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 四 章 戰 書 文 / 黃易
洞庭湖。
怒蛟島。
除了碼頭高燃的十多支火把外,全島暗黑無光。
上官鷹、凌戰天和翟雨時,率著十多名怒蛟幫新舊兩代的高手,迎風立在怒蛟島最大的碼頭上,神色凝重地看著燈火通明的雙桅大風帆緩緩接近。
天下烏雲密佈,風雨正等待著肆虐湖島的良機。
「隆隆」聲中,大船泊岸。
一道木梯由甲板上伸下來,擱在碼頭的地板上。
當下自有怒蛟幫眾走上去為大船拖纜綁索。
一個修長挺直的身形,從容步下大梯。
上官鷹帶頭迎上,肅容道:「怒蛟幫上官鷹謹代表本幫恭迎方夜羽先生大駕。」
方夜羽急忙回禮,道:「上官幫主客氣了,若撇開敵對的立場不說,方某對幫主的雄才大度,實是衷心敬佩。」
上官鷹心下暗讚,方夜羽不愧龐斑之徒,自具風範,微笑道:「方兄才是客氣,來,讓我介紹……」方夜羽截斷道:「何用介紹?」向凌戰天抱拳道:「這位不用說也是有資格接替談應手名登『黑榜』的『鬼索』凌戰天前輩了,假設這成為事實,怒蛟幫便是第一個同時擁有兩名黑榜高手的幫會了。」
凌戰天正容道:「小魔師輕描淡寫幾句話,便給我惹來一身的煩惱,我真不知應多謝你還是痛恨你。」
他句句實言,要知方夜羽乃龐斑之徒,身份非同小可,他若說凌戰天可補上黑榜因談應手之死而空出來的位置,凌戰天便等於立即名題黑榜,這時若有人想成為黑榜高手,便必須證明他比凌戰天更了得,於是給凌戰天惹來紛紛不絕的挑戰,真是想想也教人頭痛。
黑榜高手,豈是易為!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這是家師日前親口說出的話,他老人家的一些處事作風,或者凌前輩不會同意,但對他的眼光,恐怕你也不會有異議吧?」
翟雨時插入道:「方兄以飛鴿傳書,告知會親自來訪,卻沒有詳說原因,未知可否賜告?」
方夜羽銳利的目光凝注翟雨時,像要看穿對方腦袋般,好一會才微笑道:「這次小弟來怒蛟島,是要專誠為家師送上一件東西,給貴幫『覆雨劍』浪翻雲前輩。」
翟雨時從容道:「如此方兄請!」
方夜羽見他口中說請,卻絲毫沒有引路的意思,心中一愕。
「蓬篷篷……」原本黑黝黝的怒蛟島,忽地亮起兩條並行的火龍,照出了由碼頭伸展而去,穿過林立的房舍,蜿蜓往後山的一條長路。
竟是數以百計的怒蛟幫徒,一齊高舉剛燃點的火把,造成如此突發的壯觀場面。
凌戰天淡淡道:「沿著這條光照之路,小魔師可直抵浪大哥的居處。」
方夜羽心中震駭。
怒蛟幫這一手最難的地方,不在預早猜測出他此來的目的是拜訪浪翻雲,而是用了什麼手法通知這數百人一齊燃點起火把。
他看不出來。
這正是他震驚的原因。
方夜羽搖頭讚歎道:「只是這一手,已使小弟歎為觀止,佩服佩服!」
他坦然說出心中所想,反令上官鷹等三人心中悚然,知道此人必是具有強大的自信,由此推之,他亦應有驚人藝業。
方夜羽腳步輕搖,就像忽地興起,要參觀怒蛟島般,沿著火把照明的路徑,輕輕鬆鬆地走去。
風行烈鼻孔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從好夢中驟醒過來。
風鈴般的悅耳笑聲傳入耳裡。
風行烈嚇得推被而起。
坐在床緣的谷倩蓮巧笑倩兮,剛將一樣東西收入袖管內,不問可知就是用那東西作弄了風行列。
谷倩道:「天快亮了!還不醒來?你這懶惰豬。」
