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第 八 章 似若有情 文 / 黃易
七月十五。
離攔江之戰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期待已久的江湖人士,情緒沸騰起來,人人翹首等待著這一戰的結果。
從來沒有一場決鬥如此今人矚目,談論不休。
好事者紛紛眾集在離攔江島最近洞庭北岸的大鎮臨湖市,希望能有機會一睹兩人風采。
全國大小賭場更開出盤口,接受誰勝誰敗的賭注。
怒蛟幫則再三申明:由八月十日開始,不准有任何船艇進入攔江島五十里範圍之內,只有浪龐兩人例外。
這做法與當年傳鷹和蒙赤行決戰時,蒙王下令封鎖長街異曲同功,更添加了攔江一戰的神秘色彩。
從來沒有一場決鬥教人如此關心,急欲得知勝負的結果。
允數月來屢次命人攻打黃州府,均給義軍擊退。怒蛟幫雖不長於陸戰,但因有直破天、帥念祖和陳渲三人主持大局,允的主力又用於對付燕王。兵力分散下,一時奈何不了義軍。
怒蛟島回復舊觀,幫眾眷屬全回島定居,浪翻雲則偕憐秀秀留在小怒蛟,每日彈箏喝酒,一點不把快來臨的決戰放在心上。
這天韓柏等回到武昌的別府,安頓好各個夫人,待諸事妥當後,已是三日後的事,范韓兩人才有空去小怒蛟探訪浪翻雲。
憐秀秀因有多月身孕,不便招呼客人,打過招呼後,回內室去了。
浪翻雲仍是那副閒逸灑脫的樣子,只是眼神更是深遂不可測度,一舉一動,均有種超乎塵俗的超然意態。
花朵兒奉上酒餚後,退出廳外,剩下三人把盞對酌。
浪翻雲早到了辟榖的境界,只喝酒,不動箸。
閒聊幾句後,韓柏說了到慈航靜齋的經過。
浪翻雲傾耳細聽罷,動容道:「夢瑤本是斷了七情六慾的修真之士,但為了師門使命,故拋開一切規條法則,投入慾海情網中,其中困難凶險,實不足為外人道,一個不好就會舟覆人陷,永遠沉淪。只有她的定力慧心,才能於最關鍵時刻脫出羅網,教人佩服。」
范良極擔心地道:「但若偶一不慎,修死關者將全身精血爆裂而亡,教人怎放得心下。」
韓柏淒然長歎!自靜齋回來後,他從未有一天真正開懷過,對著諸位嬌妻時只是強顏歡笑。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大道至簡至易,無論千變萬化,都是殊途同歸。佛道兩門,最後不外返本歸原,尋真見性。劍心通明乃慈航劍典的最高境界,一旦大成,絕不會再次迷失。當日夢瑤受不了魔種的誘惑,皆因尚看不破師徒之倩,仍未能臻至大成之境。故初時對小柏如避蛇,但現在道功已成,所以反不怕表達愛意。至於死的的凶險算得了什麼,任何修天道的人都義無反頗,甘之如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於死地才有重生的機會。」
韓柏的心舒服了點,道:「那靳冰雲是否精神有點問題呢?」
浪翻雲啞然失笑道:「切勿胡思亂想,靳冰雲能被言靜庵選為傳人。姿質應不下於夢瑤。況又身兼魔師宮和慈航靜齋兩家真傳,怎會如此不濟。不過她究竟處於何種禪境道界,則非我們這些旁人能夠明白的了。」
韓柏道:「可是我初遇到她時,她確處在非常失意低沉的狀態裡,回靜齋後又遇上言靜庵的仙逝。恐怕……」
范良極徐徐呼出一口香草。點頭道:「我倒同意老浪的說法,以言靜庵出神入化的功力,難道不可以多延幾年壽命嗎?尤其她修的是僅次於死關的撒手法,應該可控制何時仙遊。她故意讓自己最關切的徒弟目睹她的遺骸,其中必有深意,極具禪機。」
浪翻雲聽到言靜庵的名字時,眼中露出莫名的傷感之色,神情木然,片晌才接口道:「范兄說得好,靳冰雲的失意落漠。皆因她愛上了龐斑。後來龐斑超脫一切,立地頓悟,由魔人道。她也由苦戀中解放了出來,才有毅然返回靜齋之舉。她的赤足,正代表著放下一切,進入忘情的禪境,絕不是神智出了問題。」
