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 七 章 爾虞我詐 文 / 黃易
韓柏也不知自己如何走下盤龍山。
他不住想著往事,很多遺忘了的細節都清晰起來,會想便愈是回味無窮。
他首次感到自己的心靈是個豐富無比的寶庫,內中有取之不盡的經驗和感受,忽喜忽悲,一時啞然失笑,一時黯然魂銷。
他強烈感覺到秦夢瑤對他的愛意,實是上天所能賜與他的最大恩典。
以前他亦有這麼想,但從沒有像日下感受那麼深刻。
忽然有人在他身旁追著叫道:「專使大人:專使大人!」韓柏一震醒來,扭頭望去,原來是聶慶童追在他身後,愕然停下,這才發覺走出了盤龍山,到了後宮處。
聶慶童神色緊張走到他身旁,沉聲道:「專使大人快隨我去叩見皇上。」
韓柏一呆道:「皇上已早朝下來了嗎?」
聶慶重道:「現在快午時了,而且皇上為了你這行動,特別提早退了朝。」
韓柏劇震道:「什麼?那小使豈非在那裡留連了個多時辰,為何卻只像過了小半晌?唉!忘了告訴公公在裡面見到了什麼。」
聶慶童色變道:「千萬不要說給本侍聽.只可密稟皇上.否則本侍可能頭顱不保。」
韓柏看了看升上了中天的艷陽,照得皇宮內一座座的殿台樓閣閃著輝光。道:「威武王的車子來了沒有?」
聶慶童引著他走上一道長廊,答道:「來了好一會了,本侍已使人通知了他,專使要稍遲片刻了。」
究竟是片刻或幾個時辰,全要看朱元璋的意思了。韓柏歎了一口氣,事實上他比誰都更想早點到鬼王府,那就可早點見到神秘嬌俏的虛夜月了。
想起她,心中便像燒著了一堆火炭。
忽然想起范良極,擔心地問道:「小使的侍衛長醒了嗎?」暗忖若對方告訴他給人逮著了,那真不知怎辦才好了。
在他的小半人生中,從未見過有比皇宮更危險和殺機重重的地方了。
聶慶童引他走進一所守衛嚴密的樓閣,正要答話,范良極和棄素冬兩人笑著由裡面迎了出來。
這權力最大的老太監笑道:「一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范良極的耳朵何等銳利,走過來笑道:「托專使的洪福,這一覺睡得寫意極了.不信可問葉統領,他說下官的鼻鼾聲,隔著花園都可聽到。」
韓柏大惑不解,他人既不在,如何可弄出鼻鼾聲來呢?
葉素冬卻有點緊張地道:「專使大人快進去,皇上在等著呢!」韓柏慌忙隨聶慶童急步走了進去,在一間放滿字畫珍玩的房內見到了朱元璋。
朱元璋揮退了所有人,賜了韓柏坐下後,在他對面端詳一會,微微一笑道:「這是宮內最安全的地方,牆內都了鐵板。只要把唯一的門關上,就算浪翻雲和龐斑,一時三刻內都闖不進來。在這裡說話,包保沒有人聽到。」
韓柏心中一陣感動,亦頗感不安,朱元璋這麼信任自己,自己卻在騙他。旋又想道,以朱元璋的多疑,怎會相信自己這樣才第三次見面的人,說不定他在試探白已,因為眼前乃唯一可以殺死朱元璋的機會。
朱元璋奇道:「專使在想什麼?」
韓柏煞有介事地低頭道:「有些非常古怪的事發生了在小使身上。」
朱元璋雙目閃過懾人的精光,淡淡道:「當然有事發生了在專使身上,否則為何要朕等了這麼久。」接著失笑道:「從來都只有別人等朕。想不到朕卻要等你。等待的感覺真令人難受,其它的事都不想去做。」
韓柏受寵若驚,朱元璋態度的親切溫和,與剛才在奉天殿上的他判若兩人。
韓柏裝作惶恐地道:「小使罪過:罪過!」朱元璋搖頭道:「朕每天耍處理的事,從沒有少過二百項,剛才看的一份計劃書,朕著人數過,足有一千八百五十二字,提議得很好,不過最多五百字便應可陳列得一清二楚,現在卻多用了一千二百五十二字,浪費了朕的時間,專使說我應該賞還是罰這人。」
