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一 第 四 章 雄材偉略 文 / 黃易
烏衣巷謝家大宅佔地十餘畝,沿秦淮河而築,由五組各具特色的園林合成,其中以忘官軒所在的四季園最負盛名,如論景色,則以座落河畔的東園和南園為勝。
松柏堂是宅內最宏偉的建築物,高敞華麗,內為鴛鴦廳結構,中部有八扇屏風分隔,陳設雍容高雅。此堂亦是謝家主堂,外連正門大廣場,遇有慶典,移去屏風,可擺設三十多席,足容數百人歡聚一堂。
正門外是烏衣巷,對面便是可與謝宅在各方面相提並論的王家大宅魏峨的樓閣園林。烏衣巷西接御道,長達半里,筆直的巷道兩邊盡為豪門大族的居所。
此時在松柏堂內一角,謝玄、謝石、謝琰和劉牢之在商量大計。
討論過有關戰爭的一般安排後,謝玄忽地沉吟起來,好一會後斬釘截鐵的道:「我們必須令朱序重投我們的一方來。」
謝石皺眉道:「他是我們大晉的叛徒,兼且此事很難辦到。先不說我們不知他會否隨符堅南來,即使知道他在氐秦車內的營帳,要找上他面對面交談仍是難比登天。」
謝琰冷哼道:「士可殺不可辱,大丈夫立身處世,氣節為先,枉朱序身為洛陽望族之後,竟投靠敵虜,此人的品格根本是要不得的。即使把他爭取回來,仍是吉凶難料。」
謝玄淡淡笑道:「我們現在是上戰場制敵取勝,並非品評某人品格高下的時刻,安叔看人是絕不會看錯的。我們定要聯絡上朱序,若能策動他作內應,重投我方,會令我們大增勝算。」
謝琰知道是他爹的意思,立即閉口不語。
謝石眉頭深鎖道:「直至渡淮攻打壽陽,氐秦軍行兵之處全是邊荒野地,我們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與朱序接觸。」
劉牢之點頭道:「苻堅一到,邊荒集所有漢族荒人必然四散逃亡,我們在那裡的探子亦不得不撤退,此事確有一定的困難。不過……」
謝玄精神一振道:「不過甚麼?」
劉牢之猶豫片刻,道:「若有一人能辦到此事,此人當為我手下一個名劉裕的裨將,此人膽大心細,智勇雙全,不單武技高強,且輕身提綜之術非常了得,多年來負責邊荒的情報收集,曾多次秘密潛進邊荒集,與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打上交道多年,對荒人的形勢有深入的瞭解,最難得他精通氐語和鮮卑語。」
謝琰道:「他是甚麼出身來歷?」
謝玄和謝石聽得皺起眉頭,際此皇朝危如累卵的時刻,謝琰仍放不下門第之見,斤斤計較一個人的出身,令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劉牢之也有點尷尬,因為他本身出自寒門,得謝玄拋棄門第品人之見,破格提升,始有今日。卻又不能不答,道:「劉裕出身於破落士族,年青時家境貧寒,以農為業,兼作樵夫,十六歲加入我北府兵,曾參與多次戰役,積功升為裨將。」
謝玄不待謝琰有發表的機會,斷然道:「正是這種出身的人,方懂得如何與狡猾的荒人打交道。牢之你立即趕回去,令劉裕深入敵境,將一封密函送到朱序手上。至緊要讓他清楚形勢,行事時方可隨機應變,權宜處事,我們會全力他的任何臨時決定,事成後重重有賞,我謝玄絕不食言。」
謝石道:「胡彬在壽陽的五千兵馬首當其衝,劉裕的任務仍是成敗難上,我們是否該發兵增援?」
謝玄唇邊逸出一絲今人莫測高深的笑意,道:「我們便先讓苻堅一著,當氐秦先鋒大軍在壽陽外淮水北岸,集結足夠攻城的人力物力,可教胡彬東渡泗水,退守八公山中的硤石城,我要教苻堅不能越過泗水半步。」