風行烈見她像哄小孩般對自己,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自己昨天趁刁辟情往追她時,溜了來這隔離原先入住那客棧兩條街的另一小旅館,誰知還是給她找到。
窗外暗沉沉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但總不會是天亮了,床頭油燈燃起,紅閃閃,別具一番情景。
風行列坐了起來,拉遠了少許和這任性大膽少女的距離,皺眉道:「夜深人靜,你這樣闖入一個男人的房間,傳了出去,於姑娘清譽有損。」
谷倩運將俏臉湊了過來,皺起嬌巧的鼻子道:「你不告訴人,我也不告訴人,除了天知地知外,還有誰知道?」
風行烈微怒道:「我既幫不上你對付刁辟情的忙,你還纏著我幹嗎!」
谷倩運兩眼一紅,垂下頭道:「你這樣凶巴巴的幹什麼,人家給那惡人趕得走投無路,來這裡躲一會也不成嗎?」
風行烈自然知她在胡說,但看到她的楚楚可憐,卻沒法發作出來。
谷倩蓮綻出個狡猾的笑容,咬著嘴唇低聲道:「更何況我是安著一片好心,想來治好你這天下間只有我府的雙修心法才能治好的傷勢。」
風行烈心中一動。
他的內傷複雜非常,連來自被稱為天下醫道正宗淨念禪的廣渡大師也束手無策,故谷倩蓮這句話顯出她眼力高明。嘗聞雙修府的雙修秘技,利用男陽女陰的本原力量,能使人瀕死復生,谷倩蓮說她有方法治癒自己,看來並非虛語。
這次他到武昌來找韓清風,向他討回一柄刀,最終目的就是希望能找到傳說中一個神秘的宮殿,尋找到回復功力的方法,好挑戰龐斑,但成功的機會實在相當渺茫,假若眼前便有回復功力的方法,何樂而不為?谷倩蓮見他沉吟不語,那會不知其心已動,卻站了起來,故作幽怨地道:「看來你是非常討厭我,否則那會對人家如此兇惡,我還是走吧!」
風行烈見她口說要走,腳步卻沒有絲毫移動的意思,知她在戲弄自己,本來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對她這樣一個美麗少女,賠幾句小心也沒啥大不了,但如此一來,她便會覺得佔了上風,往下不知還有什麼頑皮手段?心想若是要自己受這屈氣,還是罷了,淡淡道:「姑娘請便,恕鄙人不送了。」他自稱「鄙人」,內中實藏有無限的自悲自苦,英雄氣短!
忽然間他想到的,是連向韓清風討刀的念頭也打消,索性找個隱僻之地,就此終老山林,什麼也不聞不問。
谷倩蓮杏目一瞪,正要含怒而去,不管他的死活,但回首一瞥間,看到風行烈眼神露出的意冷心灰,芳心一軟,柔聲道:「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告訴我嗎?」
風行烈想不到她忽然間又變得如此關懷親切、善解人意,心內煩厭稍減,可是給她這樣一個女孩子家如此湊近細看,真是渾身大不自在,正想避開她的眼光,轉念一想,自己男子漢一名,難道竟給她看怕了嗎?兩眼一瞪,反望對方。
谷倩蓮見他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嚇了一跳,隨即破天荒地第一次臉紅起來,垂下眼光怪責地道:「你怎能如此眼瞪瞪地看著人家!」卻沒有想到自己也是那樣地看別人。
風行烈拿她沒法,低聲下氣地道:「我只是個落難的人,姑娘……」谷倩蓮嬌軀一震,纖手一伸,按在風行烈口上,露出傾聽的神色。
她動作迅快,風行列要躲也躲不了,柔軟的手心貼緊他的嘴唇,使他枯死的心也不由泛起魂銷意軟的滋味。
