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 六 章 糾纏不清 文 / 黃易
濕了冷水的絲巾敷在臉上,風行烈的意識逐漸回復,但頭腦仍然昏昏沉沉,像給千斤巨石壓著。
兩邊額角微微一熱。
真氣分由左右輸入。
風行列嚇了一跳,一般情形下,若要將真氣度入人體,絕少會選擇處於頭上的穴位,所以對方如非精於醫道,便等於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蓬!」
腦際一熱,有如火灼。
風行列猛然一驚,睜開眼來。
入目的是谷倩蓮蹙著秀眉的如花俏臉,離他只有十寸許的距離,如蘭氣息,隱隱透入他鼻內。
風行烈見到是她,大感頭痛,想撐起身來,撐到一半,雙手一軟,往後便倒,全靠谷倩蓮伸手往背後扶著,才不致仰倒。
林木花草的氣味充盈在空間裡,四周黑漆漆地,憑著一點月照,使他在習慣了黑暗後,看到自己置身在郊野裡的某一處所。
谷倩蓮幾乎是擁抱著他,將小嘴湊到他耳邊道:「好了點嗎?我給你解了毒,很快會沒事了。」
風行列深吸了幾口氣,果然精神多了,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體,道:「這是什麼地方?」谷倩蓮半跪半坐,溫柔地看著他,輕輕道:「這是武昌東郊岳王廟北的山頭,假設你現在站起來,可以看到岳王廟在林木間露出來的綠瓦頂,和更遠一點的長江,風景美麗,每天日出前我都會來此練功,你是第一個和我分享這勝地的人。」
換了是另一個少女向風行列這般喁喁細語,他定會猜對方對他大有情意,可是出於這外表純真無知,事實上卻老辣狡猾非常的谷倩蓮,風行烈則完全不知她在轉著什麼鬼念頭。
風行列勉力站起來。
谷倩蓮想要扶他,給他拂開。
谷倩蓮絲毫不以為忤,只是委屈地移開兩步。
一陣搖搖晃晃,風行烈終於站定。
彎月下,隱見岳王廟頂的瓦光,和遠方在山巒間時現時藏的滾滾大河。
夜風徐徐吹來。
風行烈精神一振。
四周蟲聲唧唧,仿在鳴唱著入冬前最後的一曲。
谷倩蓮窈窕的嬌軀,亭亭和他並肩卓立,齊齊遠眺月夜下迷茫的夜景。
「噹噹噹!」
鐘聲從岳王廟處傳來,餘音裊裊不絕,谷應山鳴,莊嚴至極。
一幅清晰的圖像在風行烈的腦海內升起,那是一個大雪的黃昏,他從雪山中回到暫居的一所山中古剎,在佛堂裡,他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倩影,正誠心地將香燭插在禮佛的木香爐裡。
風行列靜立在她背後,卻沒有法子移開腳步,他從未見過這麼優雅動人的背影。
她一個孤身女客,為何會來到這山中的靜地裡,難道只為奉上一炷清香?
「噹噹噹!」
禪鍾敲響。
她終於緩緩轉過嬌軀,讓他這孤傲的男子看到了十世輪迴也忘不了、艷絕天下的容色。
靳冰雲啊!
你可知自那刻開始,我風行烈便不能沒有你。
但現在他終於失去了她!
