。知道王國寶與妙音關係的人並不多,恰好在座者均是知情之人,故笑得曖昧,王國實則神情尷尬。

    眾人目光落在司馬道子身上,看他的決定。

    司馬道子欣然道:「先於這麼辨。」

    王國寶等明白過來,司馬道子痛責司馬元顯,非是不想扳倒謝安,只是不能借此事向謝安挑惹,因時機並不適合,故把司馬元顯的報復之心壓下去。

    袁悅之輕歎一口氣道:「據宮中傳出來的消息,皇上對陳淑媛的寵愛已大不如前,若非兩位王子均為她所出,說不定皇上已把她打進冷宮,不屑一顧。」

    晉帝司馬曜本來的皇后王法慧,出身名門大族的太原王氏,十六歲被選入宮為後,豈知她竟有酗酒的惡習,性情又驕又妒悍,到二十一歲便一命嗚呼。原名陳歸女的陳淑媛是倡優陳廣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能歌善舞,被選入宮作淑媛,更爭氣地為司馬曜生下司馬德宗和司馬德文兩個兒子,故盡得司馬曜愛寵,不過卻是體弱多病,難以天天陪司馬曜盡情玩樂,一向沉溺酒色的司馬曜當然不會滿足,不斷另尋新寵,對她的寵愛大不如前。

    司馬道子苦笑道:「皇上心意難測,這種事誰都沒有法子。」

    菇千秋道:「若我們能覓得個千嬌百媚的絕色美人兒,又懂揣摸逢迎皇上的心意,兼肯聽教聽話,這方面也不是全無辦法。」

    司馬道子精神一振道:「聽千秋這麼說,該是此女已有著落。」

    菇千秋膝行而前,直批司馬道子身旁,神秘兮兮的湊到他耳邊說話。

    司馬道子聽得臉上喜色不住轉濃,最後拍兀歎道:「千秋立即著手進行此事。謝安啊!此戰不論成敗,你都是時日無多,看你還能得意橫行至何時?」

    鐵鑊墜地破裂的噪音從上面傳下來,驚心動魄,顯示秦兵正對第一樓展開徹底的搜索,連爐灶都不放過。

    敵人這麼快尋到這裡來,實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只恨他們毫無辦法。如敵人是有心寸土不漏,找尋隱蔽的地庫,他們將是無所遁形。

    燕飛目光往安玉晴隱藏的角落投去,這美女也似乎像他們般認了命,沒有任何動靜。

    上面倏地肅靜,人聲斂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劉裕的手已握上刀把,拓跋珪剛緩緩把背上雙戟解下來,不論機會如何渺茫,他們也要盡力硬闖突圍。

    燕飛卻又生出那種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異感覺。眼前的一切,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偏偏又像已被深深牽連。這種同為參與者和旁觀客的情況,便如在夢境裡的經歷,週遭發生的事總在不真實與真實之間。

    自親娘去世後,他不時會有這種感覺。母親的死亡,令他認識到死亡的絕對和殘忍,而事實上每一個人出生後,便在等待死亡的來臨,只能選擇把其置諸腦後,彷如死亡並不存在。但終有一天,他也難免面對。縱然死亡可能是另一個生的開始?

    「砰!砰!」

    兩下磚石碎裂的巨響,從上方傳來,燕飛尚未完全清醒,拓跋珪已在他眼前彈起,往石階搶上去,接著是劉裕。

    時間像忽然放緩,他可以清楚看到他們動作的每一個細節,可是一時間既不知道他們行動的目的,更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

    當兩人先後竄上石階,「轟!」另一記如雷貫耳,比先前真實迫切得多的激響在石階盡處爆發,沙石灑下。

    燕飛驀地驚醒過來,有若重返人世股掌握到眼前發生的事。

    敵人正以鐵錘一類的東西,搗毀上面第一樓膳房內的爐灶,包括地道入口的爐灶在內,如爐灶被毀,入口自然顯露出來,他們將無僥倖。

    燕飛朝上瞧去,見到拓跋珪竟以背脊和反手頂著入口,而劉裕亦擠到他旁,依法而為,兩人硬以背脊承受住入口塌下來的大幅小塊磚石。燕飛見狀,連忙街上石階,探出雙手,封擋沙石,三個人擠作一團。