谷倩蓮臉色一變道:「惡人來了!」也不徵求風行列同意,掀起被鋪,一頭鑽了入去,緊偎在風行烈身旁,整個人藏在被裡。
睡帳落下,這時風行烈才知道她順手解下蛟帳,可見她身手多麼敏捷。
棉被又給掀起一角,谷倩蓮撮唇一吹,床頭油燈熄去。
室內寂靜黑暗。谷倩運往被內暗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睡好。
油蕊剛滅,生出的煙屑餘味充斥房內。
谷倩蓮再用力扯了他一下。
風行列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躺下。
谷倩蓮灼熱的嬌軀緊擠了過來,使他感到既尷尬又刺激。
窗門無風自開。
一個黑影在床前出現。
韓柏扭轉身來。
那個被寧芷喚作雲清姑姑的中年婦人,立在身前兩丈許處,臉寒如水。
同一時間,背後殺氣湧來。
韓柏冷哼一聲,右掌後拍,重擊在馬峻聲穿窗而出,迅刺他後心的一劍劍鋒處。
馬峻聲觸電般往後退去。
韓柏則借勢前飄。
雲清冷冷道:「朋友好身手!」兩手雙飛蝴蝶般飛起,分左右拂向他的面門,擾他目光,真正殺著卻是下面飛起的一腳,正踢韓柏小腹。
韓柏想不到她的攻勢如許凌厲,吃了一驚,同時醒悟到她武功如此高強,故此才能識破自己的行藏,通知馬峻聲,配合出手。這時已不容他多想,口一張,吹出一口勁氣,箭般射往對方臉門,同時左手橫切,迎往由下而至狠辣無倫的一腳。
雲清想不到他有此「氣箭」奇招,「咦」地一聲,兩袖急護面門,踢起的一腳乘勢加速,由直踢改側踢,目標是韓柏的手腕,腳法精妙絕倫。
韓柏心中一凜,要知他現時武功,已可列入黑榜高手之林,甚至以小魔師方夜羽之能,在公平情況下,也沒有定能勝他的把握,可是這叫雲清的女人,竟著著使他感到龐大的壓力,實是非同小可。
豈知雲清心中的震駭,比他有過之而絕無不及,多年來她雖隱居雁蕩山的入雲觀,看似不問世事,其實卻是八派聯盟的最高核心小組「十二元老會」特意栽培的第一代種子高手之一,專門為了對付隨時會重返人世的魔師龐斑,眼下卻要施出渾身解數,對付這不知從那裡鑽出來的粗豪大漢,心內的震盪不言可知。
「霍」!
氣箭射上鼓漲內勁的衣袖。
同一時間,韓柏左手縮變為拳,重擊往她的腳尖。
兩人幾乎同時悶哼一聲。
雲清往後飄飛。
「篷蓬!」
韓柏又連擋雲清兩下流雲袖,避了她三腳,馬峻聲的劍已幻起千百道劍影,吞吞吐吐似水銀瀉地般攻向他面門。
韓柏心中大怒,這馬峻聲確是心計狠辣,想擾他眼目,以待雲清發揮她精妙的腳法,輕哼一聲,左掌閃電拍出,拍在劍身上。
馬峻聲劍勢一窒下,韓柏已搶入他長劍不及的死角,右手撮掌成刀,直剌他左肩胛骨處。
雲清輕叱道:「峻聲退後!」右腳尖點往韓柏脆弱的右膝蓋。
三人混戰至今,都是極力噤聲,好像都不想驚動他人的樣子,韓柏不想驚動其它人,自是大有道理;但連馬峻聲和那雲清都打這個主意,就使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馬峻聲雖見韓柏來勢洶洶,但自負武功高強,又看對方和自己年紀相若,那肯畏戰退避,左肩一縮,回劍不及下,左拳迎向韓柏凌厲的手刀。
韓柏面對馬峻聲,正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他既恨馬峻聲陷害他入獄,更恨他騙韓寧芷純真的感情,把心一橫,一移一蹲,手刀改插馬峻聲的腰腹。
馬峻聲想不到對方變招如此快捷,且毫無先兆,大驚下拳變為掌,切向對方的手刀,勁道已不如前。
「砰」!