韓柏至此亦不由對朱元璋的氣度深感折服,他明明心焦想知道在宮內那禁地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仍能從容問話,毫不露出急相,可憐自己不知要留在這裡多久,想起虛夜月,他最渴望就是背上能立時長對翅膀出來,帶他飛到那裡去。搔頭道:「罵他一頓再賞他吧!」朱元璋點頭道:「說得好:不過罵有什麼作用,朕要打他三十杖,教所有人都不會忘記,才說出朕對這奴才的嘉獎。」
韓柏暗暗驚心.又為陳令方擔心,當官原來是這麼沒趣的一回事。
朱元璋望往殿頂,道:「專使在那裡發生的事,朕要你一字不瞞說出來,卻不可以問任何問題,事後亦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就當從沒有發生過,否則朕絕不饒你。」
韓柏至此才醒悟朱元璋剛才提起那事,其實是暗中警告自己,他是賞罰分明的人,教自己莫要騙他,心中一寒,吐舌道:「皇上放心,小使辦事惟恐不力,那會瞞起什麼來呢?」朱元璋臉容轉冷道:「那為何專使剛才的神態,卻便朕感到你有點心虛呢?」
韓柏暗呼厲害,直至這刻.他仍不準備把見過那奇異的人的事說予朱元璋知道,那知竟給朱元璋銳目看破了,不慌不忙道:「皇上真的法眼無差,小便真的非常心虛,因為發生了一些很難解釋的異事,小使怕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以為小使在說謊,所以提心吊膽,不知該如何稟上!」朱元璋半信半疑,瞪了他好一會後才道:「專使說吧:朕自有方法分辨真偽。」
韓柏心中暗笑。你的擅長於精明多疑,我的功夫卻是擅能以假亂真,看來又似是坦率真誠,正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這場角力究竟誰勝誰負,未至最後,誰能知曉,這念頭才起,心中一震。
自己為何不像上次般受朱元璋氣勢所懾,腦筋靈活起來呢?難道剛才那人看他那一眼,竟使他的魔功加深了嗎?
朱元璋雄渾的聲音在他耳旁晌起道:「看來曾發生在專使身上的事,必然非常怪異,否則專使不會有現在那種表情。」
韓柏喑叫慚愧,這一下真錯有錯著,不迭點頭道:「皇上明鑒,小使遵旨裝作迷路闖入村裡去,一路暢通無阻,卻半隻鳥影都找不到,正要退出去時,最奇異的事發生了。」
朱元璋聽到他說「暢通無阻」時,微感愕然,落在韓柏眼內,當然知道他因影子太監沒有趕他出來而奇怪。
朱元璋截斷他道:「真的什麼人都見不到。」
韓柏以最真誠的表情道:「小子怎敢騙皇上。」
聽到他自稱小子,未元璋崩緊的臉容放鬆了點,沉吟片刻後,揮手教他說下去。
韓柏想起當時的情景,心中湧上強烈的感覺,兩眼射出沉醉的神色,夢囈般地形容道:「小子的眼忽似亮了起來,四周的景物亦比平時美麗多了,不由自主地在一道小溪旁坐了下來,把曾遇過的女人逐一去想,竟不知想了個多時辰,後來胡糊塗塗走出來,碰到聶公公才知時間過了這麼久,那真是動人無比的經驗,小子從來未試過會想得那麼入神,那麼使人心神皆醉的,連自己怎樣走下山來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皇上為何……嘿:皇上恕罪,差點忘了皇上不准小使提出任何問題。」