謝石三人大感意外,同時亦知道謝玄已擬定全盤的作戰計劃,對苻堅再沒有絲毫懼意。
快艇迅速滑離穎水西岸,在蒙頭人運槳操舟下,把追兵遠遠拋在後方岸上,燕飛把蝶戀花橫擱膝上,閉目冥坐船頭,調氣運息,以恢復體力。
快艇順流急放二里,左轉入東面一道小支流,逆流深進里許,才緩緩靠泊林木茂密處。
燕飛睜開雙目,從他憂鬱的眼睛射出罕有的愉悅神色,忽然從小艇彈起尋丈,落往岸旁一棵大樹的橫杈處,然後連續兩個蹤躍,抵達接近樹頂,離地面足有四丈的橫干處,撥開枝葉,觀察這近動靜,蝶戀花不知何時已掛在背上。
蒙面人隨手拋下船槳,一把扯掉頭罩,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仰望高踞樹上的燕飛,欣然道:「燕飛你的劍法大有長進,竟能在禿髮烏孤和沮渠蒙遜兩天高手夾擊下夷然無損,傳出去已可名動北方,且肯定有很多人不會相信。」說罷一個觔斗來到岸上,把艇子繫於大樹幹處。
此人年紀與燕飛相若,一副鮮卑族人高大魁梧的強健體魄,散發披肩,相格獨特,鷹鉤鼻豐隆高挺,一對眼卻深深凹陷下去,兩額高而露骨,本是有點令人望之生畏,可是在濃密的眉毛下那雙鷹寧般銳利、似若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似世上沒有他辦不來的事,卻使人感到一切配合得無懈可擊。加上寬敞的額頭,常帶笑意的闊嘴巴,圓渾的下頷,過眉垂珠的大耳朵,似乎給人一種事事不在乎的印象。只有深悉他如燕飛者,清楚曉得若對他抱有這種看法,死掉仍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那人在岸旁一方石頭坐下,一陣風刮來,吹得他衣衫獵獵,烏黑的長髮隨風拂舞,使他的形相更顯威猛無儔。
他仰望天上疾馳的烏雲,雙目現出傷感的神色,徐徐道:「下大雨哩!那晚也是大雨傾盤,我們還是十來歲的大孩子,四面八方儘是敵人,我們並肩殺出重圍,瞧著叔伯兄弟逐一在我們身旁倒下去……唉!那是多久前的事?」
燕飛輕盈似燕的在腳底的橫枝略一借力,落到他身旁,在他對面挨樹幹坐下,環抱雙膝,眼內憂鬱神色轉趨濃重,淡然道:「七年了!你為什麼只說漢語?」
那人瞧著燕飛,傷感之色盡去,代之是仇恨的烈焰,語氣卻相反地平和冷靜,道:「我們燕代之所以敗亡於苻堅之手,正因不懂像苻堅般拋掉逐水草民族的沉重包袱,不懂與漢人渾融為一,更不懂從漢人處學習治國之道。一個王猛,便令苻堅統一北方,可知只有漢人那一套才行得通。捨鮮卑語而用漢語,只是我拓跋圭學習漢人的第一步。」
燕飛點頭同意。
自赤壁之戰後,魏蜀吳三國鼎立,其中以接有黃河流域的曹魏實力最強,司馬氏便憑其餘勢,建立西晉,隨即統一天下。可惜「八王之亂」起,內徙的西北各民族紛紛起事,形成民族大混戰。「永嘉之禍」更令西晉的統治崩潰,晉室南渡。
在苻秦之前,北方先後出現匈奴劉氏、羯族石氏和鮮卑慕容氏三個強大的胡族政權,但均因漢化得不夠徹底,且推行胡漢分治的高壓民族政策,故逐一敗亡。拓跋圭的高明處,是看通苻堅的民族融和政策是唯一的出路,而苻堅的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錯誤,是於民族融和尚未成熟下,過早發動南征。