馬峻聲慘哼聲中,往後跌退。
雲清一腳踢在韓柏腿旁厚肉處,但覺對方肌肉像有靈性般一轉一扭,腳尖不由自主滑了開去,只能用上小半力道。
韓柏的苦頭亦頗不少,他雖運氣護著被踢的部分,又避開了要害,可是雲清那一腳乃她三十年苦修的成果,豈是易與,被踢中處一陣劇痛,接著蔓延往上身,右邊身子麻痺發軟,說不出的難受,倉惶間身子一側,借勢直滾入一堆草叢裡。
馬峻聲連退數步才能站定,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他武功全在劍術上,內功底子雖好,又那及得上韓柏來自赤尊信的蓋世神功,硬拚下立時受了傷。
雲清見韓柏傷了馬峻聲,殺機大起,凌空飛撲韓柏,終於亮出了藏在身上的兩把有護腕的短劍,這名為「雙光」的短刃,配合著流雲袖,一硬一軟,在八派裡極被推崇。
韓柏滾入草叢裡,深吸一口氣,左手握上了背後的三八戟,現在他只能在逃命或暴露行藏上揀取一項。
激戰到了以生命相搏的時刻。
驀地林木深處冷哼傳來,黑暗裡噴出一大團東西,向雲清衝去,內中隱含勁氣風聲,聲勢懾人。
雲清狹不及防下,硬生生凌空急改身法,回身後避,以免韓柏乘勢出手,使自己腹背受敵。
同一時間韓柏耳邊響起一陣沙啞乾澀的聲音道:「小子!到這邊來!」
韓柏忍著半邊身痺痛的苦楚,勉力躍起,往聲音傳來的林木暗影處投去,消失不見。
那一大團東西落在地上,原來是十多塊枯葉,於此可見偷襲者手上的功夫何等驚人,只是擲出枯葉,便將雲清的攻勢瓦解。
雲清並沒有追趕,望著一地的枯葉,臉上現出憤怒的神色。
馬峻聲蹣跚來到她身邊,沉聲道:「那人是誰?武功全無成規定格,便像隨手拈來,教人完全看不出來龍去脈。」
雲清道:「我不知道,但和黑榜高手『獨行盜』范良極一起的,那會是好人。」
馬峻聲虎軀一震,駭然道:「以枯葉暗龔姑姑的原來是范良極,怪不得如此厲害。」
雲清跺腳道:「這死鬼,我一離開入雲觀他便吊靴鬼般纏著我,真煩死人了。」
頓了一頓,關心地問道:「你的傷怎樣了?」
馬峻聲猶有餘悸地道:「只是小事吧,再調息個幾時辰將沒有問題。」
雲清沉吟道:「這二十年來,八派聯盟刻意栽培出我們兩代共十八位種子高手,全以龐斑為假想敵,豈知隨隨便便鑽了個人出來,竟能硬接我一腳,又傷了你,唉!難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小樓處傳來韓寧芷呼喚馬峻聲的聲音。
馬峻聲低聲道:「我回去了!」轉身回小樓去。
雲清獨立花園裡,望著地上的枯葉,眼神閃過一抹難言的哀傷和失落,她和范良極究竟有何關係?
斜坡的盡處,一間被竹籬圍著的簡陋小屋,孤零零地在月照下靜待著。
這小屋的主人就是名震天下,成為龐斑目下唯一能匹配他的敵手的「覆雨劍」浪翻雲。
在後山黑沉沉的林樹裡,屋內閃動著一點油蓋燈蕊的光。
身後的火炬倏地熄滅。
方夜羽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往小屋大步走去。
就像走往一個與塵世斷絕了任何關係的孤僻天地。
通往籬門的小徑旁長滿花樹,愈發使人感到幽深致遠。
方夜雨穿過敞開的籬門,肅立門前,正要作聲,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自內傳出道:「夜羽兄來得正好,還不進來!」
方夜羽想不到對方如此隨和客氣,愕了一愕,應道:「如此晚輩便不客氣了。」
正欲椎門而入,但在指尖還差小半分便觸上木門時,木門悠悠拉開,方夜羽剛好推了個空。
站在門內的浪翻雲微微一笑道:「夜羽兄請進來。」一掉轉頭便往屋內走回去。方夜羽壓下心神的震盪,徐徐步入屋內。小屋二百尺許見方,除了一桌一椅一席和多個酒壺外,便是雜亂堆在地上的一大堆斷竹,其中一些被破了開來,削成一條又一條長若六尺許的扁竹窄條。名震天下的「覆雨劍」離開了劍鞘,和鞘子隨意地構放在地上,看來浪翻雲就是以他的覆雨劍削出了這幾十條扁竹條,又隨手放下了劍和鞘。
浪翻雲毫不客氣,伸了個懶腰,跌坐地下,拿起剛織成了小半個的竹籮,細心地繼續織籮的大業,頭也不台地道:「要趕在睡前弄好這傢伙,否則明天那些熟得不能再等的石陝龍眼便沒有東西裝了,請坐!」