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了為何她眼中總藏著那麼深濃的淒怨幽哀,因為打一開始,靳冰雲便知道在騙取他的真情。
不過縱使他在廟中初遇時已知道了她的圖謀,他仍會不容自拔地陷進去,假設讓一切事重新發生一遍,結果仍會是完全一樣。
他並沒有後悔。
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你在想什麼?不要那樣好嘛?你的眼神太悲傷了!」谷倩蓮在他耳邊呢喃著。
風行烈歎了一口氣,改變話題問道:「刁辟情死了沒有?」
谷倩蓮垂首不答,一對玉手玩弄著衣角,低聲道:「你也關心我的事嗎?」
風行烈暗忖她又在惺惺作態,不知要使什麼手段,微怒道:「你不說便罷了!」
谷倩蓮嬌軀一震,移到他面前,仰首道:「你的脾氣為何如此大,人家功夫及不上刁辟倩,唯有以燈蕊傳毒,但這毒只對有內功的人生效,那知你也暈了過去!」
風行烈心中一動,谷倩蓮並沒有騙他的理由,那是否說,他看似消失無蹤的內力,只是潛伏在某一處,而不是完全失去了。假設情況確是如此,自己恢復武功一事,就不只是妄想了。
想到這裡,只想找一個僻靜地方,好好地潛修內視。
谷倩蓮幽幽道:「你知否為何我總纏著你不放,明知你是那麼討厭我?」
風行烈一呆,望向她委屈幽怨的俏臉,想不到她有自知之明,話內隱含深意。
谷倩蓮噗哧一笑,一改幽怨表情,得意地道:「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范良極在韓柏耳邊道:「這女人叫朝霞,是這大宅主人陳令方從青樓贖身買回來的小妾,陳令方本身是退休的京官,對朝廷仍有一定的影響力,所以往武昌非常有權勢。」
韓柏壓低聲音道:「你和他們有什麼關係,為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范良極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喚朝霞的女人,直到她走回房裡,消失窗前時才想起韓柏的問題,答道:「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過去的兩年內,我一有空便到這裡來,初時只是留意朝霞,後來為了更深入點進入她的生活裡,索性連其它人的一舉一動也加以窺探,現在連他們何時睡覺,有什麼習慣,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他愈說愈興奮,忽地嘬唇吹叫,發出連串的清脆的鳥鳴聲,抑揚有致。
韓柏嚇得幾乎連那顆心也跳了出來,不知為何,連他也不想范良極被那朝霞發現,以致破壞了那種暗裡明處的關係。
目下他雖是范良極的階下囚,但能於暗中窺視朝霞的私隱,既新奇又刺激,兼帶點優越的感覺,何況他並不需負上道德的問題,因為他是被迫的受害者。
美女朝霞又來到窗前,伸頭出窗,四處查看,自言自語道:「中秋都過了,怎麼還會有杜鵑啼叫,而且這麼晚了!」看了一會,才回到房內去。
范良極低歎道:「你聽她的聲音多甜,唉!這可憐的女人最愛聽杜鵑啼叫,每次我扮杜鵑啼叫時,她都會走出來看看。今夜又是這麼晚也不肯睡覺。」
韓柏暗忖這范良極雖然獨來獨往,看似孤傲冷漠,其實內心感情豐富之極。忍不住問道:「你是否愛上了她?」
范良極愕然道:「是否愛上了她?我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我不這麼想想呢?」
韓柏腦筋大動,忽地靈光一現,問道:「你有否偷窺她寬衣解帶的旖旎情景?」
范良極臉色一沉,怒道:「我怎會對朝霞幹這種事,你再說我便提早宰了你。」
韓柏胸有成竹地道:「我這樣問你,其中大有深意,因為一般男女的愛情,都是靈慾交融,包含了強烈佔有對方的衝動,但目下你連朝霞身體的『觀閱權』也沒有爭取,便證明了你對她有情無慾了。」
范良極道:「那為何我一有空便忍不住到這裡看她!」
韓柏淡淡道:「因為你的確愛上了她!」
范良極皺眉道:「可是你剛才正指出了我對她沒有一般男女的佔有慾啊!這的確有道理,因為雲清那婆娘我不但想看她的身體,也想佔有她,征服她。」
韓柏微笑道:「對於朝霞,你的愛是父女之愛,所以你才關心她,為她的遭遇難過,就像對自己的女兒那樣。」
范良極渾身一震,將盯著朝霞臥室的目光收回來,像首次認識韓柏那樣,仔細地打量他,冷冷道:「你多少歲了?」
韓柏心想假如他告訴對方自己二十歲也不到,范良極一定會認為是在欺騙他,因為與魔種結合後,他的相貌體形變得粗豪雄偉,看上去在二十五、六間,於是順口道:「二十五歲了!」
范良極悶哼道:「我最擅暗裡觀人之術,你的實際年齡應比你的外表為少,因為你常不經意地流露出童稚之態,那是裝也裝不出來的。」
