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新人類夢女 文 / 黃易
我終於進入囚室。
不自覺地把腳步放輕,坐到她對面隔一張台的空椅子裡。
蒼白的臉沒有一點血色,輪廓分明但不算美麗,卻有一股掩不住的清秀,弱質纖纖的似是那樣地需要保護和照顧,長長的眼睛像是永遠不會張開來。
囚室內出奇的寧靜,一種令人不敢打擾的寂靜美,明亮的燈光,使夢女雪白的囚衣,雪白的臉,透明而不含一絲雜質。
我凝聚心神,準備對眼前的夢女進行心理精神的探視和猜測。
「心電感應學」是一門有幾千年歷史的古老學問,在最初的原始階段,人們利用被稱為「測謊機」又或「腦電波掃瞄器」等簡陋工具,通過人體神經內電波的流動速度、磁場來測探心理生理上的反應。但在聯邦政府成立前的「後工業時代」時,這門學科有長足的發展,到了今天,精密的儀器可以「看」到人腦內的圖像,甚至夢境。
但真正的發展,仍要等待我的研究,那是「心靈感應學」的最大突破。
這世上沒有電腦能比人腦更精密,沒有儀器比人腦更能探測另一個人腦,在研究了千多個具有精神異力的人後,我成功發展出「心靈對流學」,那是一個心靈和另一個心靈的交往,一個心靈查探另一個心靈的最佳法門,通過古老的精神鍛煉、腦神經的改造和醫藥引起的化學變異,我成為首屈一指的心靈對流專家,不過那是頂費心力的一回事,所以在平時與人的交往中,我是不會輕易運用的。
這使我成為聖廟聖主以下最有地位的聖士。
夢女靜如止水地安坐著。
什麼力量能這纖弱的身體不言不動坐上二十多天?資料顯示所有現存對心靈的偵查儀器於她都不起作用。
我開始猜測她。
她的呼吸似有若無,心臟比平常人慢上三倍的節奏輕輕躍動,她脆弱的生命裡,又似乎有著無比的堅強。
我的心無來由地抖動一下,沒法形容那是什麼感覺,似乎在我察視她時,她也在察視我,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往日所有被我作「心靈測試」的人,史能被動地接受。
我感到她內心的平靜寧遠,一塵不染。
夢女的睫毛很長,在亮如白晝的光源下,閃閃生輝。
我的心呼喚:「夢女!」
表面看去她雖仍平靜如昔,但我卻測探到她的情緒在變化著,其中蘊含驚異和好奇。
她在注意我,感受我。
我忽地憎恨自己所扮演的審問者角色,假設換過另一個環境,另一種關係,夢女將是心靈對流學上我夢寐以求的研究對象。
出乎意料之外,她的睫毛抖動起來。
就像在經歷了千百年的長眠後,將要甦醒過來的樣子。
她張開眼睛。
我終於看到她的眸子。
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對眼睛。
甚至再也看不到,只看到一對「夢」,最深最甜的夢。
通過她閃躍動人光輝的眸子,我進入某一寧靜無匹、深遠無盡的天地。
她將自己徹底開放,讓我這意圖闖進者闖進去,我反而猶豫起來,怕陷溺其中,就像陷溺在最甜最美的夢境裡,不能自拔。
我痛苦得幾乎呻吟起來,閉上眼睛。
心靈的聯繫像被劈下的利刃截斷。
一切回復正常。
當我再睜開眼時,夢女靜靜地看著我,溫柔若水中夜月的眼神,深藏無盡的哀傷。
她的眼神並不是靜止的,而是兩團烈燒的火,能使我的心化作繞指柔的熱火,令我最震撼的竟是其中傳出熾烈的愛,一種廣被的深愛。
我的心靈在抖震顫動。
准慧和厲時正監察著我的一舉一動,一個不留神,便是殺身之禍,只要元帥首肯,厲時可以輕易安排我意外身亡,而在利害衝突下,准慧會毫不猶豫犧牲我這七年前被她拋棄的舊情人。
她的眼神逐漸變化,充滿憐惜,似乎我們對調了身份,單傑聖士才是階下之囚。
我的心靈對流學首席的權威,但比起她來,卻像手電筒和太陽的分別。
「唉!」
她沉重的歎息在我心靈內響起。
我按不下大亂的方寸,霍地站起。
她的眼神回復安寧寂靜。
深吸一口氣,我坐回椅內。
我明白了漢威博士和他的兩個同僚在接觸夢時遭遇到的一切。
而我的感受一竅不通比他們更深入,因為在心靈對流的能力上,我也遠比他們優勝。
我感到她在說:「我終於遇到一個能和我心靈建立真正聯繫的人。」
准慧他們在看著,我不斷提醒自己這事實。
夢女!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的宗教是否就建基在這種心心相傳的基礎上,那又有何目的?