一向口舌伶俐的方夜羽,像啞了那樣,傻愕愕地在那粗簡木桌旁唯一的竹椅坐下,發出「唉唉咿咿」的噪響,不知怎的,這種平時絕不會放在心上的聲音,在此時此地分外使方夜羽感到不自在,好像已將自己某些秘密透露了給這能與自己師尊擷抗的超卓人物知道。
他終於見到了浪翻雲。
但卻與他想像中的浪翻雲完全不同。
他想像中的浪翻雲,應是悲情慷慨、對酒當歌的人。但現在的浪翻雲一派自得自足、平淡自然。
這樣的浪翻雲,更使他心神顫動。
浪翻雲像想起什麼可笑的事般,抬頭一笑道:「最近才有人以茶代酒來招呼我,但在我這狗窩裡,只能以酒代茶來招呼你,夜羽兄莫客氣了,牆角十多壺裡裝的無不是『茶』,請自便吧!」當他說到「有人以茶代酒來招呼我時」,眼中閃過一絲掩不住的幽思,像記起了某些被遺忘了的事物。
方夜羽全神盯在浪翻雲織竹籮那雪白纖長的手指上,一時間竟連「多謝」也忘了說。
浪翻雲抬頭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從地上柚起另一扁竹條,繼續工作。
一個看,一個織,不一會大竹籮由無至有,誕生到這寧靜的山居裡。
浪翻雲拍棹手上的竹屑,來到方夜羽身旁,輕拍他肩頭兩下,哈哈一笑道:「夜羽兄你必非愛酒之人,否則在嗅到我自製土酒的香氣後,怎還能硬忍這麼久,來!你既然這麼愛看那個竹籮,隨便看好了。」
方夜羽愕然站起,來到籮前,心中還在想著剛被浪翻雲拍了兩下的肩頭。從來沒有人敢拍他的肩頭,他也不會讓人隨便拍他的肩頭。
但浪翻雲卻如此自然地做了。
方夜羽揀起竹籮,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正平躺在他腳下,浪翻雲對他難道一點戒心也沒有?浪翻雲從牆角拿起一壺酒,來到桌旁,放鬆了一切似的跌坐竹椅上。
卻沒有發出任何應有的的人椅相挨撞的聲音。
直到這刻方夜羽仍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浪翻雲擰開壺蓋,仰頭痛灌數大口,「砰」一聲將酒壺放在桌上,以衣袖拭去口角的酒漬,淡淡道:「龐斑差你送了什麼東西來,快給我看。」
方夜羽一言不發深望著他。
浪翻雲皺眉催促道:「夜羽兄!」
方夜羽仰天一聲長歎,肅容道:「浪大俠請勿再如此稱呼我,便像師尊那樣喚我作夜羽好了。」這是他首次尊稱浪翻雲為大俠,同時巧妙地表達了他對浪翻雲便如對龐斑般崇敬之意。
浪翻雲大有深意地瞅了他一眼,再喝了一口酒,歎道:「好酒!夜羽你真的不想嘗嘗嗎?」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衝著大俠叫我作夜羽,我即使捨命也要喝他一壺。」逕自走到放酒壺處,拿起一壺,旋開蓋後「咕嘟咕嘟」的直灌下去。好一會才喘著氣放下壺,道:「這是不是用龍眼浸出來的?」
浪翻雲有點擔心地問道:「是不是味道很怪?」
方夜羽道:「的確很怪,但怪得非常之好,我擔心怕會由今天起愛上了這壺中之物。」
浪翻雲放懷大笑道:「看來龐斑也是個不愛喝酒的傻瓜,否則怎會不好好教導你這好徒兒。」
他肯定是歷史上第一個稱龐斑為傻瓜的人。
方夜羽像忽地記起了什麼似的,「噢」一聲後,探手從懷裡掏出以潔淨白布裡好的一件東西,遞給浪翻雲。
浪翻雲全無戒心地一把接過,輕輕鬆鬆地翻開白布,露出裡面一個尺許高的持劍木人,浪翻雲眼中掠過驚奇的神色,珍重地放在桌上。
木人不動如山地穩立桌上,自具不可一世的氣概。
木人並沒有臉,但持劍而立的姿勢和身形,竟和浪翻雲有九分酷肖,形足神備。
木人背上以利器刻了「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十個蠅頭小字。
「戰書」終於送到浪翻雲手上。
浪翻雲目不轉睛看著那全憑龐斑對他的想像而雕出來的,但卻又神肖非常的木人,幽深的眼睛閃爍著懾人的異采。
天地有若停止了運轉,時間煞止了腳步。
木人雖沒有眼珠,但觀者卻總覺木人全神貫注在斜指前方的劍鋒上,而更奇怪的是,這木人只是隨隨便便的手持著劍,但卻能教人感到全無方法去捉摸劍勢的變化。