拓跋圭往前單膝跪地,探出雙手,抓著燕飛寬敞的肩膊,雙目異采閃爍,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的道:「我拓跋圭足足等了七年,現在千載一時的機會終於來臨,苻堅欠我拓跋鮮卑的血債必須償邊,我本還沒有十分把握,現在有你燕飛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天下間,只有燕飛一人,不論劍術才智,均令我拓跋圭口服心服。」
燕飛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道:「好小子!不是蠢得想行刺苻堅吧?」
拓跋圭放開他,站了起來,轉身負手,目光投往河道,啞然失笑道:「知我者莫若燕飛,我們畢竟自小相識,曾一起生活多年。哈!殺苻堅對我是百害無一利,徒白便宜了權位僅次於他的苻融,此人比乃兄精明和有識見,且是反對今次南征最力的人之一,讓他出掌氐秦政權,必立即退兵,令我好夢成空。」
接著旋風般轉過身來,兩手高舉,激昂慷慨的朝天呼喊道:「我要的是大秦的土崩瓦解,苻堅的亡國滅族,否則怎消得我拓跋鮮卑亡國之辱。」
狂風疾吹,拓跋圭發揚頭頂上方,形相淒厲,按著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的照頭灑下來,由疏轉密,化為傾盤大雨,四週一片模糊。鬱積已久的暴雨終於降臨大地,仿似拓跋圭的一番話,惹來天地的和應。
燕飛仰首,任由雨水打在臉上,淌入頸內,際此初冬之際,更是寒氣侵體,他反覺得非常暢快,而他更需要如此激烈的降溫和調劑。
燕飛暗歎一口氣,道:「我不是不願幫你,而是秦亡又如何呢?北方還不是重陷四分五裂、各族誓不並立的境地!死不去的人都要活受罪,自我來到世上後,沒有一天過的不是這種日子,我已厭倦得要命!」
拓跋圭身軀猛矮,竟是雙膝著地,跪了下來,伸展雙手,張口承接雨水,狠狠喝了幾口,情緒平復下來,緩緩道:「燕飛你不要愚弄我,雖然這幾年我不知你曾到那裡去混,但燕飛就是燕飛,身體內流的一半是我拓跋鮮卑王族高貴的血液,另一半是漢人的血,任何一半均不容你甘為苻秦鐵蹄下的亡國之奴。今回我拓跋鮮卑捲土重來,再非以前只懂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隨時轉移,害怕築城守城,鄙視力耕農桑,以戰養戰,不把囤積徵稅的拓跋鮮卑。苻秦敗亡後的亂局,最終會由我來收拾,因為我比任何人更準備充足,更能從過去的錯誤學習。苻堅的方向是對的,只走錯一著,就是在尚未能駕御各族、把北方置於絕對的控制下之時,竟貿然南侵。幸好王猛早死,否則必不容此事發生。這是上天賜與我拓跋圭的機會,燕飛你是別無選擇,必須全力我。」
燕飛渾身濕透,可是心內卻像有一團熱火在燃燒,拓跋圭終於成長了,從死亡和苦難中諳得國家民族存亡之道,變成一個高瞻遠矚、雄才偉略的頷導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拓跋圭的本領和厲害,當他定下目標,便會不顧一切地去完成,只有死亡方可以阻止他。歎一口氣,道:「你憑甚麼去弄垮苻堅的百萬大軍?」
拓跋圭的唇角現出一絲笑意,逐漸擴大,最後哈哈笑道:「這叫因勢成事,燕飛你可曉得今趟答應苻堅南征的是那兩個人,就是姚萇和我們的疏堂叔叔慕容垂,若非得他兩人允肯,苻堅豈會在苻氐王族大力反對下,仍是一意孤行的揮兵南來。」
燕飛虎軀一震「雙目神光電閃,盯著拓跋圭。