夢女的眼睫毛抖動幾下,眼簾緩緩合上,將夢般的天地封閉起來。
我試圖察看她心靈,卻不得其門而入,一陣勞累蔓延全身,我干了超出我能力的工作。
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往室門走去。
准慧在外面將門打開。
我步出門外,門在身後關上。
准慧立在面前,銳利的美目在我臉上搜尋我和夢女接觸的任何線索。
心力的消耗使我一陣暈眩,往前倒去,倒在准慧驕挺的身軀處。
准慧一手摟著我的腰,以身體支撐我。
久違七年的熟悉體香,鑽進我的鼻孔裡,使我由一個夢步進另一個夢裡。
准慧依然以那冰冷的語調道:「單傑聖士,休息一會才作報告吧!」
這兩句話像冷水般淋下,為何她不體諒我的勞累,一切全以功利作大前題,我想起夢女那對充滿瞭解和憐惜的眼睛。
回望囚室,她仍像石像般坐著,但我對她的印象已徹底改觀,她代表的是一個美夢,一個人類自進化開始以來一直追尋的夢。
厲時的聲音通過傳聲器響起:「准慧專使,單傑聖士需要好好的休息,我在聯邦酒店為你們訂下頂樓的兩個房門,飛船正等待將你們送到那裡,明天九時正我會在這裡等你們。」
黃昏時分,我從昏睡裡驚醒過來。
壯麗的邦托烏夜景,無究無盡的點點燈芒,在落地玻璃外向四方八面延展,我記起這是聯邦酒店最高第一百五十二層內的一個豪華房間,是只有聖士和掌握實權的地方首長,才可以入住的地方。
我坐到窗前的搖椅上,默默凝視遠方孤峰般從其他低矮建築物聳立出來的金字塔,經的峰尖給污染的厚雲橫蓋過。
我想起夢女的眼睛。
裡面有無盡的故事和天地,等待我去發掘和經驗。
我痛恨我們之間現在那種關係。
她熾烈的眼神在我心中燃燒著,那是進入她心靈的通道和進口。
在邦托烏上空飛行的噴氣船,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彩線,加進壯麗的市景裡,這人類最偉大的城市,內在是否和外表同樣美麗?
夢女的倩影驅之不去。
我感到心裡的盼望像林火的蔓延,渴望與夢女的再接觸。那不是審問者要從被審者處獲得可邀功的消息的渴求,而是想參與夢女心靈的美麗大地。
我知道只要開放自己的心靈之門,她便可以走進來,讓我分離她的世界,也讓她分享我的世界,雖然在這冷酷功利、爾虞我詐的社會裡生活這麼多年後,我能貢獻給她的實在極為有限。
無論人們怎樣欺騙自己,人類自出生後便注定生活在自己個別隔離的「島宇宙」內,但只要我向夢女開放自己,她便可以使兩個孤立的個體合而為一,她將成為我,我將成為她,這是否才是愛的真諦?愛的極致?
人類追求愛情,最終的目標是否是這種形式的結合?生命由肉體的結合而來,那生命的峰顛是否應從心靈的結合而攀上去?
門鈴響起。
誰?
我從搖椅站起來。
門開處一名身長玉立,穿著酒店員工制服的女侍推著盛滿食物水果的餐車進來,在聯邦內水果都是在溫室內培植的,珍貴異常。
女侍微笑道:「聖士!你的晚餐來了,是專使為你點的。」
我心中一震,從昏睡中醒來一直想不起准慧,我感到解除魔咒般的輕鬆快意。
肚皮響叫,該是進食的時候。
我坐到餐桌前,暗忖不知道准慧在隔鄰的房間幹什麼?我睡時她有否過來看我?
女侍為我戴上蓋在胸前的雪白餐巾,動作輕柔,然後拿起刀叉,為我切割碟上的牛
扒,她的手雪白纖長。
我愕然道:「讓我自己來吧!」
女侍笑臉如花:「我是特別從元帥府調來伺候聖士的,假使我服待不周,會被嚴重處罰。」
我抬起頭來,第一次定神打量她,俏臉輪廓精緻分明皮膚細嫩,身材均勻纖長,雖未能如准慧那麼奪人心神,也是難得的美女,嘗聞元帥從各地徵召一批出眾的美女,來作對有功人員的賞賜,這傳聞看來不假,從此也可見元帥對「夢女事件」的重視。
在我的打量下,她俏臉飛出一片紅霞,低聲道:「我叫思絲,在元帥府編號十八,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都會盡力使你滿意。」
我心中一蕩,轉瞬又為另一種情緒代替,是什麼力量使眼前女子變成可任人採摘的花朵?又是什麼力量剝奪了夢女的自由?可恨我正是這力量的其中一個幫兇。
連自己也大吃一驚,為何以前我從不會有這種反叛的想法,只覺能為聯邦出力是無比光榮的事。
是否夢女改變了我?