方夜羽的心神亦全給龐斑親制的浪翻雲木像完全吸引了過去。龐斑離開高崖後,使人送了這小包裡給他,著他送給浪翻雲,直到這刻見到浪翻雲之前,他從沒動過拆開裡布一看的念頭,因為他要將拆看這戰書的權利,留給浪翻雲,假若他連龐斑心意也不明白,龐斑早逐他出師門了。
浪翻雲坐。
方夜羽站。
但兩人的目光卻沒有片刻能離開那木人。
木體佈滿削劈之痕,乾淨利落,造成使人心神顫震的豐富肌理線條,就若天地渾沌初開般鬼斧神功,妙若天成。
浪翻雲一聲低吟,閉起了眼睛,但方夜羽卻知道木人的余象,定仍纏繞在浪翻雲的眼內。
浪翻雲雙目再睜,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緩緩道:「龐斑是否無情之人。否則怎能將如此深情,貫注在這個木人內?正如若非局外之人,怎能看清楚局內之事?」
方夜羽微微一愕,浪翻雲這個對龐斑的評語,看似矛盾,其實內中含蘊著至理,就像你對一個人愈熟悉,知之愈深、愛之愈切,便愈難作出客觀的判斷,父母對子女的劣行睜目如盲,便是這身在局內的影響所作祟。
浪翻雲並不真的想從方夜羽身上得出答案,淡淡一笑道:「告訴龐斑,浪某還是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而忘了喝酒,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卻像喝了很多絕世佳釀。」
方夜羽躬身道:「我將會一字不漏轉述與師尊知道。」
浪翻雲伸出指尖,沿著木人後腦的刀痕,跨過了頸項間的凹位,來到弓挺的背脊上,柔聲道:「後腦和背脊的刀痕,有若流水之不斷,外看是兩刀,其實卻是一刀,而且定是將這朽木變成這包含了至道的木人第一刀。」
方夜羽雙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他能被龐斑選為徒弟,天資之高,頗難作第二人想。所以浪翻雲寥寥數語,便使他看出浪翻雲眼力之高,已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故能從一個木人裡,「翻」出了「千言萬語」來,更勝看一本厚達千頁的戰書。
浪翻雲收回纖長修美的手,心滿意足地長長歎道:「龐斑啊龐斑!知我者莫若你,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他的語音逐漸轉細,但近乎痛苦般的期待之情,卻愈轉愈濃,愈轉愈烈。
方夜羽不由熱淚盈眶。
他終於完全地明白了龐斑和浪翻雲這兩人,為何能繼百年前的傳鷹、令東來、蒙赤行、八師巴等蓋代宗師後,成為這百年來江湖上最無可爭議的頂級人物。
只有他們那種胸襟氣魄、超脫成敗生死的氣度,才能使他們並立於武道的巔峰。
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
這十個細小的字靜靜地被木人的厚背背負著,但代表的卻是自傳鷹和蒙赤行百年前決戰長街後,最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
戰書現已送達。
浪翻雲忽地哈哈一笑道:「物尚往來,我既已喝了他送來的『絕世佳釀』,總有十天八天醉得不省人事,暫時要這竹籮也沒有用,夜羽你便給我帶回去送給龐兄,看他有沒有用得著的地方?」
方夜羽躬身道:「夜羽僅代表師尊多謝大俠!」浪翻雲沉默不語。方夜羽知他有逐客的意思,緩緩退後,來到竹籮旁,小心翼翼捧起竹籮,直退至門旁,恭謹地道:「浪大俠還有什麼吩咐?」
浪翻雲深深望向他,眼中湧起斬之不斷的感情,淡然道:「告訴令師,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時,浪翻雲必到!」
方夜羽想說話,但話哽在喉嚨處,卻沒法說出口來。
浪翻雲微微一笑,舉措輕彈,桌上的油燈隨指風而滅,大小兩個浪翻雲同時沒入屋內的暗黑裡。
忽爾裡方夜羽發覺自己實在分不清楚木雕的浪翻雲,和真正的浪翻雲,誰才「真」一點。
他無言地退出門外。
輕輕掩上了木門。
頂起竹籮,往回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