范良極道:「老浪你和言靜庵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浪翻雲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淡淡道:「每個生命都是一段感人的故事。代表著人在這苦海無邊的俗世間苦中作樂的努力。在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夢幻般地不真實。只有在某一剎那,我們受到某種事物的引發和刺激,精神才能突然提升,粉碎了那夢幻的感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眼前的一切再次「真」了起來,成為畢生難忘的片段,亦使生命生出了意義。」接著沉沉一歎道:「靜庵三次紓尊降貴來見我浪翻雲,使我生命裡多添了三段難忘的經歷,浪某真是感激零涕。范兄苦苦追問,不外是想知我是否愛上了言靜庵。又或言靜庵是否愛上了我。這樣的答案。范兄滿意了嗎?」
范良極聽著他這番放人深思的說話,和語裡言間傷感之意,沉默下來,不再追纏。
韓柏卻給他的說話挑開了情懷,輕輕道:「自從看到夢瑤在我眼前來了又去了,我忽然對所有人世間你爭我奪的事感到無比厭惡,那都是全無意義的事情。像靳冰雲在聽雨亭寫字,藉字通禪,憑書入道,使生命融和於天地萬物,那才是真正把握到生命,掌握到了這一刻的真諦。」
范良極出奇溫和地道:「你既能有此體會,應為夢瑤進入死關而欣慰,為何每當獨自一人,又或對著我時,都苦喪著臉,不怕令夢瑤失望嗎?」
斡柏雙目立即濕了起來,歎道:「無論她是成仙成佛,對我這凡人來說。總是死了,再不會回來,仙蹤不再。你這些天不也是鬱鬱不樂嗎?連吵架的興趣都失去了。」
浪翻雲微一揮手,廳內燈火全滅,但由左側窗台透人的月色,卻逐漸增凝,現出廳內的傢俱和三人的黑影。
一片令人感觸橫生的清寧恬靜。
人和物失去了平時的質感和霸氣,與黑暗融合為一三人各自默思,分享著這帶著淡淡哀愁的平和時光。
浪翻雲摸著酒杯,想起那三個美麗的經驗中第一個片段開始時的情景。
一個月後他才遇上紀惜惜。
那時他對男女之情非常淡泊,最愛遊山玩水,連續登上了五個名山,在一個美麗的午後,他由黃山下來時,偶然發覺山腳處有個青翠縈環的古老縣城,遊興大發,朝城中走去。
他沿著山溪,縱目看著這由粉牆黑瓦的房舍,與黃綠相間的阡陌田園綜合組成的景物,仿似一幅延綿不斷的山水書卷。
縣城入口處有兩行龐然古楓聳立著,際此深秋時節,紅葉似火,環蔭山村,令人更是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但浪翻雲卻升起丁一股解不開的悲慼淒涼之意!
每當他見到美麗的楓樹時,他總有這種感覺!
紅葉那種不應屬於人間的美麗,是一種淒哀傷的美麗,挑動著他深藏著某種難以排遣的情懷。
生命究竟是什麼一回事?自二十五歲劍道有成以來,他不斷地思索這問題,不斷去品嚐和經驗生命。也曾和凌戰天荒唐過好一陣子,最後仍是一無所得。
近年轉為遊山玩水,雖是神舒意暢,但總仍若有所失,心無所歸。
這刻目睹楓林燦爛哀的美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心中升起一種無以名之的曼妙感覺。
一把溫柔嫻雅的女聲在背後響起道:「浪翻雲你為何望楓林而興歎?」
浪翻雲沒有回頭。淡淡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小有靈犀一點通!是否言靜庵齋主法駕親臨?」
言靜庵的聲音毫不掩飾地透出欣悅之意,歡喜地道:「早知瞞不過你的了!」
浪翻雲倏地轉身,腦際立時轟然一震。
他從未見過這麼風華絕代,容姿優雅至無以復加的清逸美女。
最令人動容是她在那種婷婷,身長玉立,弱質纖纖中透出無比堅強的氣質。
一襲男裝青衣長衫,頭文士髻,溫文爾雅。
清澈的眸子閃動著深不可測的智能和光芒,像每刻都在向你傾訴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玄機。
浪翻雲深吸一口氣道:「言齋主是否特意來找浪某人?」