拓跋圭眼睛一眨不眨的回敬他,沉聲道:「七年來,我一直通過邊荒集賣予南人他們最缺乏的優良戰馬,一方面是要得到所需的財貨,以裝備和養活我以盛樂為基地的戰士,更是要加速壯大北府兵約實力,間接迫苻堅生出遲恐不及的心。為保持秘密,我雖明知你來到邊荒集,仍避免與你聯絡,怕洩漏我在暗中主事的機密。如非對邊荒集的事瞭若指掌,今天便不能助你逃過大難。」
燕飛呆看著他,心中思潮起伏,他認識的拓跋圭,在十多歲時已盡顯領袖的大將之風,沉毅多智,心狠手辣,是亂世裡的梟雄,但仍從沒想像過他的手段厲害高明至此。
大雨「嘩啦啦」的下個不休,打在林木、葉子、土地、石上與河面,形成各式雨響混和的大合奏,四週一片朦朧,而他們仿似變成天地的核心,正在決定天下未來的命運,儘管在現時的形勢看來似是絕無可能的事。
燕飛苦笑道:「好吧!你既多年來處心積慮,該對苻堅有點辦法。不過假設苻堅兵敗,最大的得益者會是南人,或是慕容垂,又或是實力稍次的姚萇,你只可以排在看不到隊尾處的遠方輪候。唉!這是何苦來由?你以為慕容垂會你嗎?若我是慕容垂,第一個要殺的人正是你。」
拓跋圭啞然失笑道:「你太高估我的對手,且說南人,他們是注定亡國的厄運,晉帝司馬曜和他的親弟司馬道子是一丘之貉,腐敗透頂,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明白他們只圖偏安和維持江左政權的可笑心態。先不說僑寓江左的高門大族那套出世玄想的清談風氣,最致命的是他們有一種誰能逐我胡人,誰便有資格稱帝的想法,令晉室中央對任何有意北伐者均生出猜疑之心,不但不予,還想盡一切辦法加以掣肘打擊,使北伐永不能成事。除此之外,南晉尚有兩大隱憂,一為有「江左雙玄」之稱,謝玄外另一聲名僅次於他,桓沖之弟的用刀高手桓玄,他藉父兄數世之威,在荊州甚具聲望,本人又素具雄心,時思乘變崛起,本來仍難以為患,可是苻堅苦敗,謝家必遭晉室壓抑,桓玄的機會便來了。」
燕飛垂著不語,卻知拓跋圭語語中的,把南北的政治形勢看得透徹明白。
拓跋圭接下去道:「另一心腹大患,是以海南為基地崛起的五斗米道,其道主孫恩,不但武功超於江左大族硬捧出來的「九品高手」,更精於以道術迷惑眾生,吸引了備受北來大族壓迫欺凌的土著豪門,遲早會發生亂子。所以只要我能統一北方,江左政權將只餘待宰的份兒。至於慕容垂、姚萇,又或禿髮烏孤、沮渠蒙遜,他們由我去操心,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只須你助我去做一件事。」
燕飛知道沒法拒絕他,苦笑道:「我在聽著。」
拓跋圭微笑道:「給我找到謝玄,告訴他慕容垂不但不會為苻堅出力,還會址他的後腿,務令苻堅輸掉這場大戰,倘若謝玄肯點頭答應,我們便和他再根據形勢擬定合作的方法。」
燕飛愕然道:「慕容垂?」
拓跋圭倏地站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羊皮囊,遞給他道:「我沒有時閒解釋,裡內裝的是慕容鮮卑著名的傳世寶玉,你可以此作證物,令謝玄知道你非是空口說白話。此事非常緊急,只有你可以給我辦到,謝玄是聰明人,當不會放過任何敗敵的機會。」
兩人又商量了聯絡的手法、種種應變的措施、集內可藏身的處所,包括龐義隱秘的藏酒窖。拓跋圭匆匆離開。
瞧著他沒入大雨滂沱的密林深處,燕飛曉得多年來流浪天涯的生活已成過去,他將會深深地被捲進時代大亂的漩渦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