韓柏心中震駭,表面卻滿不在乎地道:「你歡喜我多少歲便多少歲吧!構豎也要給你殺掉的了。」
范良極眼中射出兩道寒芒,落在他骨格雄奇的臉上道:「就算你真是二十五歲,但剛才對我和朝霞間感情的分析,卻只有飽歷世情又兼之智能深廣的老年人,才能如此洞悉人性,作此種大膽判斷,所以現在我不得不對你重新估計,你究竟是誰?」
韓柏恍然大悟,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有這種明悟,這時給范良極提醒,才記起每逢遇上危難時,自己會像忽然從某一源頭得到解決的智能和功法,使自己安度難關,那來源當然是赤尊信的魔種。
就若剛才用心一想,便「靈機一觸」,想到了答案。
想到這裡,心中一動,隱隱找到了一個應付目下穴道被制的法門。
范良極見他眼珠亂轉,怒道:「你在想什麼。」此人雖身為天下景仰的黑榜高手,但因外形猥瑣,所以自卑感極濃,最忌被人嘲笑,眼前的韓柏既洞悉了他心內的秘密,這刻極可能正在心底下暗笑他的行為,不由殺機大起。
韓柏立時感受到他的殺氣,不驚反喜,反瞪著對方道:「我想什麼事,與你何干!」竟像要故意激怒這操縱著自己生死大權的人。
范良極殺氣更盛,一字一字地道:「你試試再說一遍?」
韓柏正要再說一遍,丹田內的真氣忽地鼓湯起來,知道體內魔種果然因對方的殺氣而生出反應,那還說得出話來,福至心靈地以意御氣,直往下身被封的穴道一波接一波衝去,那亦正是最易被衝開的關鎖。
范良極見他閉口不言,以為他給嚇怕了,怒氣稍減,而事實上此刻他仍未捨得將這麼「善解人意」的傾吐對像殺了。
這時朝霞又來到窗前,捧著一個瓷罐。
范良極的注意立時玻吸引過去。
韓柏剛要衝破被封的其中的一個要穴,豈知殺氣忽消,氣機牽引下,澎湃的真氣驀地由盛轉衰,回復剛才不死不活的狀態……但韓柏心中已大為篤定,魔種竟有此靈動奇應,自己日後如能好好掌握,將會成為珍貴的本錢,不由信心大增。
朝霞揭開罐蓋,拿一把東西出來,往窗外地面上,低呼道:「吃吧!鳥兒!」
范良極低呼道:「癡兒!又拿雀粟喂鳥了,晚上鳥兒都睡覺去了,誰會來吃?」
朝霞退回房裡,燈火熄滅,接著傳來上床就寢的聲音。
韓柏身子一輕,給范良極提了起來,心中苦笑,不知這怪老頭又要將他弄去看什麼東西。
風行烈愕然望向谷倩蓮道:「你知我是誰?」
谷倩蓮甜甜一笑,賣個關子道:「你不相信我嗎?不如我們來個賭約,假設我沒有猜錯,你便乖乖隨我回雙修府,讓一個人見上你一見,假設你得她恩寵,那你的武功便能回復舊觀,說不定還能更上一層樓呢!」
風行烈沉吟不語,細嚼她話內的含意,淡淡道:「假若你輸了呢?」
谷倩蓮秀眉輕鎖,低聲道:「我孑然一身,若非府主可憐我這父母早喪的丫頭,並得公主待我如姊妹,傳以秘技,蓄意栽培我成為對付魅影劍派的專人,我那有今天的風光,所以假設我輸了,你要我做什麼便做什麼,為奴為妾,任隨君便。」
她說得可憐兮兮的,但早領教過她厲害的風行烈,已知她真的把握了自己的身份,才設下圈套,引他入彀,不過假若谷倩蓮沒有騙他,自己就算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何況他現在功力盡失,谷倩蓮要將他弄回雙修府,還不是易如反掌嗎?想到這裡,心中一動,這谷倩蓮處處以治好他的傷勢來引誘他,似乎最重要是得到他心甘情願的合作。當聞雙修府有男陽女陰的雙修大法,每代只傳一人,而且傳女不傳男,再由女方覓取人選,結為夫婦,合藉雙修,谷倩蓮千方百計要他跟她回雙修府,難道與此有關?谷倩運口中的「她」,看來便是那雙修公主了。
原本看來模糊神秘的事,一下子給他理出一個輪廓來,唯一難明的地方,就是她谷倩蓮有何資格越俎代庖,為她的公主挑婿!
谷倩蓮見他雛眉苦思,嗔道:「你究竟是否男子漢大丈夫。賭不賭一言可決,那用想這麼久!」
風行烈暗忖這丫頭竟用起激將法來,我偏不如你所願,微微一笑道:「明知有輸無羸,賭來作甚!」
谷倩蓮見計不得逞,玉容一沉,聲調轉冷道:「好!風行烈果然不愧白道當今的第一號人物,可是不知你信也不信,若沒有我們的掩護,不出二日之內,你將落入龐斑的黑白二僕手裡,你的行蹤並非如你想像般隱秘。」
風行烈聽到由她的檀口吐出自己的名字,雖明知必會如此,仍禁不住心神大震,況且谷倩蓮語氣隱含威逼之意,更加深了他危機的感覺。
魔師既已出世,天下凶邪歸附,乃必然的事,由大幫會始,一層一層控制下來,以至乎地方的小幫會、地痞流氓,天下真是難有他容身之所,谷倩蓮將他帶到這荒山野嶺,其中大有道理。
但谷倩蓮為何敢冒開罪龐斑之險來助他,因為一個不好,雙修府休想有一條活口留下來。
谷倩蓮聲音轉柔道:「在下面岳王廟裡,有個人在等待著你,你下去見他吧!」
風行烈全身一震,失聲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