朱元璋眼中掠過怦然心動的驚異神色,表面卻故作淡然道:「威武王說那處是我明京龍氣所在的位穴。令專使有點奇怪的感覺,亦非不能理解。好了:專使可以退下了,有人在等你哩!」韓柏先是一呆,想不到朱元璋這麼容易應付,忙跪下叩頭,垂頭退出去時。朱元璋忽道:「專使知道嗎?剛才你進來時,臉上仍有兩雙掌印,但當你全神回憶當時的情景,臉上掌印卻逐漸消退,現在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了。」
韓柏一震停下,終於肯定了自己的魔功深進了一層。
這種進步不像以前般易來易失,而是像樹木生命的成長般,達到了某一階段便永不會退回頭,所以自己才沒有怎樣強烈的感受,因為那已成了他的一部份,就像呼吸般自然和不自覺。
朱元璋溫和地道:「專使可以去了,別忘記帶你那會釀酒的妻子來見我。」
見一次朱元璋,吃什麼驚風散都補償不了那損耗。
若非自己魔功大進,今次定騙不過朱元璋。
十七艘戰船泊在岸旁,四百多名邪異門的精銳好手,齊集甲板上向著這山頭默默致哀。風行烈臉容平靜,冷冷地看著她的遺體化作飛灰。
風從一望無際的洞庭湖不住拂來,吹得浸濕了火油的柴火閃爍騰躍,不住傳來急驟的辟啪聲,每一次都送給虛空一團煙屑火星。
商量來到風行烈旁,低聲道:「怒蛟幫看來凶多吉少,怒蛟島一帶的魚村全是官船,四方搜尋怒蛟幫人的蹤影,又有人看到有怒蛟幫的船給水師追上了,殺得一個不剩。」
風行熱的感覺麻木了起來。
難道怒蛟幫就這麼完了。
商量見他默不作聲,知趣地靜立一旁。
好一會後,風行烈長長吁出一口氣,平靜地道:「我們既然來了,好應做一場好戲給那甄夫人看看,否則會教她小覷了我們邪異門。」
站在他身後的邯異門各大塢主和護法,都在豎起耳朵聽這新門主的話,聞言齊感愕然。在現今的情勢下,連怒蛟幫都可能已全軍覆沒,他們還可以有什麼作為?
另一方面,卻對他增加了尊敬。
他愈來愈有厲若海不可一世的豪情和氣魄了。
風行烈取過商量手上的瓦罐,往水柔晶的骨灰走過去,淡然道:「今晚我們到怒蛟島去,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
眾人臉色齊變。
那不是等若去送死嗎?
陳令方咕噥道:「還說我官運亨通,那知第一天便有阻滯。胡惟庸、藍玉和他們派系的人都同聲反對提升六部的地位,因為若六部不歸丞相管領,改為直接對皇上負責,那胡惟庸這中書丞相便變成名存實亡了。」頓了頓再歎道:「想不到我一些風高亮節,不恥胡惟庸所為的老朋友,都反對皇上這決定,氣氛弄得很僵。」
座在他旁,正饒有興趣看著馬車途絕的鬧市景色的韓柏愕然道:「他們不怕給老朱杖責嗎?」
和范良極同坐後面的陳令方,聽他叫「老朱」,駭然望了望駕車的鬼王府壯僕一眼,暗驚那御者不知是否聽到他們的說話,若報上皇上,那就大事不好了。
范良極搭上他肩頭。安慰道:「不用擔心,這御者武功稀鬆平常。加上街上嘈吵和車馬聲.保證聽不到我們說話。」言罷指了指護在車前車後三十多名鬼王府護衛道:「那些人才是高手。」
陳令方放下心事,歎了一口氣答韓柏道:「皇上的作風大異往日。竟要眾人放膽陳言,於是很多平日噤若寒蟬的人,都搶著說話.力求表現。」
范良極搖頭道:「當官有什麼好呢?終日提心吊膽。不知何時大禍臨頭,不若乾脆退隱鄉里,納他媽的十來個妾侍,每晚摟著不同的女人睡覺,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寫意呢?」
陳令方臉色忽明忽暗,好一會才通:「現在我是勢成騎虎,想退出亦辦不到啊。」
范良極哂道:「那有辦不到之理,還不是因你利慾熏心,只要你一句話,我包保可使你隱姓埋名.安安樂樂度過這下半生。」