言靜庵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芳容綻出一抹笑意,帶點俏皮地道:「可以這麼說,也可以不這麼說。先要試你是否有那種本領,現在浪兄過關了。」
浪翻雲一呆道:「過關?」
言靜庵那對像會說話的眼睛忽地射出銳利的光芒,與他深深對視了頃刻後,充滿線條美的典雅臉龐泛起了動人心魄的奇異光輝。略一點頭道:「相請不若偶遇,雖說這是著了跡的偶遇,仍請浪兄賞臉,讓靜庵作個小東道。我早探得這裡有閒清幽的小茶店,茶香水滑,浪兄萬勿拒絕。」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言齋主紓尊降貴,浪某怎會不識抬舉,請!」
言靜庵領路前行,浪翻雲連忙跟著。她停下腳步,讓對方趕上來後,才並肩舉步,指著左方一處古木參天,形狀奇特的山崗道:「浪兄看這山南,前臨碧流,像不像一隻正在俯頭飲水。橫臥於綠水青山間的大水牛?」
浪翻雲點頭同意。
這時兩人悠然經過了古城門前高達三丈,用青石砌而成的大牌坊,繁雕細縷的斗拱承挑簷頂,上面鑿了「黃山古縣」四個實無華的大字。
時值晚膳時分,行人稀少,家家炊煙起,寧和安逸。
一道水清見底的溪流,由黃山淌下,穿過了古縣城的中心,朝東流去。
數百幢古民居,錯落有致地廣佈於溪畔翠茂的綠林間,山環水抱,小橋橫溪,令人有「桃花源裡人家」的醉心感受。
言靜淹低吟道:「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浪兄認為詩仙李白這兩句詩文,可否作此時此地的寫照呢?」
浪翻雲看著另一邊溪岸有小孩聲傳出來的古宅,屋子由二幢院落建組成。互相通連,每棧數進,磚刻均有淺浮雕,水磨漏窗,層吹分明,極具古之美,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
言靜庵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樣,淡然一笑,也不打話。領著他走上一道小橋,登往對岸。
這時有個老農,趕著百多頭羊,匆匆由遠方山上下來,蹄音羊叫,填滿了遠近的空間,卻絲毫不使人有吵鬧的感覺。
言靜庵道:「這邊啊!請!」
浪翻雲笑道:「言齋主是帶路的人,你往那邊走,浪某就隨你到那裡去。」
言靜庵邊走邊道:「聽浪兄話裡的含意,今趟靜庵來找你的事,應該有得商量了。」
浪翻雲道:「只要言齋主吩咐下來,浪某必定如命遵行。」
言靜庵欣然道:「靜庵受寵若駕,這個小東道更是作定了。看!到了!」指著小巷深處,一布簾橫伸出來,簾上書了一個「茶」字,隨著柔風輕輕拂揚,字體時全時缺。
浪翻雲打心底透出懶閒之意,加快腳步來到茶店前,可惜門已關了。
兩人對視苦笑。
言靜庵皺眉道:「這景兆不大好吧?剛才我問人時,都說入黑才關門的。現在太陽仍未下山?」
話猶末了,二樓一扇窗打了開來,伸出一張滿臉皺紋的老臉,親切慈和地通:「兩位是否要光顧老漢?」
言靜庵喜道:「老丈若不怕麻煩,我可給雙倍茶資。」
老漢呵呵笑道:「我一見你們,便心中歡喜,知音難求,還來是客,今趟老漢不但不收費,還另烹雋品,快請進來,那門是虛掩的呢。」說罷縮了回去。
浪翻雲笑道:「我們不但不用吃閉門羹,還遇上了貴人雅士,齋主請!」
言靜庵嫣然一笑,由浪翻雲推開的木門走了進去。
不一會兩人憑窗而坐。樓下傳來老漢沖水烹茶的聲音。
浪翻雲悠閒地挨著椅背,把覆雨劍和行囊解下挨牆放好。看著蒼莽虛茫的落日暮色,和那聳入雲端、秀麗迷濛的黃山夕景。
有這言談高雅,智能不凡、風華絕代的美女為伴,整個天地立時換然充滿生機,使他這慣於孤獨的人,再不感絲毫寂寞。
兩人一時都不願打破這安詳的氣氛,沒有說話,只是偶然交換一個眼神,盡在不言之中。
那是浪翻雲從未試過的一種動人感受。
一直以來,他都很享受獨處的感覺,只有在那種情況下,他才感到自由適意,可以專心去思索和默想。
與人說話總使他惱倦厭煩,分了他寧和的心境。
可是言靜庵卻予他無比奇妙的感受,不說話時比說話更要醉人。