思絲坐在我身側,將切成大小合度的肉塊送進我嘴裡,又為我斟了滿滿一杯葡萄酒,慇勤伺候。
我不由自主凝神輕輕猜度她,發現她的心神全放在我身上,充滿仰慕和好奇,也感她在奇怪我的沉默和完全不像她遇到的其他急色男人。
晚餐完畢,思絲將刀碟收拾好堆在餐車上,為我倒了另一杯酒後,才推餐車離開。
拿起酒杯,重坐到落地玻璃前,俯瞰入夜後的邦托烏,輕搖著搖椅,思潮起伏。
門再打開,腳步聲響起,初時我以為是思絲,當來人直接走到我背後,我知道那不是她的。
准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好點嗎?」語氣減了早前的三分冰冷。
我感到她對我的影響大幅減退,平靜地答:「看!外面多麼美麗!」
她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下。
我默然不語,也沒有看她。
准慧歎了一口氣:「你還恨我?」
我搖搖頭,連我自己也不知這代表什麼?
准慧沉默片晌,緩緩說:「你在夢女處查到什麼?」
我側頭望向她,剛好和她明亮的眼神相接,冷冷說:「這不是談公事的好時刻吧!」
准慧呆一呆,首次發現我脫離她的控制,單傑再不是那苦苦哀求她留下的舊情人。
她避開我的目光,望向窗外,胸口急速地起伏,情緒不由自主地波動,換了是平日,我一定會乘虛而入,猜度她心中的想法,但現在我卻要留下每一分心力,好在明天和夢女作第二次接觸。
准慧很快回復冷靜。
准慧指著遠方道:「城東是貧民窟,夢女宗教的傳播就是由那區域開始。」
我順著她的指引極目遠眺,想像人們初遇夢女時的情景。
准慧道:「自古至今,宗教都是由社會的底層開始,只有在不滿足的人裡,神才有市場。」
這世界誰會滿足?准慧正因不滿足,才捨我而去,力圖攀上更高的社會位置,滿足的定義應是「不作他想」,但誰能辦到?
我就像往日和她熱戀地溫柔地問:「慧!你滿足嗎?」
不知是因為我的語調,還是因為我的問題,她忽地沉默下來。
我說:「假設我不是聖士身份,你會坐在這裡和我談話嗎?」
准慧銳利的目光迎向我:「為何要問這類使人不愉快的問題?」
我冷冷地和她對視。
我忽地覺得一向高高在上的她只是另一條可憐蟲。
我忍不住輕輕猜度她一下,感到她心中充滿不安和驚異的情緒,我的從容自若大大超出她的計算,她不瞭解我。
從囚室出來後,單傑獲得了再生,因為他知道比重要找尋的夢在那裡。
沉默再度佔據我們的空間。
准慧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仍恨我,但我並沒有忘記你,否則此刻你不會坐在我身旁。」
我忍不住笑起來:「對不起,我並不能接受這說法,沒有人比我更勝任這工作,否則元帥和厲時豈會同意我這人選,我再不是七年前你離開我時的無名小子,而是有資格問鼎聖主寶座的聖士,我不但是心靈對流學的開山大師,還是心理學、醫學的權威,准小姐,這是你夢想不到的變化吧!」
准慧呼吸急促,顯然被我毫不留情的說話激怒,她想不到作出退讓後,我仍不放過她。
我抬頭望往天上,污染的空氣使我看不到任何星辰,若非上任聖主「太陽能之祖」
達加西成功找出應用太陽能的方法,空氣的污染會更嚴重,可惜這超卓的人物已不知所蹤,一直不明所以的我,現在隱約想到他反叛聯邦國的理由,因為我變在這條危險的路上走著。
准慧強作平靜的聲音:「傑!你變了。」
我心中一震,她不喚我作單傑聖士而像往日相戀時那樣喚我,究竟想表明什麼?