陳令方再歎了一口氣道:「自家知自家事,我早習慣了前呼後擁,走到那裡無人不給點臉子的生活。若要我每天上街都心驚肉跳怕碰上熟人的白眼和朝庭密探的譏嘲,我情願自殺算了。」
韓柏聽得心中不忍,又開話題道:「我倒很想聽胡惟庸可以什麼理由反對老朱削他的權,而不致觸怒老未。」
陳令方學著胡惟庸的語調誇大地道:「皇上明鑒,臣下只是為皇上著想,現時皇上每天要看百多個奏章,處理兩百多項事情,若沒有臣下為皇上分擔,工作量將會倍增,臣下為了此事,擔心得晚上都睡不著覺呢。」
兩人聽他扮得惟肖惟妙,都笑了起來。
韓柏喘著氣道:「難怪他要來拿我們的靈參了,原來沒有一覺好睡。」
陳令方恨聲道:「更有人為未來的皇帝皇太孫允擔心,怕他沒有皇上的精力,應付不了這麼繁重的工作,力主不可削去丞相之權。現在誰也知道皇上想廢去丞相,獨攬大權了。」
范良極道:「這又關藍玉什麼事?」
陳令方道:「今次皇上的改革,觸及了整個權力架構,一方面提升六部,使他們直接向皇上負責,直接奉行皇上命令,使中書丞名存實亡。在軍事上,則把權力最大的大都督府一分為五。以後大都督只能管軍籍軍政等瑣事。不能直接指揮和統率軍隊。一切命令由皇上通過六部裡的兵部頒發,使將不專軍、軍不私將,你說一向呼風喚兩的藍玉怎肯同意?」
韓相吸了一口涼氣道:「朱元璋的手段真辣,可是他為何又肯讓下面的人有機會發言反對呢?」
這時車子馳上清涼山通往鬼王府的路上,車子慢了下來,景色變得清擾雅致,一洗鬧市庸俗之氣。
陳令方頹然道:「還不是為了鬼王的意向,他對這事始終沒有表態,顯亦是心中不同意。兼且他一向看不起允這小孩兒,卻看重現正不斷失勢的燕王.更使皇上心存顧忌,不敢輕舉妄動。所以這事仍在交纏的狀態中,誰也不知皇上心中有什麼計算。」
韓范兩人幡然而悟,至此才稍為明白朝庭內復離的人事關係。
范良極想起一事,問道:「現在的大都督是誰?」
陳令力道:「是皇上的親侄兒朱文正,這人一向和燕王過從甚密,所以當皇上立允為皇太孫後,朱文正雖立即和燕王畫清界線.可是皇上始終對他不能釋疑,沒見幾年,他衰老了很多哩。」
韓柏嘿然道:「幸好他是姓朱,否則就和我這專使大人同姓同名了。」
鬼王府終於出現眼前。
范良極順口問道:「現在你知否朱元璋想你做那一個肥缺了嗎?」
陳令方眼中閃過興奮之色道:「是專管天下吏治的吏部尚書,所以這幾天我都沒空陪你們,因為所有當官的都緊著來巴結我,雖未真的當成吏部的主管,但我已有吐氣揚眉的感覺了。」
車子緩緩駛進鬼王府去。
范良極搖頭苦笑道:「看到你這老小子利慾熏心的樣子,早先那番話真是白說的了。」陳令方振振有詞道:「這是不能改變的命運,你不是說開始時會有阻滯,但打後定會官運亨通,一派坦途嗎?我全信你的話哩:至少開始會有阻滯這句話靈驗了。」
韓范兩人啞口無言。
車子這時在鬼王府主建物前的廣場停了下來。
鐵青衣另外幾個人從台階上迎了下來。
韓柏的心「霍霍」躍動,暗驚以鐵青衣高明的眼光是會否一眼便從身形上把他兩人認出來呢?
想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運轉無想十式內的玄功,立時眼神澄明,寶相莊嚴,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
范良極愕然道:「這小子真的功力大進,不但化去了臉上的兩大巴掌印,還可形隨心轉,究竟你在那影子太監村遇到的是什麼高人呢?我也很想知道。」
車門拉了開來。
醜婦見家翁的時刻終於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