    這是沒有辦法中的唯一可行之計,是不讓磚石滾下石階,露出入口,由於有八個爐灶之多,敵人或會忽略過去。

    磚石碎片不斷塌崩在三人的背脊和手掌上,漏網的則滾下石階,鐵錘轟擊石灶的聲音不絕於耳,每一記都深深敲進三人的心坎裡,使他們像置身一個似沒有止境的噩夢中。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力阻止灶底的「破碎」,但地面上的人聲和錘擊聲,卻已變得更迫近和清楚起來,令他們更感到敵人的接近和壓力。

    「轟!」

    三人一頭一臉都是灰塵,沙石直往脖子鑽進去之時,轟擊聲終於停止。他們可以想像爐底已變成一地碎磚泥粉,其中一堆全仗他們以血肉承托,否則酒庫入口將暴露在敵人眼下。

    乞伏國仁的聲音在上方傳下來道:「他們究竟躲在那裡?竟然不是在第一樓內,我們已搜遍每一寸地方,真奇怪!」

    另一把粗豪的聲音道:「我說不如放一把火把這座鬼樓燒掉,看看他們還可以躲在什麼地方?」

    又另一人道:「照蒙遜看,集內或許另有逃離城集的地道,又或地下密室一類的東西,卻肯定不在第一樓內。」

    上方又沉默下去。

    片晌後,一把聲音平靜地道:「若有秘道密室,確令人頭痛。燒掉第一樓根本於事無補,現在天王已抵集外,隨時入集,更不宜燒得烈焰沖天,火屑飄揚。只要我們加強守衛崗哨,同時繼續進行搜索。敵人干辛萬苦的潛入邊荒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自量力的試圖行刺天王,我們針對此點作出周詳佈置,他們還可以有甚麼作為?」

    三人雖不認識他的聲音,不過聽他發號施令的語氣,可肯定是苻融無疑。

    稍頓後苻融續道:「搜索敵人的行動交由國仁全權處理,所有閒雜人等,特別是四幫的人,一律不准入集。我們同時改變口令,凡不知口令者,均作敵人辦。我現在要出集迎接天王,一切依既定計劃進行。」

    乞伏國仁道:「請苻帥賜示口令。」

    口令乃軍營內保安的慣用手法,以之分辨敵我,避免有人魚目混珠的混進營地裡來。

    苻融道:「就是晉人無能,不堪一擊吧!」

    這兩句話他是以氐語道出來,使下面一動也不敢動的三個人,明白到當苻堅進入邊荒集後,留守的將全是氐族本部的兵員。

    接著是敵人離去的聲音。

    地道的暗黑中,三人六目交投,暗叫僥倖,那想得到因禍得福,反得悉敵人秘密的口令。

    拓跋珪低聲道:「木架!」

    燕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恨兩手均沒有閒著,托著兩角的碎石殘片,苦笑道:「只有請我們的安大小姐來幫忙了。」

    謝玄登上壽陽城牆,在胡彬和劉牢之陪侍下,觀察形勢。

    淝水從北方流來,先注入淮水,再南行繞過壽陽城郭東北,在八公山和壽陽間,往南而去,淮水橫互城北半里許處。穎水由邊荒集至淮水的一截河段,大致與淝水保持平衡,兩河相隔十多里,穎水匯入淮水處名穎口,淝水注入淮水處叫峽石,一在上游一在下游,分隔不到十里。

    胡彬試探地道:「壽陽緊扼穎口、峽石三河交匯的要衝,只要壽陽一天保得住,敵人休想南下。」

    謝玄的目光正巡視淝水的河段,峽石形勢險要,多急灘亂石,出峽後水流轉緩,特別是壽陽東北和八公山的一段河道,水淺而闊,清可見底,不用搭橋人馬也可涉水而過,只要老天爺不來一場大雨,苻秦軍確可迅速渡河。可知苻秦挑這個初冬時節來犯,是經過深思熟慮。否則若是春夏多雨的季節,將大添變數。