我轉過頭去,深深望入她明亮的眸子裡,緩而低沉地道:「在某一久遠的年代,在已被遺忘的日子裡,有位詩人曾這樣說:『我們永不停止搜索,最終的發現,將使我們回歸到起點處,並首次發現該地方的存在。』你聽過嗎?」
准慧有點措手不及:「這聽來像啞跡多於像首詩,又像故弄玄虛的神吟,誰肯費時
間去作無謂的猜想。」
我歎道:「不!你錯了,他說的是自有人類文明以來,我們便不斷在身外找尋某一種夢寐以求的東西,這是永遠不會成功的,因為最珍貴的寶藏正是我們的心靈,那是起點,亦是終結。你能明白?」
我並不重視她的反應,忽爾我發覺所有的事都是無足輕重的,包括名譽、地位、權力,以至和准慧的愛情,甚至乎生和死。
我知道我的起點和終結,均在那囚室時,在那瘦弱身體包藏的偉大心靈內,那也是我剛獲得的宗教和信仰,我明白了!
准慧站起來道:「夜了!晚安!」
不用探測她的心靈,我也知道她想我出言挽留她。
我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深深地望著她。
准慧俏目蒙上迷茫的神色,並不瞭解我的行動,亦正是我種種大異於往日的行為,反使她產生鷴感和重新燃起愛火,無論思想、氣度和自信,我都大大不同於當日她離開的單傑。
我憐惜地望著這不惜一切往上爬的女子,她畢竟是我深愛的人。
我將嘴唇湊上去,在她嬌艷欲滴的紅唇輕印一下,柔聲道:「晚安。」
她眼中閃過失望的神色,轉身盈盈去了,看著她動人的背影,我幾乎想改變主意喚她回來,但最終還是按下這衝動。
准慧才出去,思絲走進來。
我感到她心中的欣悅,思絲明顯地對我有很大的好感,可惜我需要的並不是肉體的接觸,而是心靈的對流和交融。
思絲走進浴室內,為我作入浴前的準備工作,水聲嘩嘩響著,注進可供十人共浴的豪華浴池裡,但我想到的卻是為何我能有如此享受,其他邦托烏的平民卻要生活在惡劣擠迫的環境。
唯一公平的是他們也擁有同樣的內心世界,夢女的存在正是喚醒他們沉睡了的心靈。
思絲笑盈盈地站在浴室旁道:「聖士!讓我來伺候你入浴和按摩。」
假若我拒絕她,她將因此受責。何況她是這樣地令人難以拒絕。
浸在溫熱的水裡,我將所有的思慮排出腦外,享受水的洗禮,與夢女的接觸,使我得到煥然一新的生命。
思絲換過將她青春豐滿的肉體表露無遺的三點式性感泳衣,仔細為我洗刷。
我問她:「你今年多大?」
思絲道:「二十歲了,聖士你也比我想像中年輕,我還以為所有聖士都是弓腰彎背的老人,你卻比運動家還強壯。」
我心中一動,她這樣說可能是代表她曾伺候過其他聖士,禁不住問:「你遇過其他聖士嗎?」
她停下手,輕聲道:「對不起,上面吩咐我們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曾與誰接觸……」
我諒解地點頭,但我已通過窺視她的思想得到答案。
那是馬竭能聖主,而且憑她的記憶細胞內對聖主的鮮明圖案,推知那應是發生在最近的事,馬竭能有很大可能身在邦托烏內。
我並不喜歡馬竭能,他的心靈內充滿了陰險和仇恨,這人為討好元帥,致力研究一種能把人變成威力龐大殺人機器的方法,名為「超級戰士」計劃,這使他成為最當
紅得令的聖主,但據聞他耗資龐大的研究遇到難以解開的死結,元帥對他的不滿正在增長中。
思絲嬌柔地道:「你很沉默,像時常在思索一些高深的問題。」
我問:「你不想東西嗎?」
她垂頭說:「思索會令人感苦的。」
沐浴後我躺在寬大的床上,讓她為我按摩,不一會我沉沉睡去,近天明時我醒過來,全身赤裸的思絲像頭可愛的小貓睡在我懷裡。我輕輕推開她,取起睡袍穿上,赤足踏著厚軟的地毯,來到落地窗前挺立,俯視眼下的人類文明。
背後傳來穿衣聲,不一會那被我驚醒的女孩站到我面前,仰首望我。
我溫和地問:「為什麼不多睡一會。」
思絲不安:「你不喜歡我嗎?為什麼不要我?」
我將豐滿的肉體摟個滿懷,沉聲道:「不!你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可惜這不是適當的時候,也不是適當的情況。」
思絲全身起了一陣顫抖:「聖士,我並不明白,但我真的希望能讓你快樂。」
我摟著她來到床沿坐下:「你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可是我明天將有很重要的事去做,趁天還不明時,好好睡一覺吧。」
她的小嘴主動地湊過來,在我唇上狠狠的吻一下,低柔地道:「你是個很特別的人,也是個好人。」
我將她按到床上,為她蓋好被褥,心神卻飛越到明天再會夢女的事上。
囚室的門在我面前第二次打開…