雖然沒有任何身體的接觸,他卻感到對方的心以某種玄妙難明的方式,與他緊密地交往著。他再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了。
小有靈犀一點通,確是比言傳更雋永。
自劍道有成以來,多年來古井不波的劍心,被投出了一個接一個美麗的漣漪。
既新鮮又感人。
這時那老人家走了土來,從盤子拿起兩盅熱茶,放到他們台上。和藹地道:「老漢要去睡覺了,明天一早還須到山上採茶,貴客走時,順手掩上門子便成了。」
兩人連聲道謝,老漢去後,言靜庵歉然道:「靜庵今次來找浪兄的事,在這和平寧逸的美麗山城說出來,會是人煞風景的一回事,若浪兄不願在這刻與令人煩擾的俗世扯上關係,靜庵可再待適當事機,才向浪兄詳說。」
浪翻雲舉起茶盅,與言靜庵對呻了一口後,讚歎不絕,揚聲道:「老丈的茶棒極了!」
樓下後進處傳來老漢得意的笑聲,接著璣哩咕嚕說了幾句,便沉寂下去,不片晌傳來打鼾之音。
兩人對視微笑著,浪翻雲歎道:「只要一朝仍在這塵網打滾,到那裡去都避不開人世間的鬥爭,否則浪某就不用背著這把劍此處走那處去,言齋主想浪某殺那個人呢?」
言靜庵秀眸首次掠過異之色,才平靜地道:「紅玄佛!」
浪翻雲若無其事地微一點頭,像早知言靜庵要對付的目標就是此人。
紅玄佛乃名列當時黑榜的厲害人物,惡名昭著,手上掌握著一個廣佈全國的黑道組織,密謀造反。此時朱元璋仍忙於與蒙將擴廓交戰,無瑕理他,他趁勢不住擴張勢力,聲勢日盛。
浪翻雲此時雖名動天下,因從未與黑榜人物交鋒,仍屬榜外之士,若依言靜庵之命而行,可說是晉級挑戰了。
言靜庵淡淡道:「靜庵非好鬥爭仇殺,可是這人橫行作惡,危及天下安靖,才來求浪兄出手。」
浪翻雲苦笑道:「我們怒蛟幫在朱元璋眼中,也非其麼好人來哩。」
言靜庵聽他說得有趣,「噗哧」嬌笑,這雅嫻逸的美女似若露出了真面目,變成了個天真嬌癡的小女孩,那種變化,看得浪翻雲呆了起來。
她垂首不好意思地道:「靜庵失態了。元璋還元璋,我們還我們。現在紅玄佛率著手下四大凶將,到了京師密謀刺殺元璋,給八派偵知此事,一時尚難以得手,浪兄若立即趕去,說不定可相請不如偶遇般請他吃上兩劍。」說到最後,再現出小女孩般的佻皮神熊。
浪翻雲感到她與自己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微笑道:「浪某仍有一事不解。以武林兩大聖地的實力,要收抬一個紅玄佛應非難事,何故卻屬意浪某呢?」
言靜庵素淡的臉容回復先前的高雅寧逸,柔聲道:「這關係到我們與南北兩藏一傷延綿數百年的鬥爭,所以靜庵每次下山行事,均不願張揚。此才有勞煩浪兄之舉,請浪兄勿要見怪。」
浪翻雲舉盅把餘茶一口喝盡,拿起長劍包袱,哈哈笑道:「言齋主背後必還另有深意,不過不說出來也不打緊。浪某這就趕赴京師,完成齋主委託的使命。」
言靜庵陪著他站了起來,綻出清美的笑容,溫柔地道:「此地一別,未知還有否後會之期,浪兄珍重,恕靜庵不送了。」
浪翻雲從容道:「終於還不過是一別,齋主請了。」轉身欲去時,像記起了某事般,探手懷裡,取出一綻銀兩,欲放在台上。
言靜安纖手一探,明潤似雪雕般的手掌攔在它的手與桌面之間,微嗔道:「哎呀!浪兄似乎忘了誰是東道主了。」
浪翻雲啞然失笑,收回銀兩,哈哈大笑,飄然去了。
一個月後他趕到京師,紅玄佛剛事情敗露,折損失了兩名凶將,正欲遠遁。
就在浪翻雲要離京追殺敵人時,於落花橋遇上了紀惜惜,一見鍾情,非無前因,他的情懷早給盲靜庵挑動了。
剎那間往事湧上心頭,浪翻雲無限感慨。
一點火光亮起,接著熊熊燒了起來。
韓柏滿臉熱淚,看著手中拈著的那封言靜庵給秦夢瑤,再由後者轉贈給他尚未拆開過來的遺書,在火焰啪聲中灰飛煙滅。
他明白了秦夢瑤贈信之意,因為她終看破了師徒之情,正如她看破了男女之情那樣,才拋開一切,進入死關。
浪翻雲和范良極都沒有說話,靜靜看著火焰由盛轉衰,像世間所有生命般,燃盡後重歸寂滅。
大廳景物再溶入了月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