    劉牢之雖沒有說話,謝玄可以猜到他事實上同意胡彬的看法,如此關鍵性的-座要塞,白白放棄實在可惜。

    謝玄淡淡道:「苻堅號稱其軍有百萬之眾,胡將軍有把握守得住壽陽嗎?」

    胡彬臉現激昂神色,道:「下屬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為玄帥死守壽陽,不讓秦軍南下。」

    謝玄點頭道:「好!不過今次我是要打場漂亮的勝仗,且要速戰速決,而不是和敵人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一旦壽陽變成孤城,能捱上十天已算不錯,我們將變成完全被動,還要猜估敵人取那條路線南下。以我們薄弱的兵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抵禦苻堅,所以壽陽是不得不放棄。」

    接著露出笑容,以肯定和充滿信心的語調道:「可是當壽陽落進敵人手內,敵人將從無跡變作有跡,且失去主動之勢,那時只要我們枕軍八公山內,苻堅豈敢過淝水半步?」

    胡彬簷心的道:「苻堅乃知兵的人,主力大軍雖沿穎水而來,渡淮攻打壽陽,可是必另外分兵於穎口上下游渡淮,互相呼應,到那時我們將變成腹背受敵,情勢不妙。」

    劉牢之點頭道:「若我是苻堅,最少分出兩軍,一軍在穎水上游渡淮,直迫大江,教桓大司馬不敢妄動。另一軍則在壽陽下游渡淮,進駐洛口,建設防禦力強的營壘,與佔領壽陽的主力大軍互相呼應。」

    謝玄笑意擴大,欣然道:「此正是勝敗關鍵,敵人勞師遠征而來,兼之自侍兵力十倍於我,生出輕敵之意,更估不到我們會主動進擊,似退實進,所以只要我們擅用奇兵,此仗勝算極高。」

    胡彬和劉牢之那還不曉得謝玄已是成竹在胸,同聲道:「玄帥請賜示!」

    謝玄雙目生輝,凝望淝水東岸的原野,沉聲道:「我們必須十二個時辰監察淮水北岸的動靜,其中尤以洛口為關鍵之處。只要敵人由此而來,我們可趁其陣腳未穩之際,以奇兵突襲。倘能破之,苻堅的主力大軍將被迫留在淝水西岸,那時將是我們和苻堅打一場硬仗的好時機。」

    劉牢之聽得精神大振,道:「牢之願領此軍。」

    謝玄搖頭道:「我更需要你率領水師,於秦人渡淮後斷絕他們水路的交通,截斷他們糧道,迫他們不得不在時機末成熟下與我們全面交鋒。哈!人少有人少的好處,論靈活度,苻軍遠不及我,我就要教苻堅吃到盡喪百萬之師的苦果。」

    劉牢之和胡彬點頭應是。

    一向以來,北方胡人善馬戰,南人善水戰。在江河上交手,北方胡人沒有一次不吃虧的。四年前胡人南犯,便因被截斷水上糧道,大敗而回,今次敵人雖增強十多倍,若以水師實力論,仍是全無分別。

    不論操船技術和戰船的質素裝備,南方都遠超北方,江南更是天下最著名的造船之鄉。劉牢之精於水戰,有他主持,苻堅休想可隨意從水道運載兵員,尤其在北府精銳水師的虎視眈眈之下。

    謝玄道:「何謙正率師至此途上,胡將軍可傳我將令,著他精挑五千精銳,離隊潛往洛口附近隱秘處,恭候敵人束線先鋒軍的來臨。只要敵人現蹤,由他自行決定,覷準時機,全力出擊,不得有誤。」

    胡彬轟然應喏,領命去了。

    謝玄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安叔,到現在我身處此地,方明白你老人家一句速戰速勝,是多麼有見地。」

    聽到謝安之名,劉牢之肅然起敬。

    謝玄深情地巡視著這片即將變成南晉存亡關鍵的大好河山,溫柔地道:「安叔!謝玄絕不會令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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